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园

和我妈有关的回忆似乎在一点点消失,有时候我要费很大力气才能从脑海中搜集到这些模糊的片段,然后以旁观者的视角再重现一遍记忆。

 

01 传递

5岁的时候开始学钢琴。那时她还是个天真任性的小孩,看见表姐弹琴的样子就吵着也要学。掀起白色蕾丝边的钢琴布,坐在脚够不着地的琴凳上,从爷爷的大钟弹到车尔尼和考级的黄皮书。大概是太过短暂,她对于本应拥有的享受钢琴的时光总是没有印象,回忆里只剩痛苦和厌恶。

她不想学琴了,5岁的孩子分不清一时兴起和热爱,但妈妈不允许。

那个留着与下巴齐平的蘑菇头的孩子,又一次在琴凳上吵闹起来:学钢琴好累好无聊,我不想学了!

妈妈不是很有耐心的人,跟这个孩子认识也不过五年而已。于是她一把拽起孩子的胳膊怒气冲冲地把她拉到门外,眉头紧紧皱着:当初要学的人也是你,琴也给你买了,老师也请了,你说不想学就不学了?给我在门外站着,什么时候想练了再进来!

她后悔了,后悔自己的无理取闹,后悔激怒了妈妈。还没有半扇门高的蘑菇头哭着拍门向妈妈认错,发誓以后一定好好学。

屋内没有动静,她渐渐没有力气了,一道坚硬冰冷的防盗门,把她与母亲、光亮的家与漆黑的楼道割裂开。

 

我想我不怪母亲,是我没有承担起愿望的代价。

 

初中的时候她妈妈和姥姥开始频繁吵架。没有特定的契机,或许变化的只是时间。她们一起生活了太久,在孩子出生后也已经有十几年了。

吵架的理由也总是意想不到。有时是因为姥姥执意要自己出去买菜,有时是因为妈妈工作的不顺心,有时候是因为她,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导火索,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十三四岁的女孩很烦她们吵架,她还要跟作业打交道,不想听到戴上耳机都盖不过的争吵声,也不想坐在一言不发的餐桌旁咀嚼食物。

直到有天,吵架声戛然而止,妈妈一言不发地走进她的房间,她刚要转头问怎么了,却看到妈妈在哭。妈妈像个委屈的孩子,向她哭诉姥姥永远都不能理解她,永远的固执己见,总觉得儿女是要害自己。

那一瞬间她在心底找不到任何的同情,只觉得惊讶,那样严厉又强大的妈妈,居然也会被她的妈妈打倒吗?

 

我妈老了,她的眼尾爬出皱纹,眼睛也不像从前那样有精神了。可我妈又一下子变得很小,小到好像回到了从前,或是扮演成为了母女关系中的我,永远打不败母亲,永远以弱小又委屈的姿态面对母亲。

 

02 同化

11岁的时候妈送她去学奥数。上课的教室是她人生中最讨厌的地方,从周日降临的早上持续到踏进冰冷的教室,她的肚子里总是怀着一种强烈的惴惴不安的情绪。原因很简单,她接受不了自己的平庸,这个小小的教室如潘多拉魔盒般抽走了她所有的骄傲和倔强。她在课上望着白板上闪过的题,耳边是同桌抢答的声音,高昂又饱满。

她晃晃脑袋,想重新打起精神来,她不能辜负一种名为期望的爱。然后,以失败告终。

 

直到现在我都抱有这种极端的心态,我不愿意接受自己的不完美。

初中的时候我妈不管我学习,但她同样接受不了我任何一次不尽人意的成绩。她得知我成绩后的反应几乎刻在我脑海里了。

饭桌上我随口提起最近的考试没考好。她先会望着我,如同安慰自己般安慰我:这次考试也没那么重要。沉默一会,她像是自我斗争了许久后,语气开始变得严肃:你有没有找你自己的问题到底在哪,我觉得你还是因为不踏实,什么粗心都是借口。

我已经习惯,一边答应着一边加快吃饭的速度。

我妈也吝啬于对我的夸奖,好的结果总被她视作理所当然。

疫情那段时间,我妈也发烧了,她虚弱地躺在床上,不再像往常一样强势。我走进她的房间,递给她我的英语卷子,说要家长签字。我妈端详了一会分数,然后温柔地拍拍我的脸,说:真棒。我突然鼻子一酸,走出房间后竟然忍不住掉下眼泪来。你为什么不能永远这个样子呢?

 

不知何时起,我变成了我妈。我忍受不了自己的不完美,一切都想争一个最好,做不到就焦虑烦躁。

大概被同化是作为母女的必然。我们曾经生活在一具身体里,我们骨子里流着相同的血,我们的言行被对方潜移默化,我们是无论如何都逃不开被同化的。

 

03

对妈妈的感情是怎样的呢?从小时候躺在一起,拿睫毛扇过她的脸颊,搂着她的脖子说一辈子都不会对妈妈有秘密。到我瞒着她的事越来越多,我们无法共同理解的事越来越多。再到我已经倦于争吵,总在我妈歇斯底里的时候选择沉默。我和她似乎都在这段关系中受了很多伤。

而我突然想找寻一个最根源的问题的答案,我妈爱我吗?

小时候的我甚至没把它当作问题,而是直接在条件成立的前提下也去爱我妈。可我想的越来越多,我揣测我妈的想法,逐渐开始怀疑背后的真相。

她爱我,无数次她诉说她为我做的一切。我想学什么她都满足我,我想要的东西她也总是买给我,甚至她和我爸为了我受更好的教育,在海淀买下了这座房子。她做饭,做家务,为我打理我的生活,这些我都是知道的。

可我耿耿于怀的点在于她只爱她喜欢的我,无论是在我人生的哪个阶段。高中第一次跟学校去新加坡研学,因为身体和人际关系的种种原因我玩得很不开心,回家向我妈抱怨却又吵了起来。原因是,我妈认为他们已经为我花了钱办了各种手续,我是不被允许不开心的。也许吧?我没有活成她希望的样子,也许她爱的是成绩良好又能活得简单快乐的女儿,而不是我这个人本身。

 

我以后要不不生孩子了吧,感觉当小孩和当大人都好累。坐在开向姥姥家的车,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其实是一想到复杂的母女关系还有可能再次降临到我身上,我就很抵触。

行啊,我觉得行。我妈在副驾回头看了我一眼,语气轻松。

我没说话,撇了撇嘴。我知道这事没完。

你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就得顺应社会、承担社会责任,而且以后谁给你养老?哪是你说不想生就不想生的。

“……”

 

当时我只顾着和她吵,却没好好听她说的话。

其实我妈还是承认了,承认了她生下我不过也是为了融入社会,为了以后能有人给她养老。或许同样的话姥姥也对她说过。这样看来,她不爱我似乎才是必然。

从小到大最嫉妒的就是不优秀但依然被爸妈爱着的孩子,因为理解不了他们被爱的原因。很多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很差的孩子,那我妈爱的会不会就是真实的纯粹的我而抛开我的一切附加价值呢?又或者,就根本没有任何爱了。

我和我妈在相处中总会有很强烈的情绪起伏,因为我既不能否认她对我的好,也不能忽视她带给我的痛,于是委屈和愤怒、理解和失望总是反复出现,我们就这样渐行渐远了。

 

04 尾声

母女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呢。

我妈说,她活到四十多岁了姥姥还是不肯给她自由,正如她总是以爱之名控制着我一般。或许母女关系是被刻进基因,被融入血液的,把一代又一代的母亲和女儿裹挟着翻滚着,谁也挣不开这段背负着沉重的血缘又饱含着爱与恨的关系。不仅母女关系会被一代一代传下来,甚至每个女儿的影子的模样都是母亲。

我不会苛责我妈爱我爱得不纯粹,因为其实世界上的养育关系大多数都只源于需求。我妈也只是世界上无数个母亲中的其中一个,我不能要求她去改变自己,乃至改变这个世界。

至于我,我也只是世界上无数段错综复杂的关系的参与者,我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夹杂着爱和痛的漩涡,不可避免地被同化成自己讨厌的样子。但我在逐渐认识到这一切,并努力变得更强大。正如我所说,我不能改变我的母亲,可我至少还能改变我自己。总是渴求纯粹的爱是不切实际的,不能把选择权放在别人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必须变得无坚不摧,只是在累了的时候还可以回到独属于我的避风港,把我自己当作最好的靠山。

至于母女关系,只把它看作寻常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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