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水

序章:康乃馨

1月25日早上6点半,门卫罗建华在和睦一家福利院门口发现了一具女性的尸体。

因为他是昨天晚上十点半离开的,所以赶来的警察们很快敲定了犯案的时间范围。

“昨天五点下班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了?”刘东翻看着福利院的排班登记表,从第一页开始,就能时不时看到很明显出自同一人的笔迹。死者蔡颖的在1月24日的下午五点左右离开了福利院。有一个目击者声称五点三十六分在幸福超市门口见到了她,可鉴于他是一位有前科的流浪汉,那会儿还喝得酩酊大醉,他的证词并未被纳入考量。

蔡颖,福利院的院长,今年52岁。家住在一个街区外的白羊路35号。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小县城,能住起带院子的小平房也彰显着住户的财富。被发现时她穿着和昨天上班时一样的衣服。深棕色的针织毛衣,里面是黑色的高领内衬。下身是一条紫芋色的苏格兰长裙,上面印着油画模样的含苞待放的淡粉郁金香。蔡颖的鞋子是tods的经典款皮鞋,奇怪的是一只鞋子落在了福利院里,而且是倒扣着的姿势,就好像是隔着铁门被扔进去了一样。大雨早已经冲刷掉了几乎所有痕迹,蔡颖闭着眼睛,雨水从她微翘的睫毛划过,顺着脸颊的皱纹最终滑向地面。

她一定是个很温柔的女人。唐伟的视线停在了女人的脸上,和她布满血迹的看不出衣服原本颜色的身躯不同,蔡颖的脸上很干净,唐伟甚至能数出女人的皱纹。女人的表情看起来很安详,如此得体的,有着被人称赞的伟大工作的女人,如果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那么不管是带女朋友见面,还是让她去给自己开家长会,都会很长面子吧。

唐伟开始羡慕女人素未谋面的孩子。

“……唐伟!”后脑勺突然挨了一下,男人粗糙的手上的水珠崩进了唐伟的衣领,吓得他一个哆嗦,回过了神。

“不好意思啊哥,您刚才说啥。”唐伟没脾气地笑了笑,语气中却没有太大的尊敬。即便是朦胧的雨幕也遮不住刘东的疲态。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刚调过来没几天就接连碰到了酗酒失足淹死,车祸抢救无效和现在的谋杀,不免让人怀疑这个一脸匪气的警官是不是惹了什么事,被扫把星缠上了。

“你小子别他妈再溜号儿了……我是说一击毙命,受害者脸还被擦得很干净,凶手有可能对她怀有愧疚心理。”

“对,我也这么觉得。所以哥你是让我去找她老公?”

“……不是,我操你小子果然没听我说话吧,老公我去找。然后法医结果出来前你先去问问福利院的老师和学生,把她的周边关系搞清楚。”

“明白。”

“哦对了。”

“她的女儿,大伟,晚上六点左右记得去第一中学把她女儿陆宁接去警局问话。”

“我爸爸犯事了?”陆宁是个很沉默的孩子。和妈妈不同,她的外表非常平凡,厚重的校服和一直含着胸的姿势让她多了一丝暗沉的土气。

“……什么,不,当然不。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唐伟看了眼后视镜,发现女孩也正通过后视镜看着他。好吧,看来她也不像她妈妈那样温柔。唐伟尝试在心中勾勒出蔡颖充满慈爱的面容,车后座的女孩和她妈妈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那是为什么。有人投诉我妈妈了?”

在面对受害者和受害者家属时,往往要展露出恰当的同情心,不能过于被他们悲痛的情绪影响,警察可请不起心理医生。而过度冷漠也会引起受害者家属的不满,给自己招来麻烦。唐伟记得刘东说的这番话,但陆宁咄咄逼人的态度着实让他这个刚毕业没多久的愣头青不爽。先入为主地从恶的角度解读自己的父母似乎成了当今孩子们的专长。

“不是的。陆宁同学,你妈妈出事了。”如果我的母亲是她那样的女人的话……唐伟的思绪又飘向了远方,以至于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忘说了“我很抱歉但是”这个前缀。

“车祸?”

“不,蔡颖女士她……”唐伟忽然又沉默了,他的一丝得意被那个沉重的字浇灭了。就算女孩冷漠的表情被那个字击碎而开始大喊大叫,为自己刚才的恶意忏悔不已又怎样呢。蔡颖死了。一种强大的无力感从唐伟的嘴唇开始钻入了他的心脏。女人的生命在今天的某个时候结束了,在未来的漫长的日子里,每当这个孩子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学校或工作的地方回到家后,再也不会看到温馨的暖黄灯光和听到热闹的声音。属于蔡颖的时间再也不会向前流动了

“我妈妈死了。”唐伟被这个字烫了一下,甚至没把住方向盘。没有用“不在了”“走了”“离开了”,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后视镜,说完这句话的女孩的表情很平静,通过后视镜与他对视。

“……”

“是的。对不起,我很抱歉。”

 

 

第一章 白铃兰

陆正志即便已为人父,也没法做到不去时刻想着林悦。

“现在已经六点了,比起在这里看着我吃饭,你该去接孩子了。”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女人啊!陆正志看着林悦叉起一块刚刚被她切成近乎完美的正方形的千层面放入嘴中,粉红色的油亮的肉汁蹭上了她的嘴角。林悦似是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个可爱的失态,她抽出了一张餐巾纸,单手将它折成一个三角。在俏皮地用舌头卷走残渣后,仿佛虔诚亲吻牧师手背的狂信者一样闭上眼睛将嘴印了上去。

陆正志想到了巴黎。小小的圆桌被绿色条纹白底的桌布覆盖着,白色的陶瓷花瓶中插着淡橙色的郁金香,黑色的胡桃木椅,浅棕色的踩起来会嘎嘎做响的木地板……对面的女人头发全部梳向了头后,露出了洁白美丽的额头。黑色的带着闪钻的西装外套被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她睁开眼睛,怜爱便从那里出生了。她向他的方向倾来,左手轻轻地盖在他因为紧张而在桌面上握得死死的右手,轻柔的抚摸好像刚生产后的妈妈充满爱意地接过孩子摩挲着他的脸颊。随着她探身的动作,那件v领的红色长裙就像玫瑰舒展开来,陆正志向中心看去。

她应该出现在上世纪的巴黎,她应该在好莱坞,这样他就会在某个歌舞电影里看到她,看到她像妮可基德曼一样在《红磨坊》里倾倒众生。可看吧!现在这个美丽的女人只能坐在这里,在这个小破县城的中国人开的意大利餐馆里吃饭,对面坐着个局促不安的刚死了老婆的男人!而她居然还在真心为这个男人的孩子们操心!

命运可待她真不公平!陆正志愤愤地想,但下一刻,他又开始为自己刚才产生的愤怒自满了起来。

“小凯估计现在正在篮球队刻苦训练呢。小宁虽然没加入什么社团,但成绩可是名列前茅,这会儿一定在认真学习!”

“有陆老师这样的父亲,孩子当然也不用操心了。”

“悦老师过奖了。但是,孩子还是得需要关爱的。你知道,孩子需要的是有质量的陪伴,而不是一味的管教。”

“说得太对了。陆老师,要是当今的孩子们都有您这样的父亲,那肯定一个个都能考上名校,在大企业找到工作。您看,那些最后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孩子们,应该有不少都来自教师家庭吧。”

“悦老师真是太抬举我了。”陆正志笑了起来,我刚才应该说我在看《爱的教育》的。他有些遗憾。我还没告诉她我一个月前陪女儿去了电影院看了电影。

“但您还是该去接孩子了。虽然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让我觉得特别愧疚,但是前段时间不是……”她沉默着又闭上了眼睛,这次很用力,眉头都皱在了一起。陆正志不喜欢这个表情。可很快,她那美丽纯洁的双眼又向她垂怜了,那里面半是斥责半是痛苦。“我真的很抱歉,因为我也很关心您的孩子。家里永远需要一个强壮安稳的顶梁柱,一想到孩子们看到您后欣喜的样子,我就觉得安心。”

多么美好又稀少的女人啊!陆正志甚至想要呐喊出声,她能够为我的痛苦而痛苦,为我的喜悦而喜悦。她如此体贴,甚至连责怪都说得那么轻!不,这又怎么能说是责怪呢。她关心着我,她为我的悲剧而痛苦不已,甚至都开始想为我排忧解难!这个男人沉浸在被爱的喜悦中,甚至忘了自己是如何和这个婀娜体贴的女人告别。回过神来时,他正坐在车里,踩在油门上的脚因为初恋的喜悦而微微颤抖。是了,初恋,这个词仿佛禁忌一般,即使是无声地在舌间划过,也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拼命地输送着血液,好像焕发了新的生机一般在加速的新陈代谢里让他年轻了起来。

他的大脑也不甘示弱,方才短短的约会中女人的一颦一笑和她那温柔流淌的动听的话语向电影的场景一般在他的脑海里滚动播放着。她让我赶紧去接孩子,她擦掉嘴上的油渍,她抚摸自己的手,她对我的称赞……

但是立刻,这个男人发现了自己在约会中不得体的地方,紧张了起来。她总是在称赞我是个好父亲。导航提醒他错过了一个左转的时机,难道她是把我当作长辈,甚至父辈去看待吗。这个可怜的男人,他的喜悦还没持续五分钟,就被不安顷刻之间压倒了。像她这样的女人一定不缺男人喜欢,而自己,虽然有房有车,有着足够多的钱让他有自信可以战胜其他的男人最终得到她。但是孩子,导航提醒他还有五分钟就要到陆宁的学校,孩子,那个不爱自己的女人的孩子,他们足可以让前面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陆正志捶打着喇叭,开始对前面那辆加塞儿的车怒骂了起来,他语序混乱,唾沫星子溅到了自己脸上,不间断的刺耳喇叭声让人烦躁,他甚至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不,也许她不在意呢。陆正志缓缓停在校门口,使劲儿吐了口气瘫坐下来。也许她没有把我看做长辈,而只是同情我,暗示我想为我分担痛苦呢。

但这又凭什么呢。俊俏的巴黎女郎就算没有我也能傍上更富有的单身汉吧。车窗上倒映出他的侧脸,他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于是再次落入了忧愁之中。

可也许我就是最好的了呢。

车门被打开了。

只有我会是真心对她的。就算有富有的单身汉,但也只有我会是真心对她的。

刚才短暂离开的喜悦又回来了。恋爱中的人就是这么善变。陆正志以前对这种婆婆妈妈的东西嗤之以鼻,现在却有了新的看法。说恋爱就是矫情这种话的人一定没真正地触摸到爱情的衣角。那些匆忙奔走的父母,马路边拽着孩子指责的妈妈,他们一定一生都没有体会到过像他这般美好又伟大的感情吧。陆正志意识到自己参透了这个社会的一个真理,愈发得意了起来。

陆宁钻了进来,因为下雨,她带着沉重的湿气。她没有和他打招呼,于是他也没回头。他就着车窗,看着陆宁粗鲁地把书包和外套扔向后座,那里面的短袖是蔡颖从孤儿院拿的,正中央还印着孤儿院的logo,土气不已。

“我饿了,快点回家吧。”

这次的喜悦待的时间比上次还要短。

 

***

“老师,我不想活了。”

午休路过同事的办公桌时,陆正志看到了桌上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了这样的消息。

现在的孩子很自私。这是拥有着两个孩子的他所习得的社会事实。他们在富足的环境中长大,于是便不知感恩,觉得全世界都在和他们作对。虽然孩子的叛逆是每个父母和老师都要经历的磨难,但不顾关系亲疏,也不去主动想老师正在干什么,就发来这样的短信,将自己的故作高深的情绪一股脑扔给别人,不是自私还能是什么呢。

而这样只想着自己的孩子总是很难理解死,也不会真的去死的。短暂的午休后,陆正志迈进了4班的教室。“起立!老师好!”随着刺耳的上课铃声,班长洪亮的声音拉回了陆正志的思绪。

“坐。”他摊开书,夹页上写着他在昨天留了背诵的作业。

“没有背课文的人起立。主动一些的话就不用出去罚站了。”陆正志是这个区的第一中学的语文老师,负责教授初三的课程。生活是一个循环不变的轮回,同样的课本,同样的作业,同样的省心的优秀学生与同样的没救的差学生,偶尔还会夹杂着有潜在风险的孩子,陆正志过上这样的生活已经十七年了。她是在陆宁出生的同一年当上老师的,无比忙碌充实的工作生活让他甚至有段时间租了学校旁边的一间半地下室,直到凌晨才能躺在几周没洗的床垫上叹气入睡。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现在他成了语文组组长,成了明星讲师,前段时间甚至得到了北京XX一中的交换机会。即便已经习惯了这个轮回的陆正志,也开始在这个年龄又对未来产生了一些乐观的心态。他推拒了一些已经没用的人的饭局,将更多的时间分给了女儿和儿子。他在女儿十四岁,儿子十岁的这个当口强硬地挤进了这个三口之家。说是挤进,或是突然成为第四个成员也许不太恰当,在这之前,陆正志就会时不时在饭桌上对女儿的成绩进行点评,也会在晚上推开孩子的房门抓他们偷懒。而现在,因为蔡颖之前正忙着福利院改革的事,接送孩子也成了他的工作。

除了这个变化外,成为了班主任也彻底把他习以为常的生活打了个粉碎。他当班主任的并不是这个尖子班4班,而是在同一层北边拐角的13班,一个差生班。虽然一开始对于学校的分配产生了不满,但换句话说也正是因为信任自己的能力才将最没救的孩子们托付给了自己,陆正志才平衡了一些。

零星地有几个同学站起来了,但还是比他带的13班少很多,接下来就让他们一个个背到背不下去为止,这大概是半个小时;第一节课剩下半个小时讲一下错题,然后第二节课模考。他盘算着,不小心对上了教室正中央的女孩的眼睛。

苗妍妍,现在他想起来了。刚才向李老师发消息的人就是她。

***

陆正志一直自诩为一个得体的,绅士的,虽然有一些小毛病,但也很尊重他人隐私的人。前几年,他的一个同事的孩子自杀了。同事请假了整整两周,陆正志再见到他的时候是那个人辞职的日子。为人老师的孩子居然会自杀,那段时间,只要是午休,老师们的话题似乎总在围绕这句话展开。

“没有遗书,没有遗言,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没人知道原因”“在凌晨4点多穿着睡衣就从楼上跳下来了”……小县城的坏处就在这,你很难真正守住什么秘密。虽说大部分时候陆正志不会主动参与也不关心年轻老师们的交谈,这次却对这些话念念不忘。没有留下自杀的原因是很反常的。孩子们的自杀往往离不开“不满”,对于家的,朋友的,恋人的,环境的,因为年轻所以体会不到生命的重量,于是轻飘飘地就跳了下去,留下一堆麻烦。初高中正是认知社会,且迫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年纪,所以“什么都没留下”这一违反陆正志的推定的事实让他纠结不已。是报复心吗,想让父母陷入像他这样的困惑?还是单纯的恶意呢?他想不出来。

“虽然我不是你们的班主任,但我想谈谈这个问题。”草草讲完错题,临下课时,陆正志还是没控制住开了口,“我相信有些人有可能知道了一些什么,但我要说的是,谁都会有很痛苦的时候……”他看向苗妍妍,却发现她从始至终一直低着头。

“……这会让人觉得很难熬,甚至想一了百了。”他皱了皱眉,还是把话接了下去,“但其实很多时候,那些不好的想法都是冲动的,”或者说缺乏思考的,但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也许当大家看到更广阔的更远的,或者反过来,更细微更深入的地方后,就会觉得这些都是可以过去的。”

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说这段话了。台下还是没什么人和陆正志对视。他们也许从他们的父母那里,一些电视节目或者鸡汤小说里听到看到过这些内容,但他们都只是把它当作一个被告知的真理再去讲述给别的人罢了。就像阅读考试一样,按照老师教的公式和套路的话,许多题都能得到一个解。但孩子们又真正理解了文章的含义了吗。他想,我之前也是一样的,只是机械的生活的一份子,但现在不是了。在场的所有人一定没有人比我不幸了。他们或多或少地都听说了我的事情,“这可怜人的老婆死了!”从早上进入办公室的那一刻起,人们闪躲的视线无不在向陆正志说这句话。虽然死的是他老婆,但好像真正发生了最大的变化的人是他,1月26日的陆正志成为了新的陆正志。

因此我说这番话才具有说服力。

“下课!”他大声喊到,因为刚才那番话而剧烈的跳动的心脏甚至让他没有听清自己的声音。

***

苗妍妍休学了。

一个孩子的休学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很不凑巧的是,去年的全国大会后修订了义务教育法中残疾学生教育的问题。到了他们学校,就变成了“要保证残疾人学生数量”这一规定。苗妍妍不管是外形,成绩,家境,都是很标准的农村的孩子。如果要说唯一不同的,就是她的右手臂的肘关节。听说是儿时干农活时不小心从田埂上摔了下去戳到了胳膊,本来只是一个小骨折,但后续不健全的治疗导致了畸形。苗妍妍的父母又不想带她去城里做肘关节矫正手术,于是她就这么成了残疾人。

虽然她的父母目前还在就残疾证办理的事时不时去街道办事处闹事,但白羊一中的校长还是在登记时把她算作了残疾人。这一届初三除了苗妍妍之外只剩下一个智力残疾的孩子,病急乱投医的校长甚至把家访请求的信息群发给了初三所有老师。这之中自然也包括自顾不暇的刘正志。

那是蔡颖死后大约半个月的夜晚。

“你在干什么。”

钥匙掉到了地上,在灰冷色的大理石砖上拍出了清脆的响声。

路过楼梯间时随意的一瞥让陆正志的醉意霎时消失地无影无踪。披着头发穿着睡衣的陆宁背对着他坐在楼梯上,让他一瞬间想到了刚和蔡颖交往的时候两个人在露天电影院看的日本恐怖片。正对着走廊的楼梯间的墙面上方有一扇小窗,青蓝色的月光从那里倾泻了进来,涂抹在陆宁乌黑的头发上。如果不是那件仿丝绸的浅米色睡衣在反射闪烁的月光,陆正志根本注意不到自己的女儿在凌晨两点这个时间穿着单衣缩在楼梯的左侧。

听见他的喊声的陆宁站了起来,现在她更像小成本鬼片里的女鬼了。自己真的越来越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了,陆正志想。陆宁虽然是“陆正志的女儿”,但也和他班里的那群小孩没什么区别。她身形瘦削,皮肤黢黑,陆运凯总是叫她“猴子”。十岁前的陆宁也确实像个小猴子一样,对什么都充满好奇,总要上去亲自用手摸两下,把脸贴上去瞪着眼睛撅着鼻子感受那些现实中无聊到不能再无聊的东西。她很爱挑起话题,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在被打断后露出凶恶的表情。陆正志曾一度担心过陆宁的脑子,不过好在她擦边考上了市里的重点中学,之后也安稳了很多,他就随她去了。

但现在发生在这里的行为是不合常理的。陆正志甚至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女儿并没有梦游的习惯,至少蔡颖没有跟他说过。她记得穿鞋,陆正志注意到她还带了耳机,她很清醒。

不对,应该说她现在脑子极度不清醒,“你不回家在楼道口干嘛呢!”陆正志被自己的大吼打在狭窄的走廊的回声吓了一跳,他大步走向前去,空出的左手狠狠攥住了陆宁的肩膀。陆宁左脚向下迈了一步,但在完成这个细微的动作后她也就停住了,像转条转完的人偶,对他的话没什么反应。

“操你妈的,装什么呢。操,知道我多么不容易吗。操……”他一边拽着女孩的身体将她往家的方向拖,一边重复着那几句脏话。女孩就像一个没了轮子的行李箱一样,沉默的,不抗拒也不顺从。她好像自从年龄大了一些就这样了。陆宁有一次没打招呼去学校的画室画了两小时画,等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她一巴掌扇过去后,她也这么沉默着,没反驳也没认错,只是闭着双唇,眼睛盯着自己,陆正志看不懂她在想什么。但这让他更生气了,回去的路上女孩坐在自行车后座被他骂了一路。

***

“……我知道妍妍因为手的毛病给老师们添了不少麻烦……”

“您说什么呢。”

“真的很不好意思。”

“还请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陆正志坐在一只四个脚不一样长的木质圆凳上,控制不住地左右晃悠。有一只灰色的小蜘蛛顺着满是干了的泥点子的椅腿爬上了他的西服。林悦的余光注意到了苗妍妍在看那只蜘蛛。

“正值初三升学,我也很理解孩子会感受到的压力和您的焦虑……”这样的对话从他俩踏入苗妍妍的家门后就开始重复,面前佝偻的男人,苗妍妍的父亲,也只会用道歉来回话。苗妍妍坐在旁边,这场以她为中心的对话只需要她沉默地在场。

林悦是一中的行政,按理说家访并不在她的职责范围内,在什么村的南角的一间小平房里与陆正志,苗妍妍和她父亲围桌而坐,盯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拉家常更是完全脱离了她的计划。之所以说什么村,是因为烈日和颠簸不已的电动三轮让她在路过村口时完全没精力去认真看那块已经掉色的招牌。她的椅子也不是很平,还有些木头的潮湿。一只蟑螂在桌子上的盘子间窜来窜去,她相信所有人都看到了,但没有人做些什么。

“先吃饭吧。妍妍好不容易做的,凉了就麻烦了。”其实就算凉了也不会怎么样,她只是习惯性地转移话题,习惯性地展露出温和的笑容,对着这个从未谋面的学生亲切地喊着“妍妍”。时间在这个空间里时间好像消失了,而她的任务就是通过说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让时间继续进行下去。她发现陆正志先是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但当自己盯向对方的眼睛时,这个人又立刻摆出了和她一样的笑容,“说得对,我们吃饭吧。”他率先拿起了筷子,于是她唐突打断对话的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在他们三个人都夹了一些菜后,苗妍妍才开始吃。她沉默着,脸色有些暗沉。饭桌正对着门,现在那扇门大敞着,黑暗吞噬掉了电灯的亮光,林悦差点一晃神把苗妍妍看错成陆宁。

毕竟身材和年龄都差不多。林悦想。陆正志也会在一瞬间产生这样的错觉吗。她偷偷地看向男人,然而他只是扒着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脸都要埋进碗里。

第一次对陆正志产生印象,第一次见到陆宁都是在蔡颖的葬礼。那时她和陆正志还是“即便不去参加葬礼也不会被觉得没礼貌”的关系。但她那天就是去了,也许是因为自己平静的生活中终于出现了一件不平常的事,也许是因为好奇人的尸体的样子,她穿着黑色的长裙,坐在桌前,不小心和对面的陆正志对上了眼。

现在回想起来,林悦就是在那一瞬间意识到了男人的内心。男人厚厚的眼皮被向上挤压,眼纹向下弯曲,鼻翼向外延展着,上嘴唇随着同样向外撕扯的嘴角微微变薄,但下一刻咬住下嘴唇的牙齿就叫停了这一动作。于是看起来他只是表情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林悦立刻低下了头,于是看起来她只是因为不小心的对视而感到尴尬,垂下来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扫过手臂,留下了针扎一样痒和麻的不舒服的感觉。

终于,钢筷掉在地板上的刺耳声音把她从这个漫长的煎熬解救了出来。她抬起头,和其他宾客一起像声源望去,那是陆宁,她因为被陆正志狠狠推了一下而弄掉了筷子。这次他没有收敛自己的愤怒的表情了。林悦看着陆宁沉默了一会儿,低下身捡起了筷子。陆正志拆了一双新的筷子放在了陆宁的碗上,但她还是把那双在满是土的地上滚了一整圈的筷子插进了饭里。林悦屏住了呼吸,下一秒,陆正志的巴掌招呼到了女孩的脸上。

苗妍妍的父亲看起来就弱多了。林悦环顾了一圈,她爸爸还是那样缩着肩膀驮着背,只夹着面前的几盘素菜。苗妍妍机械地进食着,无神的双眼告知着大家她现在的精神已经神游去了别的地方。陆正志风卷残云地把想吃的东西都扫进嘴里,第一个放下了碗筷。

“所以,妍妍爸爸,你听我说……”

“妍妍吃完了吗,能带着姐姐去逛逛吗。”

她又一次唐突地打断了他的话,她现在开始对陆正志愤怒的眼神免疫了,反正他也做不了什么。她甚至从中品出了一丝愉悦。陆正志会因为觉得自己是个天真的年轻人而原谅自己的,她想。他也许甚至会觉得这种天真无知是可爱的。于是她走过去抚上苗妍妍的残疾的那只手。这个瘦小的孩子还是没有说话,但她起身的动作表达了她的同意。

“苗妍妍一直是个很乖的孩子,真得很让我羡慕。”

“妍妍怎么能和您的孩子比……”

林悦陪着苗妍妍站在门口喂着狗,屋里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她们的耳朵里。

“它多大了?”

“十三岁了。”苗妍妍张嘴了。

“那它可真是个老爷爷了。”

“它是母的。”

“哦,对不起。”

……

“姐姐家里有宠物吗?”短暂的沉默后,苗妍妍看向林悦,问道。

“我和前男友养了只猫。闹分手的时候我们把猫放我俩中间看它跟谁,结果它看都没看我就扑我前男友怀里了。所以现在没养。”林悦撇嘴做出了一个嗔怒的表情,“我现在手机的开机壁纸还是它呢。”

她把手机递了过去。吃完饭的大黄狗对着手机的亮光叫了起来,短暂盖住了屋内聊天的声音。

“不过我们妍妍确实挺懂事的。”喂完狗她们转悠回了院子,林悦注意到客厅的斜对角的缝隙里还有一件极窄的屋子。

“妍妍是个从小就没了妈的孩子……”苗妍妍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悲伤。

“那里是?”林悦指着角落突然大声对苗妍妍说道,屋里的声音安静了下来。

“……能理解……曾说过……缺乏母爱的孩子……所以妍妍能这么懂事已经很……”即便有意压低,林悦还是把陆正志的话听了个大概。她有些烦躁,拉着苗妍妍向那个小房间走去。房间的小门被染成了朱红色,还刻了一些复杂的装饰,和其他的暗淡的房间很不相配。

“那是妈妈的灵堂。”林悦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即将碰上门的手。自从蔡颖的葬礼后,她又感到了和那一刻同样的懊恼和羞愧。

“……妍妍啊。”她意识到自己刚刚已经彻底错过了和苗妍妍交心的最好的时刻,所以她又习惯性地开口了,“你想和姐姐聊聊吗。”

苗妍妍又看过来了。她应该会拒绝我,林悦想。她也许其实是个健谈的人,也看出了我的尴尬。但我在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后立刻犯了一个错。它可以是个小错,我不应该生硬地转移话题而不做一些补救。有那么一瞬间林悦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她也同时感到了一丝抗拒,也许这样她会开口,但这会让她更深入地进入这个孩子的内心。

她闭嘴了,放任懒惰战胜了关心。

“我什么也不想说。”苗妍妍说道。

 

 

第二章 该隐

在蔡颖去世前,陆运凯从来没有认为家是一个让他难以忍受的地方。虽然他家既不是配备两个保姆的三层别墅,也不是永被爱意的蜜糖所包裹的温馨小家,但总体的生活是和平且普通的。中学老师父亲,福利院长母亲和优等生姐姐,比起最不幸的家庭要幸福百倍,比起最幸福的家庭还差上不少。因此,每次谈论到家庭时,虽然陆运凯不会主动炫耀什么,但也不会为谈论自己家庭而感到羞耻。蔡颖是一个很注重打扮的中年女性,精致的妆容和得体的具有上世纪情调的搭配,不得不说,陆运凯其实还挺期待她每次来给自己参加家长会的。

“你的妈妈好漂亮啊。”每次家长会有朋友这么说的时候,他就会得意地摆手说着“哪里哪里”,心里为自己妈妈不同于其他家庭主妇的一眼就能看出事业有成的穿搭而沾沾自喜,好像那个优雅的女性是自己一般。

硬要说有什么是让陆运凯偶尔会觉得不想回家的,就是陆宁了。如果说蔡颖还能偶尔发挥点作用的话,陆宁的缺点可以说完全盖过了优点。在他看来,这个喜怒无常的姐姐往往喜欢过度揣测,对于否认他和与全家人争吵乐此不疲。大多时候,如果不幸赶上了陆宁和父母其中一人的争吵现场,他都会努力装自己不存在或是下去公园里打篮球。偶尔战火也会波及到他的身上,他还记得自己有一次实在是被害得没办法了掀翻了椅子,结果被陆正志狠狠扇了一巴掌,一晚上耳朵里都有尖锐的鸟叫声。

“怎么了这是。”陆运凯拽掉了右边有些紧的帆布鞋,抬起身子,意外和大半个身子隐藏在阴影中的姐姐对上了眼睛。他们家的玄关正对着客厅,一个月前客厅的照明灯坏了,他和妈妈只能借着走廊的亮灯在昏暗中吃晚饭,蔡颖为此念叨了好久。他还记得昨天爸爸很意外地在六点前回了家,还带了不少西餐。在饭桌前,他很得意地宣布自己已经约好了修灯泡的师傅,明天他们就又可以回到光明中了。

“念叨了这么久,可真够拖拉的。”妈妈笑着调侃道,切了一块面前的千层面,肉汁滴到了白色的桌布上。

“这家店不错吧。之前大家吃饭的时候一个年轻老师推荐的。”爸爸没有接她的话,而是拿了一块小蛋糕放到了陆运凯的碗里。他此刻正因为脆弱的自尊心被伤到了而不爽呢,陆运凯想到了之前的一次周末陆宁在饭桌上的话,热腾腾的米饭很快融化了这块劣质的甜食,蓝绿色的奶油顺着米粒的形状渗了进去,他有些不想吃了。

“说起来,小凯,你今天的训练……”

“喂。”蔡颖的接电话的大喊叫停了陆正志时隔三分钟好不容易想出来的打破饭桌尴尬局面的话,这下他的不满就算是陆运凯也能看出来了。“这个点真是辛苦了……我这正陪家人吃饭呢……”

“但你看我都在家了……”

“好吧,好吧。”

“我一会儿要出去一趟。”她放下手机,叹了口气。“对不起小凯,老不能陪你吃饭好愧疚啊。”

“没事的。”陆运凯还是不太能理解一起吃饭和愧疚之间的关系,他虽然听过“当父母最重要的就是陪伴”这一说,心里却不以为然。给吃饭这短短的几十分钟上价值又有什么意义呢。

“修灯泡的人呢?没来?”陆运凯有一段时间没和陆宁说话了,自从上了高中,陆宁因为学业就很少在晚上十点前回家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和姐姐就会像很多小说描述的那样渐行渐远,但一看到这张熟悉的脸,他还是很自然地主动说话了,姐姐的阴郁也没有让他感到任何尴尬的情绪。我们确实是家人,这句话在此刻突然莫名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意识到自己因为这句话产生了某种心情,而这个心情让他不太舒服。

“小凯。”爸爸从里间走了出来,让他大吃了一惊。这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很憔悴,他的领带松了,亚麻色的做工良好的布条垂在他的胸前,像上吊的绳索。其实他们学校对于老师并没有严格的着装要求,但陆正志却总是坚持穿着衬衫西裤,永远把领带系得死死的。有时候早上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他甚至会把梳子沾上水对着镜子撺掇半天自己稀疏的头发。而现在,这个男人耷拉着脑袋,右半边的衬衫下摆没有放到裤子里,半边身子靠在墙上,看起来随时就会滑到地面上变成一滩水。他用那双被厚重的眼皮堆叠挤压的狭长的眼睛看向他,虽然黑暗一定程度上隔绝了陆正志身上的痛苦的气息,但淡淡的烟味还是缓缓进入了陆运凯的鼻子。他偏开头去,迎向了姐姐直白的凝视。

“到底怎么了。”

“小凯……你妈妈……”陆正志的声音很弱,好像说每一句话都带走了他的一小片灵魂。

“妈妈怎么了?”他走进客厅,陆宁的眼光追随着他,但她还是没有说话,甚至看起来没有任何张嘴的打算。陆运凯走到餐桌前,他这才看到餐桌的中央放着一个盘子,上面有一块六寸左右的黑森林蛋糕。街角开了一家新的西餐厅,今天上学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说了。蛋糕对于蔡颖一家都是稀少的东西,除了每年他和陆宁的生日外,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可爱的食物。三个小时的训练让他饿坏了,可此时的氛围让他知道自己不能伸手去碰它。

“……你要不要先吃蛋糕。”

“所以到底怎么了!”

陆正志的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和那副小心翼翼的避让让他失控地大吼起来。他其实有了预感,从踏进这间房子,看到陆宁的眼睛的那一刻,一个惹人发笑的离谱的想法其实就攀上了他的肩膀,愈发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脖子,他甚至都想大声地喊出来了,“她出事了!”但他除了不停地重复发问之外还是没敢迈出这一步,即便只是在脑海中模拟那个字的读音都让他产生了一种被灼烧的感觉,他听到自己的心在不停地狂跳着,蛋糕上面的黑樱桃反射出了他扭曲的脸。

“妈的!你们他妈的搁这里拍电影呢!打什么哑谜……”

“死了。”没有主语,陆宁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低下了头,终于不再看他了。

 

***

“你是蔡颖老师的儿子对吧,都长这么大啦。”

福利院的大门和他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大门两边的浅绿色的柱子有些灰扑扑的,上面还能看到零星的鸟粪的痕迹和一些孩子的图画。柱子被顶端的半圆牌匾连在了一起,上面的“和睦一家福利院”几个暗红色的楷体大字有些掉漆。

“我对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情感到很悲伤。”马老师接过陆运凯拉着的空行李箱,说道。

这家福利院并不是蔡颖开的,真正的创办兼投资人是她的高中同窗。因为成绩不错加上老公陆正志在这成功应聘上了老师的职位,蔡颖在十七年前被同学委托成为了这里的代理院长。虽然在接下来的两年她就因为接连生下陆宁和陆运凯而间断性地休了不少次假,极高的工作效率和强势的手段还是让她守住了这个位置,直到如今。

陆运凯直到十岁为止,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来这里和同龄的孩子们玩耍。蔡颖,作为一个公正的院长,每次看到自己在操场上奔跑的身影时,也还是会驻足停下并招招手。

“这是我妈妈!”如果一起玩的孩子里有不认识的人,即便因为剧烈运动而喘不过气,陆运凯也会拼命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围着他的孩子也总是不会吝啬他们对蔡颖的赞美之词,让他很是受用。

“你的行为是错误和自大的!那里的人都没有父母!”有一天,刚上初中的陆宁面色不虞地回到家后,听完陆运凯开心地分享自己的经历后,大声呵斥了他。他们这之后打了一架,用了他们在这个年龄所会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对方。“你个扫把星!”他在喊这句话的时候甚至破了音。这个词是他今天刚在福利院学来的,在他的提议下,今天他们分成了两队踢了一场足球赛。他们这边的守门员连续三次没扑到球后,一些年龄比较大的孩子就是这么叫他的。

陆宁并没有露出和那个孩子同样的哭脸,相反,她愤怒的神情突然之间消失了,就好像之前声嘶力竭,张牙舞爪的人不是她一样。

“是的,我就是,所以呢。”

那天的争吵以陆宁这句话结束了,他们在这之后也没有互相道歉。倒不如说,从出生到现在,他们从未向彼此说过“对不起”或是表达过任何歉意。陆宁总是叫他小偷,而自己也会用矫情鬼来回击。不过在之后新的学期的语文课上,他才知道,那天他其实是想骂陆宁“扫兴鬼”,而不是“扫把星”来着。

“说起来,运凯你当时的玩伴还有几个留在这呢。”

这个年纪还没被领养出去也不会有家要了。陆运凯想起了蔡颖的话,“真可怜。”在她说完这三个字后,陆宁就又像吃了枪药一样没缘由地爆发了。他有些不记得这场争吵最后是怎么结束的了,自从蔡颖死后,她出现在陆运凯的记忆中的次数反而比以前要频繁了。在她去世前半个月,他们因为自己早恋的问题吵了一架。再往前推是两个月前,还是三个月前,他记不清了。那天他们也吵了架,因为她给自己的咖喱饭放的肉比陆宁的少了太多。再之前呢,光是今年,他就记得他们吵了五次很严重的架。而开心的回忆他居然一个都没想起来。

“阿姨,我能先自己去转转吗。”他不想再去挖掘自己的记忆了,明明在想到自己的妈妈时,第一个浮现在他心里的感情是“温暖”“舒适”,但当他着手去寻找具体的记忆的时候,那里居然几乎被争吵堆满了。

最往前呢。他和负责交接的马老师简单到了别,朝没什么人的后山走去。我能回忆起来的和妈妈有关的第一个记忆是什么呢。

“小凯,你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便利店买一箱牛奶吧。”陆正志的短信打断了他的思绪。其实今天该来的人应该是他爸爸,蔡颖的老公。不过,陆正志以工作繁忙为由昨晚突然告知了自己这项任务,然后便在十一点这个时间出了门。他最近精神好了很多,就是因为这之前每天晚上回去都能看到陆正志坐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在刚修好的强光灯泡下拿着瓶酒叹气,陆运凯也开始晚回家了。然而,他感到爸爸最近仿佛焕发了新的生机。上周葬礼结束后的晚上,当他因为尿意起夜后,居然在厕所撞上了正在给自己抹发胶的陆正志,给他吓了够呛。最先察觉陆正志的不健康的亢奋的是陆宁,她在一次家庭惯例聚餐中打破了沉默,提出了住校的意愿。如果放在之前,陆正志会因此暴跳如雷然后给她一巴掌,但不知怎的,这次他虽然还是一瞬露出了暴怒的表情,却没有揍陆宁。

一周后,陆宁住进了学校。

“好,知道了。你今天回来吗……”

他盯着陆正志发送的日常到不能再日常的一句话,在回信栏敲了半天,只发了一个好。他不知道爸爸是因为体贴不想让他悲伤才不提这个话题,还是单纯就没太在乎。如果是以前的话,他会觉得是前者,而半夜十一点,还是衣着精致地出去,他隐隐知道事实其实是后者。他现在有些期待陆宁没去住校了。毕竟只有陆宁会当着所有人面,把那狗血的,阴暗的猜想大声说出来。

福利院的后山有一片草地,几年过去,这里甚至种上了大片的矢车菊,默默地盛开着。它的入口很窄,旁边还有柳树垂下来的枝桠遮着,如果不是蔡颖带着他来过,陆运凯有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这个地方。

草地的中央铺着一块明黄色的餐布,一个男孩正躺在上面,他也许是正在小憩,所以没有注意到他的到访。陆运凯轻手轻脚地垫着脚迈过花丛向男孩的方向走去。他想吓一下他。

“现在不是晚饭时间吗,你怎么不回去?”

“啊———操谁啊故意吓人……”

三月初的下午还是有些寒冷,太阳还没完全落下,这个三面环高楼的草地早就暗了下来,好多没有花丛覆盖的地方还是光秃秃的泥地,清冷的氛围让陆运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加上面前男孩从愤怒转向惊恐的表情,这里就像他以前被陆宁拉着看的某个恐怖片的场景一样。

“你是陆运凯?”

“嗯。”

“咱们以前一起踢过球。”

“这样啊。”

对什么事情都冷漠回答是激怒对方和结束对话的窍门,这是陆运凯在和家人的长久相处中摸索出来的。然而,往往能激怒他人的敷衍却让面前男孩愈发安心,甚至冲他笑了起来。

“你真的越来越像蔡老师了,我刚才甚至看错了。”

“哦。”

“但你一张嘴我又觉得不像了。毕竟是男人嘛。”

“嗯。”

“你喝可乐吗。”他点了点头,男孩从羽绒外套里把饮料掏了出来,双手握住瓶子递给了他。瓶身被男孩的体温捂了很久,还能感受到温热。陆运凯说了声谢谢,男孩这次甚至笑出了声,不停地对他说着不用谢。他感到有些怪异,虽说同龄的孩子们也会讨好成功把零食或手机偷带进学校的孩子,自己也很享受因为手机上有飞机大战游戏被班里的男孩们追捧的日子。但他不明白这个男孩如此谄媚的目的,显然讨好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再不回去也许要赶不上晚饭了。”

“谢谢你关心我,我一定会在规定时间内回去的。”他的年龄也许比我大,他胸前的徽章意味着他是14-15岁的孩子。陆运凯想,他不习惯同龄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聊天。他只在翻译过来的比较早的小说中看到小孩这么说话。

“那么我就先……”

“但是蔡老师说过,不能私自出去买零食。我今天实在没忍住买了可乐,现在给你啦。你能不能不要说啊。”

陆运凯在初中时期曾经跟着学校去儿童精神病院志愿过。他还记得教折纸的时候,不论自己重复了多少遍“先横着对折再翻过来沿对角线对折”这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对方都不会或者说故意不想按照他的要求来。于是他那天憋了一肚子气,在饭桌上大发唠叨最后被陆正志揍了一顿。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去过这个活动,虽然陆宁笑他屈服于自己爹的暴力之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那天晚上是如何无数次重复设想了自己在那个孩子又一次没有听话时或挥拳打断鼻梁,或踢那个孩子的肚子,或掐住他的脖子的画面的。“高中部的一个学姐好像被诊断出了精神病来着!”陆运凯很肯定自己没病,但那段时间的露天电影正好播了《飞越疯人院》,万一自己在精神病院里大吼大叫,怕失恋了逃跑的机会都没有。而陆运凯很迷信,他把这个电影看作一个不详的预兆。

从那件事之后,他以为自己很少再会感到如此的愤怒和崩溃了。但这个面前正微微低着头,用上余光偷偷看着他微笑的男孩又让他感到了熟悉的愤怒情绪开始在他的心脏里疯狂地生长,藤蔓塞满了他的整个心房,他开始喘着粗气。

“我妈妈死了!”以前避而不言的字被他毫不犹豫地顺畅地说了出来。面前的男孩因为他近乎于尖叫的嘶吼吓得一个趔趄朝摔倒了。稍微的愣神后男孩很快也反应了过来,恭敬消失了,他压下眉头,眼里充斥着愤怒和不解,就像陆运凯一样。男孩尖叫了起来。“你怎么能用这么没礼貌的话说你的母亲,你都是蔡老师的儿子了居然还不听话!”

他左手的可乐在砸中男孩的太阳穴后被弹到地上,陆运凯一脚踩上去,液体喷到了矢车菊的花瓣上。男孩拼命尖叫起来,凄厉的声音让陆运凯想吐。于是他用力掐住了男孩的脖子,手指扣在喉管两侧,留下了深红色的痕迹。随着马老师姗姗来迟,那恼人的,持续不断的声音才终于停歇了。

***

“在场的同学们,有没有想要杀自己的同班同学的想法呢。”

一片寂静,没人举手。这也是当然的,这和把名字扔到纸箱里的匿名投票不一样,每一个人都能看到举手的人。班级就那么大,谁喜欢谁,谁讨厌谁基本都被八卦的孩子们摸得一清二楚。

“那么如果把家人也加上呢。”

仍然没人举手,如果在之前没有举手,而在这里举手就意味着承认自己想过要杀死自己的家人。百善孝为先,就算不说这句话,举手这一个行为一旦被家长知道了,可是一个会被念叨一辈子的大麻烦。陆运凯回过头,发现好多同学也在像他一样四处张望,想通过解读微表情来为他人下达“想要举手”的判决。有不少人避开了陆运凯的视线,举手的权利建立于家人还活着的基础上,而之所以能轻巧地开玩笑般说出“我希望家人去死”的孩子,家人去世对他们而言往往还太遥远。这个行为是对于家人真正离开的人的傲慢,虽然还不能完全意识到这点,但许多孩子因为本能的不舒服瞪着提出问题的人,以沉默对抗着这个把恶意带进课堂的教师。

罗曼语是陆宁所在的市重点高中的思想政治老师,前两个月发现怀上了孩子。家人有些担通勤路途的颠簸,于是这学期以特聘老师的身份来据说离她家只有几步路的白羊一中暂时代课。她因为长得颇为漂亮和据说是留学回来的“西方”教学模式而颇具有讨论度。比起遵从课本按部就班的教学,她更喜欢提出一个尖锐而具有争议性的问题让大家争论,笑着看着尚未接触社会的孩子们争相发表自己的“高见”。现在她坦然地坐在那里,看起来并未感到她理应感到的尴尬。

“好吧,那么陌生人呢,或者不那么熟的人?”

陆运凯想到了那个男孩,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脸。在和睦一家福利院与别的孩子大打出手的事情并没有被声张,在被带到蔡颖的办公室等待陆正志的途中,男孩主动向他道了歉。他不是真心对我感到歉意,而是害怕老师。同为孩子,陆运凯很轻易就理解了他的心理,所以并没有接受他的道歉,也没有对男孩感到歉意。虽然先出手的是自己,但先被激怒的也是自己。陆运凯自信自己是一个很健全的人,他的人际关系无时无刻地告诉他这点。如果那个人不这样说话的话,陆运凯出神地盯着他脖子上左右两侧各由四个半月形的组成的血色的印记,我就不会失控。爸爸会揍我的,他想。接着他看到了蔡颖的办公桌上的一家四口的合照,这是五年前拍的,那会儿陆宁刚从小学毕业,他们四个站在校门口,除了陆宁大家都在笑。

爸爸也许会揍我,但他也许也正巧在和某个女的谈恋爱。也许他们正在上床,而我正好坏了他的好事。这个想法让他的心情好了些。陆宁会怎样呢。他尝试用各种胡思乱想挤走即将挨打的恐惧,她会嘲笑我吗。陆宁自从上了高中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打过架了。陆运凯一直认为自己可以和任何人相处好,陆宁则是个例外。“即便是再好相处的人也有不对付的人”,陆宁就是他的这个人。随着年龄增长,这个即将步入高中的男孩逐渐深刻地意识到,并不是因为关系亲近所以才合不来,即便不是他的姐姐,他和陆宁也本质不是一路人。甚至可以说,他笃定着,陆宁和地球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处成仇人的。在他看来,她的脑回路和他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好像她在一个和他完全不同的环境中长大的。最合不来的类型的人刚好成为了他的姐姐,陆运凯就是从那时起认识到了自己不幸的命运。

有人举手了。是向之舟。

“你疯啦。”

“怎么了,你没想过?”

向之舟其人,在讨论他怪异的性格和神秘的家境前,最明显也是最让大部分同学退避三舍的特点,就是身材。他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的高壮身材,如果在进门的时候轻轻一跳,前额就会撞上门框。他是一年前转学过来的,与有在认真锻炼的身体给人的刻板印象不同,他是一个艺术生。当然,因为没人见过他画画,他吊儿郎当的学习态度和一身名牌让大部分人相信他只是为了图轻松才去学的艺术。

如此有钱幸福的人,也会想杀人啊。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向之舟的身上。因为有钱所以就一定幸福,因为幸福所以就不恨他人这种想法本身就是缺少逻辑支撑的。在表面的体面之下,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问题,陆运凯正处在还没有理解这一点的年龄。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因为大脑或身体还没有完全发育,在父母和学校的保护下,能看到的东西不多。于是他们就要先着手解决自己的小世界里的最大最明显的问题,也就是他们自己。自己的痛苦一定极其重要,而这是他人所无法经历的。有些孩子会因为这个想法而获得一种扭曲的自满,有的则会更加对镜自怜,甚至转为愤怒。

“不幸为什么偏偏降临于我!”陆运凯看着得意地举手后得意地瘫坐在椅子上的向之舟,感到出离的愤怒。也许正因为他离死亡和不幸最远,所以才能无所谓地举手。他的思维也许停在了两岁,这不是说他纯真或是愚蠢,而是对于“死”没有一点概念这件事。自己是唯一一个有真正举手的能力的人,是了,自己的母亲是被人杀死的,虽然现在还没有找到凶手,但这毫无疑问不是自杀。蔡颖是这个世界上离自杀最远的人,惨白得亮得晃人的灯泡,空荡荡的饭桌,自己几周没洗的皱巴发霉的衣服,避而不谈的陆正志和缄默的陆宁,那个男孩脖子两侧各四个月牙的深红色血痕……这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他咬紧了牙齿,闻到了体内尚未溢出身体的腐臭味和血腥气。于是他举了手,充满斗志且悲伤地,仿佛陷入悲剧的主角。

又过去了几周,清明节那天,陆宁的学校放了一天假,他们三个人去扫了墓。

因为三个人本身就不怎么谈起这件事的缘故,蔡颖以更快的速度在白羊村消失了。案子悬而未破,没有人再讨论这件事,也没有人再用那种充满怜悯和小心翼翼的目光偷看他们。对此,虽然不知道陆宁如何想,陆运凯和陆正志都对此感到了舒了一口气。

回去的路上,草丛里一支粉金色的郁金香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我要那个。”陆宁说了她今天起来的第一句话,在他们俩对此有反应前,她径直跨过了低矮的栏杆。

“你小心点,我刚才看到有巡逻的人。”陆正志没有加以阻拦,他最近脾气好了不少,有一天他甚至在学校等到陆运凯训练完,开车和他一起回了家。

副驾驶的位置坐着林悦,陆运凯现在也知道了那个女人是谁。他应该生气,应该当场把书包砸在这个冲他微笑的女人身上,再冲进广播室,昭告全校行政老师在爸爸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自己爸爸在妻子死后就移情别恋的事。但那天他只是很有礼貌地冲林悦打了招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陪笑聊了一路天。

“林老师很关心你们俩,是个很尽责的好人。”

你只是在为你自己的错误找借口而已。陆运凯没说出这句话,他只是冷漠地盯着陆正志,一整个晚上没跟他说话。但很快,因为新一学期收学杂费的事情,他又主动向陆正志开口了。平凡的日常再次按下了开始键,于是除了“家里少了一个人”这句话永远地飘在了他们的小房子里之外,一切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他们都尽力将自己的生活包装成了没有改变的样子,陆正志晚上会带陆运凯去教师食堂吃饭,衣服他们会每周送到洗衣店去花上几块钱洗好烘干净。陆宁参加了学校的竞赛集训营,连周末也不再回来。陆运凯有一天半夜赶作业,用完橡皮去翻陆宁的桌子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某个瞬间以为陆宁跟着蔡颖一起离开了。

那一株郁金香开得很好,整个绿色的草丛里只有这一朵花,于是让它更加特别。陆宁小步跑跳着踩在刚出来的嫩草上,身影有些雀跃。她在面对事情的时候,有时会向一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冷静地给予适度的关注和评价,有时又会像摆出一副幼童的样子,执拗不已且过度反应。

“你在做什么!”不远处传来了女性的尖锐的有穿透力的声音。陆运凯被吓了一跳,陆宁则像是习惯了一样,停都不停地折断了郁金香的根茎。植物的汁液流了她一手,她笑了起来。

“你有没有点素质!”那个女性跑向了陆宁,抢过了她手中的花摔到了地上。她的声音实在是太洪亮了,墓园为数不多的人都看了过来。陆运凯感到脸颊发烫,他小幅度地移动着自己的腿,尝试缩到大树的影子里。

“你父母呢!怎么没人管管这个小孩!”

“我问你父母呢?!这的告示牌都写了不让踩踏吧!”

“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这不是为你好?!”女人捏着陆宁的胳膊,恶狠狠地瞪着她。如果这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有可能早下手了。陆宁一直不是个会轻易息事宁人的人。她攥紧的拳头昭示着她正在克制的怒火,她虽然迎上了女人的视线,盯着的位置却是女人的嘴。女人的嘴涂着口紫,即将脱落的死皮随着她开合的嘴唇翻飞着。

“喂!你!你是她的家长吧!你这孩子看着也不小了!怎么教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孩的妈妈去世了,她最近精神不太好。”

“没了妈妈不还有你吗。我们小雄还没了爹也没这样啊!”

“没有母亲和没有父亲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总之这次就算了,这位爸爸,孩子没了母亲疼爱可是一很危险的。你之后要认真管管!”

“一定,一定。”

……

“那个死女人。”陆正志狠狠按着车喇叭,刺耳的鸣声也盖不住他的骂声。“摘朵屁花搁那管天管地的!还有你陆宁,都多大了还那么幼稚,我就说了让你不要摘花……”

陆宁靠在软座上,像观赏快餐电影那样轻松地瘫坐着欣赏后视镜上满面怒容的父亲。她的怒气来得激烈,走得倒是很快。

陆运凯现在才有机会好好看看陆宁,她和之前比更加瘦了, 深灰色的黑眼圈垂在眼下,和凹陷的脸颊上暗红色的皮疹一起堆在棕黄色的皮肤上。她的颧骨突了出来,狭长的眼睛和细窄的鼻子让她看起来更加阴郁。任谁看到这样的人都会觉得这是一个“精神萎靡”的人才会有的状态。但陆宁此刻的眼睛却很亮,虽然她没有扯动嘴角,露出名为“微笑”的神情,陆运凯总觉得她心情不错。

“有这种妈妈孩子也不会有什么本事的!”陆正志大吼。以往他发泄个几分钟就会以“我告诉你……明白吗!”这样强调自己权威性的话作为结束语,听众们则要以“明白了”“知道了”代替掌声作为回答。但他今天很明显没有控制好演讲的长度,“她估计还在洋洋得意呢!真是可怜了她的儿子!”陆正志把车并入最左边的拐弯车道,差点擦到了一个人的车。他使劲地捶了下喇叭,尖锐的警报声让他烦躁得又捶了它一下,周边的车里传来了骂声。

“有这个妈,就算活着孩子也是在没有母爱的家长大的!”陆正志已经四十多了,他刚当上教师那会儿,就经常会因为某个问题,尤其是能和社会问题或者人生道理关联上的问题而控制不住自己说个不停。这也导致他在当时被几个直言不讳的孩子批评过,现在想来还是恨得他牙痒。这个现象自从他长大有了孩子后就很少出现了。有时再看到一些孩子为课文中某个故事忿忿不平的样子,他大多时候也能一笑而过。这是自己更加成熟的证明。他深刻明白了这一点。

“因为你对社会妥协了!你其实是退步了!”之前吵架他因为陆宁这句话打了她,让她半张脸撞上了刚涂没多久的油漆,因为过敏起了好几天疹子。他自然是不会在意陆宁这句话的,揍她只是因为她身为女儿没大没小的态度。可现在他的心脏却跳得很快,自己不该当孩子面说这些过了的话的,自己不该在孩子面前这么不体面的。归根结底,刚才那个女人当着所有人面下了他的面子,因为一点小事大发雷霆,实在是幼稚不已,缺乏对于情绪的控制能力。他想,如果再回到刚才那几分钟,我肯定不会就这么完事的。我要当着她的面骂她,指出她在教育上的失败羞辱她,我要让她的孩子看清自己究竟遇到了一个怎样的母亲,因为自己的差脾气就要把怒火发泄到一个陌生人家的,刚死了妈妈的孩子身上!这样的想象让他获得了短暂的快感。他心如擂鼓,因为他知道自己又观察到了他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理,而自己将要通过话语将它像世界传达出来。

“这种母亲还不如死了呢。”

“你这不是说得一套一套的嘛。”陆运凯听到了一声来自陆宁的呢喃,陆宁冲自己笑着,她这句话虽然是在调侃陆正志,本意却是让自己听到。她没那么傻,知道陆正志听到这句话绝对要揍她。但她为什么确定我不会对爸爸说呢。陆运凯想。她一定觉得我们俩是站在一个阵营的。但自己并不是,陆宁从头到脚都让他不舒服。“爸爸……”

“那个小孩,去医院缝针了。”她靠了过来,用同样大小的声音对他说道。“你知道打太阳穴只要力气用对,人可会一下子就死了的。”

但他没死。喷洒过来的热气让他的肩膀抽搐了一下,他还好好的,我们还合好了。事情可能发生的时间点已经过去了,而自己现在好好地坐在这里,这个假设已经无法让他恐惧了。但是他随即意识到了一点,有可能是整个密闭的环境挤满了父亲的愤怒于是让吸入的他也生起了气。陆运凯每次情绪上来的时候都会变得更加敏锐,这时候任何人任何事的小刺都能伤到他。陆宁的笑就是这样的一根刺。他很难描述这个笑容,刚才她没笑的时候他觉得她心情好,但当她冲自己笑的时候,他又觉得那不是“笑”了。硬要说的话,这很像旁边有一个人把两根手指伸进了她的嘴,将两边的嘴角向外提,让她露出了这样的一个刚刚好的笑容。他感受到了来自陆宁的恶意,但那巨大的恶意不是从笑而是从眼睛流出来再窜进了他的眼睛。这一瞬间他觉得姐姐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就好像昨天他们还都是人,而今天姐姐就变成了什么别的东西一样。

“你怎么不吃?”陆正志拿手贴上了陆运凯的额头,“最近换季很多人得流感。不舒服要赶快说。”

“今天清明他很不好受吧,我想吃这个牛排。”

“牛肉不好消化,咱们仨还是点披萨吧。这个‘夏威夷’的很好吃。”

“你刚才还说让我挑呢……”

陆正志一勺子戳进了面前的黑森林,盘子在他巨大的力量下向前滑动,撞翻了旁边的瓶子,流了一桌子樱桃果酱。

“操他妈的,真该死。”

为什么她这么快就变成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陆运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答案。陆宁黑不拉几的皮肤在这个浅色调的餐厅里更显眼了。她太瘦弱了,身体像他用的练习册又薄又平,连接的四肢则像堆在菜市场门口的甘蔗。如此一个小小的身体里就算拼命生产能量,也不足以产出超过人类理解行为的动力。但刚才车上的话,陆运凯不停掐着自己的胳膊,尝试逼迫自己的脑子不要再去回味并联想。但人类的本能的叛逆心甚至违抗了陆运凯自己,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甚至开始去设想那个瞬间是如何发生的。

不可能的。他想。那个是被搬运过来的,她没有这个力气。可是也许她使用了工具……不可能,她不会开车,所以不可能,自己是电视剧看多了……可是,也许她有帮手……不,不可能。她很孤僻,没有那么能信得过的朋友,对,逻辑上没有实现的可能性。更别提那天她在学校……

那难道……

“这个披萨确实好吃的,你一个不懂享受生活的人是怎么发现的?”

“好吃吧,之前学校年轻的老师推荐的。”

“谁啊。”

“你见过的,行政部的那个。”

“哦哦。”

他的脑子里不能出现这句话。它会让他也变成一个新的人,让他的家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他必须要控制住,他是一个很自律的人,所以这次他也能做到,只要不去想这句话,不在脑子里把它念出来,那么就不会有这件事……

杀死蔡颖的凶手会不会就在这个桌子上?

 

 

第三章 白骑士

那真是一见钟情。

刘依第一眼见到向之舟,便发狂般地爱上了他。

高三可不是个适合谈恋爱的时间。半个月前隔壁班的张笃明就被发现了和自己班的梁芳恋爱,两个人在前几天的早会被全校通报批评了。梁芳脸皮薄,当天回去就跳了河。虽然最后救了上来,一起参与救援的梁芳舅舅却被水冲走了。

“真是个扫把星。”无法忍受家人饱含责备的眼神,梁芳又逃回了学校。两个小年轻感情的花苞被一直存在在生活中的死的阴影打散了,前几天还你侬我侬的二人再看到彼此仿佛像遇到了什么洪水猛兽。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梁芳有一天早上没来,老师没有解释原因,学生们也没有问。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记得这件事了。

刘依是学校播音部的前部长,和向之舟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学校的广播室。彼时她刚发表一番了激动人心的高三动员演讲,并在最后宣布了卸任。

“说得真的太好了!”

“也谢谢罗老师为我改稿子。”生完孩子的罗曼语又被调回了市重点高中,除了立刻接回了高一的思政课的教授外,她还主动请缨成为了广播室的负责老师的,干劲满满。

“这是向之舟,小向同学。他这次通过了播音部的选拔。”

“学姐好。”

“你好。”男孩比刘依高了一个头,略低着头和她对视,嘴上挂着腼腆的笑容。虽然没有电视里的明星帅,但男孩炯炯有神的微微上挑的眼睛还是让刘依念念不忘。刘依从小就胖,脸圆圆的,眼皮上的一堆赘肉把眼睛压成了细长的倒三角。她每次一到班上或是回家。大家就会亲切地说“多旺”来了,这是因为她家养了只用来看水果店的小土狗,名字就叫“多旺”。那只小狗也生了双倒三角眼和一张大圆脸,但那眼睛圆溜溜的,和镇里寺庙的佛像一模一样的浅棕色,好不招人喜欢。刘依每次放学路过门口看到多旺都得骂一句“蠢狗”再进门。刘依上高中时多旺死了,但这昵称还是留了下来。

“多旺,这些桃子多少钱啊。”

“管我叫我一个死狗的名字,好像是在咒我死了一样呢。”

“你怎么把人想那么恶毒……我又不是故意的……”

“学姐好!又见面啦。”

面前的是向之舟和陆运凯。陆运凯一定是从好友陆宁那听来了自己这个绰号,初次见面就很熟络地叫起了昵。刘依上次只简单和向之舟打了个招呼,因为对自己的丑陋的眼睛感到自卑,她都没怎么好意思看他就落荒而逃了。向之舟真的有一双无比美丽的眼睛。大眼睛双眼皮,还有卧蚕,这是比电视男明星还要漂亮的眼睛。刘依很确信这点,她因为这份自卑所以对他人的眼睛的样子格外敏感,走在街上也会对每个路过的人的眼睛默默打分。他会不会在内心嘲笑我的眼睛呢。刘依接过袋子放到称上,也许进来前陆运凯就告诉了他自己这个绰号的由来,现在他肯定只会注意自己的丑眼睛啦!

“你们两个是一个初中的?能考进市里一定很努力吧。”

“运气好啦。”他笑了起来。“学姐学习又好还帮家里干活,那天的演讲也非常棒,我要向学姐学习。”他不但有着比陆运凯好看的眼睛,性格也要谦逊很多,刘依在心里不住赞叹,又有些嫉妒他。俗话说相由心生,刘依一直很讨厌这句话。不像向之舟笑起来温顺的样子正配他开朗明媚的性格,自己如此优秀,满怀豪情壮志,相貌却猥琐无比,一颗黄金般的心被丑陋的皮囊困住了。她每天早上都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如此哀叹,如果有人能透过这层皮囊注视到自己的闪光点就好了。

“我们家女儿多好看,怎么丑了!”每次刘依的妈妈都会这么对她说,但刘依总是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毕竟父母老了都要指望孩子,所以不会当她的面说真话。她的怀疑是有根据的,因为当自己向母亲谈论自己要去深圳创业的梦想的时候,她都会岔开话题或是开始说家里的水果店有多赚钱。如果她真的觉得自己好看,那么自己的野心也会更容易被她认可才对。但事实是她还不如班里叫她多旺最多的陆宁,不但肯定了自己的梦想,还在之后带了她爸爸书房的如何创业的书送给自己。

买水果的时候说是要了解广播的相关内容,向之舟主动管她要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两人也成了每天都会发信息的朋友。其中主要是向之舟,不管有什么事,每天都会至少发一条寒暄的信息诸如“早上好,昨天去买了杏子,很好吃”或者“学姐不好意思打扰了,这道题我不太懂,能给我讲下吗”以及“太谢谢学姐了,学姐比老师讲得都要好”。他一定就是单纯需要一个免费讲题的人而已。一开始收到向之舟的请求时,这个女孩为他毫无边界感的行为和暴露的只是想利用人的浅薄内心伤透了心,“他一定得先给我道个歉才行。”她发下毒誓,“我要让他为自己的错误而羞愧痛苦!”陆宁说她爸爸除了上课外偷偷在课下让孩子们到家里给他们补习,一个小时每个人收5块钱呢。然而,自从她没回消息后,向之舟也不再联系她了。

“你这次怎么比我考得差?”这一学期换座位陆宁坐到了她前面,传阅卷子的时候刘依看到了自己将将及格的语文分数。

“你真的不知道有些话是不适合当面说的吗?”刘依在面对陆宁的时候很不客气,陆宁能和刚刚骂过她的人继续说话,也能和前一秒还聊得好好的朋友翻脸。对于情绪不稳定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太在意她的情绪。更不用说陆宁是个没有母亲的人,成绩也不如自己,讨好这种人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缺少母爱的孩子都是这个样子的,刘依因为和陆宁生活在一条街上,所以知道一年前发生在她身上的惨剧。所以,即便对陆宁经常看过来的上下打量的目光感到不满,她也很少会冲她真的发脾气。可这种和陆宁在一起的不间断的,微弱但存在感强的烦躁感总有积攒到喷发的一刻。“就一次考试又能说明什么?”

“我没说它能说明什么。”

“那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炫耀吗。”

“下意识感叹一下而已。”

她无所谓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刘依。刘依一瞬间没想出来有力的反驳的话,于是只能狠狠地拍了下桌子,不少同学看了过来。她转头看向窗外的松树,好像只要自己不回看刚才失控的那个人呢就不是自己。刘依不喜欢窗外的松树,除了春天枝桠会变成浅绿色一小段时间,剩下的时候全是冷绿色。这个颜色会让她联想到包着出租车的座椅的布从而感到一股皮革味的恶心感。她的愤怒愈发找不到出口,只好全部转向了一直不回她消息的向之舟。

“我得去找他说个清楚。”刘依是个行动力高的说到做到的孩子,午休时间她去了广播室,果然遇到了正在准备的向之舟。

“学姐好!好久不见,你怎么不回我消息呀。”

“我……”

“不过我也是犯错了。学姐正在上高三呢我还去麻烦你,真不好意思。”向之舟说完就利落地弯下了腰,和电视剧里拍的日本人鞠躬差不多一个弧度。这可吓了刘依一跳,脑中打好的质问的草稿全部飞了出去,接触到空气消失了。

“没事没事,我最近确实太忙了,没看到你消息,我也抱歉。”自己不应该觉得抱歉,她还是感觉有一股气堵在她的胸口,但她同时又觉得他犯的错远远没到需要鞠躬道歉的程度。紧抓着别人一点小错不放是独属于小肚鸡肠的老妇人的矫情,学了鲁迅的《祝福》后,班里只要一有女生吵架时开始翻对方的旧账,大家就会高喊着“祥林嫂来啦”然后一个个大笑起来。这时候她虽然也会跟着一起笑,心里却不大舒服。

更何况自己已经高三成年了。而向之舟才15岁。当晚他们就恢复了聊天。说到成年,似乎全世界都会把成年生日的这一天看得格外重要。自己18岁的生日那天母亲给她切了一整个西瓜榨成了果汁。晚上父亲早早回了家,还带着一个刺猬一样的黄色东西。“这是榴莲,顶你一周的饭钱呢。”刘爸爸笑着一刀切了下去,比西瓜还要大的水果内瓤全是白的,右下角黄色的部分还没有刘依的拳头大。

“真倒霉啊,这是个死包。”父亲叹了口气。虽然那之后他照常给自己唱了生日歌,但只要一回想起那一天,她就只记得那声叹息和榴莲黏糊糊的甜腻口感。父亲之后把白色部分用来炖了汤,那是她从出生到现在吃过最难吃的东西。“这可是我辛辛苦苦弄来的呀”,父亲并没有说这句话,可她坚信自己从父亲的眼中看到了他的嗔怪,于是她全喝完了。成年在刘依眼里似乎与去吃不喜欢吃的东西,习惯不喜欢的生活关联了起来。

“学姐明天放学有时间吗,放学后一起去吃饭吧。”

为什么邀请自己?为了表达歉意吗?刘依还从来没有被异性邀请去对方的家里过,不禁有些脸烫。她钻出被窝,鼻子上的汗被初冬的冷风拂过,凉丝丝的。她爬起来走到浴室,借着月光看到了自己因为水肿更加狭小的眼睛。她用手去按住眼睛的部分,又被最后一个指节上密密的汗毛吸引了目光。她几乎要一拳打到镜子上,仿佛是想要责怪会不要脸地产生对方对自己有兴趣这一感觉的自己。

“好。明天见。”她还是答应了。这个从未接受过他人无条件的好意的姑娘被从天而降的慷慨砸昏了头,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把这份信息送了出去。

“明天见!❤️”手机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可以记日记,和远方的人连在一起。一个符号和一个表情,就能让刘依的脑内出现送信者的样子,雀跃地,开心地按下❤️并点击发送的向之舟。他是否也正在黑暗的被窝里呢,做着甜蜜但又有些惶恐不安的幻想,刘依关掉手机爬进被窝缩成一团,连一丝头发也没有露在外面。

向之舟邀请刘依去了街角的西餐厅,刘依一点都吃不惯那里。陆宁请过她一次,作为借暑假作业的报酬。那一顿饭刘依吃得很不舒服。彼时她和陆宁完全不熟,陆宁也没有开启对话的打算。两人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似乎就是陆宁母亲的意外去世,但这也是万万不能说的。为了安抚民心对外说是意外事件的谋杀案,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以后可不要和她走太近了,刘依的母亲是这么对她说的,万一和她们家结仇的人盯上了你怎么办。

她之后确实没怎么再和陆宁有交集了,升入高三,本就疏离的两人几乎成了陌生人。唯一的交集就是每天早上,刘依会在路过停车场时看到陆宁坐在自己的自行车上看手机,直到将将7点40早自习要开始了才离开。

刘依去了趟洗手间的功夫,向之舟已经连她的部分都点好了。“鹅肝沙拉,墨鱼意面,奶油蘑菇汤,榴莲千层蛋糕”,除了最后的甜点外和陆宁一模一样的菜品选择。你认识陆宁吗,这句突然出现了,她的心拼命地想把这句话抛出去,大脑则拼命阻止了这个行为。

“不过你为什么请我呢。”当她的大脑集中于处理一件事时,另一些平时被压住的问题就会寻找缝隙溜出来,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她就后悔了,她赶忙底下了头,缩起了自己对于女性来说略有些宽的肩膀,拿余光看着这个英俊的男孩儿。刘依的命运跟着这句话去了向之舟那里,她就像钻入绳套的松鼠,是死是活全看猎人的想法。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说?

“啊……其实……”向之舟支支吾吾地,也低下了头,这个举动让刘依安心了不少。“学姐的演讲稿实在是写得太好了,语气也很有力量……就是……怎么说呢,因为我自己完全做不到,但又太羡慕学姐了,所以……希望能从学姐这里学习……如果学姐你觉得受冒犯,真的对不起。”

一个看到自己闪光点的人!勺子映射出了自己可憎的面容,刘依几乎哭了出来。没有能透过外在而关注内在的人。真是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张笃明是在整个年级都小有名气的帅哥,不得不承认,他那双眼尾有些下垂的眼睛的纯真也让刘依在某个瞬间为之倾心。但他却爱着梁芳,那双能说话的眼睛为梁芳的姣好的面容,发育的胸部和臀部而存在。真是恶心,刘依想,闹成现在这样真是他们咎由自取!

但向之舟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他虽然只有15岁,却比自己将近50的父母活得还要清楚。在刘依刚上初中时,她曾经和父母说过自己的理想和美好的对于爱情的期待,“你这样的人谁会要啊。”此刻回想起来,刘依发觉自己还是无法理解妈妈为什么能笑着对她说出这句话。那是她唯一一次和生养自己的人发脾气,她尖叫着推倒了装着橙子的货架跑了出去。母亲追了她一路,从一开始的大吼大叫变成了祈求。刘依看到了街坊有人开门欣赏着这一番热闹,瞬间觉得无地自容,跑回去扶住了喘个不停的母亲。“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随口一说,绝对没有恶意的。”睡前妈妈没敲门推开卧室门对她说了这句话,这件事在她那里就过去了。

如果说向之舟之前的一些行为还让刘依保持着警惕心,他的道歉则让她完全去除了戒备。刘依身为极其乖顺的孩子,从幼年时期,便形成了家——水果店——学校——补习班的四点一线的生活习惯。她既没有和同学们去过卡啦ok,也从没看过家门口的露天电影,于是她也没太多能和朋友深入聊的事,自然没有朋友。有一段时间批评父母似乎成了孩子们的聊天热门话题,刘依总想参与进去,可往往一张嘴又不敢说了。在刘依18年的人生中,最亲密的人不是老师就是父母,在她看来,这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对小孩道歉的两类人。他将自己的尊严放在了对我的尊重之下,她受宠若惊,对男孩的爱意又深了一分。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她悸动不已的内心甚至让她无声地承认了这一点。她知道自己是真心这么想的。

***

人们对于美丽的人都会有窥探欲,某一天早晨,向之舟看着镜子,对自己产生了好奇心。

向之舟办完转学的第二天,同班同学陆运凯的母亲离开了。死人!无数的电影和文学中司空见惯的东西出现在了现实,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自己作为外来者闯入了这个班级,那位不知名的女士在同一时间作为死者撕碎了整个小镇的平静。人们如果遇到和自己生在同一天的人,总会下意识说一句“真有缘”,从此别过,人生不再有交集。几十年后当人们开始回忆过去,记性好的人也许会把“碰巧遇到和自己同一天出生的人”当做一个没话聊时的小谈资。人类就是对只会单向前进的时间如此敏感,向之舟也是如此。怎么死的?他杀?自杀?意外?动机是什么?她的家人呢?他被这些问题困住了,连画画的时候也在想,不自觉的在画布角落画了一堆问号。

如果有人知晓了向之舟的想法,也许会指责他是一个缺乏同理心的人吧。事实并非如此,向之舟作为独生子,在父母的无限溺爱下,早早就拥有了爱别人的能力。其他同学还在迫于羞耻而不敢对感动的电影情节流泪时,他就已经能很坦然的当众抽泣了。虽然父亲数次对他如此感性的气质表达了愤慨,母亲却总会护着他,高声指责父亲。

俗话说,家家都有愁,愁愁各不同。外人看到和睦恩爱,于是便认为只有自己如此不幸,得了这么个家庭。“我之前看到你的丈夫在外面吃饭,旁边坐着个年轻的女孩儿呢!”如果一个可怜的全职主妇在一天操劳后,听到对门家的母亲这么说,该如何去想呢。向之舟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的母亲应该充分体会到了对方对于隔岸观火的看客的愤怒。自己的母亲,戴女士在说完这句话后,就被那个平时一直陪着笑脸的缩着肩膀的妇人扇了一巴掌。

向之舟和母亲之间拥有很多美好的回忆,但当他钻入自己的脑海中搜索戴女士时,出现的第一件事永远是母亲被人打后愤怒的大骂。对门的刘阿姨总是一副愁苦的样子,远不像自己的妈妈利落精神的模样。向之舟没和刘阿姨打过招呼,刘阿姨也从没理过他。上次见到刘阿姨是初三最后一场动员家长会,从他们班的窗口刚好能看到她在下楼梯的时候摔倒了。这可真是结结实实的一跤,女人一只手撑着墙,缓了半天都没爬起来。在他人最难堪的瞬间施以援手,取决于对方的性格,有时反而会被嫉恨。班级就这么大,家长们也或多或少知道这位女士的不幸遭遇。处在不幸中的人总是暗暗窥探过得更好的人,以救赎的姿态出现在对方面前,说不上对方哪天就会发疯从背后给自己一个闷棍。真是个精神失常的可怜人!当着孩子面挨了外人的打,戴女士一顿晚饭都在念叨刘阿姨,以这句话收了尾。

细微片刻的沉默后,同班的陆运凯跑出去扶起了对方。一个母亲刚刚去世的孩子,处在人生中最不幸的,自顾不暇的,在黑暗中溺水的人居然还愿意将善意无偿给予他人!这可为他的所作所为又添了一层英雄主义的色彩。

被按下静止键的班级又动了起来,不少家长围了上来,“你孩子真懂事。”一些不认识陆运凯的父母说道,语气里满是羡慕。刘阿姨听完这句话后伤心得哭了起来。直到家长会结束,向之舟才看到刘阿姨的儿子从厕所走了出来,和她妈妈同样佝偻着身子。几个月后的绘画比赛上,向之舟以《孩子》为题,交上去的作品拿到了一等奖。

向之舟爱上画画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从小学习就一直不算好,虽然没拿过垫底,但也不是能让父母出去吹嘘的成绩。幼儿园大家都不怎么学习的时候,他还能勉强领回几张“加减法计算比赛”的奖状,上了小学他就成了全班第20名,在46个人的班级里还能说得上学习不错。初中他的班级人数更少了,他的排名则稳定在了三开头的十位数。戴女士也不是没期望过“孩子只是厚积薄发”,给向之舟报了一堆课外班。向之舟不但从不缺席,也很认真地听了每一节课,中考成绩却不甚理想。戴女士使出浑身解数找尽关系,最后还是只能给他办了转学。“你不是喜欢画画吗。”她对向之舟说道,“再上初三的这一年学习就算了,市里最近为了响应国家的教育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号召,办了个美术大赛。你只要能拿任何奖项,我就能把你弄进市重点。”

戴女士和向先生虽然一个说话不留情,一个严厉又暴躁,对家人却称得上尽心尽力。自己家的“愁”和绝大多数的家庭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越是和每天起早贪黑学习,满面愁容的同学们相处,向之舟越是能意识到自己所天生就拥有的这份幸福,沾沾自喜起来。

***

“你要不要去我家玩啊。”当一个人有了他人所没有的幸福时,会倾向于做出两种截然相反的选择,藏起来或是炫耀。做出前者行为的人所拥有的幸福都来之不易,向之舟很显然是后者。刘依在来到他家后看到了同样坐在餐桌旁自习的陆运凯,一路欣喜的表情顿时烟消云散。

“多……学姐好。小船你说有学霸要来就是她吗。”

“对啊,还不快把主座让开。”

“你可真够不客气的。”

“反正你怎么学也都那样了。”虽然语气颇为尖酸,陆运凯还是没有发火,起身让开了位置。刘依本来因为自己将对方的邀请理解成了“约会”有些愤怒,这下倒是有些尴尬,不好发作了。

“学姐吃榴莲吗,好像是从外省进过来的。”

“我就不……”

“不喜欢吃吗。”

“不是……”

“人家家开水果店的,肯定早吃腻了。”陆运凯接茬,看向刘依,却被狠狠地瞪了一眼。主座旁边有一个相框,里面是向之舟和父母的合影。果然帅气的孩子的父母也是一副仪表堂堂的样子。自己的母亲是个不识字的水果店老板,父亲是维修工人,每天大半夜回来衣服上都是污渍。陆运凯一定很看不起我,她想。他的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是孤儿院院长,生在一个体面且适合孩子降生的家庭的孩子天生就高人一等。刘依知道自己除了学习外并没有任何强于其他同学的地方。她有一天控制不住对当时的同桌陆宁抱怨这点,却得到了“为什么你那么在意比别人强”的事不关己的答复。她的出身就意味着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自己的苦痛,刘依在小小的年纪便认识到了有些人之间是注定无法理解彼此的,并讨厌上了陆宁和她的家。

“你们真不愧是姐弟。”

“突然提什么呢。”陆运凯感受到了她语言中的恶意,也有些不满。

“小凯你还有姐姐呢,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没什么好说的啦,她也是高三,很忙的。”

“话说陆运凯你为什么不在家自习,你家也很大吧。”

“我不想打扰到家人。”这个理由不太站得住脚,但好在刘依和向之舟都没再继续追问。保姆还是把榴莲装在一个大盆子里端了上来。

“学姐你要不要切啊。”向之舟把刀伸向刘依,刀尖冲着她,刘依刚好能看到上面反射的自己的扭曲的面容。

“我就不用了。”

“讨个吉利嘛,如果是果肉饱满的说明学姐下次模考能考好。”

“她既然不想切就让我来呗,我还没切过呢。”

“你切个屁。学姐你真不切吗。”

“嗯,你切吧。”

向之舟很利落地一刀切了下去,另一只手扯开了外皮。和她生日那天不同,里面的果肉多得惊人,外皮被挤得几乎和硬币一样薄。

“真走运!是生包!学姐你也一定会考好的。”他笑了起来,抓起陆运凯的右手和自己击了个掌。

“谢谢。”

“天色不早了,吃完小凯你顺路送一下学姐吧。”

“好啊。”

***

“学姐!刘依学姐,你今天放学后还去向之舟家吗。”家长会结束后,陆运凯的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刘依家美好的外壳,让外人看到了里面交缠扭曲在一起的,长满瘤疤的血肉。

“哈!你果然谈恋爱了。”张馨萍注意到旁边的陆宁爸爸惊讶地看了过来,只能压低声音嘶吼着,好像即将要呕吐出来。

其实孩子前几天回家时身上挥之不去的榴莲的气味就让张馨萍产生了怀疑。

距离刘依生日已经过去了很久,可只要一回想起老公切开榴莲的瞬间那股刺鼻的气味,张馨萍的嘴里就会出苦水。巨大坚硬的外壳里的果肉还不够一个小橘子大,价钱却购买十斤橘子了。那几天,张馨萍总是忍不住在任何和女儿或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提这个榴莲。不该买它的,她不停重复。

她恨上了这个水果,那天的榴莲全下了女儿的肚子,而刘依又一直是一个藏不住表情的孩子,虽然想冲父亲强装笑容,嘴角却一直在抽搐。这些都被张馨萍看在了眼里,在她看来,丈夫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到底为什么要买它呀。”她不敢直白地批评他,于是只能在心里犯嘀咕。白天上班的时候脑子里都是那个恶心的水果。

而昨天的夜晚,她又闻到了那个令人深痛恶绝的味道。“你去哪了!”她捏住了正要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的女儿的手臂,指甲缝里的土被挤压到女儿的皮肤上,留下了灰色的痕迹。

“去自习了。”

“真的吗?”

“真的!你怎么了!”女儿立刻低下去的脑袋让她感到一阵绝望。其实这个怀疑从半个月前女儿第一次喷了香水出门就有了。自己和刘依爸爸刚在一起那会儿也是,虽然是媒婆介绍的婚姻,可在一开始见面的几个月,她也第一次去村口花了小半个月的工资买了脂粉和小手镜。

计划生育政策的推出让刘依成了独子,张馨萍是个保守怯懦的人,虽然讨厌把所有宝都押在一个人身上,但也没什么办法,好在孩子这一路还算听话。半年前梁芳舅舅被水冲走的时候她也在场,那个男人把孩子推向她父亲后就被一阵急流拍向了凸起的岩石。她看见男人突然张大了嘴,头垂了下去。后面的浪来了,他的身影立即被水幕吞噬,围观的人看到连着男人的绳索在湍急的水流中不停颤动,可没人敢再下去了。太阳慢慢沉了下去,阳光被水浪荡来荡去,渐渐融化在了黑色的溪流中。

张馨萍在男人的尸体被打捞上来之前逃走了,甚至没有等到女孩被施救醒来的瞬间。她难以入睡,关了灯后,旁边丈夫有节奏地呼吸着,平稳地打起了连续的呼噜,让她想到了滔滔不绝的海浪。也许她还是不要醒来比较好,她想。并不是出于恶毒的目的,那个女孩与自己的孩子同龄,身型也很相似,让张馨萍产生了同情的心理。如果自己的女儿经历了这样的事,醒来后又要怎样才能去面临这个世界呢。

所以绝不能谈恋爱!张馨萍出了一身冷汗,手控制不住地抽搐,让女儿挣开了。但也不能逼太紧,要是女儿也去投河就完蛋了。刘依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在看什么猛兽。她很快转过来上楼了,门被狠狠拍上,发出的巨响让张馨萍又是一心惊。

她在这段时间无数次祈祷自己只是多疑了,虽然她知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得想个方法和她好好谈谈,让她分手。她以前晚上总盼着刘依她爸回来,两个人能互相诉诉苦。可现在这个天大的秘密已经撑满了她,让她连敷衍他都懒得做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意识到此刻全家的命运都肩负在自己的身上,只要一步走错就会坠入深渊。巨大的压力让她这段时间连续算错了好几次帐,每天早上梳头水池里都满是她干枯的头发。

“为什么对我撒谎!瞒着不跟我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可惜的是,张馨萍还是高估了自己。女儿今年十八岁了,虽说前段时间一起庆祝了她的成年生日,说了“以后就是大人了”这样的话,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没觉得女儿和自己当时在产房里从医生手中接过的小小的孩子有什么不同。她恍惚觉得是榴莲的气味让女儿变成了一个新的人。丈夫身上的汽油味,自己身上的土和水果还有肥料的气味,以及女儿身上的淡淡的汗味组成了让她习惯且安心的居所。而现在,女儿身上的新的,强势的气味盖过了她自己的汗味,侵入到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和张馨萍的躯体中。她只能无奈地嘶吼着,心音也跟着怒号。今天是家长会,虽然已经结束,但一些家长因为想和老师详谈所以还在教室里。以往她是绝对不会把这种事摊到台面上来的,可被背叛的感觉充斥着她,让她感到了灭顶的痛苦。

“依依,我真的很难受。”泪水划过了张馨萍的脸,眼前的刘依在泪水中泛起涟漪,她还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对她的愤怒和泪水都没有任何回应。

不止是刘依,兴许是被这一番争吵吓到了,还在班里的其他孩子和家长也都一言不发,尴尬地呆在原地,连班主任都安静了下来,嘴唇嗫嚅着,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开口调解。

“我们走吧。”陆宁率先说道。“我东西整理完了,留在这也没用。”

“你怎么说话呢!”女儿的不回应把张馨萍的情绪全都打了回来,她正好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一股脑地将自己的崩溃全部倾泻了出去。

“您占用大家公共空间不停地扯自己的家事,您是没有羞耻心吗。”虽然女儿没礼貌在先,但自己的女儿被别的家长当众辱骂让陆正志很不愉快。他很久以前也当过班主任,见识过一些疯癫的,明显是教育失败者的家长。虽然自己并不在这个学校教书,但他还是习惯性地以老师的身份站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批判起张馨萍来。

“对啊,而且同学之间经常串门的,一上来就冤枉学姐恋爱也不太好吧。”有了父亲撑腰,陆运凯鼓起勇气开口道。他半边身子藏在门后,左手死死扣着旁边的墙壁,带着一丝谄媚的笑容,似乎是想将功补过。

“你给我闭嘴!!”

“你他妈的吼别人孩子干嘛!!”陆正志突然的怒骂把陆宁吓了一跳,她本来伸出去想阻拦父亲的手登时缩了回来。但好在陆正志还没失了理智,抬起的右手狠狠地推了女人的肩膀,让她一个趔趄撞到了左侧的桌角。

“杀人了!!”张馨萍也不再压抑自己的声音,直接顺势坐到了地上,拍开了刘依的手。

“你别他妈的血口喷人!”

“杀人啦!杀人啦!!”

“妈妈,咱们回家吧。”

“我操你妈的!”

“妈妈,对不起。求求你咱们回家吧。”刘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即便每次母亲都会拍开她的手,她却还是徒劳地再次扑上去,好像自己能终止这场闹剧。她的恐惧并不比张馨萍小,他们的家并不富裕,高三也不可能转学。有一次向之舟来班级门口接她,路过的同班同学当场就笑了一声。这是很让人不快的一个微笑,但那个人也没再说什么,向之舟更是对此毫无反应,于是刘依只好不停地反刍着这份恶意,妄图将它稀释掉。刘依不敢细想未来自己的学校生活,她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她感觉好像有谁掐住了自己的脖子,急促地喘着气,眼前开始闪过电视雪花的斑点。母亲乱挥的手刚好打到了她的小腿,她一个腿软跪了下来,胳膊划过桌侧,木屑钳进了她的皮肤,留下了红色的痕迹。

“好了好了,两位家长都不要吵了。咱们先分开冷静一下好吗。”班主任在陆正志再次挥手前赶忙钻到了二人中间。陆正志和他曾经在教职工培训会上见过,对方体面的老师作派让陆正志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难堪。冷静盖过激烈的愤怒需要一定时间,但却无法消除愤怒。陆正志虽然意识到了自己当众和一个泼妇吵架的行为在旁观者的眼里好笑不已,可滔天的怒火推迟了无尽的懊恼。他一把拽过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地陆宁,朝教室外走去。

“和这种疯女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我们走!”陆宁一手拿上书包,身体被顺从地拉走,视线却仍然锁定着地上泪流满面的中年妇人。“你也走,竟多嘴!”陆正志一巴掌拍在陆运凯的后脑勺上。

“刘依妈妈,你也先起来吧,好吗。别在地上躺着啊。”

“老师,难道我做错了吗。”张馨萍是从来不和班主任交流自家孩子状况的。一是因为孩子很省心,二则是因为这个老师的门牙长得出奇,总让她联想到老鼠。可她现在急需他人的认同,自己的当众撒泼属实不应该,可凡是和她有相似经历的母亲,哪个不会这样做呢。她相信自己的行为是值得被同情,也该被同情的。

“刘依妈妈,咱们先起来好吗。”

“我做错了吗。”

“先起来好吗。”

“老师也认为我做错了吗。”

“刘依妈妈,咱们有什么事都可以之后慢慢聊……”

“就因为那个男人也是老师,所以我错了?”

“怎么会呢,您先缓一下好吗。”

“他对一个陌生人都能轻易下手,谁知道他老婆是不是被他杀死的!还有他的儿子,满口喷粪,一看就没被教好,那个女儿也是……”张馨萍越说越起劲,她从说平时从不敢说的话的这一行为中得到了诡异的快乐。是了,兴许女儿其实没有恋爱,精神变态的父亲生下的孩子也是变态,那个坏小子看着自己大哭大闹,现在肯定正偷着乐呢。她被这个想法振奋了,自己居然信了那么坏的父亲的孩子说得话。她这才想起了旁边的女儿,不免愧疚得看向她。

“依依,是那个男孩错了,让妈妈……”

“我操你的你他妈扯什么呢!血口喷人的婊子!操!”

“爸爸!”

陆运凯破了音,凄厉的嘶叫好像兔子被狐狸咬断了喉咙。陆正志大步冲了进来,拽住了女人披散拖到地上的头发,把她硬生生提了起来。

“妈!”刘依立刻拽住了妈妈的手臂,但还是被跟着带着朝楼梯方向走去。

“依依,你快去报警,妈妈没事的!”

“报个屁,老子就是要和你去警局告你诽谤!看看有哪个警察会站在你那边!”

“依依,你快放开手!”张馨萍死死抓住了楼梯的栏杆。她因为能够保护女儿油然而生了一种伟大的使命感。一直以来,她对于陆正志这样西装革履,高壮的男人都怀揣着仰慕和害怕的心理。可今天不一样,她清晰地认识到,正义站在自己的一方,为了女儿,她必须得坚守住,不能像这种人屈服。

“爸爸!”陆运凯双手并用,想要扒开父亲拽着对方头发的手。“姐姐!”

“两位家长别这样,很危险……”

“求求你们!对不起!”刘依大哭,其他班级的家长和孩子探出头来,有些大胆地甚至走了出来,去询问旁边的手足无措的班主任。“求求你……”刘依被一把甩开,一头撞上了站在旁边的陆宁,两个人一起摔倒了。她的脑袋狠狠在地面弹了一下,耳鸣就像防灾警报一样在刘依的大脑突然爆炸了。

“爸爸!”

“哈哈!!真是报应!!”

陆宁爬了起来,走上前,她看到陆正志躺在下层的拐角口,身体不断抽搐着。他的眼睛死死瞪着台阶上方的女人,陆宁甚至能看清上面的血丝。比这个红色还要深的是他脑后不断绽放的暗红色血花。往下掉部分被陆运凯的背遮住了。他和陆正志以相同的频率颤抖着,不知道地都会以为他跟着摔下去了。

略过两人,陆宁再往下看,和同样伸着脖子往上张望的向之舟的视线交汇了。

 

 

第四章 使君子

陆宁生病了。去医院做了血常规,什么都没检查出来。

“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陪着陆宁取完报告,唐伟照例开车把她送回了家。“我们之前就接到过一个男的老是打120说自己得了绝症,最后带到医院去,医生说是疑病症。”

“疑病症是指怀疑自己生病的病吗。”

“是吧。”

“那不就还是生病了吗?”

“与其说病不如说是怀疑自己生病的感觉?说实话,我不觉得这个该被归为一种病,虽然医生这么说了。”

“算心理疾病吧。”

“但大家不都会怀疑自己得病嘛。我觉得这只是正常心理。”

“也许吧。”

唐伟并不是一个很会接话的人,车里陷入了让他习以为常的沉默。陆宁看着窗外快速闪过的花丛发起了呆。唐伟为了避开和睦一家福利院特地绕了远路,两个人很快路过了陆宁毕业的高中。

三年前的蔡颖谋杀案以悬案被暂时搁置,当时负责此案的刘东高升去了市公安局,除了自己外,几乎没几个人还记得这个案子了。出于愧疚心理,加上陆宁的父亲又在两年前的事故摔成了残疾,唐伟经常会帮着这两个姐弟一点。陆运凯因为高考失利选择了复读,陆宁考去了首都,每个假期都会回来帮着照顾父亲。他一开始接送陆宁的时候还会努力找话题,尴尬地哈哈大笑,现在已经习惯了她的沉默寡言,甚至觉得自在了。

“有什么事记得联系我啊。”唐伟从后备箱拿出了一袋新鲜的还粘着泥土的水果和一束花交给了陆宁。“你不在的这半年这儿建了个小游乐园呢,有空可以和朋友去玩。”

“好的,谢谢您。”

***

唐伟送的祝福健康的白色使君子被陆运凯移到了花瓶里。他每天都会早早起来给它浇上一些水,可离了根的花束还是以很快的速度变成了血红色,花瓣耷拉了下去,即将枯萎。

“把它扔了!血红色也不嫌晦气。”某一天从医院回来,父亲大吼道,一瘸一拐地走上去用拐杖连花瓶一起扫到了地上。瓶子在地毯上弹跳了几下,里面的使君子全部洒了出来。因为陆运凯没有去收拾他们,于是它们就留在了那里。花瓣很快干枯,远看像血液喷射的痕迹。每次经过那里,陆正志会直直踩过去,陆宁习惯一个小跳跨过去,陆运凯则选择了绕过去。

这个明晃晃的作案现场昭示着陆正志的情绪失控,而故意不去清理它则是一种对于陆正志的不满的表达。陆正志为此愤慨不已,总是会狠狠用好的那条腿踩在花瓣上,脚底细碎的响动像虫子被碾死的声音。

即便过了整整两年,对于孩子在自己残废后突然的疏离和冷漠,陆正志还是感到难以接受。父母和哥哥姐姐拼尽全力把他送进了城里读大学,他也很好地成为了一个孝顺的儿子,在刚工作一个月只能赚一两百的情况下也会拿出一半寄回老家。对于两个孩子,陆正志自认并未亏欠什么,放在全国里比的话,他也一定要比百分之九十五的父母要好了。

用一场灾难认清孩子的本质也不坏。陆正志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那一天的冲突几乎带走了他看重的一切。收入,地位,名声,工作……起因只是芝麻蒜皮的小事,却给他带来了如此可怕的后果。无数个夜里陆正志咀嚼着懊恼的苦果,只好教自己要从哲学的辩证角度去努力发掘这个事故的正面性。等我死了,他们别想分到一点财产!每当儿子和女儿再次把他视作空气后,他都会在内心恶狠狠地大叫,下一刻又因为这句话中的“死”字而被吓得浑身一颤,不敢具体去想那个画面了。

为什么女儿和儿子会成为如此狼心狗肺的人呢。陆正志陷入了困惑。是周围的农村的落后环境?是同学的整体素质太差?还是蔡颖的遗传呢?因为没了工作,陆正志天天只能呆在家里,于是他思考的时间也被无限拉长。不管孩子们在外面过上了怎样的生活,进入了怎样的新阶段,回到家后,迎接的永远是与他们出门前没什么变化的陆正志。陆正志在这漫长又孤独的时间里养成了翻自己记忆的习惯。他开始沉浸在对自己过去的欣赏之中,为此或是高声叫好,或是哀叹流泪。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的细节解开了他的疑问。那就是孩子的冷漠是蔡颖留下的种子。大概是二十年前,自己和蔡颖刚结婚,自己照例寄了一半工资回老家被她发现了。“要不是我,咱们家早就去喝西北风了!”女人说这句话时语气充满了自得,虽然她看起来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可能说出这句话,意味着这个人对于赡养父母这一行为的蔑视。陆正志也从没见过蔡颖和自己家人热切联络的样子。孩子的脑子是遗传自母亲的。这么看来自己唯一的错误也许是当时不应该找她。每每当他的思考走到批评蔡颖的阶段时,她死人的身份又让他不敢僭越,在内心诉说更难听的话语。陆正志因此每天憋屈不已,无处声张。更令人惊惧的是,两年前的那场事故让陆正志在活了将近五十个年头后第一次意识到了家的存在并不总和温馨与安全关联,终日惶惶不安,半个月前更是被确诊得了慢性胃炎。

“太可怜了!你不这么觉得吗。”向之舟突然大喊了一声,吓得陆运凯一个手抖,游乐园门票掉到了地上。

“什么?”

“你姐姐啊。”

“她本来就不爱来游乐园,多半是故意装病好名正言顺放鸽子吧。”

“怎么会呢。”

“你和她熟吗就怎么会。而且她得的根本就不是病,只不过有人闲得无聊给它命名成疑病症而已。”

“所以她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病?”

“她怀疑自己得了疑病症。”

“那不就是怀疑自己其实没病吗。”

“是这样吗。”、

“我们玩儿完去看望她吧。”

陆运凯非常不想让向之舟去自己家,但当了快三年损友,他也逐渐习惯了向之舟的自说自话。任何人都无法左右向之舟的决定,陆运凯很羡慕他这样的性格,也很讨厌他在一些事情上所做出的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陆运凯爆冷考进了市重点高中,班里除了向之舟外没有一个自己之前认识的人,加上向之舟很主动地过来和他打招呼,两个人很快混熟了。高一第一学期末发生的事更是让他失去了和其他人交朋友的机会。虽然对向之舟百般不满,看在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和自己继续玩的人,陆运凯也就这么忍了下来,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不管是出去玩还是自习,买东西,吃饭,这几年只要向之舟突发奇想提出了自己的意向,他就没有不跟着一起参与的可能。自己前两个月的成年生日派对甚至都由向之舟一手操办了。他,向之舟,陆宁,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向之舟的朋友在向之舟的家里共同拍着手唱着生日歌,即便现在回忆起来,不舒服的尴尬感还是让陆运凯无所适从。

“顺便带点海鲜粥吧。我提前让保姆做好,结束后开车顺路过我家一趟。”

***

陆宁开门的时候穿着睡衣,上身的v领几乎开到了胸口。在听说有外人要来后,可以看出她大概花了不到一分钟给自己梳了个最简单的中分,并用水泼了把脸。开门后,陆运凯正好看见有一滴水珠从陆宁的脸滑落到了地上。他又看了眼向之舟,好在他并没有盯着陆宁的胸口,让陆运凯暗暗松了口气。

“姐姐,我听说你生病了。所以想来探望一下。”

“谢谢。劳烦费心了。”她点了点头,对于对方自来熟的态度没有什么反应。向之舟上下扫了眼玄关,便很轻车熟路地从鞋柜里抽出了一双拖鞋换上了。“我可以随便逛逛吗。”他说罢,在姐弟俩回答前就朝深处走去。“陆老师,我是向之舟,您在吗。”

“我先回屋了。”陆宁用左手锁上了门,陆运凯这才注意到她右手还拿着笔。为了保研,姐姐好像早就找好了导师,已经开始替他处理一些事务了。

所以她确实没生病。陆运凯想。他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姐姐的一些想法。愈发暴躁的父亲让这个家更加没有了家的样子。他希望姐姐只是单纯通过装病来躲避父亲,而不是因为发现了别的什么。

“这地上的是什么啊。”半天没有等到回应,向之舟回到了客厅。“叔叔好像在休息,我等他醒来再走。你有苕帚吗。”

“干什么。”

“帮你们打扫卫生啊。”

他的态度太理所应当,陆运凯再次为向之舟摸不着条理的想法震惊了。人们在面临完全无法理解的行为时,会生出排斥感。如果这个排斥的感觉一直不消失,就很容易让人烦躁,而当做出这样的行为的人是自己很熟的人的时候,这个烦躁优势也会转化为愤怒,悲伤甚至无奈。陆运凯不是一个很有自己主见的孩子,所以在向之舟这样过于有自己想法的孩子面前就很容易被牵着走。他之所以会养成这样的性格,还离不开除了自己外的家庭成员。如果要排名的话,蔡颖是做出最多让他难以理解的行为的人,然后是陆宁,再然后是陆正志。他以前和向之舟说过自己的在面对他们的时候的崩溃,却被向之舟说”她俩是女的所以你理解不了她们的脑回路呗。这有什么的。”但是只有陆运凯自己能意识到,妈妈和姐姐带给他的“无法理解”的地方是不同的。这个语言贫瘠的孩子很难表达出这个不同的点的本质,但在内心深处,他却理解了这并不是因为性别才带来的不理解。这是因为在妈妈去世后,他只有几次感受到了那种相似的“无法理解”的痛苦,而这都是向之舟带来的。

但向之舟和妈妈是不同的。他的年龄比自己还要小,两人的性别也不同。这种同辈的朋友关系让他在面临自己的痛苦时也更加大胆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他问道,迫切地想知道答案。语气很明显有些冲,惹得向之舟看向他的眼神有些不满。

“我难道有伤害到你吗。”向之舟说道,跪下来把早已干枯发黑的花瓣拢了起来,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

“不……我只是觉得你没有这个必要……”

“家里来人了吗?谁来了?”里间传来了陆正志的声音,他因为慢性胃炎烧了起来,这几天都昏昏沉沉的。两年来陆正志基本半年一大病,小病不间断。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因为运动量减少导致的免疫下降,可即便每天去医院积极复健,夜晚去公园散步,陆正志的身体还是不见好转。皱纹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爬满了他的眼角和额头,晚上帮父亲擦身的时候,陆运凯总觉得他像一只巨大的蜥蜴。失去大好前程的愤怒让这个男人迅速地衰老了起来。

“陆老师好!我是向之舟!”

“哈,被张馨萍丑女儿迷住的那个男孩儿?”

“没有没有,我只是和她一个活动部而已,应该是她妈妈误会了。”

明明陆正志看不到,向之舟还是摸了摸额头,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两年前的事以意外事故了结,陆正志当时在医院本来天天嚷嚷着要看监控,可当他真去看了后,就立刻同意了对方和解的请求,甚至连赔偿都没要。刘依还是转学了,去了镇子里比较差的高中,高考更是发挥失利,成绩只够去专科学校。父母一合计,就让她继承了家里的水果店,一家三口仍然住在一起。只要是需要买果蔬,陆运凯总会去求陆宁,陆宁不在家的时候,他就会每周日起个一大早,打车去县城的菜市场买够一周要吃的菜。

“我就知道!”即便关着门,陆正志声音中的欣喜还是传了过来。“你怎么可能看得上那种玩意儿。”

朝夕照顾间见多了父亲的小人得志的样子,留给陆运凯的只有漫长的麻木。放在以前,他也许会小声反驳一句“这么说不太好”,现在他却只是沉默着,连自己的家人的丑恶的一面暴露在外人眼前的羞耻心都几乎要消失殆尽。他把视线集中在地板上的污渍,开始发呆。

“陆宁姐姐是也生病了吗。她还好吗。”

“她生个屁的病啊,纯属疑神疑鬼。”自上次去医院检查以来,陆正志很久没有说这么多的话了。他正在尽情品尝胜利的喜悦,虽然从内心深处,陆正志一直坚信自己站在正确的一方,可警察的批评,路人的嘲讽甚至是儿女的冷眼让他有了一种和全世界为敌的感觉。女儿高高在上的“不管怎么说先打人就不对”的话更是让他气得一晚上都没睡好。

“终于真相大白了!”如果可以的话,他都想现在拄着拐杖去到水果店,把张馨萍揪出来当面嘲笑她的无理取闹和滑稽的失败。

“粥你就放门口吧!”陆正志撑起身子大吼。这两年里,他也或多或少迁怒过置身事外的向之舟。但现在这个男孩却成了他的报喜鸟,比起爱说教的陆宁和冷漠的陆运凯,明显是懂事的向之舟更加和他的路数。

果然,欠缺母爱对孩子的性格影响很大,他想。蔡颖没必要这么早离开的。高中是孩子们成长的重要阶段,因为没了妈妈,自己的孩子彻底错过了成为健全的大人的机会!这么想来,他又对孩子们心疼了起来,觉得之前他们的不领情也能被原谅了。

“我给您端进来吧!”

“门锁了!你放门口就好。”

“好的。”

 

 

第五章 矮牵牛

自己生了病,即将死去。

回过神的时候,那只兔子已经死在了我的手里。它四肢张开,柔软的温热的背部紧贴着我冰凉的手。我太专注于盯着它的眼睛,视力夺走了听力,没听到它最后的哀鸣。阳光照在我的手上,也包裹住了它的身子。它红色的眼球闪烁着微光,圣洁而又祥和,无辜而又愚蠢。

我忘了一开始是为什么要抢夺它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今年我十六,兔子死在了十一年前,多半已经转生成新的生物,回到人间了。

人们都说杀害动物是成为连环杀人犯的征兆之一,可我很清楚,我的最终目的不是要杀了它。因此,当几天后听到妈妈说到兔子的死亡时,我也没有产生愧疚感。不过我敢百分之百肯定,我并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因为即便十一年过去,我还是清楚记得它的死状。一个人能记住的东西是有限的,即便记下了,也有清晰和不清晰之分。这份记忆越清晰,说明这一段时间给你带来的情感越大。我之所以笃定自己是一个有同理心的人,也是因为自己在回忆起兔子的时候,会产生的轻微不适感。

除了它之外,我再一次接触到死,应该就是幼儿园的时候,我去菜市场买了几只小鸡,它们在纸箱里叽叽喳喳的,好不可爱。家里的座机响了起来,这群小鸡仔们突然发出了尖锐的吱吱声。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理解自己做出那样事情的意图,不过我自己认为那就是单纯的,来自孩童的,充满恶意的好奇心。我扯起听筒,戳到了小鸡的头的侧面,希望它能回应点什么。一向吵闹的动物们突然又安静了起来。为什么不说话呢。我使劲儿拿听筒戳着一只小鸡,很快,它发出了一声大叫,之后就没了声息。它死了,和兔子不一样,是闭着眼的。

那时的我对于它的死亡似乎仍然没有太大的愧疚心,但这份记忆仍然留到了今天。自己是一个有着丑陋的,不可告人一面的人,我每次想到它们,都会警告自己,以后可千万不能再做这种事了。我良好地履行了这一点,渐渐地,我也变成了一个在面对离别时会哭泣,看到马路上被车碾死的小猫时会发自内心地哀叹的人。

我身为人类的同理心和从众心理让我学会了为其他的生命的离去而悲痛,可正是因为是人类,我作为高级物种的傲慢让我没有成功从这两起事故中学到一点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要怎样面对死,面对他人的死,甚至是自己的死。

死,按理来说,对于我这个高中生而言,是很遥远的。我本应该无忧无虑地玩耍,走在河边的时候不用幻想跌进去的场景,看着通风口不去幻想有人爬进来的画面,从楼上往下看时不去勾勒自己摔在地上四散的尸体。可意外却发生了,有一天早上,我上学时路过了肉铺,屠宰师傅正在劈砍一头猪的肋骨。兴许是力度出了问题,他突然一下没拿住刀,沉重的砍骨刀甚至小幅度地弹了一下,刚好掉在了我旁边的地上。如果这把刀当时砍到了我呢,虽然它离我有足足半米,我还是在接下来的一天都陷入了这样的思考,每次努力想转移注意力去思考别的事情,都失败了。那上面也许带着猪肉条虫的卵,那把刀划过我,里面的虫卵会进入我的血液,一路进入我的脑子里。我被最后自己的死状吓坏了,即便没有真的被砍到,也疑神疑鬼了半天。

从那以后,我好像就无法抑制自己对于死的联想了。我将一切都归咎于那个师傅,认为他是害我的内心无法安宁的元凶。

同时,这也是我未来一连串疾病的开端。

***

苗妍妍自杀了,说是喝了农药,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的父亲在墓前哭得几乎要死去,陆宁跟着父亲在堂前简单叩头后,留下了一束白色的矮牵牛便离开了。苗妍妍爸爸没钱置办,自然也省去了围桌吃席的环节。加上死的是一个小辈,跪拜等繁琐的仪式也全部取消,人们只能从苗妍妍爸爸悲痛欲绝的表情感受有人离开的这一事实。

陆宁和苗妍妍虽然在同一个初中待过,却并不算熟。陆正志作为她原来的语文任课老师出席了葬礼,陆运凯那天要参加模考,于是陆宁也跟着去了。一同跟来的还有向之舟,他说陆宁太瘦弱了,过于劳累的话,在这种艳阳高照的日子会中暑,从家到葬礼现场,一路基本上都是他在扶着陆正志。

“我比苗妍妍小来着,刚才是不是跪一下比较好啊。”

“算了吧,你和她都不认识。”

”才21就去世了,真令人痛心。”向之舟把玩着一支矮牵牛,他忘了买花,从陆宁的花束里抽出来了一支。临到送的时候又觉得不太像话,就这么拿着花出了灵堂。

“你打算把这它带回家吗。”陆宁说道。那支矮牵牛像一个小喇叭,白色中间是黄绿色的花心,正随风摇晃着。

“会有不好的后果吗。”

“你不信习俗的话就不会。”

“一会儿顺手扔掉不就行了。”陆正志说,他被热得满头大汗,只能拄拐让他的另半边身体的运动能力急剧退化,光是在静止状态下保持身体平衡都要花费不少精力。

“或者干脆送给她妈妈吧。她的灵堂就在隔壁。”

“您是……”

“我是林悦,也是她原来的老师,陆老师的同事。”

“啊,老师好,我是向之舟。”

“你好啊。陆宁也好久不见了。”

“嗯,老师好。”

林悦走上前,主动搀扶住了陆正志空出来的一侧胳膊。自陆正志生病后她也会时不时去他们家看看,那是陆正志最愉悦也是最痛苦的时光。他不想在心爱的女人面前被看见这副落魄的样子,却也期盼温柔又美丽的她能暂时将自己从现实的苦痛中拯救出来。

“她的母亲……”

“好像是在很久前就离开了,苗妍妍是父亲带大的。”

“真令人痛心。”向之舟再次哀叹道,意识到自己刚刚才说过一字不差的话语。在死亡面前,外人所能给予的关怀如此贫乏,除了“请节哀”“我很抱歉”“我深感痛心”之外,便无话可说。自己并未送别过任何亲密的人或者动物,纵使读再多的书,看再多的电影,也很难真正体悟到死带给那些可怜的生者的绝望。但人是有着连自己都无可奈何的好奇心,即便本能在抗拒着这份会给所有人带来平等的黑暗,那个疑问还是挣扎着顶破坚硬的地面在他的内心生根发芽了。

同样送别过最亲密的人,同样失去母亲的陆宁,是否会理解苗妍妍的死呢。更进一步,他想。她有想过去死吗。

“你觉得……”

“什么?”陆宁推开了苗妍妍妈妈灵堂的门,她的灵堂比苗妍妍要小上许多,除了一张照片,几根蜡烛,一个白色的布满灰尘的脏兮兮的灵台外就再无他物了。那个灵台加上架子甚至还没有陆宁高。照片里的中年女人梳着只到脖子的短发,笑得很拘谨。向之舟仿佛看到了女人缩着身子,腼腆地冲外人笑着的模样。他想到了隔壁的刘阿姨和自己当年获奖的作品,惊觉自己的健忘。这是对于外人的漠不关心,他把目光转向自己的回忆,发现自己甚至忘了当年熬夜刻画的刘阿姨的儿子的面容。

“苗妍妍为什么会自杀?”

这可不是该在孩子母亲的灵堂问出的话题,向之舟把矮牵牛放在了照片下方,飞起来的灰尘吸附到了矮牵牛的花瓣上,把它从原本的纯洁安宁变成了悲哀沉默。

“没什么为什么的。”

“自然而然的,就这样了。”她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陆宁冲着这个笑得拘谨的女人跪了下去,深深行了一个拜礼。

***

有一天早上醒来,我觉得自己好了许多。

那天的天气很好,昨夜下了雨,细密的雨点声盖过了空调因为老化时不时发出的嘶鸣,我因此睡了一个好觉。母亲让我睡前一定要喝一杯水,但我昨天忘了,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眼皮轻松灵巧的扇动着,心情也随之雀跃。洗漱完下楼,母亲和弟弟正在边吃早饭边聊天,父亲因为怕雨天堵车提早出了门。我走到桌前,面前的麦片粥和煎蛋还冒着热气。他们两个似乎在讨论很深刻的内容,没有分功夫给我。温暖的食物缓缓流进我的身体,我开始享受这个安全又温馨的时刻。

“我想报课外班。”

“课外班没有任何用处。”

“可我这次的考试成绩……”

“报了课外班就能考好吗?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天天泡在辅导班里,成绩还是吊车尾?”

“他们是被迫学习的,但我知道我哪里差,我觉得也许去上课外班……”

“你错了,这是没有必要的。”

“但我觉得……”

这个争吵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妈妈从来没有就学习上的问题说过我,如果我要是能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吃完饭,说一句“我先走了”出门上学就好了,但我没有。我感觉自己的身为自我的中心被一种异样而又可怖的烦躁抓住了,这股惹人作呕的躁动不是从心脏,或者大脑,而是心脏稍微靠下一点的,也就是胃部的位置出现的。这种感觉我以前也有体会过,我一直不算一个脾气好的人。去年刚上高一,我和大家一起去基地参与了军训。那时我刚得病,睡眠变得不太安稳,舍友中恰巧有打呼噜的人,我每次都得花上一个小时才能入睡。早上六点就要起,我每天睡着的时间只有六个小时。因此,我骗了舍友说我有失眠症,百般道歉后,在大家同情的目光中换了新的宿舍。

军训结束,当我兴冲冲地向妈妈炫耀自己是如何用惹人同情的演技争取到良好的睡眠环境时,她虽然也附和着笑了,但我觉得那是一种觉得我给她丢脸的尴尬笑容。“你这样不好。”她说,“她们都是你未来的同班同学,大家认为你有病,都会欺负你的。”

现在想来,我还是不知道她这番话里究竟是关心的意思更多还是批评的意思更多。但我敢肯定的是,她的一句话将我原本的得意和满足都驱散了。我立刻生出了一种愤怒,它是后悔所带来的。其实在说这句话之前,我相信我的内心是知道母亲并不会给我任何正向的回应,但我还是说了。这是一种孩子特有的渴望,渴望被父母所理解,所认同,所鼓励,于是整件事情才能算圆满落幕。多么卑微和恶心!我在内心唾弃自己,为自己再一次没有控制住腆着脸和她分享而感到懊恼。自己是个软弱的,连对自己都无法信守承诺的人。我想到这里,感觉自己对自我的认识又清晰了一些,我为自己的成熟感到欣慰,可下一秒,我又感到了另一种绝望,那就是当我越扒开自己,就只能看到愈发不堪的存在。

那天之后我们吵起来了,没有人道歉,第二天她在我走的时候递给我了一块包好的面包。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把它放到书包里,而是一手把着自行车把,一手拿着面包,一边骑车一边哭了起来。

我们班在楼道口,那里有个大垃圾桶,最后我还是把它扔了进去。

话说回来,虽然我的脾气一直算不上好,从幼儿园到高中为止,也都没有出现交不到朋友的情况。虽然在年少时期读到一些诸如“自杀”“抑郁”的新闻和小说故事的时候,我都会被这些事情背后的过载的感情吸引,并认为做出这些行为的人是神秘且深刻的。但我从来不希望自己真正得这些病。我曾经很巧合地在医院目睹过一个患有心理疾病的孩子过了药效而发作尖叫个不停的样子。还好我不是这样的人,我如此想,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内心的优越感。

但最近的我愈发暴躁了。比如说今天,我本应该对弟弟的事情置之不理,帮助他也不会被感激,一旦我脱口而出对母亲的质疑,他就能全身而退。我和妈妈还是不会吵出一个结果,我也许还会因此上学迟到。“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开口了。

“什么?!”

“课后补习没用。”

“学习是不看自己还指望别人?”

“课后补习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啊。”

“你错了。它是没用的。”

“为什么。”

“那么多人成绩倒数看不见?”

“但第一第二也在上课外班啊。”

“那和课外班无关,他们自己聪明。”

“不是,你就先让他去试试又能怎么样呢。”弟弟果然不再参与这场对话了,他低下头去把一整个煎蛋都吸了进去。我和妈妈分别坐在他的两侧,他尽力地缩着肩膀,似乎是希望我们两个都不要注意到他。他总是这样,虽然我没怎么和他认真吵过,但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他。

“你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呢?”妈妈说道。“别人都在好好说。”这句话在每次的吵架都会出现,也每次都会让我暴怒,屡试不爽。她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都会突然变得轻声细语,像是我突然变成了愚蠢的婴孩。

“谁先不好好说了!”我更加生气,甚至尖叫了起来。明明是至亲的人,却无法在同一个环境哪怕和平相处半个小时以上。明明双方都不希望争执,为什么还是会吵起来呢。一天才刚刚开始,我却感受到了莫大的疲惫,我想要尖叫,想要撕扯自己的头发,想要揍自己的脑袋。我的眼前开始发黑,泪水流了下来,视觉的减弱让我的其他感官更加清晰,我尝到了嘴里煎蛋的味道。早餐是母亲做的,这个念想在一瞬间击垮了我。我忽视了母亲后续如同一个温和的领头羊的教育的话语,冲进厕所,把整顿饭都吐了出去。

所以我究竟为什么会成为一个如此易怒的人呢,这也许是我所患的第二个疾病。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天生就免疫力差于是被疾病缠身的人,看来我也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他们的一员。但这是为什么呢,人不可能从健康强壮突然变得免疫力低下,在我的意识触及不到的地方,我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恐惧的变化。我意识到自己目前还想不出前一个问题的答案,而明白这一点又给我带来了新的不安。为什么是我呢。不安让我不停地放大自己的所有经历。但很快,一个人彻底解开了我的疑惑。虽然这给我带来了新的挣扎,但清晰的绝望总比模糊的不安要让人不那么心焦。1月20日,为了庆祝母亲的生日,福利院的所有员工们给孩子们延长了一小时的娱乐时间。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我,妈妈,还有弟弟以及老师们围在一起,给我妈妈唱了生日歌。今年是她五十岁的生日。我的母亲居然也已经走完了人生的一半旅程,我唏嘘不已。因为朝夕相处,我很难注意到母亲身上衰老的痕迹,所以总觉得她还是和我三四岁时的母亲是同一个人。吃完了蛋糕,大人们去操场散步消食,我也跟了上去,听他们聊自己的孩子还有他人的八卦。

“你还记得之前来咱们院考察的那个男的吗。”说话的是马老师,她半边身子朝妈妈的方向靠,另半边的胳膊紧贴着陆运凯。陆运凯很喜欢她,因为她每次都会偷偷给他带吃的。我记得陆运凯那时正在玩俄罗斯方块,看起来心情不错。连借佛献花都看不出来的人自然能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不得不承认,我虽然对他颇为不屑,却也着实羡慕他的天真。

“记得,他怎么了。”

“他因为受贿败露被开除了!”

“看不出来啊,他看起来仪表堂堂的。”

“更离谱的是他的妻子!居然得了红斑狼疮!”

“天呐……虽然也可以说是恶有恶报,但这也太惨了。”

我对这个有着奇异名字的疾病感到很好奇,隔天在信息课上偷偷查了它的说明。网上对于这个病的症状描写让我如坠冰窖。这是一个基本专属于女性的病,和雌激素有很大关系,潜伏期从数月到数年,并且没有明显的症状。诱发的病因有很多,目前也没有绝对的定论。但是,不管是谁的说法,甚至是英文的,都有提到过于不稳定的情绪也许是诱因之一。多么惊人的巧合!在我正在忧虑自己是否患病,每日为自己暴躁的情绪感到无可奈何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病!我开始尝试合理化自己的不安的思考,也许我现在的疑神疑鬼都是我的大脑给我的警示,告诉我体内存在着某个会在未来爆发的带给我死亡的大病。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因为不安,恐惧都不是凭空而来的,如果只是路过屠宰店差点被砍到,这种不安怎么会持续如此之久呢。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而我也许发现了它。现在还来得及,我又开始感谢起这段时间的敏感的情绪,甚至要流下泪来。只要我在日后努力让自己变得情绪稳定,就不会走向那个恐怖的结局。晚上睡前,我暗暗发誓,决定这次之后真的不能再老是因为一点小事就生气了。

***

陆宁这次去买水果的时候,被刘依叫住了。

“你这周末有时间吗。”

“有的。”二人虽曾是同桌,但本来关系就不算亲密,加上两年前的事让两家结下了仇恨,她们私下也没再联系过了。因此,半年前再次在水果店见到陆宁的时候,刘依被对方坦然的样子吓得愣了半天,差点算错了价格。陆宁没有主动和她说话,于是她也把对方当成了陌生人,倒是相安无事。

“我,我要结婚了。你要来参加婚礼吗。”

“这么快?”陆宁在下意识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就知道遭了殃。刘依多半知道自己考去了首都的大学,自己当年学习一直不如对方,不管自己的话中是否含有恶意,用问句回答问句总归是傲慢的。她当然没有必要在意谈不上朋友的,一个开水果店的人的想法。可每次见到她操劳的身影和憔悴的面容,名为悲悯的情绪就会抓住陆宁,让她深感讽刺。母亲离世,父亲残疾,自己不但没有夜不能寐,日日以泪洗面,反而在外面同情他人,一个伪君子!对陆宁而言,说出对不起还从没有过,因此她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在刘依的沉默中煎熬。

“因为要有孩子了。妈妈说让孩子名正言顺地出生很重要,所以就打算结婚啦。”

“你……”为什么发生这种事情后,还能和母亲和解呢。陆宁无法理解,也很抗拒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果自己被当众下了面子,甚至导致未来的生活生不如死,那么自己是一定会被滔天的仇恨所裹挟的。事实她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小学的一个同学曾经在一起玩捉迷藏的时候因为没有跑过自己气得打了自己一巴掌。陆宁很幸运地初中和那个人在同一个班上课,初二的时候,她得知了那个男孩好像不喜欢女孩的传闻,第二天就告诉了全班同学和老师。男孩最后转走,自己虽然知道做了错事,但复仇成功的巨大幸福感挤走了微小的愧疚。她现在都不太记得那个男孩长什么样了。

当然,家人是不一样的。尤其是父母,就算再恨再难受,也不能说出来,不能忤逆他们。陆宁是个很有洞察力的孩子,她代入了自己和母亲,更觉得刘依的行为荒谬不已。

“你的对象,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努力想装得八卦。不管原因如何,事实就是刘依仍然和家人生活在一起,看起来很幸福。陆宁对这种悲剧后的温馨感到了恐惧,她看了看窗外,下雨了,但还不大,自己可以直接就这么逃回去。

“是爸爸的同事的孩子,我们见了几次面,觉得还挺合得来的。而且他……”

“他怎么了。”

“他有一双纯真的眼睛。”

这下倒有点像她熟悉的刘依了。刘依并不知道向之舟还和自己的家有来往,陆宁也只是因为张馨萍才可怜刘依,对于向之舟和刘依之间,她并不关心。陆宁松了口气,接下了话茬,“你看起来很喜欢他。”

“外面下雨了,你要不再待一会儿,或者我去给你拿把伞?”

“不用了,我明天就要走了。伞不方便还。”

“所以婚礼你去不了吗。”

“嗯,不好意思啊。”

“没事没事,当然是学业更重要。”她笑了笑,表示理解。

两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陆宁低下头,开始数梨子上的斑点。如果身份调换,自己是刚才说这句话的人,那自己一定是饱含嫉妒和恶意的。刘依是个温顺的孩子,但并不完全没有自己的情绪。然而,陆宁没有从她刚才的表情中感到任何恶意。荒谬带来的不适和一种品德上的卑劣感促使她向令人不安的思考投怀送抱。可惜,人所能思考问题的角度很有限,尤其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更容易被自己的行为模式所框住。陆宁虽然有一定的聪明才智,也并不缺乏感知力,但她过度关注自己,渐渐遗忘了在与他人相处时应该有的敏锐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她没有意识到刘依并没有正面回答自己她对于丈夫的真正态度,甚至将其解读为了一种大人独有的成熟和游刃有余。她开始怀疑刘依的一系列行为背后的阴谋,也许她只是想通过婚姻得到更多的财产,这之后她就能将母亲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她想,并不为自己立刻产生如此阴暗的想法而震惊。用恶意揣测他人似乎在什么时候成了自己的新毛病,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妈妈!”刘依惊喜的叫声仿佛一道惊雷,让陆宁发出了气声的尖叫。

“我先走了!”她慌不择路,差点儿一头撞上张馨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停呢喃着,陆宁低着头,她知道张馨萍认出她了。她赶忙跑了出去,冲进了雨幕。

“陆宁!陆宁!”

刘依的声音在后面追赶着,陆宁想要狂奔,可她也知道自己刚才太不够体面了。也许她很快就会放弃,张馨萍不忍心让她淋雨的,她想。然而,走了足足半分钟,刘依的呼喊还是贴在身后。陆宁只好停了下来,绝望地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审判。

“你水果忘拿了呀!”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对不起。”

“小问题,别往心里去。”

“那么再见……”

“陆宁,我还是觉得要和你说一下……我刚才邀请你去婚礼不是想让你出丑什么的……”

“我没往那方面想。”

“啊,那还真对不起。其实正好相反,因为原谅你们了,所以我才想邀请你去的。毕竟父母都说这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原谅!多么可笑!发生过这样大的事,留下了一辈子的痛苦和耻辱,居然妄想用轻飘飘的两个字将它抹去?!陆宁在倾盆大雨中不停地颤抖着,嘴唇发青。自从离开这里去外地上学后,她就从来没有再体会过这样的愤怒了。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出原谅的行为的时候,他就成为了比对方高一等的生物。陆宁从小就非常讨厌父母经常对自己说的”你应该同情他,而不是不停发脾气”。在她看来,同情是强者对弱者,人对狗,神对人之间才会发生的事,而它的出发根源是傲慢。

“我们不需要它也过得很好。”

“你在说什么呢。”不少雨滑进了刘依嘴里,让她呛了一下。“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陆宁。那件事的根源在我。”

“在张馨萍。”

“不是的。”刘依抓住了陆宁的手,边说边牵着她进了一处的房檐。“她也很可怜。”

“你在学校被欺凌就不可怜吗?”

“你也只是在旁边看着啊。”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陆宁尖叫了起来,旁边的大楼有人悄悄掀起窗帘偷看,她看到了,但她毫不在意。

“没有妈妈,我是熬不过那段时间的。”

“因为她,你才被霸凌的。”

“因为我想谈恋爱,你看,事实证明她是对的,我高考考砸了。”

“你是因为她才高考考砸的。”

“如果不是她我在还不会说话就会被饿死了。”

“她养你是应该的!”为什么两年前还向自己抱怨父母的人会变成这样?陆宁不仅为时间所蕴含的巨大力量感到绝望。自己从初中到现在为止的想法一点都没有变过,她意识到自己被这个快速行进的社会抛下了。但她也知道,任何外人来评价的话,成熟,稳重,体贴的人都会是此刻给自己擦雨水的抚摸着自己额头的刘依,而不是声嘶力竭的,好像随时要暴起伤人的自己。她于是感到了巨大的挫败,自己的未来远比刘依要光明和体面,可此刻痛苦的却是自己。为什么?陆宁不喜欢否定自我,可自己的出现最后总归是让对方没有好脸色的。从社会的角度来看,她知晓自己是“错”的,但她也明白自己绝不能亲口承认这一点。让一个人在20岁的稚嫩年龄就意识到世界对自己的排斥难道没有过于残忍吗?

“陆宁,我绝对没有嘲笑你伤害你的意思,但也许正因为我要当妈妈所以我才能理解她和你们。”刘依双手包裹住了陆宁的手,并往里面轻轻地哈气。“一开始,我和妈妈也很痛苦,我们天天吵架,连对方的脸都不想见。但是,你看,这样日子还要怎么过下去呢。我的妈妈先对我道歉了。真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家人才是永远能和好冰一起运行下去的小船。我真的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但我想说的是,没有妈妈是不行的。我和妈妈之后想到你们一家当时刚失去了母爱,所以立刻就原谅了你们。其实咱们早该好好谈一谈的,真的对不起,我是真心的。”

陆宁不记得刘依是怎样地离开的了,因为她在那之后淋了一路雨,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

我生了一场大病。

一开始,我乐观地抱有侥幸心理,希望它之所以会爆发,是因为我一连串的疾病要迎来康复。都说有时候感到难受,老是有小毛病,生个大病就好了。但这场病没有结束,甚至愈演愈烈。我的高烧在第二天退去,第三天我得了肠胃炎,开始拉肚子。去医院开了药后,就这么养了一周,我的胃炎好了。当晚还没过去,我开始牙疼,刷牙的时候牙龈出了血。我没有把它当一回事,第二天起来,我感到有些头晕,体温计显示我发了37度5的低烧。我坚持吃了几天退烧药,体温恢复了正常。但在之后的一天晚上照镜子的时候,我发现身上多了很多痣。下一天的早上,我又注意到枕头上原来有那么多掉发,没过几天,我因为吃了一顿肉,胃又绞痛了起来。

但我没有死,也没有得大病。我去医院做了血常规检测,又去做了CT,还有一些我记不清的繁琐检查。所有的结果都告诉我我是健康的,医生甚至让我不要老吃药。那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我问。自然而然就会好了,医生这么回答。这是一个无限的期限,我明明发誓过不要过满面愁容的生活,可面对这样一直被吊着的生活,我不知道还能用怎样的表情。我甚至在一天晚上许下了恶毒的愿望,希望自己能痛痛快快地死在睡梦中,不再被漫长的小病不断的生活折磨。但我又马上流下了眼泪,我不想死,我也不应该在这个年龄真心产生对于“我想死”或者“我不想死”的认真的思考。

可我其实早该对死有认真的思考的。我愈发觉得这也许是对我迟来的惩罚,因为在三年前那件事发生后,我从死这一概念的解读和探求中逃开了。

***

母亲离开了。

前一天晚上我们吵了一架,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第二天晚上,警察来到了学校,于是我知道她离开了。

我没有养过动物,因此没有身边很亲近的人或物先我一步离开的经验。我应该先悲痛地大吼,哭到肝肠寸断,还是先愤怒地质问为什么,是谁干的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所以我什么都没做。第二天我去上学了,我知道同学们总会知道这件事,但我不想通过自己让他们知道这件事。

很快一周过去了,我居然一次都没有流过眼泪。我能听到弟弟半夜的啜泣,也知道父亲开始早出晚归,这都是因为死的力量太大,他们的人生轨迹或性格因而发生了变化。但我的生活没有变,难道我对她的离去没有那么大的痛苦吗。难道家人的死不足以毁掉我吗。难道在意识到自己也许无动于衷,我居然没有产生愧疚吗。难道我其实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吗。

又过了一周,我再次见到了她,她看起来很安详,胸前的花是康乃馨。她像是睡着了,盯着她的脸,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好久没有静静地看过她的睡颜了。但现在的她胸口没有起伏,也不会发出鼾声,这让我觉得很不适应,我总会认为面前的人也许是别的什么人,而不是我的母亲。

“真是不幸!”我听到了许多人这么说。是了,为什么这样的不幸偏偏落在了我们家呢,为什么又偏偏是她呢。我的父亲很痴迷宗教,经常会说这“恶有恶报”来教导我们要走上正确的人生道路。不要太过伤心了。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他对我们这么说过,她是个善良的人,一定去了天堂。可如果按照他的逻辑,一开始她就不应该离开啊。我想,难道她做过什么必须要被死亡惩罚才能抵消的错误吗。还是说,是我们中的谁,或者我们加起来犯的错导致她必须要离开呢。我想不通,于是我也不相信她会上天堂的说法。根本没有什么天堂或者地狱。

那她在这之后又去了哪里呢。人有灵魂吗,如果有的话她会不会还停留在这里呢。没有的话她是就这么消失了吗。那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后者的假设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的本能叫嚣着,让我不要在这个想法上思考太深。于是我假设人的灵魂可以脱离身体继续存在,我开始想着她也许还在这个家里。每天早上起来我会冲空气说一声早,回家的时候就算没人也会说一句我回来了。我愈发觉得她应该回到了家,回到了这个充满我们的生气的地方。

我开始比她还在时更频繁地想到她。我这才发现自己能想起的和她有关的回忆很多都不太愉快。为什么会这样,我又开始翻看自己和弟弟还有爸爸之间的回忆,居然也鲜少有明媚快乐的事。

可我深刻地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快乐的回忆,而是因为我没有记住。我很确信我们之间存在过很快乐的时光,但当我只要想深挖它,就会看到一片模糊。可对于悲伤的回忆,我甚至还记得那个场景的东西的气味,他们的表情和光线的亮度。人从某种程度上是由记忆构成的,而我却只记得不好的回忆。

这难道不是说明我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吗。难道真的是因为这样,我的生活才没有因此发生很大的变化吗。可为什么只有我这样呢。为什么弟弟和父亲就能好好地悲伤和绝望呢。如果我只有我做不到,那岂不是说明我天生就是一个不健全的人吗。大家都好好地行走在社会上,只有我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被排除在外。

我开始惊惧自己为什么,又是何时变成了这样的一个有所欠缺的人。我习惯性地想将它归因于父母的教育出现了错误,很快我又意识到了这个想法是何等的亵渎。人都离开了还在被我摸黑和埋怨,我不免对自己的绝望又深了一分。可如果是天生的,如果我一生下来就是这样的,那我又该如何是好呢。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无解的事情,憋屈得不行。那段时间,我注意到自己的疾病加重了。失眠,关节的抽痛,健忘,外化到了我的外表上。如果我半夜跑到我弟弟的床前吓唬他,他一定会以为是真的鬼把。我知道自己的想法该让自己被五马分尸,我也确实会在每次这个想法出现的时候狠狠地抽打自己的脸,或是把头撞上墙壁。但我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去产生一丝微小的安心感。因为自之前那些外人无法注意到的问题之后,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说自己生病了。

***

听说陆宁的病怎么也好不了,向之舟开始频繁地来她们家照顾她。

这个世界上除了家人,没有任何人会对自己无条件地施以好意,陆宁笃定他有所目的,他当时对刘依也是这么献尽殷勤,无所不用其极地去讨好对方。但是思及他并没有真的对刘依做什么,他的照顾又确实面面俱到,陆宁也就暂时放弃了对他的质问。

向之舟是个很健谈的人,经常喜欢给陆宁讲他们家里的事情。在一个家庭不幸的人的面前大肆分享自己的幸福,难道不也是一种傲慢吗。放在以往,陆宁一定会对他大发脾气。但疾病所带来的对于死的恐惧让她已经无暇去和他人产生争执了。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在适合的时候敷衍几句,算是回应。

“姐姐,反正你的病也不严重,和我们出去玩呗。”

“现在去玩又有什么意义呢。”陆宁对他经常性的邀约不屑一顾,她不知道为什么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都觉得发生在她身上的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问题。如果自己现在跟他说出“我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这样的话,估计会惹得他哈哈大笑吧。陆宁开始想象自己像电影主角一样泪眼婆娑地喊着“我要死了”后大家无可奈何的表情,突然也觉得有些好笑,于是笑了起来。

“也许就是因为天天在家憋着才会生病也说不准。”

那天最后陆宁还是躺在床上,将向之舟视作了空气,对他后续的任何话语都不做出回应。意识到自己终究说服不了她后,他就这么静静地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离开了。在刚才的沉默中他在想什么呢,陆宁开始好奇。他是否因为被忽视而愤怒不已,正在脑海中幻想我凄惨的死状呢。还是说他在为一个冥顽不灵的人感到痛心,正在内心挣扎着想原谅我呢。后者的想法让陆宁不太舒服,她从床上爬起来,无视了父亲哼哼唧唧的痛苦的呻吟,决定出去散个步。

向之舟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这样的性格特质是陆宁顶不喜欢的。人在对另一个人怀有恶意的时候,便会更加注意他的行为。她很快摸清了向之舟的行为模式,在意识到他不会真的伤害自己后,陆宁有了在他说出一些有漏洞的话语时当众点破他的新爱好,对看到他难堪的样子期待不已。恶意不是凭空而来的,她不理解为什么我会如此恨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的向之舟。他长得足够英俊,品行也算是端正,被父母所喜爱。陆宁知道自己有些嫉妒他,但这远远没有到恨的地步。肯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她百思不得其解。

可向之舟还是不停地来拜访,似乎来自陆宁的伤害对他而言都不值一提。陆宁没有锁门的习惯,他也不爱敲门。每次他使劲儿捏动把手的声音都会吓得陆宁一惊,之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他温柔的笑容。“姐姐,你感觉好点了吗。”每次他都会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也许他喜欢你呢。陆运凯说完这句话后愣了一下,很明显,这句话无比诡异和不现实,让他都产生了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句话的疑惑。说实话,虽然在一开始陆宁也怀疑过他会不会真的喜欢我,但他望过来的眼神里并没有倾慕或依恋,于是吊着她的问题又多了一个。生活带着这些问题无限延伸了下去,让陆宁不得不为了一眼看不到头的未来疲惫奔波下去。

转眼进入了夏天,又是一年暑假,陆宁再次回到了家。

她的病没有好转,也没再变严重。一开始的几个月她总是怀疑自己要随时死去,从而泪流满面地醒来,可死亡还是没有来。人类的适应性是如此可怕,慢慢地,陆宁居然也习惯了疾病不断的生活,连泪水都少了许多。

陆宁推开门,腐烂的酸臭和苍蝇的嗡鸣立刻侵占了她的嗅觉和听觉。她的脑海里登时出现了极为恐惧的一幕,它是如此惟妙惟肖,就好像自己真的曾经亲眼目睹过一样。连鞋都没来得及脱,陆宁冲进了走廊,发疯地拍着爸爸的房门。

“爸爸!爸爸!”

“他妈的怎么了!你又发神经了?”

“啊……没事,我回来了。”

“嗯。”

“就是那个……护工呢。”

“去买菜了。”

“哦。”

陆宁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不过这番沉默也没有让她尴尬。沉浸在劫后余生的轻松氛围中,她拎着鞋蹦跳着回了玄关,拿着抹布把自己踩过的地方都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并顺势决定来个大扫除。虽然陆宁不怎么回来,父亲和弟弟还是把她的房间留了下来。妈妈因为和父亲住在一间,所以很快她的生活痕迹就被父亲所覆盖,这个家倒是向一开始就只做了三个人的房间一样。

陆宁在自己屋子的床下面找到了腐臭的根源。那里有一只老鼠的尸体,似乎已经死了许久,上面有零星几只苍蝇。老鼠眼睛的部位是两个空洞,嘴巴张着,有血液的痕迹。虽然陆宁立刻把它扫进了葧荠,扔到了外面的垃圾桶,但这腐臭还是扎根在了她的屋里,在夏日的热情又傲慢的阳光中发酵。

晚饭时陆宁提到了自己的发现。

“你们难道没发现家里不怎么臭了吗?”

“什么?臭?”父亲大声地反问,他现在听力也有些不太好了。妈妈留下来的积蓄很多,所以她请了一个护工照顾他。

“对,我一回来就闻到了来着,找了半天在床底下发现了老鼠的尸体。”

“你一定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吗。”陆运凯插入了对话,有些不满。他和向之舟似乎是出去打球了,两个人此时身上还冒着热气,加上汗味很像两大块即将变质的猪肉。

”说什么不是说。”

“不觉得怪恶心的吗。”

“可我发现它了呀,要是我没去找,它可是会一直呆在那里啊。那才叫恶心吧……”

“真是对不起!”护工安阿姨突然叫了起来,“因为他们都说不要动你的屋子,所以我才没注意到的,真的很抱歉。”

“不,我不是要责怪您……”

“那你是什么意思?”父亲的过于大的声音刺耳得不行,让陆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要聋了。

“我只是想说我把它解决了……”

“难道不是你一开始说不让别人进你屋才会这样吗?”

“但我现在不是把它弄出去了嘛。”

“那你你为什么要提呢。”

“我只是想说一下。”

“你本来能不说的!”父亲拍了一下桌子,那双被厚重的眼皮堆叠挤压的眼睛斜看向她,里面装满了愤怒。他靠得很近,吐沫飞到了陆宁的脸上,她闻到了剧烈的口臭。

晚上,陆宁躺在床上为自己和父亲感到愤怒。自己又犯了老毛病,毫无防备地和长辈分享了自己的事!她先是唾弃了自己,又随之在内心将父亲的人生进行了一场严厉的批评,将他贬低得体无完肤。屋子的隔音很差,她能听到父亲在隔壁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陆运凯即将高考所以睡得很晚,去上厕所或是拿夜宵时地板的嘎吱嘎吱的响动也清晰可闻。

要是我回来的时候发现其实是你们死在屋里就好了!

陆宁在这句内心的独白中获得了短暂的宁静。可烦躁的杂音在下一刻就和夏天闷热潮湿的空气卷土重来。几乎到了第二天早晨,她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小会儿。

“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早上,向之舟又来了。陆宁起来时他正在和护工带来的小孩说话,逗得对方哈哈直乐。

“我的病还没好。”倒不如说她在凌晨的噪音中翻来覆去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的坏的预想灵验了。病情并不是没有恶化,而是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暗暗生长着,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咱们出去逛逛吧。”

“好啊。”陆宁不想呆在这个有父亲的地方,于是欣然同意了他的邀约。

“其实那个臭味我想说好久了。”向之舟拿出了一把遮阳伞。伞很大,完全足以将二人都遮蔽住。“昨天我一回来就闻到那股味道淡了许多,原来是老鼠啊。”

“嗯。”

“尸体是什么样子的?”

“没了眼睛,张着嘴。”

“怪吓人的。”他耸了耸肩,很明显没有被吓到。“眼睛多半是被吃了吧。”

“多半是。”

他很体贴地没有提及昨天的争吵,一时无话,陆宁跟着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和睦一家福利院。她之前去过向之舟的家,想要去上学,他们俩都必须要经过这里。

“宁宁,我能去妈妈离开的地方看看吗。”有可能是最近安逸的生活让自己的神经歇息了下来。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叫出了那个极其亲呢的称呼,自然地提出了这个很冒犯的问题。不但打了陆宁一个措手不及,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向之舟去年顺利考上了本地最好的美术学院,在父母的牵线下,偶尔也能卖出去一两幅作品。但父母并没有从事艺术相关行业,所以能找到的关系也很弱。自己的画只能被几百甚至几十块钱卖掉,买的人多半也是想借自己父母的人情。

“干脆转行呢。”他给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陆宁带去了自己的作品集,被对方草草翻看后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姐姐会愿意花多少钱买我的作品呢。”他深觉陆宁的直白比陆运凯的迟钝还要伤人。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很少收到过如此刻薄的话语,不管是事业有成的父母,还是美术老师,都肯定了自己的才华,并称赞了自己勇于开辟一条新的道路的勇敢。陆宁很瘦小,而他已经长了很高的个子,四肢也变得长而有力。他的整个手掌能完全盖住陆宁的脸,而他现在也确实想伸手捏住她的嘴,杜绝那些刻薄的话语。

“嗯……除了一个,其他我都不会买吧。”

“哪个?”

“《孩子》的这幅画,如果我工作了,在能保证基本生活的情况下,剩下的全部当月的工资应该是能拿出来的。”

果然是这幅作品,向之舟了然。艺术的评判是极其困难的,即便是再有名气的作品,也有完全欣赏不来的人。向之舟在高中三年画了不少作品,只有《孩子》《高考生》《我们》获得了奖项。除了第一部作品外,《高考生》所抓取了孩子们走进考场的背影作为远景,抓取了在烈日中等待的家长的身影作为近景。《我们》的画里则只有两个人,位于画左侧的是一个残疾的拄着拐杖的男人,画右侧则是一个笑容灿烂的女人,望向男人的双眼。这两部作品所描绘的场景都是他的实际所见,前者来源于是他去参加高考的经历,后者的主角则是他在苗妍妍葬礼上见到的陆正志和林悦。他对后者的画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美化,最后获得了区三等奖。

自己和真正天资聪慧的人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越是画他便越是气馁地感受到了这个无可争议的事实。爱,性与死亡是艺术最永恒的议题。他的父爱母爱来得太过理所应当,所以他没有抓住那些值得描绘的片段。性没有办法去上台面,于是只剩下了死亡。向之舟苦苦寻找着一切可以使用的素材,路边的死鸟,马路上的死猫,可这些作品都表现平平。一定是因为它们不是人类,所以自己很难代入。他如此安慰道,尽力逃避承认自己缺乏才华的事实。这两年里,他无数次为错过了刘依和陆正志的激烈冲突而捶胸顿足,即便画下了自己当时看到的陆正志倒在楼梯上的身影,他自己也总觉得这幅画里缺少了什么,很难吸引他人驻足观看。

于是他回忆起了陆宁,那天赶到楼梯口时,自己和陆运凯的姐姐的那个对视。

陆宁是个很平凡的人,学习不算顶尖,长相也远不如她的弟弟有特色。可那一刻向之舟却感到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他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母亲死亡父亲残疾,短短八个字就会让听者产生对于他们的孩子的兴趣。在这些年的相处里,他没有从陆运凯身上觉察到母亲的死给他带来了某种毁灭般的影响,却在看起来对任何事情毫不关心的陆宁身上看到了崩溃。向之舟听说了她没有在母亲的葬礼上哭泣,但是她苍白的脸,日渐消瘦的身躯和突然开始说自己有病的仿佛抑郁开始外化的特征,都让他对那场死亡事件产生了更大的好奇心。究竟是怎样的死才能彻底地改变一个人呢。他像个挑剔的导演,在脑海里从各个角度勾勒女人的死状。陆运凯有着一张清秀的脸,而他长得一点都不像父亲,那就说明他们的妈妈蔡颖是一个美丽的人。她究竟是像圣母一般露出酣睡一般的微笑,还是痛苦的瞪大着双眼,死不瞑目呢。他为这个构想而着迷,终于在和陆宁路过福利院时问出了那个很明显跨过了人类的某个界限的问题。

“为什么想去看?”

“因为……好吧,对不起,我总觉得也许我也能,呃,稍微理解你的痛苦。”他赶紧找补道,在内心嗤笑自己的心虚。

“为什么?”

“因为我想去理解你。”对他人的私事表现出兴趣往往会被理解为爱意。向之舟不爱陆宁,于是不由产生了恶心的情绪。他感到自己似乎是在做出一些牺牲,而这个牺牲是低劣的,就像市区晚上会来拉客的按摩店小姐一样,更别提对方还是一个如此平庸的女人。

“好吧。”陆宁还是答应了。在答应前她似乎是长叹了一口气。但被突如其来的兴奋冲昏头脑 的向之舟已经无暇顾及。他走上前给了陆宁一个拥抱。

“谢谢。”他高声说道。

***

我意识到自己确实得了足以致死的疾病,但短期内死亡还不会来临。

我把老鼠的尸体抛进楼下垃圾桶之后,立刻有一只猫从里面窜了出来,路过我时对我发出了嘶嘶的威胁声。它半边的眼球垂在了外面,左前腿也不见了,身上弥漫着死亡的腐烂气息。可即便一切已经昭告着它不久于人世,它还是充满精神地冲我怒吼着,看起来像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

但我是人类,所以我知道这是因为它并不真正意义上理解死亡。猫是愚笨且自私的,这意味着它没有远见,自然也不会对疾病所导致的漫长的死亡而惶恐不安。它的身影一瘸一拐的,我知道自己现在可以冲上去一脚把它踹飞,再踩烂它的身体,亲眼目睹它死亡的瞬间。但我只是默默地站着,目送它离开了。

疾病缠身的生活让我似乎终于窥探到了发生在三年前的死的一角。在所有死亡里,突然的死是最残忍和可怕的。因为周边的人往往会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要面对已经习惯存在的他人突然消失的情况。死因,葬礼,收拾遗物,然后这个人就成为了回忆中的虚影。死亡确实是发生了,但又立刻跟着离开的人一起不见踪影,留下生者在未来的一生中徒劳地去抓住它的实体。

而这也让我理解了宗教存在的含义,我之前一直对信仰不屑一顾,是因为对“恶有恶报”这种虚假的真理而感到不齿。宗教是对人的规训,我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它是伪善和飘渺的,把自己的目标藏在了神的外衣之下,可这个藏法又过于拙劣,让我总是认为信仰宗教的人都是天真的,容易被骗的羔羊。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实际上,宗教的真正核心在于“好人有好报”,这意味着一种对于死亡的逻辑自洽的解释。好像只要人们就这么普通地去生活,死亡就不会找上来。但死亡其实是无法被解释的。被我杀死的动物并不是做了什么恶事,妈妈和我也没有犯下任何应该得到死亡的罪。死亡是一个随机的事件,它只是一直静静地潜伏在我们所有生物的生活中而已。

可人一旦真正从灵魂深处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逻辑自洽的对于死的解释,就会陷入崩溃。我意识到了症结是我的内心出现了问题,也绝望地发现没有任何根治的方法。

 

 

第六章 小白兔

“你居然真的打到兔子了!”向之舟惊讶地喊道。

“都说了这对我没什么难的。”陆宁抖了抖肩膀上的积雪,厚重的雪地靴在木地板上闷闷地响着。她把右肩的双管猎枪随意扔到了墙角,整个人砸进了向之舟对面的沙发。

两只体型硕大的兔子被摆到了茶几上,一只是雪白色的,一只是淡黄色的,在雪水下发着透亮的微光。弹孔的位置都在头部,迸溅出来的鲜血很快被冷气冻了起来,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伤口。向之舟拿出相机,记录下了纯洁的草食动物平和的最后。

“所以谁来弄。”沉默地等着向之舟拍完照,陆宁懒洋洋地问道。她脸被冻得通红,眼里闪烁着狩猎成功的兴奋,完全不像一个发着三十八度高烧的人。

“你不会吗?”

“当然了,我又没学医。”

“但你杀它们杀得很果断嘛。解剖肯定也不在话下。”

“可我不太想弄。”

“既然是你打的,还是负责到底比较帅气吧。”向之舟一张张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其中一张让他尤其满意。雪水刚好滑过兔子的眼睛,仿佛弥留之际的最后一滴眼泪。

“我要去画画。”他起身,“要是实在不想弄就给小凯也没问题的。”

又是一年1月,向之舟提出想在寒假和大家一起去外地玩。他提出这个建议的原因很简单,所有人都对1月发生过什么心知肚明。即便已经过去了几年,到了那几天,如果还呆在这个家的话,令人痛苦的回忆就会从蛰伏的角落一跃而起,迅速席卷他们的整个身体。陆运凯对那过度的悲伤怀抱着巨大的恐惧,率先答应了向之舟。陆宁本来拒绝了他们,在向之舟说出目的地是接触不到什么人的雪山时又改变了态度。她似乎爱上了咀嚼悲伤的过程,想通过强烈的孤独来更加深入自己的内心,进行对于自我的审判。临走时陆宁发起了烧,因为她的身体早已弱了下去,向之舟和陆运凯甚至陆宁本人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将其看作了日常的一部分。简单拿上了几盒感冒药,三人便携带着行李坐上了去往北方的列车。

三人入住的是一个有着欧式装修风格的小木屋。这是向之舟特地选的民宿,在客厅中巨大的壁炉得到了他的青睐,让他联想到了许多艺术作品中会出现的类似场景。除此之外,他还租了车,联系了导游,虽然是年龄最小的,向之舟却扮演起了一家之主一般的大人角色,雷厉风行地处理好了所有事情。

“陆运凯,你去处理一下兔子的尸体。”

“哈?那我怎么可能会啊。”

“这个也不需要会不会吧,你高考不是选了理科吗,生物课好歹学过一些最基本的人体构造吧。”

“你不也选了理科嘛……”

“我早忘光了。”在支使弟弟干活这一方面,陆宁颇有些理直气壮。她以前并没有这样的习惯,自从父亲落了残疾,她又考到了外地,还生了病,照顾父亲的责任就只好落在了陆运凯身上。繁忙的生活把他变成了一个勤劳的人,他没有以前活泼,也不怎么再分享自己的事了。很多时候,一顿饭下来,说话最多的反而是身为外人的向之舟。

“反正我不弄。”然而,这次陆运凯却意外地强硬。解剖一个刚刚还活蹦乱逃的生灵让他难以忍受,他们这一趟旅行并不缺吃的,他不理解为什么陆宁和向之舟都这么热衷于打猎。他能感到二人在这段时间熟络了不少,虽然还没有到交往的地步,却也算有些暧昧。陆运凯有早起晨跑的习惯,民宿的主人正好养了条看门狗,他因此每天早上都会一脚深一脚浅地去雪地里耍上一阵子。回来的时候,他都会看到陆宁和向之舟坐在壁炉两侧的沙发上聊着什么。只要一看到自己,他们就会笑着冲自己招招手安静下来。两人之间的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弥漫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馨,让他甚是感到诡异。

自己的姐姐会和自己的好友在一起吗。陆运凯开始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两个人并不配彼此,虽然说不上来,陆运凯觉得,如果有世界上最不合适自己的伴侣评选的话,他们都应该毫不犹豫地选对方才对。陆运凯不太了解姐姐,但他知道干瘦平凡的姐姐绝不会是向之舟喜欢的类型。他百思不得其解,不得已将二人相处融洽归因于是姐姐爱上了对方。因为生了病很脆弱,而向之舟又是一个完美的照顾者,让姐姐一时被攻破了防线,坠入了爱河。女追男隔层纱,向之舟也许也就这么爱上了姐姐。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再看姐姐时总是抱着惊异的眼光。

“兔子如果一直就这么放着,会烂掉的。”晚饭的时候陆宁又提到了这件事。

“那干脆扔掉呢?”向之舟说,“扔到了雪地里,几百年后它们就又成了肥料了。”

“那不就没有一开始杀死它们的意义了吗。”

“凡事没有必要都有意义的吧。”

“杀兔子的人是我。”

“那你觉得该怎么办呢。”

“我……我也不知道。”陆宁看起来陷入了沉思,她用叉子戳着碗里的面条,表情有一些迷茫。陆运凯为她把饭桌搞得尴尬有些难堪,赶忙笑着找补道,“这么冷的天能放很久呢,之后我来处理吧。”

“那就好,小凯,谢谢你。”向之舟也再次恢复了笑容,很快,饭桌的话题变成了一周后附近公园即将举办的冰雪节。向之舟分享着自己找来的信息,陆宁直到大家全部吃完都没再说一句话。

“你这是在干什么!”一天,向之舟滑雪回来,再次见到了两只兔子的尸体。它们被摆在茶几上,样子和前几天比变了很多。原本顺滑蓬松的毛变得发硬发暗,皮肤的一些部分透出青黑色。向之舟几乎要认不出来它们就是自己前几天画下来的美好又无暇的动物了。陆宁坐在沙发上,悠闲自得地看着书。

“陆运凯忘记处理了,你看,即便是冬天,在温暖的里屋里它们也还是要腐烂的。”

“那你就扔掉啊?”

“那我一开始杀它们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她的纠缠不休让向之舟哑口无言,在他看来如此简单的事情在陆宁的眼里却是无解的难题,似乎唯独这件事他没有能力左右陆宁的选择。陆宁病了,而他早就有所察觉。这里指的不是身体上而是灵魂深处的疾病,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怎么会不得病呢。大部分时候,面对陆宁让人不理解的行动,向之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产生了愤怒的情绪,他也会告诫自己要多深呼吸几次,不要和对方一般计较。这次却不同,除了因为无力而感到的气愤外,失去光泽的兔子丑陋的尸体也让他产生了一种被背叛的暴怒。屋内飘着的麝香下淡淡的腐臭刺得他神经一突一突地跳动着,向之舟冲上去提起了两只兔子的耳朵,推开门一把将它们抛向了雪地。

“我们这次本来都很完美的,你一定要毁了这场旅途吗!”

“你也想说我是一切不幸的根源吗。”

“事实不就是如果没有这件事,这场旅途都很快乐吗。你难道还想怨我一开始没有反对你去打猎吗?”面前的人的仿佛受害者的模样让向之舟头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自以为地了解陆宁,向之舟惯于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来合理化他人的性格,他本以为在有强势的父母的家庭长大的孩子不会那么自我中心。明明她之前看起来那么正常,真是不可理喻。向之舟错估了一点,那就是他之前只是去陆宁家帮忙,短暂地逗留一小会儿。像这样大家长时间地相处在一起还是第一次。

在这里多呆一秒钟都是煎熬,向之舟冲上了楼,回到了卧室。晚饭的时候陆宁没回来,陆运凯说她出去散步了。

沉默就这么在这间小小的民宿里发酵着,陆宁和向之舟二人就像战场上陷入焦灼的敌手一般,都不愿意先开口。多么像闹别扭的新婚夫妇!向之舟为这样的状态感到焦虑。会赌气的争执似乎也多发生在亲密的人之间,可他笃定自己不曾有爱过陆宁,也不会有喜欢她的可能。陆运凯也许将他们解读成了在暧昧期的年轻男女,但他想从陆宁身上追求的并不是那么肤浅的东西。他对这个空洞的女人没有性欲与爱意,对于艺术的痴迷告诉他女人毁灭的命运。对向之舟而言,陆宁是大雨中燃烧的火焰,他想做的只是站在旁边注视着那微小的焰心的绝唱。可现在陆宁又关上了大门,他意识到陆宁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冷酷无情,只是因为一次争执,自己将近两年的付出都全部付诸东流。他不免悲愤交加,悲剧的主角既没有爆发出绝望的一面彻底崩溃,也没有战胜自我走出阴霾。她的灵魂被分成了无数份,分别停留在了她人生大大小小悲剧发生的瞬间。于是她就没了能力继续去做出改变。

可没有冲突便无法产生戏剧般的令人振聋发聩的瞬间。向之舟为女人的自私和冷漠感到疲惫,决心要在这场旅游后和他们家一刀两断。这个设想让他的心情缓和了不少,对陆宁的苛责都弱了不少。毕竟她是个可怜的人,他想。先站出来将无休止的尴尬终结掉的人才是真正的强大的人,自己不该和她一般见识。

“宁宁,那天大吼大叫不好意思啊。”

早上向之舟碰到正在吃饭的陆宁,主动上前道了歉。

“嗯?啊,没事的。”陆宁眼里充满了惊诧,这是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她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对方的行为,有些尴尬。“我也不应该抓着不放的……”

“肯定是因为那天白天我怎么都没学会单板滑雪,有些急躁了。真的,宁宁,我要再说声对不起……”

“没事的,话说回来你知道昨天晚上我出去看到什么了吗。”陆宁很快地转换了话题,将向之舟即将喷发的情感全部堵在了喉口。

“啊?不是,宁宁,虽然我道歉了……”

“我昨天看到了野生的小鹿和它的妈妈。”她笑了起来,分享着自己的见闻。

“宁宁,你听我说!”向之舟感到了无以言表的挫败。自己正在做出牺牲,而她却对自己英雄般的瞬间视若无睹。

“什么?”

“宁宁,我想说的是,虽然我道歉了,但你当时的行为真的吓到我了。”他顿了顿,发现陆宁安静了下来,正在看着他的眼睛。“我之所以道歉了,是因为,嗯,你知道的,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宁宁,我们几个现在天天呆在一起,就和家人没什么两样。所以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所以你也别太神经质了。”刚才那句话有些弱,于是向之舟又补了一句,而回应他的又是熟悉的沉默。

***

她所珍惜的任何回忆,在向他们二人分享后,都会蒙上一层令人不快的塑料橡胶。再次回想那令人愉悦的瞬间时,和感动以及依恋等她最欣赏的美好情绪一同向她冲来的,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从嘴巴的,或许是身体某个器官,抑或是灵魂内部传来的恶臭。这是以前她所从没闻到过的,是他们老了吗,还是说,这又是她在某一刻突然注意到的家人的新的一面?

今天离这里十公里远的地方有冰雪节活动,因为交通不太方便,想去的话五点多就得起。陆运凯是他们三个里唯一一个爬了起来的人,向之舟一觉睡到了自然醒,快中午十二点才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蓬头垢面地走了下去,陆宁正坐在餐桌前拿着一把砍骨刀和面前的猪肋排作斗争。

“早。”

“早。”他坐到了桌前,打算吃完再去洗漱。毕竟没有将陆宁当作喜欢的人,他就也没动力在对方面前弄成帅气的模样,很随意地用手蹭了下衣服就抓起了刚切好的一段肋条,啃了起来。

“我家人也是这么吃的。”

“是吗。”向之舟敷衍道。早上就吃肉果然有些发腻,桌上有一板已经拆开的啤酒,他拿了其中一瓶,撬开瓶口,有泡沫涌了出来,流到了他的手上。

“我操。”他小声嘟哝着,拿纸擦拭了起来。“不是切完了吗,你还拿着那刀干什么。现在吃完下午也许还能在天黑前去会场凑凑热闹。”

“你有口臭。”

“我没刷牙嘛,你怎么一早上就不停挑别人刺,还吃不吃了。”

“真的特别特别臭。”陆宁说道。“真的只是口臭吗。”

“不是,你好伤人啊,你想说什么啊!”向之舟懊恼地喊了起来。“要是是想说我太邋遢可以直接说啊,没必要这样吧。”

“我……我觉得你以前有句话说得很对。”

“什么。”

“没有母爱的人是很可怜的。”

“嗯……你是想指责我刚才对你大吼大叫吗,但如果你不一上来就说我口臭我也不会这样的……”

“我那天看见了一只小鹿和它妈妈在雪地里走来着,本来是很高兴的事来着。”

“什么小鹿和它妈妈?”

”本来是很高兴的事来着。”向之舟听到她长叹了一声,这是第二次了。随即便感受到了从胸口瞬间迸发出来的撕裂般的剧痛。陆宁以极快的速度把砍骨刀插进了向之舟的胸口。她像野生动物一般扑了上来,凝视着向之舟的眼睛,用另一个胳膊压住刀背狠狠向下劈去。两个人贴得极近,陆宁死死咬着牙,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死亡包围的背水一战的战士。

“咳……”在胸骨的保护下,那把刀从向之舟的胸前滑了下去,直直地戳进了他的肚子。即便有肋骨的存在,那把锋利的尖刀还是在短暂的卡顿后顺利冲了进去。陆宁把刀抽出来的同时,鲜红的血液也和眼泪一同喷溅而出,温柔地吻上了陆宁的脸庞和身体。向之舟被呛得咳嗽了起来,每次抽动都会带出更多的血液。他拿起酒瓶拼尽全力从陆宁的后脑勺敲去,酒瓶应声碎裂,晶莹的碎片从她的脑后爆炸开来,配上她悲伤的表情,为陆宁添了一丝神圣的气息。

“你……疯了……”自己要死了,自己要死了,自己要死了!向之舟的内心叫嚣着,他握着剩下半个锋利无比的酒瓶,朝陆宁的心口捅去。陆宁用下意识将左手护在了胸前,碎裂的瓶身深深嵌入了她的手肘的部分,鲜血立刻喷了出来。

向之舟的体温正在急剧的流逝,他感到一阵头昏,几乎要站不住。他松开酒瓶向后退了一步,磨蹭着身体转过身去按开了门把跌跌撞撞跑了出去。离这里三分钟远的地方还有一家民宿,他模糊地想着,呆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向之舟开始忍着剧烈的疼痛奔跑。他的双手按着缓慢往外流淌献血的腹部的伤口,恐惧和后悔几乎要将他撕裂,他泪流不止,感到难以呼吸。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胳膊受伤的陆宁还是追上了他。扑了上去拽住了向之舟的手臂,只是一个转身就让向之舟疼得尖叫了起来。陆宁甚至还有闲情套上了羽绒外套,他们在雪地上扭打着,滴落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绽放出一朵朵漂亮的花。这些红色的花朵彼此交融,很快就看不出原来花的形状了。

“不……”

一个脱力,向之舟失去了重心,陆宁顺势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死命捏住了男人的手腕,借着重力向后躺倒拍在雪地上,激起一层小小的雪雾。她紧紧抱住了向之舟,双手在他的腰后牵手,将他禁锢在了自己的怀里。右臂的伤口传来钻心地痛苦,让她留下了生理性的眼泪。男人的重量压在她的身上,胸腔和她共同起伏着,陆宁更大口地喘着,男人健壮的身躯覆盖包裹着她,让她在感到窒息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温暖。

“……宁宁,你不要这样……”随着陆宁不断收紧手臂,向之舟也跟着发出嘶鸣。他哭得眼睛红肿,鼻涕的滑过嘴巴,完全看不出曾经另刘依倾心的帅气模样。腹部伤口的血液还是平缓地向外流动着,浸湿了陆宁的衣服。确定向之舟的挣扎弱了不少,陆宁将左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水果刀,在向之舟绝望的目光中顺着他腹部的伤口滑了下去。男人的器官露了出来,还冒着热气。两个人的身躯因为血液连在了一起,陆宁感受着向之舟如擂鼓般拼命地挣扎着跳动的心脏,想到了14岁的夏天。写作业的时候,一只麻雀不小心飞进了窗户,被她一把抓住。当时它的极小的躯体在她手里就是这样的,散发着轻微的热气,渺小的心脏不停地冲撞着,仿佛要从这个世界逃逸出去。

她最终放走了那只麻雀。

她抬起受伤的右臂,搭在男人的脖子上,左手扔掉刀子,死死地环住男人的腰。向之舟比他高上不少,她抬着头下巴才能将将够到他的肩膀。陆宁乌黑的长发摊在雪地上,因为融化的雪水而在太阳下闪烁着光泽。

男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比起刚才的尖叫和声嘶力竭地喘息,现在他残留的生命似乎只够他发出初生动物寻找妈妈时才会发出的呜咽。

“宁宁……”

“你觉得,你有真正伤害到我哪怕一次吗。”

“我……”

向之舟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他的嘴巴开始发紫,眼神有些失焦,似乎已经听不懂她的话了。但陆宁也并不执着于他的回答,她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答案的对象并不是面前这个可怜的男孩。向之舟的眼睛里再没有以前的精明和得意,生产眼泪似乎成了它唯一的功能。纯洁的,美丽的,天真的眼眸,陆宁感到自己似乎理解了刘依的想法。她挣扎着把身子往后移动了一点,好将男人的头贴在他的胸口。她低头看着向之舟,仿佛在拥抱一个婴孩一样抱着他的头颅,将下巴贴在他的发间。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对面前的人产生了怜爱的情绪。

向之舟死了,但绵延不断的炙热的血还在奔腾着,她没有来得及系羽绒服的扣子,于是血液顺着她她外套的内侧爬行着,又在她的身下汇聚起来,将陆宁完全包裹了起来。

某一瞬,陆宁突然尖叫着大哭了起来,血液像火焰一般灼烧着她,在冰冷的雪地中为她建立了一个安心的保护所。她很快又开始笑,和抽噎混杂在一起,让她只能像患有肺病的人一般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动着喉咙。如果此时回到妈妈的肚子里,是不是也会是这样的感觉呢。她久久地躺在那里,品味着这份温暧,疲惫地睡着了。

她最终还是体会并习得了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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