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纷飞的日子,渴求着救赎的善人(三稿)

被押解进法院时,亚当把手遮在眼睛上方,微微眯起眼凝视着法庭顶部明亮的灯光——他向来是讨厌亮光的,光会令他想起那响彻天际的炮火、破开天空的白磷弹、以及艾米莉桌前摇曳的灯火。

围观审判的群众对于亚当的出场议论纷纷。

“嘿!亚当为什么出现在了刑事法庭的被告席上?他这样善良的人能干什么坏事呢?”

“听说上个月他去了警察局,说自己在那场战争中杀了自己的哥哥和一名士兵!”

“怎么可能呢?他在战争后开了一家孤儿院,收留了整整二十多个孤儿呢!”

“他一定是被陷害的!我在战争中当过爱克林医院的护士,自从劳埃德医生被抓走后,他就冒着生命危险主动承担起了守卫和管理医院的责任,医院才得以继续运营。他这样舍己为人的人,一定不会干不道德的事情的。”

 

“肃静!”法官敲了一下法槌,终止了群众们的议论。整个法庭顿时安静到令人窒息。

这种寂静让亚当相当不适,因为这会让他开始不自主的审视自己的内心,从而令他想起自己的过去罪孽。数年以来,亚当一直是救赎的化身。他义务为战争中的可怜人治疗,又救助在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孩子。尽管这些善行仍然无法将自己的罪孽冲刷殆尽,但至少它们给了亚当勇气,把罪行公之于众,然后接受审判的勇气。

“亚当先生”,法官恭敬的向亚当开口道,“在上个月,您声称自己在战争中杀害了自己的哥哥和一名士兵。而现在我们应了您的要求,对您提起了诉讼,并将这场诉讼通过电视直播给了所有人。您说您的这本日记足以作为出庭证据,证明您的罪行。而现在我将要履行我们的承诺,当众朗读您的日记了。”

亚当神情凝重的微微点头:“开始吧。”

 

 

 

“4月2日

战争已经持续一个多月了。在听到战争即将到来的消息时,我们一家人都不以为意——我们一直认为战争是遥不可及的,是在遥远的第三世界国家才会发生的事情。不久,我们因为自己的傲慢受到了惩罚——我们没有赶上最后的撤离航班,被困在了交战区。

就在昨天,我们的家被轰炸机投下的炮弹炸毁了一半,我的妻子奥菲莎也死在了那场爆炸中,她的遗物只有这本日记和一件浅灰色的、破旧的连帽衫。我决定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写下来,以次来纪念我的妻子。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但是我没有时间悲伤。我唯一的女儿艾米莉现在正在床上休息,她在那场爆炸中伤到了腹部。

她是我唯一的念想,我要不惜一切代价让她活下去。”

 

“多么悲催又感人的故事啊!”观众席上的人们又开始窃窃私语,法官不得不提高自己朗读的音量。

 

“4月3日

艾米莉本性内向,平日里书籍和绘画是她唯二的朋友。自从奥菲莎去世后,艾米莉的脸上便一直弥漫着忧伤。她只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躺着,怀里紧紧地抱着奥菲莎的连帽衫。我也并非善于言辞的人,只能默默地坐在她的床头,尽力以轻松愉悦的语调编织故事,企图以欢笑驱散些许忧伤的阴霾。偶尔,我会触碰她的脉搏——这种让我感受到她真切存在的举动能够给予我慰藉。不过这样或许能安慰她的内心,却无法让她的伤口痊愈。于是我在电台上发布了一则语音,讲明了我们的困境,我希望能有好心人提供一些消毒用品和绷带。

 

今天我那该死的哥哥又来找我了,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他的“提议”,而我又一次将他赶走了。他以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商人,战前我和他就经常起冲突。他临走前把这封信塞给了我,我把它粘在这里,来提醒我小心自己的哥哥。

 

亲爱的弟弟:

抱歉我又一次来打扰你,但是艾米莉是我们离开这里的唯一方法了。你应该知道的,人道主义救援队会优先将孩子们和他们的监护人带离交战区,只要我们带上艾米莉去到撤离地点,我们就能远离战争了!而且我的仓库里有充足的医疗物资,只要你答应这个提案,我就把那些物资带给你。难道你不想救她吗?

爱你的,

哥哥

多么诱人又不切实际的说辞!他分明也知晓撤离地点和这里隔着二十多公里,途中要穿过数个交战区!艾米莉已经太虚弱了,她无法忍受这样的长途跋涉,更何况根据电台的消息,撤离地点也没有医疗物资。我不可能让我的女儿受着折磨、冒着生命危险去当我自己的通行证。

接下来这几天我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艾米莉身边,睡觉也要尽量少睡,否则我的哥哥一定会趁机将她带走的。”

 

 

亚当的嘴角微微抽动,观众席上的人们仍在窃窃私语。

 

 

 

“4月6日

近日一切都很顺利。我在被炸毁的家中发现了许多罐头,并用这些罐头换到了一些消毒用品。我为艾米莉简单处理了伤口,她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尽管还是很虚弱,但她已经可以勉强下床活动了。更值得兴奋的是,我为艾米莉找到了她的蜡笔!她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会画画了,或许画几幅画可以宽慰她的内心。我和她一起涂鸦,她的声音,久违地在家中回荡。她兴奋地向我诉说着每一个创意的火花,那些她想要捕捉并定格在纸上的画面。我凝视着她那洋溢着幸福与希望的笑靥,心中涌动着一股暖流,仿佛所有的艰辛与困苦,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乌有。她的笑容,是我心中最温柔的慰藉,让我的世界重新焕发了生机与色彩。

天色渐晚,这几天一切都在好转,连屋外的枪声都不再刺耳了。艾米莉依然在画画,她打算在奥菲莎的连帽衫上画上我们一家三口曾经的模样。这几天我几乎没怎么睡觉,我想是时候让自己休息一下了,毕竟守护女儿的前提是自己的身体必须硬朗。”

 

 

下面的这段字迹非常潦草,法官辨认了一会才将它读出。

“4月?日

艾米莉消失了!屋外有明显的成年人的足迹,这一切一定是我的哥哥干的!我要去找她!”

 

 

“4月13日

我并没有在哥哥家发现艾米莉,他一定是把她带到他的仓库去了!他之前在信中提到仓库有医疗物资……不过有件奇怪的事,我今天通过电台了解到今天是13号,但是日记上写了我睡着的时间是6号,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可恶!我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睡觉!我真是太松懈了,如果我再撑几天,或者前几天多睡一会的话……没有时间自责了,我要找回我的女儿,然后杀了我的哥哥!”

 

观众席中发出了一片惊呼。法官不得不再次动用自己的法槌维持秩序。他小心地瞟了一眼亚当,亚当低着头沉默不语。法官叹了一口气,继续他的诵读。

 

 

“4月15日

这几天我办了不少事情。我先去了哥哥的仓库,那里一片狼藉。地上有许多绷带、酒精之类的东西,还有一套蜡笔散落在地上——我很确信这些蜡笔就是艾米莉的。看样子是我的哥哥曾经尝试在这里为她治疗。但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在仓库的另一个入口处发现了我哥哥的尸体!看样子他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但是模样仍然可以辨认。难道是有劫匪杀死了我的哥哥,绑架了艾米莉,希望通过她从撤离地点离开?谜团越来越多了,线索也断了。

之后我在很多地方周转,发现仓库附近居然还有一座仍在运营的,叫做爱克林的医院。虽然医院里大概没有什么医疗物资和病人了,但是我还是打算明天去那里看看。”

 

 

 

“4月16日

我真是来对地方了。医院的护士在名单上找到了艾米莉,但是她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这家医院里居然还有不少病人和物资,听说一名叫做劳埃德的医生运营着这家医院。不过他前几天被审讯队抓走了,护士说他可能知道艾米莉的下落。被审讯队抓走的人几乎不可能回来,我决定明天冒险潜入那里,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我女儿的去向。

在离开之际,我发现一位憔悴的女士身上覆盖着一件浅灰色连帽衫,其上绘着一幅温馨的画面:一家三口正共同享受阳光下的日子。但细细端详,可以注意到黑色的蜡笔毁掉了代表母亲的涂鸦。不用说,这一定是艾米莉的作品。我想拿回连帽衫,这件带着我的回忆的衣物。而那位女士则卑微的向我恳求,希望我留下这件稀缺的御寒物资,她需要这件连帽衫帮她熬过这场感冒。我的理智与情感激烈交锋,但我最终被情感掌控了我的行为。我还是不由分说夺走了这件女儿存在的证明。我快步地离开医院,尽可能地忽视背后传来的啜泣。

回到家后,找到了一把霰弹枪、一些子弹和一把带血的匕首,以防我在明天潜入的时候遇到危险。但愿我明天用不上这些东西。”

 

 

“4月17日

我终于得知了女儿的下落,尽管这份欣喜中参杂着罪恶与自责,但那不是现在的我要考虑的问题。审训处,这个令周围的人们闻风丧胆的可怖之地,实际上比我想象中更加破败不堪。战火早已斑驳了墙壁,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与荒凉。我四处打听,才得知这里已经今非昔比,大多数看守早已被战场的硝烟掩埋,只剩下了两名士兵维持着审讯部名义上的存在。

我没有时间为逝者哀伤,也没有情调去感叹沧海桑田。我听到皮鞋踏着地面靠近的声音,恍惚间我好像能看见枪管闪烁的寒光。一个士兵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的眼中立刻充满了警觉。我立刻快步上前,趁他诧异之余用匕首刺入了他的咽喉,又将全身的重量压向双手。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我能够感受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士兵惊恐又不解的眼神,以及手中匕首传递过来的沉重。但我没有丝毫的犹豫与后悔,因为我知道,为了找到艾米莉,我必须这么做。尽管这代价巨大,但在我心中,女儿的安全与幸福远远超过了这一切。

之后我潜入到了审讯室门外,我听到了一个士兵在审讯劳埃德医生,士兵指控他和叛军有联系——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医院为了防止被发现长期保持无线电静默,而护士说过,战争开始后,劳埃德医生从未独自离开过医院。

窃听了一会后,我知道了我想要的信息——因为人手不足,劳埃德前段时间把医院的孩子们都送到了教堂交给了神父照看。艾米莉肯定就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

手心冒出的汗逐渐润湿了霰弹枪,我又一次陷入了挣扎与纠葛。医院之所以能在这片动荡不安的土地上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劳埃德医生那坚定不移的领导与无微不至的保护。他不仅是一位医术高超的救治者,更是这个最后净土的守护者。如果劳埃德医生遭遇不测,那么医院中坚守着的护士,为了存活拼尽全力的病人又要何去何从?为了医院,为了那些无辜的生命,我无疑应该救出劳埃德医生。可是,若是我失败了,艾米莉又会何去何从呢?

士兵已经开始动用刑罚了,劳埃德医生的哀嚎吵得我心烦意乱。又经过短暂的纠结,我转身将审讯室抛在身后——虽然劳埃德医生关系着许多人的生命,虽然用霰弹枪杀死一个毫无防备的士兵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为了我的女儿,我必须活下去。

我已经知道了我想要的信息。

我从审讯室离开,身后传来劳埃德医生的惨叫。

明天一早我就前往教堂,我的女儿会在那里等着我。”

 

观众席上爆发了激烈的讨论。有人为亚当开脱,有的人则对着亚当用尽辱骂的字眼,眼中早已没了先前的崇敬。法官不得不停止了朗读,法警们用了数个分钟才勉强维持秩序。观众席安静后,法官向亚当提问:“亚当……先生,”法官咽了一口口水,“能说一下……你做这些事情时的感想吗?”

亚当苦笑了一声:“我被急切的心情冲昏了头脑,我犯下了多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但讽刺的是,这就是我一直以来行善的原因。人们赞扬我、吹捧我,而谁又知道我做过什么!我不过是一名罪人罢了。我早就应该死在那场战争中,但我活了下来,而赎罪就是我继续苟活的唯一理由。”

“但还有一个疑问,亚当先生”,法官开口问道,“你还说你杀了你的哥哥,但我并没有看到相关的描述”,法官又看向了观众席“而且你为了寻找自己的女儿在不理智的情况下而做出这样的举动,也是情有可原……”

“继续读下去吧,我的日记会解答您的疑问。”

法官摇了摇头,继续读了下去。

 

 

“4月19日

我顺利抵达了教堂,见到了神父,他告诉我艾米莉就在教堂的西面。朝阳映照着紫红色的血迹,教堂的大落地窗倒映出了把艾米莉从我身边带走的,凶手的模样。我向教堂西面走去,一路上只有望不尽的白色十字架——教堂在战争后依然尽力埋葬那些可怜的人。我每向前走一步,记忆都如潮水般涌来。

 

4月6日

这天深夜艾米莉的呼吸突然变得虚弱了,不论怎样询问她都没有任何回应。我立刻拿上防身用的匕首,抱起她赶出家门,那时她的手上攥着蜡笔,身上披着连帽衫。

4月7日

我连夜赶到哥哥的仓库,他惊慌地看着头发蓬乱、双眼布满血丝的我。我向他怒吼,想要问出医疗物资的下落,他却让我先考虑一下他之前的“提议”,还尝试关上仓库的大门。我侧身抵住大门,迅速将匕首刺向他的咽喉,而后把全身压在匕首上。他嘴巴微张,诧异又惶恐的望着我,不久瞳孔就涣散了。

我找到了医疗物资,为艾米莉包扎了伤口,但是在仓库躺了一天后,她还是没有好转。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手上的蜡笔散落在了地上。

4月8日

我在仓库附近找到了一家医院,那里是我唯一的希望。一名叫做劳埃德的医生使出了毕生所学来拯救艾米莉,但是一切已经太晚了。劳埃德医生留下了艾米莉的连帽衫来给其他病人御寒,并告诉我可以去教堂将她下葬。

4月10日

我抱着艾米莉的尸体失神地在大街上游荡,直到艾米莉下葬,教父诵读完祷告文我都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在她的墓前站了一整天

4月11日

我回到了我的房子,久久地躺在艾米莉曾经睡过的床上,我的意识逐渐远去。

 

 

我为何会在瞬息间遗忘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随后又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这其中的缘由,此刻在我的心中已失去了追究的意义。当我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时,我一直在用艾米莉为自己开脱,用伟大的父爱洗脱我的罪名。那些片段,如同破碎的镜像,映照出我灵魂深处的挣扎与抉择,它们原本被对于女儿的执念压抑,静静地躺在记忆的深处。而现在,这些记忆刺穿了我的心脏。我一路上犯下这些罪孽,原来只是为了找到女儿的墓碑!

硝烟、执念与鲜血模糊了我的视野,也模糊了我心中善恶的界限。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而且或许永远也得不到解脱。

我又回到了我的房子——这个曾经充满温馨与欢笑的家。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入黑暗之中。在这片宁静的黑暗里,我仿佛看到了艾米莉的笑容,她原谅了我的一切过错,来引领我走向一个没有痛苦、没有悔恨的世界。在那里,我将得到真正的解脱与安宁。”

 

 

 

“        许多年后,在精神科医生的帮助下,我知道了我忘记这一切的原因。

分离性遗忘症是一种记忆障碍,其特征为突然性记忆倒退。该疾病由巨大压力或创伤导致,例如目睹亲人的死亡。患者会完全遗忘痛苦的经历,活在自我欺骗的谎言之中。”

 

泪水逐渐模糊了亚当的视野,将他周遭的一切笼罩在了一层薄雾之中。如同无数个夜晚时一样,他又一次饱受这份罪孽的折磨。他已经剜开了自己的心脏,将其中潜滋暗长的一切黑暗公之于众,现在他只想要一个彻底的解脱。

观众席的喧嚣从及其渺远的地方飘来,将亚当包裹。那些或是同情或是讥讽的言语,此刻已然化作了虚无。因为它们所指向的那颗内心只是被无尽的罪孽所填满,麻木到再也接收不了任何情感。这颗内心只是沉浸在后悔与自责中,向着虚无缥缈、甚至可能不存在的神明乞求着宽恕。

不同于观众们的吵闹,法官的语言理性而平静。亚当无神的双眼亮起了微弱的光芒——他知道,自己终于能够迎来最终的结局,终于能偿还自己的罪孽了。被法警带离的时候,亚当沉重的内心闪过一丝欣喜。

三天后,亚当坐在孤儿院的办公室里,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庆祝他被无罪释放。亚当无法理解这一切,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获得这个世界的宽恕。他只是机械般重复着之前所做的一切,继续怀揣着内心的罪孽。

许久之后,在无数个自我批驳的噩梦之后,亚当明白了世界原谅他的原因:他需要继续拖着罪恶的身躯,如同西西弗斯般用善行冲刷洗不清的罪孽。而未来,对他而言,似乎只剩下了一条路——无尽的自我批驳与忏悔。这条路上,没有终点,没有希望,只有永恒的黑暗与孤独。但他知道,这是他必须承受的代价,是他对自己所犯罪行的唯一回应。于是,他默默地承受着,任由时间在他无尽的忏悔中缓缓流逝,永远……永远……

 

 

 

作者阐述:灵感源自游戏《The War Of Mine》。游戏中本身对于剧情的描绘并不非常丰富,只提供一些线索,剧情更多要靠玩家在游玩过程中自己体悟。期中考后一口气玩了五个小时打完了一个周目,玩完之后感慨万千,当即列下了一份提纲。高考假的时候开始着手创作这篇作品,拖拖沓沓已经快二十天过去了,终于在不久之前写完了一稿又在山精的指导下改了二稿。三稿我着重修改了关键片段语言,以增加文章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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