00.
“喂您好，请问是……诶？蔓？”
十五岁的小百合躺在炕上，目及之处只有白色的墙，墙皮开裂，像鼓起来又破掉的泡泡，破碎又凹凸不平。窗外在下雨，天空是黑色的。房间里却格外燥热。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被黏糊糊的汗覆盖着。门关着，她在半个小时前把它摔上然后反锁了。
“我吗？嗯……最近挺好的呀。”和爸爸妈妈吵架了。她一年一年地在等着他们回来，日复一日地梦见爸爸妈妈笑着拥抱她、把她接出凛河村、带着她一起去大城市里生活。但是当他们真的回来，提出让她去城里上高中的时候，她把门摔在了他们脸上。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没有，和爸妈有一点小冲突，问题不大。你呢？最近学校里怎么样？……嗯，是的……我也是。” 蔓在城里上高中。爸爸妈妈想让小百合也去城里上高中。他们把她留在凛河村十五年，独自一人、不知所措，然后突然一天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要把她带走，难不成还指望她欢欣鼓舞地拥抱他们？可是她之前确实一直期待着这一刻的呀。在他们真的说出那句话之前，和父母去城里一直是一个她魂牵梦绕的甜甜的梦啊。但是，但是……现在她又不想去了。他们凭什么几句话就剥夺她十几年来熟悉的生活？凭什么随随便便决定把她扔到一个一无所知的环境里？虽然这么说……所以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啊……暑假吗？你要过来？紫罗兰也来吗？可以啊，我们还可以去对面看看。”
对面……正对着她窗户的老房子。屋顶塌了一半，另一半长满狗尾巴草，在风中百无聊赖地晃悠。乱七八糟的落寞的荆棘从石头墙里支愣出来。老房子。她上次进老房子是什么时候来着？三年前。是的，十二岁，和紫罗兰、蔓、迷迭香。那是迷迭香住的地方。一丝微暖在她的虚空边缘轻轻地挠着，唤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至少迷迭香还在。
是啊，至少迷迭香还在。
01.
紫罗兰和蔓第一次来到她家门前的时候，小百合正在赶着收院子里晒的被子。那时天刚刚暗下，雨点却已迫不及待地乒乒乓乓砸下来，石砖上瓦楞上菜地里瞬间铺满雨水。被子已经湿了，她要挨姥姥骂了。明明上一秒还万里无云的，小百合愤愤地想，夏天的雨总是这样，她怎么料得到。满臂湿漉漉的被子，转身，就是这时候，门口的女孩叫她了。
“抱歉打扰了，请问可以在你这里避一下雨吗？”
两个第一次来凛河村的十二岁女孩避雨恰好找到凛河村唯一一个住着十二岁女孩的人家的可能性有多大？小百合不知道。但是应该不会很大吧？那她运气可真是好得有点过了。那天下午在客厅里，她从退了色的粉色暖瓶里倒出四杯热水，假装专注于不让水漫出来，一边偷偷瞄两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她记得紫罗兰穿着白色的雪纺上衣和碎花短裙——她在网上见过这样的穿搭，现实中还没有，如果她这样穿去学校王老师会罚她出去站着的——一头蓬松的卷发染成玫瑰金色，带着杯口那么大的银耳环。这时她已经开始笑着和小百合的姥姥聊天了。她说她和蔓是暑假回老家玩的，她从北京过来，蔓家里在哪不知道（——不我们不是一起来的呀，也是第一次遇到哈哈哈），她说她们今天本来只是出来溜达熟悉一下村里，结果下雨了她们又找不回去，她奶奶叫许红（——诶您认识奶奶吗？不用不用我们雨停了自己找，太谢谢您了！），以及蔓住在他们旁边。很难想象这个女孩和她同龄，小百合悄悄地想，她简直像个电影明星。而在她旁边，蔓默默地看着紫罗兰，用能装下两个自己的蓝白校服外套——小百合猜那是校服外套，但是她没有见过那种校徽——裹住身体，似乎很感激该说的话都是同伴在说。
“那是炉子吗？”姥姥回去做饭之后，紫罗兰把她的好奇转向了小百合，“你们没有烟囱吗？会不会有味？”
“在我们需要用炉子的时候会按上管子，但是现在是夏天。”
紫罗兰弯腰拨拉炉子上的铁圈：“你们为什么不装电暖气？”
“其实用炉子有好处，”小百合下意识地维护道，即使她每年都在劝姥姥装电暖气，“比如…你吃过火烤的红薯吗？”
我们那也有卖烤红薯，里面加了珍珠和奶冻和草莓果酱，她记得紫罗兰这样说。那就不是真正的烤红薯了，她想，他们城里人把什么都玩坏了。冬天我喜欢热的紫米粥，蔓小声插嘴，去年下雪的时候学校食堂熬了紫米粥，我们还端着粥去操场上看雪。紫罗兰笑了，我记得！我们那次在学校上滑雪来着，她眉飞色舞。我们学校有同学雕了一个雪隧道，有两米长呢，蔓立刻说。
两米长的隧道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们没有钻过凛河村的地道！小百合想起屋后那口枯井里面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土隧道。她小时候爱和阿禾在里面玩，从她家的井里进去，在阿禾家猪圈里，许奶奶的厨房，或是村口的大石头后面钻出来。那些地道似乎无处不通。后来阿禾去城里上小学了，小小的她自己不敢进地道。会迷路的。现在她认路吗？现在……现在她认得路，她一定敢带人走了。紫罗兰和蔓，她们没见过，她们不知道那有多好玩。
“我知道一个好玩的地方，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02.
小百合拿着姥姥停电时候用的大手电走在前面，紫罗兰和蔓跟在她身后。潮湿的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湿气裹着她们。细细的根从隧道顶上垂下来，要微微低头才能不碰到它们。右边那条岔路应该是往村口方向走的，她小时候走过；再往前走一点，左边似乎有微弱的光透进来，往那边走好像有个上翻井来着，通到张爷爷的院子里，不能往那走。往前走，再往前一点，这里她之前来过吗，怎么不记得。再走一段，隧道越来越陌生了，怎么办，她是不是忘了路？紫罗兰和蔓聊天的声音没有了，似乎她们也开始担心……前面有光！小百合带着两个女孩从井里爬出来，进到了——
一个整洁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和凛河村十几家中的任何一个房间似乎没有明显的区别——漆成白色的墙壁，铺着花床单的木头床（她们进来的洞在床底下），有着深绿色窗框的大窗子。以及一张木头书桌，桌子两端堆满了纸张和书本，只留中间一片放手的地方。桌前坐着一个女孩。她转头，笑起来，像初春的暖阳。
“你们好，想出去玩吗？”没有惊讶，没有好奇，只是平平常常的邀请。似乎她一直都在期待着有三个陌生女孩闯进她的房间一样。这就是她们第一次见到迷迭香。
03.
再次钻进地道，这次前面领路的是迷迭香。隧道，左转，下翻井，隧道，右，左，上翻井，向前几米，阳光包围了她们。小百合认出这是垃圾场后面，沿着土路向下走就是河边。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你们会打水漂吗？迷迭香问。小百合眨眨眼，她已经六年没有去河边玩过了，那有什么好玩的。紫罗兰说她想试试（她怎么什么都要试试，小百合暗想）。蔓裹着已经沾满灰尘的校服站在后面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迷迭香已经开始往下跑了。
脱掉鞋子，光脚踏进冰凉的河水里，身体不由自主地一哆嗦。雨后空气里还带着湿气，微冷，迷迭香弯腰拾起一块片状的石头，拇指和食指捏住，半蹲，瞄准——还没等她出手，小百合手中的石头已经打着旋飞出去。扁平的石片几乎擦着水面冲出，一，二，三，四，五，在水面轻跳，蜻蜓点水一般。紫罗兰跳起来欢呼，喊着要小百合教她。迷迭香不服输似的甩出手中的石块，一，二，三，落水，失望地哀嚎，低头再找。小百合三次，迷迭香四次，小百合五次，迷迭香再低头……紫罗兰仿着她们的样子将石片甩出去，径直掉到水里，激起一片欢笑，她们两个又叫嚷着去教她。
蔓坐在水里的大石头上，摇头晃脑地哼着歌，双脚悠闲地前后一摆一摆，落水，出水，溅起晶莹的水花。溅到紫罗兰已经沾满泥土的碎花裙子上，没等水渍晕开，紫罗兰已经笑着弯腰转身泼水一气呵成，把石头上的女孩淋成了落汤鸡。跳进水里，将冰凉的水花平均分给每个人，蔓瞪着她，伸手，把冰冷的水原封不动返还回去，嘴角却不自觉带了笑。不知不觉到了正午，乌云悄然消散，金色的阳光笼罩河岸。打水漂变成了打水仗，小百合站蔓，迷迭香站紫罗兰，到后来不知何时演变成大混战，毫不留情地向对面扬起水花，衣服被浸透，头发贴在脸上，银铃般的欢笑不知疲倦地在山水间回荡。
湿透了，玩累了，拎着鞋子赤着脚爬上土坡，迷迭香带头，到了横在水面上方十几米的老吊桥。木板被晒得暖和，生锈的铁索轻轻晃着。桥中间木板上躺下，由着正午的阳光把衣服晒干。鹅黄的温和的暖，无处不在，逸散，流淌，覆盖每一寸皮肤，自外向内渗透进身体，在心里跳动。
04.
那是一个怎样的夏天呢？紫罗兰和蔓每天都来，她们从小百合家院子里的枯井钻进去，从迷迭香房间里的床底下出来，四个人一起在村里到处玩。沿着乡间小路滚铁圈，叮叮当当地跑遍山间田野，日落而归；爬上迷迭香家的石墙，摸着石缝攀上房顶，比赛谁爬的更快，再循着石阶下到院子里；在河中的巨石间攀爬跳跃，再一跃跳进河里，在漫天浪花中嬉笑……
八月，雷雨再至。雨点乒乒乓乓砸了一个星期。星期二，紫罗兰和蔓打着打伞照常来到小百合家。通往迷迭香家的隧道塌方了，碎石和土块堵住洞口，她们里面最瘦小的蔓都钻不过去。于是她们冒着雨在村里溜达，试图找到迷迭香的家，一无所获。小百合开始后悔之前总是从隧道进出，竟从走大路找过朋友的家。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三个人窝在小百合家里，闲着翻老照片。五岁的小百合和阿禾在院子里笑，翻完小百合小时候的照片，爸爸妈妈的结婚照，顺着时间往回走，再往下，小百合姥姥年轻时站在长城上，往下，小百合姥姥的小学毕业照。
“等等。”蔓按住小百合的手，指向毕业照第一排最靠边的女孩。校服短袖，麻花辫，笑起来脸上浅浅的酒窝。那是迷迭香。
05.
她们走进对面那在之前无数次寻找中从未考虑过的废旧的院子。
姥姥说那个女孩和她同班，住在小百合家对面的老房子里。姥姥说她她别爱笑，爱玩，从小喜欢拉着同学到处闹。一群孩子满村乱跑，弄一身土，被大人笑骂是野孩子，又一下子站直露出最阳光的甜甜的笑。姥姥说她十年前在对面的老屋里离开了，六十七岁，独自一人。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啊，独自一人。
推门，进屋，墙上白漆已经大片剥落，床上花床单已经褪色到看不出花纹，深绿的窗框掉漆，裂缝在漆皮上蔓延。床边，桌上堆满淡黄的墨迹早已褪去的纸张，只留中间一块放手的地方。
窗外的雨滴渐渐小了，很细很细的雨，细细密密的无声的雨幕。太阳从云间冒头，明亮而温和的金色的阳光，倾泻而下，流淌入小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无处不在却又清晰可见，神圣而温暖。雨丝在阳光下反着光。那个笑起来像暖阳女孩似乎还坐在桌前，转头，在无声的金雨中像她们挥手。
06.
窗外的雨滴渐渐小了，金色的阳光透过雨丝浅浅地洒下来。
“蔓？在城里读书是什么样的？……嗯，我听着……那真好。”
从床上翻下来，满是汗的手臂和床单黏在一起。小百合趿拉上粉红色的破旧拖鞋。她拉开门栓，打开了房间的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