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11年前的盐渎,那时的我还未离开故乡。月季迎着烈阳绽放,洁白如雪。在城北的东闸,旧宅屋檐下的燕子又生了一窝小咯叽林,母亲孕期时种下的葡萄藤蔓紧紧缠绕着去往阁楼栏杆,大花猫总是卧在台阶上晒着太阳,舔着毛。
这时,厨房里飘来外婆煮的青菜薄页汤的清香,外公则坐在平房门口的板凳上一边晃着芭蕉扇一边剥豆角。我在小房间里看《黑猫警长》,螳螂精逃走的路上会给警长设定陷阱,我看到类似情节时总是大喊“外公我害怕!快帮我关掉电视!”接着就是一阵拖鞋拍地的声音,我听着它清脆的响声由远及近,我知道是外公摇着扇子来了。有时趁着广告间隙,我透过纱窗可以看到外公的背心后透着他瘦削的躬下的背,有时也会凝视窗台上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可我总也听不懂它播放的内容,只知道外公非常喜爱,它的天线伸出了屋外,骄傲地指着天空。
旧宅是客厅很拥挤,只够放下一张四角的餐桌,餐桌后面的墙上有一副弥勒佛的彩画,小桌上放着老太爷和太太的遗像,几个花花绿绿的碟子里总是放满了各种水果。那时,我饿了就总是闹着要吃,外公连忙抱起我,像荡秋千一样把我放到了客厅的另一个角落。“那是给太爷、太太在天上享福吃的,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能和他们抢。”
饭后,外公去房间里午觉了,外婆洗完碗,走到门口的观世音菩萨像前换上几根新香,接着,她双手合十,不停地鞠躬,嘴里念着“保保平安”……那尊菩萨像洁白如玉,几条浅浅的线便勾勒出了神情与衣着,面前的玉净瓶中插着几根野草。
随后外婆也催促着我去外公那里午觉,可是每天我都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风扇转了一圈又一圈,听着挂钟连着敲了一下、两下、三下……
有一阵子我得了中耳炎,外公每天下午都带我去三院挂水。头几次,他出门前都会带上拨浪鼓和叮叮车,每天都有他特地买的各种口味的棒棒糖等着我。只记得医院的窗帘是浅绿色的,护士扎针时熟练的手法历历在目。后来我的病好了,很久很久都没去过三院,但我每次嘴馋的时候都会和外公说:“我要打针!”他听后会笑好一会儿,他知道我又馋了,然后牵着载着我的扭扭车走过弯曲的小巷,绕过公共厕所来到宽敞但凹凸不平的大路上,沿路的梧桐树遮住了南方靛蓝的天,我的小车在不停地振动,外公便一手拎车,一手牵我,去商店买糖。尽管母亲再三强调过让我少吃糖,但外公还是会趁外婆出门悄悄我带我去商店。那时的我认为,外公的糖就是世界上最绝伦的珍宝。
那时的旧宅里没有浴间,每日傍晚,外公会热好一壶开水,倒进大盆里与凉水兑出合适的水温。他将大盆放在厨房的台面上,又把我抱进盆里洗澡,他不忘给我拿可以浮在水上的小黄鸭玩,我总是把水溅得他一身。他每次都会在原地和我嬉笑半天,外婆所说的酱油色的脸上活泼依旧。
某个冬日的下午,好不容易熬过了午睡,外公拉开窗帘,白光洒入房间,我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看到雪,透过纱窗,我看到厨房顶上积满了大块大块的雪!我急忙下床就要往外跑,外公迅速拦住我,给我穿了里三次外三层才放我出门。外公立刻拿出了板凳和铲子,四周地面上的雪全部汇集到外公的板凳周围,洁白的地面上出现了许多铲子划过的痕迹,不一会就在墙角堆出了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雪人,套着我之前用过的围巾。此刻一切景象如梦一般,仿佛整个东闸,整个盐渎被外公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温暖的棉被。我在窗前发呆,巷里来来往往的人们和自行车一遍遍压过洁白的地面,盐渎的雪很湿润,不过多久,白雪便慢慢消融成清新的露水,滋润着土层之下即将破土的春芽。
后来,因父母的工作变动,我们先后举家迁往苏州虎丘、北京海淀。离开盐渎后,我才渐渐有了对“家”的理解。
2019年正月,盐渎连下了十几日雨,经过梧桐覆盖的大路,走进熟悉的清净的巷子里,这里没有大路上的车水马龙,只有拐角处停放的几辆自行车,许多邻居都已迁离。雨水浸湿了地面上被踩扁的摔炮,洗净了“东闸二巷69号”门牌上沉积的灰土,门旁的观世音菩萨像依旧慈祥洁净,她似乎一直在注视着外公渐渐塌下的背,倾听着外婆无数次虔诚的祈祷。殊不知,她到底目睹了这里几十年多少来来往往的人们,不论过客还是故人。
外公见到从京华归来的我开心地笑着,嘴里一遍一遍地念着我的名字,又将我的小名代进了旋律里,随着小曲的高低起伏,他酱油色的下巴一动一动地,皱纹挂在松动的皮肤上,比去年又深了一些……
曾经小盆的月季已经铺满了厨房的整块屋顶,外婆擦着葡萄藤缠绕着的栏杆,抹布抬起时我看到了厚厚的褐色的铁锈。但我与母亲住过的房间还是干干净净的,小床上已经被换上了崭新的棉被……
这年的离别,外公站在旧宅的门口,雨水顺着屋檐一条一条地流着,我和母亲撑起伞,拖着行李往大路上走着。我走过巷口,走过梧桐树,走过已经关了门的旧商店……母亲说,附近老城遗留下来的平房挨个拆迁,我们家也将收好了东西搬进城南的楼房。我忍不住回头,也许这就是我与二巷的最后一面了,此时,远处的巷中却有一个踉跄的身影,他没有带伞,却还是奋力地向我和母亲这里挥动着黝黑且红润的手……
直到那天,红色的拆字也轮到了我家的围墙,重锤肆无忌惮地向这座饱经风雨的旧宅砸去。那声巨响,正如大人的眼中是喜庆的爆竹,但它却碾碎了幼小的我与那里的一切印记。一连几周,我都无法接受,无法想象再次回到盐渎时,哪里将会变成一片平地。
有些关于二巷的记忆也许太过陈旧,它们已经被时间淡化为一个个短小的片段。但关于外公的记忆,却犹如电影不定时重复播放一般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今,东闸早已化作了一片绿地装点着迅速崛起的盐渎,在漂亮的健身步道旁,新栽的梧桐树成片成荫,树下有许多年迈的老人摇着扇子,下着象棋,这里是他们曾经的家吗?我不敢确定。但我还是相信,东闸的故事将在无数同我一样的乡亲们的心中永远存在,我依旧无比想念那条我扔过摔炮,躲过猫猫的很窄很窄的巷口,因为那里的炊烟最香甜,那里的冬日最温暖,那里有疼爱我的外婆、外公以及许许多多可爱纯朴的人们,那里承载着我关于童年与温暖的几乎全部记忆,我会将它们永久地珍藏在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