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折

夭折

 

 

亲爱的母亲(或别的什么人),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吞了六板佐匹克隆,死在你身后那张床上了。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祝你们都下地狱去。

 

一 群居的鹰

 

十六岁那年,我爸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和我妈离婚了。离婚之后,我妈每晚都去酒吧,她会带不同的男人回家,大部分时候一个,有时两个。后来我也跟着去酒吧,从不和她坐一块,只是买很贵的酒,挂她账上。第二年转到新学校,我决定住宿,同学对我都不好,我就偷他们东西,和他们打架。后来我交了一个朋友,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他睡我对面的床,是个胖小子,个儿不高。我总是打他,带着他鬼混,并且永远在找他要钱。他家有钱,而且我知道,我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就这么混到快高考,他跳楼了,那会我们在新楼里上课,四楼厕所还没装铁丝网。如果你们养过猫,就知道家里是要封窗的,否则猫可能会掉下去,我家乐乐就这么死的。学校封窗晚了,不过那小胖没死,给救护车拉走了,我猜他以后不能再走路。后来我再没见过他。

下午,新楼就装了防盗网,然后一切照常。那周我又停课了,是因为别的事儿。回家以后,我买了一大束白水仙。周一我背着花去学校,爬到西楼楼顶,痛骂学校里所有人,那时距他跳楼已经一周了。我从校长骂到德育主任,又骂起学生,骂它们都是刽子手。然后我把那束花拆开来,一枝枝往下扔。场面可壮观了,楼底下围的全是人,好多人在拍照,最后消防队都来了。一直到我骂累了,才想起来,忘了骂自己两句。那捧花一共十七枝,我数了,有三枝在我爬上来时给挤坏了,剩下的还好,就是有点蔫吧。

被消防队员抬下楼之后,德育主任找我谈话,我懒得理他。第二天学校彻底把我停学,我就没再读高中。我妈说可以把我弄到澳洲去上学,那大学世界排名也不低。可我想,我去澳洲干什么?去澳洲上哪门子学呢?和袋鼠打拳击么?我又打不过人家。所以我才存下那些药,决定去死。我是不会坐那飞机去澳洲的,我讨厌飞机。

 

说说小时候吧。六年级以前,家里显得挺和睦,我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现在想起来,他们两个真是辛苦。十二岁那年,爸爸跟我说,我已经是少年,所以就没有儿童节礼物了。他从五月份就这么跟我说,一直说了一个月。我以为他开玩笑的,还一直问他,那五四为什么不给我礼物呢?他回答说,我不够格。后来六一早上,我给吵醒了,发现真的没有礼物,倒是客厅被砸了个稀巴烂。爸妈站在客厅两头,像发情的猫弓着背,瞪着彼此。后来妈妈告诉我,那是多年来她吵过最痛快的一次架。我不再是孩子了,他们不再瞒着我,就是这样,很难想象他们之前是怎么过的。后来爸爸搬出去住了,家长会也不再有人来。有天早上母亲把我拉起来,说去见律师,我就钻进她那辆mini,然后一直开,一直开。那律师是个蛤蟆样的女人,眼睛长得很开,像金鱼似的。她对我妈说,孩子归你,以后别找他了。我妈点点头,然后说,他想要钱,给他吧。律师往后一靠,说那就没事儿了。我问她,我爸爸呢?他怎么没来?那女人顿了一下,说,他有事儿。房间里就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妈妈说,他不会来了,然后就拉着我往外头走。钻进那辆mini,我妈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车开到家楼下,然后熄了火,就这么坐着。沉默了半晌,我说,我热了。妈说,你爸不要你了。

 

二 蛇和其它所有动物

 

中学是个烂地方,说真的,初中和高中都是。初三那年,我喜欢上了黄雨欣,隔壁班的。她个儿不高,但很壮实,皮肤黝黑,像个哈萨克老妪。但她不是哈萨克人,也不是别的什么民族,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南方人,和所有人一样,出生在这座老下雨的小城里。那是个中午,学校后边有片菜地,给生物组用的,她在那儿给南瓜浇水,我们就在边上打架。我给人干倒了,摔在她身上,水壶全洒了。她骂我傻逼,我站起来盯着她看,她也盯回来,我觉得她很好看。她说,要我打你不成?我没说话,她也没动,那会我就觉得,我爱上她了。第二天我跟她表白,她没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叫我蹲下来。我问,为啥,她就看着我笑。我半蹲下去,她用力摸摸我脑袋,然后放声笑起来,一蹦一跳的走了。

黄雨欣喜欢生物,初二升初三那会,她去打竞赛,但我们学校没有教这个的。初赛考完,她再没提过这事儿,倒是开始照顾那南瓜。楼背后除了那小片田,就是垃圾站,只有组里老师每周去看看,但她天天去。后来夏天快结束了,食堂开始卖南瓜粥,天天卖,一直卖了一整周,我就陪她一起喝。周五晚上我问她,这是你南瓜吗?她说,是。我笑了,说你认识它不成?她点点头,说那不然呢?你还真认识?我问。她说,认识,你别不信。我又笑起来,说你咋认得哪个是你的?她一脸认真,说认得,这就是墙根边上最小那个南瓜,半黄不黄的。吃完饭我去问师傅,这真是咱学校种的南瓜?他说他又不认得哪个是哪个。再后来我去楼后边,南瓜确实都没有了,接着就是中考。

六月二十一号晚上,没人睡着,我们在公园见面了。她把头埋进我怀里,说,要考试了。我说,嗯。她说,我怕,我就抱着她,轻轻拍她脑袋。她说,今年副科都赋分了,我卷不过那些竞赛的。我说,没事儿,你就安心考,指定比我高。她说,我连A都赋不上,我说,咋可能呢?她哭起来,说咱们学校教的不行,哭了一会又说,我好想复读一年,就能赋到A了。我说别复读,明年题不一定出成啥样呢。她没再说话,只是哭,我就一直抱着她。出分那天,我骑车去她家小区,没找着她。楼下奶奶说,黄雨欣家上上周就搬了。我给她发消息,发不出去,就再没找着过她,只是偶尔还去买南瓜粥喝。

 

虽然学习很烂,我妈还是花钱,把我弄进了二中。据说一分要一万,那我得花了大几十万吧。上了高中,班里全是些和我一样走后门的,我就不爱去学校了,老是旷课。签完离婚协议,我妈也不管我了。晚上我就去酒吧坐着,坐到凌晨,回家睡到下午再起。后来那晚我碰见一个女人,一个中年女人,脸上皱纹不少了,身材却还很好。她一上来就坐我旁边,我问她干什么,她说帅哥,给你买酒喝。你是谁啊?我问她,她扯出一个假笑,说,梦璃,姓不重要。我说,那叫你小梦吧,她假装生气了,说你叫我小梦?毛儿长齐了吗?我说,你是老师吧?她吓坏了,说你认得我?我说不认得,但我知道你是老师。那,那你喝什么?她有点结巴了。我说,石楠花鸡尾酒。她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爆发出大笑,说,认真的,你喝什么?我请。我说,我就是认真的,要不就最贵的吧。她歪头想了会,说那就石楠花鸡尾酒,两杯。酒端上来,我没喝,她抿了一口,皱起眉说,你点的什么玩意,喝不了。我笑了,说我也喝不了,但是你请。她愠怒的看着我,说,耍我玩?我只是笑。她又看了我一会,突然说,不喝了,我们走吧。然后攥着我手腕,一把把我拉了起来,我就知道她是老师。她把我扯到门口,说,上车。是辆白色保时捷。去哪儿?我问。她吸口气,说,去宾馆吧。我甩开她的手,说,不去了。当真不去?她看着我问。不去,我说。她看看我,然后上车走了。我往天桥走了两步,扫开一辆小黄车,开完锁,它说,谨防青少年药物滥用。我说,他妈的,小黄车也关心我,不骑了,然后我就走回家,天亮了。

 

三 马戏团里的大狂欢

 

高二转到新学校,我认识了小胖。他跳楼那天,我第一个冲到楼下。本来只是凑热闹,后来保安开始赶人,我才发现,那是小胖,于是逆着人群挤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小胖下半身血糊糊的,腿骨都戳出来了。我别过脸去,问他,为啥跳啊?他说,想死。什么叫想死啊?我问。就是不想活了,他说。别说车轱辘话,我有点急了,你为什么啊?他说,没意思啊,你看这些人,都跑着呢,你也跑吧,快跑吧。我说,我不走,就这儿待着。他说,是叫你跑。这时保安来了,要把我架走,我说别动我,小胖抬起头,说你别动他,保安再没敢碰我。我就这么一直蹲着,直到救护车开过来,腿都麻了。然后就有人推着担架过来,叫我让开点,我就让开了,看着他们把小胖弄上担架,又弄上车。我没跟上去,救护车开走了,像我说的,我再没见过小胖。

医生来那会,天已经快黑了。保洁拉来水管,想把地上冲干净。可那地是砖铺的,血已渗进去了,水再一冲,把旁边地也洇红了,他只好作罢。人们聚在校门口,三三两两说着话,都不愿离开。然后我看见了梦璃,几个小孩拽着她袖口,都穿着高一的校服,脸上惨白惨白的。原来她在这儿教高一,之前从没见过她,本以为她教大学生呢。她一直站在那儿,我就一直盯着她看,她也看了我几眼,我觉得她没认出我来。过了一会,一辆大奥迪开了过来,上边下来一个男人,走到梦璃边上,牵起她的手,把几个高一小孩留在原地。梦璃说,今天可给她吓坏了,两人就上了车。那男人换了发型,是我爸爸。那会我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我觉得可能什么也想不了吧,就只是一片空白。那奥迪开走了,我走上去,问那几个小孩,你们是哪个班的呀?她们说,六班。我说梦璃是你们老师吗?她们问,谁?我指指奥迪车开走的方向。有个小孩说,哦,唐老师,对啊,她教我们生物。那你们哪几节是生物啊?我问。她们歪着头想了一会,说周二上午和周四下午,诶,对了,明儿第一节就是。我说,谢谢,原来是她。什么?她们问。我说,没什么。

 

晚上我抖得睡不着,一直翻来覆去的,下铺问我发什么神经,我没答。最后我从床沿翻下去,用力把他推醒,说刀给我。他问,什么玩意?我说,刀。你要干嘛?他问。我说,别管,我有分寸。他就把刀给我了,是把破水果刀,没弹簧的那种。我把刀塞进包里,在床上躺到六点半,起床铃响了。我翻下床,没背包儿,直奔东楼,高一都在东楼。六班第一节是她的课,说不定早读也是她带。我在东楼问了一会,说三楼正对楼梯的就是,我就往上爬。这时上课铃响了,我走到六班门口,看见她正打开PPT。我一脚把前门踹开,大喊,你他妈勾引我爸!她嘴大张着,愣在那儿。有个男生站起来说,出去,没看见我们上课吗?我站着没动,又喊,我他妈问你,你他妈凭什么勾引我爸?她回过神了,说你谁啊?说什么呢?快给我出去。我说,我不出去,你勾引我爸,晚上还出去勾引其他男的,你个臭婊子。她好像认出我了,看我不出去,就自己往出走。我挡着她,不让她走,她好像快哭了。我站在那儿,整个高一六班的人都看我,我也看他们,这时我发现,包儿忘带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上边传来,说,怎么回事?梦璃看见他,一下子哭出来了,说,炳哥,你快把他弄走。我转过身,看见炳哥,他是数学老师,一米九几虎背熊腰的大个,教过我的。炳哥看见我就问,你怎么回事?吃药把脑子弄坏了?快走吧别丢人了。说着就要把我拉走。我说什么也不肯,他只好又喊人来,这才把我拖到走廊上。这会走廊两边的脑袋都探出来了。

在心理小屋里,炳哥一直看着我,班主任也来了。一直到下课铃响,梦璃走进来,她凑到我跟前,问我,你知道我是教什么的吗?我说,知道,生物。她说,对了,生物,黄雨欣已经出国了,你永远见不着她。我发狂了,想扑上去,炳哥赶紧把我拽住,梦璃就走了。等了一会,炳哥跟了出去,老班也起身走了,他在门口看我一眼,说,下午叫你家长来,你退宿吧。我起身把灯关上,在黑暗中站了一会,然后出门回宿舍拿包,阳光真亮啊。

 

下午,我妈来了,她已很久没来过学校。梦璃来了,炳哥来了,老班也来了,还有德育主任和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副校长,所有人都来了,聚在学生发展中心。我把包靠在脚边,等着听他们发落。梦璃还在哭,装的。炳哥先开口,讲上午的事儿,然后老班补充说,这孩子该退宿,老早我就说了,他在家更好些,你们都不听,现在闹出事儿了。剩下俩大官儿只是听。静了一会,梦璃带着哭腔说,我怕他。然后德育主任说,就这么办吧,孩子妈,你把他领回家去,别住学校了。听完,副校长微微点头。主任看看他,又看看我妈。难道让孩子住家里?我妈瞟了我一眼,问。就住家里吧,老班说。我妈摇摇头,太远了,她说。有比他远的,主任回答。妈,我说,不怪我,我昨天都看见了,咱爸放学来接她了。我妈盯着我,打了我一耳光。老班说,别这样。我低下头,在包里翻起来,找到那把红色塑料柄的破水果刀。我站起身,把刀展开,后退两步往前冲去。我两眼一闭,胳膊捅出去,脸上肯定憋红了,接着有人把我胳膊拦住了。我睁开眼,是我妈,她力气还是比我大。让开,我说,我捅死她。妈说,别犯傻。梦璃赶紧跑出门,那俩大官也跟着跑了。然后炳哥又弹起来,把我摁倒了,刀也掉了。唉,老班说,唉。我觉得我真是废物。

那天晚上,我妈把我领回家,说,你这周停课。我说,嗯。周一他们评估你,我妈又说。知道了,我说。我在床上躺到周日,晚上,我想起一件事儿来,于是随便穿戴了一下,出门找花店。那天太晚了,我走了好多地儿,都没得白水仙卖。最后我走到初中旁边,地下一层那花店。我说,白水仙有吗?老板问,要几枝?我说,全部。老板搬出一只小花瓶,里边插着那十七枝白水仙,说,就这么些了。我说,那都包上吧。还要什么吗?老板问。我说,不要了,就要白水仙。老板把花儿包成一束,我接过来,塞进包里。第二天我没穿校服,从后墙翻进学校,刚下来就撞见梦璃,她在打电话,看见我,吓得愣在原地。我看了她一眼,问她,又给哪个打电话呢?她没答,我走了,爬上天台骂起来,边骂,边往下扔白水仙。

 

尾声

 

白水仙之后,我终于被停学,在家躺了几个月,中间去过学校两次,都带着刀。第二次去时,保安直接把我叉在地上,我死心了。现在我已十七岁,差不多该去死了。佐匹克隆真苦,拌南瓜粥也一样,放多少南瓜都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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