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录单元—童年和姨奶

, 一个阴沉混沌的清晨,母亲在做饭是漫不经心的说:“咱家的黄鹤楼被我给养死了。”思绪猛然顿住,只淡淡应了:“嗯,有时间再买一树吧”窗外青绿的银杏染上金秋,苍青的石板路覆上薄被,又是一年秋天,不知不觉间已经两年了。
许多年前,金黄的落叶大道上蹒跚着两个人,一老一少,一个是姨奶,一个是我。模糊的童年回忆里,时光被剪成桢桢影像,化为永恒。
15年前,亦是金秋,姨奶拉着我胖乎乎的小手,在蔚蓝色的天空下艰难学步。在宽阔的灰青板油路上,我倾着身子僵硬的搬起不受控制的腿向前迈步,颤抖的落地后迫不及待的想迈出下一步,结果晃了一下,一屁股栽在铺满落叶的地上。一双有力粗糙的大手把我从地上拎起来,拍了拍我屁股上的灰说:“你这孩子着啥急?地上多埋汰,赶紧扑了扑了。”我的小手也仿着姨奶的动作,拍了拍,咯咯的笑。从那以后,我多了一条花色灯笼裤。
三年后,我幼儿园放学回来,总是搬着小板凳坐在破旧的小厨房门口,望着姨奶干净利落地将菜变成小块,用法术再讲他们变成美味。闻着热油爆锅后的葱香,食材经过火的炙考迸发出的油香。那些带着食欲的蒸汽弥漫在整个房间,聚成了我视为珍宝的人间烟火气。姨奶转过头问我:“今天在哪儿吃?”我兴奋的叫道:“后院!”
那是我的家在老式的居民楼里,房子小而破旧,在后门却有一个杂草小院,是我的“百草园”。初秋时分,满杨树的“蝴蝶”纷飞而下,轻点在木桌,仰躺在石路。秋风拂过,沙沙的乐声是秋的信鸽,吹得人心里一阵清凉,似山涧清泉浸润灵魂。院子中央一张小小的矮木桌,四块恰当的凉石块是我最喜爱的餐厅。我帮着姨奶把餐具和米饭端上桌,边分边说:“这是姨奶的,这是爸爸的。。。”她温热得手掌摸摸我的头说:”乐宝,真棒!”围坐篱笆前,吴语话家常,一口玉米面酸菜包子,一闷甜润的草莓汁是胜却人间无数的美味。
六岁时,因爷爷奶奶来京,姨奶便回了老家。我在火车站台上止不住的抽泣:“姨奶能不能不走?”她的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神情:“乐宝人生就像公交车,我的票只到这里了,以后要好好吃饭睡觉,听话,好好学习。”在那之后几个月我们就住进了带着电梯的大房子,本是想和姨奶一起住的。
一年以后,爷爷奶奶在一个普通的午后让我知道了第一个生活的真相:我的奶奶是父亲的继母,而姨奶是我亲奶奶的姐姐,只是震惊片刻后,我便扬起笑脸:“知道了,奶奶,今晚吃什么?”奶奶瞬间懂了我的意思,只眼神闪过一丝惊讶便说:“你个小馋猫!”这是我第一个虚假的笑容,从那一刻起童年就走上后半程。
次年暑假后段,我回了老家,黄昏时分,绵延在无垠黑土地的铁道旁,一个年迈的老太太穿着青花衣裳一脸慈爱的向我招手,飞奔过去佣住姨奶:“我回来了!”“回来好,多待几天。”“嗯!”“呦,几年没见着,长这么高了!”爸爸拎着行李似是游子回家,是我没见过的轻松神色:“大姨,我们回来了,乐宝在这待一个暑假,我过两天走,假期结束再来接她。”“好,赶紧进屋。”
清晨,天边闪烁着隐约的红光,高傲的公鸡扯着嗓子鸣叫,便起床。在盆架间用一个大红牡丹不锈钢盆盛上清冽的井水,轻扑脸颊,再用没有棱角的旧香皂揉搓,唤醒一天的精神。姨奶站在炕边扇动大花棉被,灰尘精灵在缕缕朝阳下跳跃舞蹈,太阳的气息悄然窜入。“乐宝?”“唉!”“去前头就揪几根黄瓜,一把豆角,一个西红柿来。”“好!”我拎着篮子一路扎入小院,姨奶在后面喊:“再拿俩鸡蛋!”院子很小,只大约七十平,五遛藤架穿入其中,内墙边有鸡笼、鸭笼、鹅笼,还有一个及干净的茅房。一方土地都散发着生物肥味,我是不在意的,可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母亲 却觉得臭的待不下去。我穿缩在藤架间,稀松的枝叶剪成光影,为小小的我撑起一片阴凉,水灵的胖黄瓜,圆润的的大柿子,细细的豆角“帘”。。。共同创造了一个秘密花园,还有摇摆的肥鹅,窜动的鸡鸭,晃着尾巴的小黄狗都为花园带来了无限生机。我歪斜这一颠一颠的拎着沉重的篮子进屋,小黄狗:“汪汪!”“等下陪你玩,我先去送东西——”
饭桌上,抄起一根黄瓜蘸上大酱,奋力咬下,丰沛的汁水涌入口腔,是甘甜,是咸香。“太好吃了!”姨奶说:“好吃就多吃点,咱家的瓜果可没有打农药,也不使化肥,可比外头的好,回北京的时候带点。”“太棒了!”沉默了片刻,我有些踌躇的开口:“姨奶,我亲奶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姨奶的神情有些错愕,而后却渐渐红了眼眶,就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你奶奶在你爸21岁的时候车祸走的,当时他下班刚出门就被大车拖了出去好几十米》“”似是觉得这样太过于沉闷,她接着说:“你爸,你二叔小时候买年暑假都到我这来玩。。。”姨奶将五十年的汇成溪流轻流向我,我渐渐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姨奶回老家前的:“他们来了,我就走了。”父亲与爷爷奶奶的冷淡。其实谁也没做错什么,甚至在努力,只是这些是一个破碎的家庭在粉饰下拼不回的幸福。那一次的回乡,像是一把时光的钥匙,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纯净的心质被画上了第一笔色彩。
暑假结束了,父亲来接我回京,姨奶装了一大包咸鸭蛋,二兜子胖黄瓜、白不老,又是秋白桃,又是玉米面,最后我和父亲两个人勉强拿住,我本想少那两样,可父亲这个平常最厌恶东西多的人,却照样收下:“拿不了就在哪一趟。”霞散绮月沉钩,已是离别时。我们走在遥遥的铁路上,背山而行。父亲拎着他的珍宝,絮叨的说着他的童年。黛色的青山隐隐在天边的暮光里,云霞被夕阳余晖点亮,远处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是不舍离别的牵挂带着来日方长的笃定。
渐渐的亲奶奶的事落入心底,更多的是平静而往复的生活,只是偶尔翻动亲奶奶的老照片,想从那斑驳的影像里找到一丝时光的印记。六年后,舅舅在微信里简单的一行字打破了我平静的生活——王秀忠走了,我去参加他的遗体告别。王秀忠是舅舅的朋友,几天前我和表妹才去他家的菜园里挖仔姜,他挺着圆圆的肚子,笑得温和,动作利索能干,可只是一瞬就因为心梗走了。生命竟这么突然,毫无征兆,来日方长成了转瞬即逝。我的脑海里盘旋着:“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越来越心慌,突然间之前对亲奶奶的耿耿于怀于我面前有些可笑,为了一个从未在我生活里出现过的人而流泪,不如看看夜幕中璀璨的群星。人回不到过去,不如做好应做的事,守好该守的人。
初三那年国庆我回了老家,姨奶搬回了她幼年的家,地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舅爷一家守着。清晨起来,一大家子坐在炕桌上,吃上个玉米面饼子,配上拍黄瓜便下地干活去了。此时正值秋收,乡间的田埂旁是无垠的金黄麦田,秋风吹过麦尘在阳光下飘飘然的浮动,想仙女留下的星星,麦田似被魔法笼罩;高挑的麦子被风吹弯了腰,一排排的向后仰去,似赛里木湖的狼波与塔克拉玛干的沙丘的结合;凛冽的秋风被麦田磨平了棱角变得轻柔,裹着十里麦香吹进我的衣衫,将一切不如意统统带走。我同姨奶、舅爷一家一起挥动着镰刀,丛丛麦子倒下,被排成缕缕“麻花辫”,远看似汹涌的海浪失了势,骤然变得宁静悠远。高远的蓝天上只有几丝孤独的云,丝毫不影响日光普照。豆大的汗珠从发尾是断线的珍珠,腰间是已麻木的酸楚,手掌是丛起的青筋,可镰刀却不敢停,过了好日子就收不了粮了。劳作定然辛苦,可辛苦对于姨奶这个辛劳一生的人而言是最微不足道的。
农闲时分,我挽着姨奶在田埂坐下,她好像突然间就老了,从前的她瘦弱却有力,一手一根玉米,带着我从城东到城西,纵是佝偻在我眼前依旧高大,而今仰望成了俯视,青丝成了银发,有力成了强撑。她仅仅攥着生活的主权,及时步履蹒跚,年至花甲,仍然不肯让时光夺走她的地、她的生活,似倔强生长的枯草。我说:“姨奶,明年暑假我中考也完事了,我带您出去玩吧,坐坐大飞机,逛逛除北京以外的其他城市。”姨奶脸上这深纹颤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透着难以捕捉的留恋与释然,“算了吧,我这一辈子好不容易回家了,就懒得折腾了,而且我走了这鸡鸭鹅谁照看?”沉默了一会“以后好好生活,再多的事,日子还得过,你还有更好的未来。”我的嘴角也勾起一抹浅笑,心中了然,一切尽在这绚丽的霞光的恬淡沉默里。
离开的前一天我和姨奶去赶早市,我在花摊的角落里,一眼瞥见了一抹明艳的黄云,意识过来后赶忙又飞快的找寻那抹身影,却看不到了。我收回了目光,想若无其事的离开,姨奶却在不经意间走到了那盆花前。那确实是一树极好看的花,青绿而浓密的叶顶拖着紧促的花团,小小的瓣瓣金黄攀附在一起成了明黄的绣球,在花缝间东南西北各飞出一座白色鹊桥,好像点点金银的萤火与星光隐匿在草原的黑夜里。在花盆前放了一个塑料泡沫牌:20元,黄鹤楼。姨奶回头问:“喜欢吗?”我“还行。” “便宜点五块钱得了。”摊主说:“大姨啊,我们这做生意的,您也体谅体谅我,最少15,不能再少了。”说实话这个价在我们那个边陲小城不算便宜,我拉着姨奶说:“算了吧,咱先把姑鸟买了。”“行,算了,我们不要了。”走出几米后,身后的大妈喊了一声:“大姨,十块,真不能再便宜了!”我和姨奶相视一笑,矜持的走到摊位前,捧上那树煊美的黄花,挽上年迈的姨奶,蹒跚的走在铺满落叶的金黄林荫道上,走啊,走啊,走过了时光,走到了永远。
回到北京,我在花盆地发现了一个黄色便签:好好吃饭睡觉,听话,好好学习。
一两个月后已是暮秋,放学回家父亲却没了踪影,母亲:“你爸回老家了,看你姨奶去了。”心跳在瞬间慌乱,强装镇定:“咋的,有啥事?”“你姨奶病了。”不祥的念头一闪而过,我不敢在问,做着掩耳盗铃的滑稽行径,其实只是怯懦与无奈。几天后母亲说:“姨奶走了。”那天晚上我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听母亲把姨奶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展开:“姨奶小时候右眼意外瞎了,好些年后配了义眼。家里穷,父亲也走的早,也就没念过几年书,只有你奶和你舅爷读过。后来和一个天天爬管道的工人结婚,结果20多岁没几年老公也因为肺病走了。30多岁开了个饭店,你奶也帮衬了不少,买卖越做越大,干了个十几年,好了以后却因为分红一家子闹了个不愉快。结果没过几年,你奶又走了。”母亲在寒风里醒了下鼻子,接着说:“当年你几个月的时候,爷爷奶奶执意回了老家,怎么留都留不住,我和你爸都快绝望了。后来你爸给姨奶打了个电话,那么大岁数的老太太,二话不说就来了,爷爷奶奶来了啥也没要,也留不住就回了老家,这么多年也没给我们添麻烦,我们还是挺感谢的。”平静无波的叙述里是对姨奶一生的审视,像是上帝下的判决书,理智客观一丝不苟,只是冰冷的没有温度。其实我是了解的,母亲那么骄傲的人,有感激但不是感同身受。我讽刺的无声的笑了,萧瑟清冷的风划过脸颊,带走了无声的泪珠,枯萎的落叶。
秋去春来,又是一年,生离死别又是几次,那盆黄鹤楼成了我的寄情之物,日子还得过下去,情绪渐渐平静,每天好好吃饭睡觉,听话,好好学习。那些年的回忆近在咫尺,却在快要抓住时烟消云散,珍贵的记忆在匆匆无奈间从指缝间溜走,清晰走向模糊,伤痕没有愈合只是藏在了心底,渐渐麻木与淡忘。中考结束,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排山倒海而来的情绪却又变得舒缓,愁云消散,雨过天晴,月光晴朗的普照在无边的太平洋上,我释怀了,因为轻舟已过万重山。
几天后,黄鹤楼死了,所有快乐与悲伤的童年记忆统统锁在了宝盒里。
两个月过去了,外出归来,阳台上多了一株油绿而茂密的盆栽,我太认得那叶子了,带着北方的豪爽和南方的精致,是黄鹤楼。母亲笑吟吟的对我说:“看看,惊不惊喜,你不是一直特喜欢这花吗?”那一刻我笑的轻松释怀。
我想起了童年的钥匙,光头强:“我还会回来的!”——我的童年永远的离去了。我把时光的钥匙放进了宝盒,珍藏在心底里,化为了最坚强的后盾。释然的望着那盆含苞待放的黄鹤楼,笑着望向遥远的北国:“再见,我最爱的姨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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