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制梦境

无忧第一次走进这家据称能够“定制美梦”的小店的时候只有七岁。他隔着成堆的软糖和高高的木桌同桌子对面的男人对视,带着逃出来的小孩特有的惊惶不安,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同一个噩梦。我想要一个美梦,随便什么都可以。”

对面的店主温和地询问:“什么样的噩梦?”

“这些噩梦一开始长得不一样,地震、怪物或者火灾什么的,但那些我已经都不怕了。最后所有的梦都会变成非常恐怖的样子,可是我每次醒过来都不记得具体的情节,只记得那种……恐惧。”

那之后,店主给了他几种不同的软糖吃,并且请他睡一觉。几次从噩梦中惊醒以后,这个和噩梦纠缠不休的孩子终于引起了能力非凡的店主的重视。

“我现在不能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店主抱歉地向无忧解释,看到他脸上露出失落的表情,“但我可以教你如何清理一般的噩梦,比如……杀死梦里的怪物。这样,也许有一天你可以自己杀死那个噩梦。你的父母呢?”

“死了。他们说是交通事故。”无忧轻轻地说。

“……抱歉。那,你愿意暂时待在我这里吗?”

无忧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头。“我该叫你什么呢?”

店主面对这个可以立刻给出答案的问题却思考了几秒钟。“清泽吧,这是我的名字。”

后来,无忧又知道了许多事情。他知道了那些对小孩子来说很有吸引力的软糖其实是梦境的载体,吃下去以后就可以梦到对应的情境;以及这位看起来温和可亲的店主其实也并不是人类,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是根据顾客的文化背景随机生成的,而大家普遍称呼他为“造梦者”。他还知道了梦境可以共感,所以他可以进入别人的梦境,帮助他们消灭那些他早已不再害怕的恐怖意象,以拓宽不会做梦的造梦者的小店服务领域。

唯一不变的是,他仍然没能克服自己的噩梦,而这个跗骨之疽一般的梦魇正有把他的精神状态逼近崩溃的迹象。

 

无忧偶尔旁观定制美梦,而那过程无论看起来还是尝起来,都和定制甜品十分类似。造梦者会在面前摆放几块普通软糖,一边尽职尽责地扮演树洞聆听要求,一边参考人类复杂的心理逻辑给整段梦境添加细节。如果讲述要求的顾客太过投入,也许注意不到他指尖偶尔闪过的蓝光。

“我和我中学时候的朋友很久没见了,我希望能在梦里和她一起吃顿饭。这是她的照片。这是饭店的照片。我想坐在这个位置上,灯光要……环境要……她要在这个时候对我笑……”

“您中学的朋友啊,那么想和她聊些什么呢?您也许不大了解她的近况,所以要追忆青春年华吗?”

“不,其实……呃,我一直有在关注她的社交平台,所以还是了解她的近况的。至于聊什么……随便吧,什么都好。”

造梦者听完这个回答,手上摆弄软糖的动作一顿,咽下了几个准备好的问题,最后只问了一句:“所以,您和您的朋友关系很好吗?”

“是,我们当时关系很好。非常好。”顾客这次回答得毫不犹豫,而造梦者也仿佛贯通了整个梦境的底层逻辑,轻松地完成了梦境定制的收尾工作。

要求冗长的顾客拿到软糖后推开店门的瞬间,内室拐角处隐藏的小房间里转出一位青年的身影。他神情倦怠,尽管现在是下午四点,仍然看起来像是和衣睡倒后刚刚醒来,衣服上还带着不大明显的褶皱。

“她提要求提了二十一分钟,你还真有耐心。”

“无忧?”造梦者颇感意外地回身,“你一直在听吗?”

“听了一半。知道不是噩梦就没兴趣了。”无忧信步走到成品梦的糖堆前面,挑挑拣拣似乎在对比甜度,“不过每到这种时候就觉得你好像许愿池里的王八。而且不用投币,临走还能捞一把。”他冲着造梦者扬了扬手里的软糖,拆开包装吃掉了这个儿童水上乐园主题的美梦。

造梦者闻言认真点了点头,“谢谢。我也觉得帮助人类实现愿望是件很好的事。”

“……是啊,”无忧很短地笑了一下,又收敛起来恢复冷淡的表情,“没准许愿王八也是这么想的。你还比它准。”

当然,轮到无忧工作的时候,场面一般没有这么安宁和谐。他不需要通过长篇大论的隐晦交流试探出顾客的潜意识,而只用请对方留下一件连接梦境的信物。偶尔顾客会主动介绍一番自己预测的噩梦内容,他也能做些没什么用的心理准备。比如……

“最近看了不少恐怖元素的作品,这几天的噩梦都是那些东西。”顾客不好意思地冲他笑了笑,无忧不像店主那么有耐心记住每个顾客的名字,在心里很没素质地给人起外号叫小眼镜。

恐怖元素他见多了,自诩尽管想象力贫乏还是可以轻易地操控梦境消灭那些东西,是以他出现在梦里的样子还是一贯的只带着一把刀——直到他看见貌不惊人的小眼镜内心深处究竟潜藏了多少大场面。领头的是单论体积就很有威慑力的剧毒蜘蛛,每条腿上都长着不少正在蠕动的人脸;蜘蛛王还率领着一众表情呆滞的丧尸,顺着嘴角往外淌血,被丧尸血液沾染到的无辜梦境npc立刻扭曲变形。背景看起来不太清楚,可能小眼镜的想象力用到头了,但还是可以依稀看出太阳爆炸和巨浪翻涌的逼真效果。

“你这种想象力整天窝在家里看电影真是屈才了,应该去拍电影赚钱啊。”无忧在梦境主人高昂的尖叫声间隙里插了一句,同时甩开了小眼镜良心发现试图拉着他一起跑的手,“看过核弹爆炸的视频吗?”

小眼镜茫然地摇头。一个丧尸脑袋掉在他肩膀上。

于是无忧果断扔下了他的顾客留他继续尖叫,找了个摇摇欲坠的树干挡住视线,在心里默念:这后面有个核弹发射按钮。

然后起身、绕树、踢走这几秒钟时间围过来的丧尸群、按——

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在梦境平面上炸开,和背景里的末路太阳相辅相成,竟然也十分壮观。刚刚还在和丧尸殊死搏斗的小眼镜睁大眼睛瞪着天空,直到所有电影特效一样的想象都消失不见,整个空间变成了黄昏时分的淡淡蓝黑色。

小眼镜从地上爬起来,“发生什么了?怎么一下子全都没了?”

“用我想象出来的核弹把你想象出来的丧尸连队炸干净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想象它们都消失了?”

“因为我没那么好想象力。你以后可以试试,估计你有这个实力。”无忧皱眉观察周围空间又一次发生变化,“表层意识炸干净以后好像进到你的潜意识了。这都是什么东西?”

一个等身布偶娃娃冲他扯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一阵微风从他们背后吹来。无忧一回头,纱制的帘幕后面似乎隐约裹着一个人形。

“我消灭不了这些东西,”无忧用刀尖拨开面前似有似无的粘腻蜘蛛丝,“这些按说属于你的隐私,我现在就走。”

小眼镜没出声。无忧扭头去看他,发现小眼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八音盒,盒上一个做工精致的舞者在旋转。他无心窥探别人的潜意识,刚要断开梦境共感,就听见八音盒里传出一阵时断时续、沙哑不清的歌声。

是一首广为人知的催眠曲,那熟悉的曲调在他脑海里掀起一阵窒息感。

一束百合一束玫瑰 等你醒来

整个梦境一下子坠入完全的黑暗。小眼镜猛然回神,看见无忧迅速地切断了连结——而后无忧在现实里醒来,恼火地发现自己又一次被那种熟稔的恐惧感攫住心脏。

他从沙发椅里直起身来,扫了一眼手表,只过去了四个小时。然后他注意到自己刚刚醒来时未加掩饰的急促呼吸声引起了造梦者不必要的注意,于是抢在那胡乱释放烦人的关心的非人生物之前开口:“店主,你的顾客都是奇葩。我不想在这给你打工了。”

造梦者显然没从这句话里解读出“我是被顾客的梦吓到了所以请别继续问”的隐含意义,而是稍微想了几秒钟,“如果你认为噩梦已经不会给你带来困扰了的话,也行。”

“……我开玩笑的。”无忧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无力,“你要是在解决我的问题之前把我赶走,我就去消费者协会举报你。”

造梦者没有继续和他纠结他其实不属于消费者这种事,而是直截了当地问出正题:“你又做噩梦了吗?按理说在别人的梦里你是不会——”

“没有,不是那个噩梦。”无忧没好意思承认自己被一首莫名其妙的摇篮曲直接吓醒了,本能地不愿意回忆那首曲子,“本来还想着在别人的梦里不会被强制醒过来,可以看看我的噩梦究竟是什么东西……现在想想,应该不是吧。在别人的地盘不是那么容易被影响的。”

“不要这么做,如果你的噩梦是什么危险元素的话,在别人的梦境里死亡是会导致意识紊乱的。”造梦者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

“我才不会主动试,我宁愿躲着这个噩梦一辈子。”无忧整了整衣服,看起来是一贯的心情不佳。

 

能让无忧印象深刻的顾客并不多。即使小眼镜给了他第一次使用想象核弹的机会,他也没过几个月就把这位想象力丰富的顾客忘得差不多了。

然而很快他就见到了下一位让他真正难以忘记的顾客。

那是一位相对于正常成年男性来说瘦得超乎想象的中年男子,三四十岁,踏着正午明烈的阳光造访了这家小店。他对定制美梦毫无兴趣,甚至对造梦者坦言他认为美梦根本没有意义,因为每一个自欺欺人的美梦都会在醒来之后带来更深重的悲伤,使人怨恨为什么大脑仍然没有接受现实。

“一年以前我和我爱人遭到了恐怖分子劫持地铁。”男人缓慢地说,似乎吐出这些字句就已经足够痛苦,“他们有炸药,我爱人死在了爆炸当中。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那趟地铁,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我爱人……我总是在穿过人群找到她之前就惊醒。我想我可能是不敢见她,我怕她怨我为什么不救她。”

“对不起,但是您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无忧并没有被打动,依然十分冷漠,“您本来也救不了她。”

“我知道,我看过了。”男人疲惫地承认,“这件事已经不会对我产生多大影响了,但我还是想再见一见我爱人,至少让我看清她的脸。这算美梦吗?”

“您完全可以去看她以往的照片或者视频,也可以用AI模拟她的形象和您互动。”无忧坐直身体认真发问,“为什么一定要在梦里看见她?为什么宁愿违背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把这场噩梦做到底也要看见她?”

男人有点被问懵了,却没有感到冒犯,只是用手指反复搓着衣角,“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把自己的经历完整地讲出来有助于我的恢复。所以我想……把这场梦完整地经历一遍,是不是也能帮助我摆脱这个噩梦?毕竟每次的梦里我最迫切的渴望就是见到她,那么真的见到她以后,也许……”

无忧没再继续问问题,若有所思地沉默着,听造梦者继续很有技巧地履行他的职责。

鉴于美梦和噩梦并没有科学的界定,他们还是做了两手准备。造梦者在漫长的交流中逐渐清晰了这对恋人心中彼此的形象,最后给了他一颗包含与爱人见面场景的软糖;而无忧负责与他共感梦境,防止这场美梦被其它的噩梦因素干扰。

这场梦的初始取景地是空无一人的地铁车厢,冷气开得太足,掀起一阵令人不安的砭肤冷意。无忧抬头看到车厢上方的标识,这里是0号车厢,一门之隔的驾驶室里闪烁着不祥的红光,而身旁的男人明显开始感到不安。

“他们在驾驶室里……炸弹就要爆炸了。”无忧想这人的创伤应激可能还没好全,因为下一秒那只颤抖的手就拉起无忧向前奔去,“要快……快!”

一越过车厢连接处,之前还空旷得有些诡异的列车立刻人声鼎沸起来。乘客们大声地谈笑,几乎掩盖住了随时可能发生的爆炸的声音;拥挤的过道里挤满胖子、小孩和行李箱;地铁还间或猛地摇晃一下起步或急停。无忧第三次狠狠摔到地面上的时候很想故技重施把这些人都炸死,又怕操作不当触发了这人另外的诡异联想或精神创伤。于是他忍气吞声地爬起来,伸手去拽几乎神经衰弱还在拼命试图起身往前冲的顾客,顺便看见了车厢编号还是0。

好吧,梦境的常见元素。“你爱人,她在几号车厢?”

“7号。”男人连喊叫带比划向他表达了这个信号。

无忧借着身前几个乘客的身形挡住视线,在无限延伸的0号车厢之间创造出一个阻碍,然后调用全部的想象力说服自己前面就是7号车厢,并且只有目标人物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在嘈杂到失序的地铁里,作这样的想象可能确非易事。

地铁又一下急刹,无忧感觉到身边人瞬间浑身僵硬,旋即拉着他飞快地向前狂奔,这个过程中他绝对用刀挑开了至少十个乘客。然而他们还是晚了一步——或者说梦境规律本身如此,跑得再快也改变不了顾客的潜意识——跨过车厢连接处的一瞬间,无忧刚刚来得及看见一个女人以确定自己的想象发挥了作用,整个列车红光一闪。

没有声音,但剧烈的震动又一次把两位乘客掀翻在地。无忧感觉心脏被冲击力震得沉了一沉,扒着空座椅勉强站起来,发现沾了一手的血。他先往四周一看想确认顾客的安全,却看见刚刚还空旷干净的车厢此时堆满了残肢、血肉和眼球,细节十分逼真,断手上的戒指都清晰可见。他想一般的恐怖袭击或许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恐怖袭击本来也不一般,他并没机会见识到。

他的顾客还呆坐在一地的血腥气里,一脸混杂了恐惧、眷恋和不知所措的复杂表情。无忧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刚才立在车厢里的女人仍然站立着,只是浑身沾满鲜血,颈部到胸口裂开一条长长的血口,茫然又空洞地看着她的恋人。

清泽就搞出这种表情来吗?这也能算美梦?列车明亮的冷光源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无忧恍了一下神,随即感受到一阵来势汹汹的杀意混着隐秘的恐惧吞没了他的理智。不幸的是,他手里习惯性地握着一把刀。

他并不怕血腥的场面,和那个女人也是素不相识。为什么会忽然失控?可惜他没有足量的清醒用来考虑这个问题了。顶着身旁顾客错愕的目光,他抢先一步冲向了那个女人,对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发生的事毫无印象——

梦境猝然终止。无忧甚至并没分清现实和梦境的差别,猛然睁眼后第一反应是把手伸到枕头下面去摸藏在那里的刀,没有任何思考地向面前的人影挥去——然后被造梦者抓住手腕死死按在枕头上。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儿以后他忽然停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卸了手上的力道不再反抗。

造梦者按亮了灯。“清醒了?”

无忧点点头,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嗯”。

感觉到压着自己的力量松了手又把他手里的刀一并拿走,无忧顺势拽着他的袖子坐起来,又顺便忘了松开,细看还在微微发着抖。

“你为什么要在枕头下面藏刀?”

“从小养成的习惯。”

造梦者认为一般人类小孩没机会养成这种习惯,但无忧明显不想多说。“我刚才好像在梦里有点失控……我忘了有没有断开连接了。”

“你没有。”造梦者又把刀搁远了一点,“从你睡觉的时候表现出紧张焦躁开始我旁观了你们的梦境,你……伤害了那位先生的爱人。然后开始攻击身边的所有人,直到那位先生惊醒结束了整场梦。”

无忧惊讶地愣了一会儿,“那……怎么办?”

“没关系,我稍微修改了一下他的记忆,把原本的美梦进程接进去了。”

“你还能做到这种事?那为什么不直接删除顾客们做噩梦的记忆,还要交给我这么不稳定的因素?”

“我能做到很多事。”造梦者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因为清理噩梦的过程也是战胜噩梦的重要一环。所以,刚刚是什么元素刺激到你了?”

无忧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沉沉地叹了口气,“我不确定,但是……我怀疑是她受伤沾血的样子,她让我想起了……我妈妈。”

“我记得你说过你父母死于交通事故。”造梦者拍了拍他的肩膀权作安慰,“你是想起了你妈妈出事故的时候吗?”

无忧努力回忆了一段时间,随后混乱地摇头,“不是……是假的。我骗你的,我骗我自己的。我父母——我妈妈不是死于交通事故。”他无意识地皱眉,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服,“可是……我忘了她真正的死因了。”

他转过头去和造梦者对视,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恐惧,“我怎么能忘了这个呢?”

“不用自责,这很正常。”造梦者依然安静沉稳地坐在那里,似乎并没为这略带惊悚的坦白感到一丝一毫的惊讶,“大脑为了保护你会自动让你忘记不愉快的记忆,你也见过很多了,这种时候不要强迫自己去回忆。……要喝点水吗?”

无忧没有接话,在造梦者短暂离开的间隙里闭眼疲惫地撑着额头,又在他递过来一杯水和两个小面包的时候恢复了坐姿,开口声音意外地平静:“我失控的后果越来越严重了。这样下去我要么会发疯要么会自杀吧。”

造梦者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否定或肯定的答复。于是无忧坦然地点了点头,“我不想再躲着这个噩梦了。既然经历过地铁爆炸的人都有勇气回忆,我也没什么理由不在还清醒的时候面对它。……我也真的很想知道,我到底瞒了我自己什么。”

 

第二天无忧出于某种微妙的愧疚心理没有去见被他毁掉了梦境的顾客,并下定决心尽快忘掉昨晚因为惊吓和睡眠不足而产生的出格行为。他想自己是没那么容易难过或崩溃的,然而下一个对他的心理防线发起挑战的梦境来得比想象中快一些,他刚好还没来得及完全忘记自己直面噩梦的大胆想法。

这一位顾客看起来还是个高中生。短发,怯生生的,一身中规中矩的运动服,眼睛像是刚哭过一样还红着。她手里捏着一张女人的照片推开店门,只和店里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就匆匆低头。

“我妈妈最近去世了,我想在梦里和她再说两句话。”

很经典的要求。即使眼前的女孩正充分诠释着生离死别的悲痛,也很难在无忧心里掀起多少同情的波澜,他甚至疑惑过店主为什么不把“想见妈妈”这种高频率愿望做成半成品梦现场加工。

然而造梦者依然十分耐心地和她周旋着各种细节。女孩比她看上去坚强得多,只不过言语寡淡,从不发散谈话内容,问什么答什么,三两句话结束后就兀自沉默。无忧听着听着就开始出神。

“你想在哪里见到母亲呢?”

“在我家。”

“你家里是什么样子?”

女孩稍稍睁大了眼睛,一眨眼泪珠就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沾湿了桌面汇聚成一小摊水迹。无忧顿时觉得室内空气都让人坐立不安起来。

“我……对不起,我说不出来。”她咬着嘴唇浑身颤抖着抽气,“但是……但是我家不远,我可以现在回去拍个照片,或者……你们和我回去……我真的想要在家里和妈妈见面——”

造梦者把视线转向他旁听到快要不耐烦的员工,眼神示意他跟着女孩一块去。她安静地先一步推开店门走了出去,擦干净眼泪又缩回了自己的壳里。无忧满眼震惊地控诉他不按常理行事的店主:“为什么让我去啊?我又不会制造美梦,难道让我跟过去拍照片吗?”

“第一,我没法离开这里。”造梦者轻描淡写地略过了无忧本来也不是很感兴趣的非人生物守则部分,“第二,她的梦境逻辑有断裂的地方,我怀疑这会是一场噩梦。当然你也可以拍照片。”

狠狠瞪了一眼不说人话的老板以后,无忧还是被迫跟着他的顾客去到了她家。还没走到住宅区,女孩先在车流量很大的一个路口停住了脚步。

“她就是在这里被酒驾的司机撞死的。”女孩轻声解释,“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她在这里,满脸是血,再也不会和我说话。我一直想在梦里阻止她,但最后她总是会来到这里,出车祸,去世。”

无忧保持着沉默给路口拍了个全景照片,顶着女孩异样的目光示意她请继续。

他们穿过了一片整齐到刻板的绿化带,在某幢居民楼的7层一扇黑色大门外停下——女孩手里的钥匙没能打开大门。

即使这一层的五扇门全都长得一模一样,无忧也不认为这是可能发生的错误。“这里不是你家吗?你家住几号?”

“……01。”

“01在这边。”

无忧看着她这回顺利地打开了门,又有些无措地解释:“这其实是我妈妈的房子,我父母早年间离异了,我一直跟着我爸爸生活,所以……不太熟。”

整个家里确实呈现出独居女性的风格。简洁,干净,缺少烟火气。厨房里的炊具明显好几天没人动过,桌上却用防蚊虫的保温罩倒扣着一桌饭菜,中间还摆着一个精致的草莓蛋糕,没来得及插蜡烛。

继续打量不大礼貌,无忧试探性地问了句:“谁过生日?你妈妈过生日,还是你?”

女孩没有看他。“我过生日。”

保温罩是半透明的。无忧仔细看了看,发现一桌丰盛的饭菜都馊了,不像是等谁回来吃饭,像保留案发现场。蛋糕的包装盒也还好好地搁在旁边的椅子上,显示的生产日期是五天以前。女孩没有制止他到处乱看的行为,眼神淡漠地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这种蛋糕一般是现做现卖的吧,”无忧捏着个包装盒走过去,“你妈妈去世大约也是在五天以前。是你生日那天吗?为什么她要出门?你不说清楚的话,很难定制一个梦的。”

“我不想说,我只想在梦里和我妈妈说句话,不想把前因后果全都想起来。”女孩把包装盒夺过来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你聊天技巧真的很差。比你同事差远了。”

“……冒犯到你了对不起,但是做梦不是拍电影,不能只截取一个画面。”无忧稍微多说了两句,“不把所有因素都考虑到的话,你的潜意识就会出来捣乱,把梦境本身破坏掉,甚至可能变成一个噩梦。”

听到他说起噩梦,女孩的神情略略波动。

她目睹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在一步之遥的路口被撞烂一次又一次,围观的面目模糊的行人和被血浸透的柏油路上的尸体一齐开口:“你害死了你妈妈……我恨你。”

“我讨厌草莓蛋糕,桌子上的那些菜我一个都不喜欢。”她皱着眉,声音依然很小,像是不想听见自己说话。

五岁那年的生日,桌子上放着漂亮的草莓蛋糕,桌子旁边围着她和爸爸妈妈。她怎么会知道那是她最喜欢的妈妈最后一次陪她过生日呢?妈妈又怎么会知道她从那以后再也不想看见任何草莓味的东西呢?

“我也讨厌她过了这么多年才来假装关心我。所以我和她吵了一架跑出去了,然后……她大概是出来追我了吧。”

她都听见了,婚姻不幸、生活负担,她也还妥帖地把每年来自妈妈的礼物放在自己的小柜子里——但那又怎么样呢?抛弃了她就是抛弃了她。所以她头也没回地跑出了这个只来过一次的陌生的家——直到听见身后传来的巨响和惊呼。

“就这些了,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女孩把目光又投向餐桌上没动过一口的蛋糕,泪水滑落模糊了视野。无忧给餐桌拍了张照片,又想起什么似的问:“所以,你的梦里应该不想出现这些吧。”

他指着那个保温罩问。女孩丝毫没有犹豫地摇头,“想的。只有我妈妈和这一桌过期的饭菜一起出现,我才能骗过我自己,相信她没死。”

 

再回到店里的时候,女孩在外室稍作等待,无忧把照片调出来准备三言两语复述完这个大众化的悲剧。“这的确算是个噩梦,她妈妈……”

“我已经知道了,谢谢你。”造梦者把指尖的蓝光收回去,对软糖进行第二波加工。无忧反应了一下,“……你偷看我记忆了?”

“是。”

承认得倒是很痛快。“你有这本事为什么不直接看她的记忆啊?”

“因为那样不尊重顾客。”

于是他无奈地放弃了抗辩,小声抱怨了一句:“那就可以随便看我的?”不过不用等他那爱咬文嚼字的无良店主解释,他也知道自己的记忆和想法是不会被“随便”翻阅的。

“这个梦境的内容听起来对你来说有点危险。”造梦者捏着软糖站起来,“你确定可以吗?”

无忧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不可以又能怎么办。我没事,顶多就是再做一场噩梦而已,没准还能借机看看我的噩梦到底是什么东西——”

“能避免就避免。在别人的梦里面对未知的噩梦非常危险,如果发现你们两个人的梦有任何不对劲,我会把你叫醒的。”造梦者叮嘱道。

 

因为有了之前几次被顾客梦境里的无关元素吓到失控的经历,无忧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面对这次的高危梦境。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他刚刚成年的顾客想象力竟然表里如一的贫瘠,梦境最初的取景地是楼下毫无新意的绿化带,女孩四下环顾,表情比白天那副麻木的壳焦虑而生动得多。

“她在……在那!她出来了!”

无忧被迫短时间内再次体验梦境里的生死时速,起身去追赶直接扔下他不管的急躁顾客。不过照他观察,女孩的想象里她妈妈赶去赴死的速度还是太快了,她根本不可能追得上。

停下,站在那里。无忧跟在她后面用尽全力想通过想象改变梦境,却发现她妈妈好像丝毫不受影响,仍然迅速又冷漠地向着她幻想中的女儿跑去。红绿灯被无忧影响变了红色,周围的车纷纷停下,然而肇事车辆也依然固执地一脚油门撞在了直直冲过去的受害者身上。

和整场事故有关的因素全都不受控制地按既定轨道运行,证明这不仅仅是表层意识编织出来的无逻辑的梦境,而是顾客潜意识的折射。以前翻过的理论知识零零碎碎地浮上来,无忧却坚信是自己记错了——难道这小姑娘潜意识里就希望自己母亲被车撞死吗?

无关的车辆和环境都消失,梦境暂时休止,女孩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母亲的尸体。血肉模糊的一团正在迅速失温,她哭不出声,背对着无忧剧烈地颤抖。无忧皱眉盯着地上的惨烈景象,还是没能从记忆里调出一丝一毫的熟悉感。所以父母死于交通事故真的是骗人的……那这句谎言又是从哪里得到的灵感呢?

“这不是真的,不是……为什么要再来一次……你恨我吗?”

“对,这不是真的。”无忧收起思绪,蹲在她身边耐着性子引导她的想象,“这是梦,梦里你做主。现在咱们再来一次,一定能阻止你母亲。”

听到他的声音女孩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机械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努力想象——他们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绿化带旁边。

“你都想象了,为什么不能直接去你家?”无忧揪了一片灌木丛的叶子,无奈地看到他的顾客又开始狂奔,冲向远处居民楼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因为我……做不到。”等到无忧追上了在梦里还要老老实实跑步的顾客,她在喘息的间隙开口解释:“我最多只能从这里开始,再近就……想象不了了。”

无忧并不是很懂这个“想象不了”是什么意思,但他也无暇思考太多,因为他们又一次跑到了案发现场,女孩和她妈妈已经越靠越近,路口闪烁的信号灯同样近在咫尺。女孩近乎崩溃地大喊着让她妈妈停下来,终于在斑马线前一米一把抱住了母亲。

她母亲低着头,无忧看不见母女俩的神情,但直觉事情不会进展得这么顺利。

“孩子,你松手。”

那声音意外地温和慈祥,女孩依言放开了手,期期艾艾地看着母亲,没能说出来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跑呀?”她妈妈亲切地唤着她的小名,帮她拭去眼泪,“你不知道妈妈多想你。可是你干了什么呢?”

女孩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瑟瑟发抖地恐惧起来。旁听的无忧心里警铃大作,果然话音一落那虚拟的母亲就流出血泪,血腥又悲戚地质问她:“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把我害死了,你把爱你的人害死了!”

无忧在旁边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抬手一刀捅穿了她的心脏制止她继续散播鬼话。然而他看着她逐渐散为齑粉消失在梦境里,心里却稍微有些不舒服。女孩怔怔地目睹了整场凶杀案,意外地接受良好:“她是假的,对吧?”

“对。”无忧松了口气,留神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你是不是希望她是假的?”

“谁会希望那样的怪物是我妈?”女孩反问道。

无忧清理了刀上逼真的血迹。并不是每个梦境里的幻想产物死后都会在他的刀上留下痕迹,这反映了梦者的某种愿望。“我是说,你希望在这个事故发生地出现的母亲是假的。因为你潜意识里希望你母亲没有来到这里,但事实让你很难这样想象,所以刚才那个蹩脚的假人迂回地反映了你的欲望。你觉得是这样吗?”

女孩皱眉思索了一会。“有道理,但是我也不知道对错。”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最希望你妈妈出现在哪里?”

“在家。我希望她从来没有跑出来找过我。”女孩迅速地回应。

“那我们就去你家里看看。”

平息了一路奔跑的剧烈心跳——顺带一提这也完全是出于新手顾客的自我想象,无忧就完全不会感到疲惫——以后,女孩重新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了回去。一路的景象对顾客和员工来说差不多同样陌生,女孩不断抓住衣服下摆揉搓一通再放开以缓解紧张。无忧尝试无视顾客梦境里过于私人的细节,刚才那位假妈妈的话却不断地在他脑海里回响。

害死了爱你的人……我害死谁了?那些记忆被彻底掩蔽起来,只留下熟悉的恐惧感既推人远离又引人窥视。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这种没有逻辑的胡言乱语?

他放任自己放飞思绪,没留意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顾客家门口。女孩终于开口打破了漫长的沉默,声音里夹杂着明显的忐忑:“她真的会在里面吗?”

“这是你的梦,”无忧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你相信她在她就在。而且……店主不是给你做了个美梦吗,他还挺靠谱的。放心。”

01号的大门缓缓打开,屋里的灯还亮着。餐桌上的保温罩被撤走,那一桌已经腐烂变质的饭菜和蛋糕却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站在餐桌旁边的女人发间有几缕不起眼的白丝,双手交握着,期待又紧张地冲女儿露出一个不熟练的笑容。

“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一句话不对付就往外跑。”她重新拿保温罩罩住桌子,想要拉女儿到沙发上坐下,却被毫不迟疑地反抱住,泪水和哭声小心翼翼又难以阻挡地倾泻而出。

无忧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靠着墙听这对不太熟的母女略带生疏地互相倾诉些不起眼的琐事。在学校里过得怎么样?爱吃什么菜?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如果这就能算美梦,那她的要求还真低。他在心里暗想,可她的表情明明就是十分满足。

梦境里的时间,再留恋也是有限的。女孩或许感觉到这场梦即将醒来,终于抓住母亲的手,忐忑不安地问出她一直渴望答案的问题:

“妈妈……你恨我吗?”

那位母亲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轻柔地把她揽进怀里,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

“我爱你,孩子……我爱你。”

 

“我爱你,孩子,我爱你。”

梦境的主人即将清醒,女孩在梦境里的身影逐渐淡化,连同周围所有的景象一起缓慢地消湮在空气里,整个空间呈现出原初的纯白色。一个不被打扰的完整美梦,从梦境结束到梦者清醒会有一小段空白的时间。无忧打了个微妙的时间差,让梦境共感能够持续下去,而女孩却看不到两人共感的梦境,沉入纯粹的睡眠。

那一句无心吐出的话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地刺激着他的意识,共感梦境瞬间变成了浓稠的黑色。无忧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分辨黑暗里潜藏着什么样的危险,只是沉浸在被那一句话翻出真面目的陈年记忆碎片里。

那时还年轻的女人躺在床上,悲伤地注视着她的孩子,颈侧距离大动脉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被剪刀划开一道血口。

那个夜晚无星无月,没有灯光,也没有观众。

无忧已经学会了熟练地清理自己的表层意识——工作的时候需要把自己的梦境和他人共感,所以他可以做到把梦境清理到空无一物。只要那个噩梦暂时不出来捣乱,他的梦就是乏善可陈的一片漆黑。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认准一个方向前进,每向前一步心底根深蒂固的恐惧感就叫嚣着逼他后退,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做过一个完整的噩梦了。

一片并不冷冽的蓝光吞没了梦魇,他惊惶地睁开眼睛,看见清泽站在他身边,手上仍然残留着闪烁的蓝光。

“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用想象控制我的梦。”

“没关系,”那个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先好好睡一觉吧,你应该不会再做梦了。以后我也会在你做噩梦之前像这样把你叫醒的。”

他在自己缺乏新意的梦里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就这样醒过来了——直到他踩上了一滩黏滑的血液。无忧猛地一抬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站在他面前恐惧地盯着他,相貌细节都和他小时候如出一辙。他端详了一会年幼的自己,觉得那种恐惧的眼神似曾相识。

他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了,但母亲悲戚的哀叫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会喝酒,然后母亲就会被拖进锁住的屋子里,遍体鳞伤地出来,充满怨恨地盯着他。他过了几年才理清其中的因果关系,补全了门后发生的事情。

“你爸爸?他出车祸了,不会再回来了。”

他记得前一天晚上的酒是母亲亲手端上的。他之后也明白了父亲不爱他,而母亲恨他。暴力的施受者颠倒,母亲毫不留情的鞭打和偶然施舍的温情编织了他最初的梦魇,孕育了他骨血里的杀意。

妈妈杀了爸爸。我也能杀了她吗?

无忧居高临下地看着柔弱无助的小孩子,心底又燃起了新的一轮暴躁和厌恶。“你不是噩梦的主角吧?这还有什么东西?”

小孩没有回话,畏惧的表情裂开了一条缝,变作无忧感到陌生的扭曲杀意。他朝小孩身后一望,细细密密的恐惧化作虫蚁爬满了四肢百骸。

年轻的女人安静地躺在地上,双眼张开,茫然而空洞地看着他。她的脖颈被锐器捅了许多下,已经不大成形,红黑色的血依然汩汩流着,陈旧粘腻。

女人的嘴一张一合,发出些许断裂的沙哑声音。无忧不受控制地半跪在她身前俯下身去听。

“我爱你,孩子。我爱你。”

他制订了一个对小孩子来说十分周密的计划。他把家里最锋利的剪刀藏在枕头下面,调查到邻居当晚要出门串亲戚——再合适不过的作案时机,没人能听到她的求救声。接下来只要忍耐过新的一轮施暴,等待她骂累了“拖累我的小杂种”,大发慈悲地放自己去休息。

可是她没有。偏偏今晚没有。她就像是每隔几个月就要想起一次自己做母亲的本能,温柔地向他道歉、陪他做一天正常的小孩。他刚刚勉强说服自己下定决心不要因为这些施舍而原谅她……可偏偏是今晚。

她在自己的小孩身边躺下,头边几十厘米的位置藏着将要结果她的剪刀。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给他身上所有的伤痕涂上药,把他抱在怀里,轻唱起一首广为人知的催眠曲。

“一束百合,一束玫瑰,等你醒来……”

无忧在她唱完最后一句之前把剪刀扎进了她的脖子。

他力气太小又没找准地方,没流出多少血。她痛得攥紧床单张开嘴,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像是丧失了思考能力一样一下一下地重复着动作,听到她在不间断的灭顶痛楚中挣扎着说出,“我爱你……无忧,……我爱你。”

直到剪刀捅穿了她的喉咙,她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小孩从他身后扑过来,手里的剪刀抵住他的脖子,被无忧下意识地自卫挡开。梦里不讲逻辑,是以本应力量悬殊的两个人竟然这样僵持起来。

把他们都杀了就可以了吧!噩梦就会结束了吧!无忧把刀锋对准幼时的自己,手腕用力刚要有所动作,却看见——

那个孩子在哭。呜呜咽咽,可怜又可悲。

自从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他再也没有流过眼泪,所有的泪水都被同一个漆黑的梦魇吞噬。你杀了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你怎么敢哭呢?

那孩子却越哭越放肆,右手仍然不肯松开那把剪刀,左手来不及擦去滚落的眼泪。无忧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从他手中夺去利器,和自己手里的刀一起搁远了些。

然后伸出双手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能感受到一片温热的眼泪瞬间濡湿了肩膀,怀里小小的身体依然颤抖着,像所有的绝望越积越深以后在无声处爆发。溃败已久的勇气似乎在这个有温度的怀抱里一点一点汲取活力,一寸一寸击败了经年不去的梦魇。

小孩哭了很久,身后的血色与黑暗也陪了他很久,直到最后这潜意识里的幻影在无忧怀里渐渐消失不见。

母亲的尸体,和那些如影随形的血迹也消失了。无忧重新孤独地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抹去脸上的泪痕,想:还没结束吗?

他余光瞥见梦境一角的固着黑色被熟悉的蓝光驱散,随后蓝光的领地逐渐扩大,化作久违的安心感拽着他脱离梦境。

睁眼的一刹那视野里的蓝色还没完全消退,无忧下意识喊了一声:“清泽……?”

造梦者担忧地望着他。无忧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抬手抹去脸上的湿痕,无奈地发现自己在现实里居然也这么没出息,怪不得清泽能这么及时地发现他做噩梦。

“店主,”无忧调整好了情绪,状似轻松地问,“你还有时间来看着我,看来我刚才没影响到那姑娘的梦了?”

“没有,你控制得很精准,我都没第一时间注意到。”造梦者看起来仍然心情不佳,却还是毫不意外地问他:“梦到什么了?”

无忧知道就算自己不说他也有别的方法获知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微微笑着回他:“梦到巨蜘蛛和丧尸军团了。对了,还有一件事——”

造梦者认真等着他的下文。无忧收敛了神色,目光扫过桌子上堆得高高的软糖,又转回来落在造梦者身上,温软又淡然,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告别。

“明天,我想定制一个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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