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玉的游戏

warning:

这是一篇合作作品。虽然人物、场景及剧情 包括撰写由我独自完成,但我的朋友浅濑月老师对核心诡计贡献非凡,同时对这部作品中推理部分作出许多指导,如果不加上她的名字显得太过无耻…… 

本文部分人物有现实原型,但依旧属于虚构人物,请勿混淆和带入。有大量视角变化,可能会很难读(不好意思,但是我尽力标出来了希望你还是愿意读完)

大部分场景和建筑细节来自北大附中南楼高三部,一个很适合做建筑诡计的地方。

 

8月10日编辑:

打算做斜玉的自印书,,这么说很不好意思因为现在我已经开始觉得斜玉是黑历史了 呃!但是斜玉对我来说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作品!

因为多做几本会便宜一些 等我完全做好了会重新打广告的,现在说是因为我已经把正文改了一遍但是贴上来很麻烦(是pdf格式) 因为涉及到一些案件解密的节奏的还是放上来(还有我新做的楼层图和时间表 虽然没有那么原汁原味但是我手写的印出来总让我觉得很诡异)

书里会有新的张景珀番外和浅濑给我写的(特别牛逼的)前言和花里胡哨的封面,,欢迎大家(可能是几个月后)来买(指付打印费)

戳此阅读:斜玉的游戏

 

 

 

 

 

 

“你会理解我的,对吧?对吧,对吧。” 

“我没办法,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帮帮我,求求你了,帮帮我。” 

 

她眼眶里塞着一对珠光漆裹挟的塑料圆球。与沙砾珍珠有八分相似,光彩难以聚拢,散漫地偏移开去。头发汗湿贴在脸颊上,粘腻的血渍从指缝间滴落。 

啪嗒。 

李明珠双肩止不住颤抖。 

  

我看到了李明珠。 

是李明珠杀了他。 

  

杨树在窗栏之间闪动,白色的建筑里泛滥着幻丽的绿色。 

李明珠挣扎着迈过倒在地上的血迹扑向我,潮湿的双手粘在校服的衣角。脏色顺着浅蓝色的布褶延伸,我的视野绕着李明珠的发尾发光失真。 

我感到心脏沉重地鼓动。 

  

嘴唇干涸,我听见我的声音说:

“好。” 

  

  

  

  

  

 

  

“大家好。我叫,” 

转学生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坚硬的白粉上挑出锐利,青玉斜斜码放。郑环抬头先看到了她的字,娟秀而平正,是修剪过的精美。 

“李明珠。”

  

郑环对闹剧一概不感兴趣。距离文理分科重新分班已经过去一年,他依旧认不出班里的大多数人。屈指可数的出勤率把他关在自己的教室里,身边坐的不是理科三班34个同学,而是他的汽车模型、烂尾楼、登山杖和推理小说。 

借着书的遮掩,郑环打了个呵欠,瞥见转学生转过身来。然后张开的下颌生生卡住了。 

——她穿的裙子太短了。 

短到似乎一旦迈开腿走路就会走光,熨烫整齐的白褶被金玉其外的校服T恤盖住,松松裹着的校服外套也算遵守了统一着装的规定。年轻的班主任对着一片低低的喧闹束手无策,裸露的皮肤却没有让她看起来轻浮。 

男老师扫视了全班的桌椅,最终在门边余下唯一的空位,郑环的同桌。他也想起自己常年的查无此人造成的形单影只,不过无所谓了,总之也不会经常来上学。 

教室过于明亮的冷光刷过黑板上的的白字,年轻的女孩拂过裙子坐在他身边。 

 

“你好?新同桌。” 

甜腻的洗发水味混合着掉漆的暖气冒出的苦焦,郑环看见李明珠的眼睛,像平滑的哑光珍珠,弯折的弧度勾出一片灿烂。他用手盖住书名,向她自我介绍。 

《罗杰疑案》,“啊,你好。我叫郑环。” 

 

 

 

A郑环 

我听见李明珠轻轻的笑声,然后她说,你喜欢推理小说吗? 

喜欢,激动地脱口而出。因为从小就知道,我是个“异类”。 

被同龄人的喜乐裹挟,却始终游离在外的那种。喜欢刑侦小说吗,还是悬疑? 若即若离地围绕在集体的身边,把一切误解都照单全收。我喜欢当下最时兴的笑话,喜欢劣质的惊悚氛围,唯独不喜欢—— 

李明珠靠过来翻开我的书,我闻到她身上的甜味,很干。她说:“我也喜欢。” 

唯独不喜欢谜题。 

“我也喜欢推理小说。” 

 

她就像每个爱好潮流的女孩那样拂开肩上的头发,“不过我不喜欢叙诡。它们只是作者为了把简单的故事写的更长,而糊弄读者的廉价骗局。” 

“什么?”我很喜欢叙述性诡计。“有保留的讲述和隐瞒也会对故事产生影响啊?” 

“不,你要把创作层和故事层分开。” 

她竖起食指,让我以为她要开始滔滔不绝地论述自己的观点——她似乎是一个在交流爱好的初期就明确表示立场的人。这种人常有完整而自洽的逻辑,虽然实际上七扭八歪。毕竟跳过了“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和“你喜欢本格还是社会派?”之类的基础,总之我这样想。但她突然闭了嘴。 

…我得承认这似乎是一种更容易让人信服的方法, 因为沉默容易让人思考。我摇摇头赶走这些想法,李明珠静静地笑着,嘴角抿起的弧度像勾起来的金鱼尾巴。

 

李明珠抽走了我的书,我问她你没看过吗,这可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入门必读。她说看过,但还是在数学课上偷偷开始翻看。

前面千篇一律的黑色头皮起伏,像一阵倒伏的蝗虫飞过麦田。大概因为裙子太短,李明珠坐下的姿势看着很不舒服。她用声音最小的方式翻过书页,划过完整的圆弧。就好像她手里的书不是物件,而是什么令人如芒在背的铁质刑具。

她读的很快。又因为珍而重之地翻阅看起来过分认真。我不好盯着她看,在无聊中找回了最初的疑问: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学校高三还接受转校生吗,她到底什么情况?还有为什么在第一节班主任的课上就开小差读起课外书?就连我也决定对高三学期的第一节课保有一点尊重,不对,这么说好像我是什么“问题学生”的代表一样……

还有她为什么读我的书? 我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了,李明珠很明显也不想回答,教室里圆珠笔按动的声音在噼啪地响。

 

所以我突然有甚至是兴趣相同的同桌了?理科班转来女生这件事刻板印象一般的奇怪,我认为李明珠应该和我们班唯一的那个女生坐同桌。

虽然从高一张景珀选了文科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过同桌了。

被分在理科三班——全校最差的理科班显然并不光荣,不被理解是一种常态。下课铃适时地滑入,我看见好奇的目光时不时掠过李明珠(也是我的)方向。

李明珠用手指的尖端把书推回来,我看见她修建齐整的指甲,深红色的半月形痕迹像一个坑坑洼洼的笑脸。还没等我回应她的微笑,班里那个唯一的女生冲过来,手撑在桌子上带起一阵栗色的卷风。

 

她大声笑着说:“你好!我叫周珊珊!”

 

凌乱的卷发跳在她的额头,李明珠扭过头去看她,周珊珊弧度温和的杏眼明丽地闪着。她兴奋地说着,你知道吗李明珠,在你来之前我可是全班唯一一个女生。太好了,幸好你来了。

李明珠弯起眼睛笑了。她一直在笑,说:“很荣幸认识你,珊珊。”

周珊珊浅色的棕虹膜中央像矿坑。施工队、土黄色的挖掘机和刷着白漆的钻井围绕在周边,层叠的红壤黏湿地簇拥着。她弯下腰凑近李明珠,“诶,是王字旁的‘珊’,珊瑚的珊,不要记错哦!” 

我从没和周珊珊说过话,但女孩们已经亲昵地手拉着手说起无关痛痒的话。毕竟我们并没有共同话题。我终于重新翻开我的书,眼角撇见李明珠细细的手腕上套着一串珍珠,两条金属链子彼此纠缠在一起晃动。

李明珠却突然凑过来,另一只手还被周珊珊攥在手里,点着书脊问我:“你第一遍读的时候,推理出凶手是谁了吗?” 

周珊珊的手心蹙起发红。那些皮肤白皙的人血管明晰,让人觉得烫得太过热烈。我摇摇头。 

“我说谎了”李明珠手腕上的珍珠恍惚,廉价的光泽看起来像假的,“我是说,我其实没看过这本书。但我现在认为,叙事者就是凶手。” 

 

她说对了。 

但她已经和周珊珊冲出了教室,去参观学校什么的。她读过的最后一页用指甲掐了浅浅的凹痕,无心捏紧了书侧,回过神的时候书页停在她的标记处,我低头面对密密麻麻的黑色墨字,像掉进那条校服下露出浅浅白边的百褶裙的漩涡。

 

 

 

陈璃 

我从发呆中挣脱出来,林玉正拉着我的手叫我和她讲一道题。但我不会做。其实林玉也并不是不会做,她只是不想看见我又在发呆。 

林玉的那个卷发的朋友突然破门而入,我条件反射式按住桌上的纸,防止狂风把它们吹散。我忘了她的名字,我们从没说过话。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短裙的女孩,我不认识。 

她的裙子好短啊。

她们簇拥在林玉身边,我低下头避开她们的方向。那个漂亮的女孩却停留在我的眼睛里,一片光滑的白色,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和她略显老旧的名字一样——我听见她的自我介绍,她说“你好,我叫李明珠。”

林玉的卷发朋友抓着她的手——周珊珊,想起来了。林玉说,怎么了珊珊,你们班怎么了?

“转学生!我们班来了一个转学生!终于,终于我不是理科班唯一的女生了!”

林玉抿着嘴笑。李明珠在看我,我从金属水杯的倒影里发现。

 

林玉亲亲热热地凑过来,摆弄我桌子上落下的笔。散乱的固体水彩颜料坑坑洼洼地丢在那里,哪个高三生会在铅笔盒里放这种东西。等等,好像是我?我啪地合上水彩本,林玉耳鬓丢下的头发被掀动。她偏偏头见怪不怪了,眼睛弯弯地向我微笑。

就连林玉也没看过我的画。她蓝色的校服袖子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天幕一样的亮色,不厌其烦地试图把我介绍给新同学。我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掀翻了桌子上的金属水杯。

手忙脚乱地去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好尴尬,我还是别开脸。

我看见李明珠的手指上下捋着裙褶,林玉只好替我说,“这是我的好朋友陈璃。”

“她比较内向啦!”

林玉说的对,我还是不会社交。我抬了抬头,周珊珊的头发贴在脸颊上。

 

我们的友谊很尴尬。我想。

单向的不平等救济关系,幼年时期就认识的亲密友人周珊珊夹在中间。所以林玉为什么要和我做朋友呢?上课铃响了,周珊珊缩着脖子在古板的“不许串班”训斥声中拉着李明珠冲出去。林玉说着中午要和她们一起吃饭,没有说要带我一起,我缩回位置上呼出一口气。

林玉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天蓝色的校服也那么衬她。我记得她发下作业本,然后问我,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啊?短发并拢在耳边。

“我是班长呀,有什么问题可以找我哦!”

 

像我的天蓝色水彩颜料。平整的一盒,长满了水渍。如果要是画林玉的话,要用很多天蓝色吧。可惜我的画拿不出手,也永远不会送给林玉。

林玉用笔隔着过道戳我的胳膊。什么……?她又转回去看着老师,示意我不要发呆好好听课,耳边的头发滑落下来。林玉的男同桌端正地抄着笔记,红色的格子衬衣挽到手肘。

 

 

 

A 郑环

李明珠让我感到心神不宁。

“一旦我发现有人对我隐瞒实情,就难免怀疑背后或许有非常严重的内幕。”

这些文字都跳来跳去。李明珠躲过在黑板上写字的语文老师低声问我:“为什么你会把推理小说再看第二遍?明明已经知道诡计和凶手了。”

我眨眨眼,“找之前遗漏的文字细节。”

李明珠对此不置可否,只是百无聊赖地翻着新拿到的语文手册。我们的对话总是这样,李明珠不愿意多和我分享任何东西。她似乎想要知道什么,但又故意不让对话进行下去。光洁的内页反射着室内光,或许她在等着我问。我突然想。

“李明珠?”

她侧过头来,我问她,“你之前是哪个学校的,为什么转来?”

平心而论李明珠长得很漂亮,我终于反应过来这一点。上挑的眼尾和光盈的皮肤,让人觉得她不属于灰头土脸的高中生行列中的任何一员。似乎用心打理过的头发安静地落在肩上,她说,“你猜猜?”

我突然有种预感:我猜什么她都会说对。

“那算了,那你喜欢社会派还是本格推理?”

她露出某种困惑话题转化如此之快的表情,顿了顿说,“我喜欢新本格。”

我看见她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击在笔杆上。娇艳的玫红色的圆珠笔。

下课铃就快响了。靠近后门的同学给我打手势让我把椅子搬开一点以免影响他们的食堂百米赛跑,我好心地把垃圾桶和堆在一起落灰的扫帚往后推了推。

 

以至于李明珠以“同桌要负责指引新同学为理由”强拉着我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我还在想,居然是新本格?

我们一起簇拥着人群走下楼梯。双分式平行楼梯形成了有效的分流,蓝白校服的人群像蜂房里蠕动的幼虫。

“梦想在这里起飞…呢。”

“什么?”我终于回神,看见李明珠正在仰头读着拐角处的标语。

梦想在这里起飞

我从来没在意过这种东西。掉灰的白粉墙上夸张的黑色羽翼,正在奋斗的鸟群贴图。真是浮于表层的拙劣鼓励,就连李明珠也露出一种不忍的微笑。显然低头走路的蓝白校服群没把它当回事。

哎呦!差点踩空了。

 

李明珠吃了第一口米饭就露出难以言说的神色。她的筷子悬在西红柿炒鸡蛋上面犹豫不决,那团黑红的东西看起来更像,呃。

可能是带血块的脑组织。但是这么说看起来比现在好吃一点。

她最终把筷子架在变形的不锈钢餐盘上,只是盯着我吃饭的动作。然后她突然开口说:“我们坦白说说,你想知道什么?”

……请问这是高中生之间会闲聊的话题吗?我们现在不是应该交流爱好互换联系方式什么的吗?请问这里是青春校园小说的世界吗?

事实上我的回答是:“我想问什么你都会说吗?”

她的眼尾快速向上弯曲,像一片玻璃。

“好的,那我想问你的校服是什么码的?”

李明珠完美的笑容一寸一寸裂开了,我大笑起来。她发现了我在诈她,烫过的刘海顺着侧头的动作搭在了眼睛上。

我看见她还在笑。

“XL码。因为新的一批校服是10月订,现在没有合适的。”虽然她还是回答了,我瞥见穿红衬衣的张景珀混着其他人的目光看向我们。大概是因为我和一个女生单独吃饭实属罕见。

李明珠敲了敲我的餐盘边沿,它发出凹凸不平的振动。她突出腕骨上挂着的链子打金属的卷边上,像一排白生生的鱼眼睛。现在该我问你了,她说,

“你的梦想是什么?”

 

 

 

B 陈璃

周珊珊跳着离开了。头发像麦草,带走了林玉。

太好了。

所有人都走了,中午的教室就会属于我。

林玉的校服外套挂在椅背上,深蓝色的袖口蹭着一块黑色的墨水。是她同桌的钢笔。

他翘着笔尖思考,刮在了林玉的袖口。天幕上划过的乌鸫,金黄色的眼圈框着倒挂的游泳圈,他向林玉道歉,说要帮她清洗。

林玉笑了笑,说没事啦。

 

我看见安详的林玉躺在校服里,蓝色的影子在阳光下移动。窗外摆动着杨树的枝干,叶子的颜色是深绿,群青和柠檬黄混合在一起。不过用水粉来画会更合适吧。

想画这个场景。

还要有倾倒的课桌和同桌男生的胭脂色衬衣,墨绿色黑板。水彩是一种高透明的颜料,只有天蓝色的包装纸上写着“不透明”。

我翻开水彩本,跳过之前涂抹的乱七八糟的页。

 

刚认识林玉不久我还坐在教室靠窗的最前排。有一只脚不平的讲台桌矗立在我前面。课间相熟的人们零散的说着话,那一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坐在教室另一端的林玉越过喧闹的教室问我怎么了,我看起来一直不那么讨喜或者活泼,她可能误会了。我用身体扣住水彩本,她说,“原来你会画画呀!”

她要翘掉晚自习去操场上散心。

“小璃,能不能送我一张画呀?比如说,就画我呢?”

 

好饿。

我看见天花板围着吊扇旋转。像一排转圈觅食的鸽子。好饿好饿好饿,鸽子聒噪。

再不离开教室就要有人回来了,我挣扎着站起身,被前桌扔在我桌下的书包绊倒了。胳膊挫得好疼……我顺着楼梯扶手滑下去。

 

什么东西?

楼梯折叠的扶手之间,冰冷的大理石摸起来好像一场漫长的暑热的梦境。

 

林玉拉着我冲上操场,晚自习的铃声远远地传出来。

她问,我们有一天也会迎来死亡吗?

闷热的夏季掠过学校里的一排杨树,深浅不一扭曲着扰动。硕大的橘红落日缓缓沉落,挤压空气形成微风扫过林玉脖颈的绒毛。

然后她又自己笑着说,唉,我们才刚成年,离这些事太遥远了。

 

那是什么东西。

我满头大汗地醒来,看见了林玉。

 

 

 

 

血液飞溅在“梦想在这里起飞”的标语撇捺之间。渗透老旧的白石灰,粘腻混合着不纯净的墙裂向下滴落,就像双翼天使流下的一股经血。

林玉死了。

尸体靠坐在台阶的尽头,盘旋的阶梯错开两扇巨大的窗户,激荡又稀薄的阳光涤荡一空。陈璃看见她的躯体,颤抖着收不回迈下第一阶的脚,就像低头望见梦想的底端天顶无尽的黄金。

林玉怎么会死了呢?

楼梯间抽动着,钢筋混凝土的怪物消化了她的意识。炫目的黑暗顶着她的眼眶,恐惧击穿颅骨鲜血横流。

尖叫憋在喉咙下。

 

 

 

A郑环

停课了。

 

我说我下午不上课了,李明珠露出疑惑的神情。我把所有东西都胡乱塞进楼道的储物柜里,虽然确实是为了推脱她“让我为她介绍校园的”的临时起意,赶在所有人之前会班才能更好地逃课。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李明珠拉过我的肩膀,覆盖在洗褪了色的蓝色上。

她甚至不问我去哪,为什么不上课。而且她怎么知道我一定要“去”某个地方,而不是回家,或者在学校里游荡。

我说那也行,然后转头爬下旋转的复式楼梯。

 

我看到楼梯口站着一个长发的女生,李明珠因为没料到我突然刹步撞在我背上。

蓝色校服从蔓延开的纠结头发里露出来,蜷曲在发灰的拉索到顶的领口。竖领的校服上有两道白线,缀在一起像接连不断的苍白的蜡。她垂着眼睫平平地站在那里。

迷蒙地颤抖的手从袖口里露出来。

李明珠在我身后低低地说:“陈璃。”

我回头看她,“你说什么?”,站在后面几级台阶上,仰头看去她筛在光里的半只眼睛像塑胶。然后她扒开我跑到那个女生面前,皮鞋跟发出沉重的响声,问她陈璃你怎么了。后者摇摇欲坠地掀起眼皮,李明珠手腕上的珍珠一晃一晃。

“什么?”

李明珠凑在她的颈侧。她染过的柔软的头发遮住了我的视线。那个女孩好像说了几个字,李明珠快速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冲下了楼梯。

 

我跟着李明珠转下楼梯。

我听见她轻轻地吸气的声音。

墙上的血还在往下滴,短发的女生以头部偏向左侧的扭曲姿势靠在那里,头部凹陷混合着白花花的骨骼碎片。巨大的落地窗令我毛骨悚然,她的脖颈儿有一圈切割开的细细勒痕,隐没在校服领口白色的设计线里,肩口蓝色的校服混合成黑绿色。

双手拢在校服袖口里,随意地丢在漆黑的标语下面。

 

有人死了。她睁开的眼睛像红绿交错的璞玉,漂絮的烂货色。在学校里。

大概率不是自杀。

被无限拉长的世界浓缩在一句漫长的嗡鸣里,我听见遥远的地方空白的震颤一颗一颗掉落在花纹驳杂坑坑洼洼的砖块上。亘古的白色盒子外一群红尾的金鱼从池塘里扫过去,秋季杨树战栗的缝隙里胶水一样浓稠的月落在墨绿的倒影,鸽群向着黑色的远山和红色的流下来的远日飞过去。

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等我终于感觉腿软想去找扶手的时候李明珠已经不见了。有人在叫我,我转过头去看见三层李明珠楼着长发的女孩站在年轻的班主任面前。支撑在栏杆上的手打滑,一片湿漉漉的触感。

我踉跄地爬回去,老师叫什么名字来着。

 

“何老师我们现在怎么办?”李明珠的眼睛睁得比平时大。可能她一上午都是漫不经心的。

“先回教室,我去联系主任。”

他的眼睛看向别处。

那个女孩挪步走向文科二班。理科三班教室在四楼,我们被打包扔进了最近的文科班。教室里正坐着一个红衬衣的男生。

我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张景珀。他莫名地站起来,脸色过分苍白的女孩让他看起来更加不合时宜,“你怎么了陈璃?”

陈璃,大概是这个发音,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李明珠在她身后突然说,“林玉死了。”炭笔潦草划下的速线。

 

张景珀愣了两秒钟,额角冒出疑云重重的汗,他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看见李明珠靠在了教室门口的墙上,头搭在向下扳开的电灯开关上。教室里一天四时都大开着灯光,像一只萎靡的沉水安康鱼,她说:“教导主任马上就会来了,让他们解释吧。”

 

 

 

B 陈璃

发生了什么?

带着紫框眼镜的中年主任张张合合地说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懂。什么自杀,什么不要传播引起恐慌。

穿短裙的李明珠,她身边卷着裤腿的男生,张景珀,和我,我们是整个学校知道这件事的最后四个学生了。

我跟着他们挪到校长室的门口,千篇一律的学生们没入楼道的尽头里看不见了。开学第一天就停课,年轻的老师在楼梯口拉上禁止通行的牌子,他说学校的水管爆了需要修理。

张景珀看起来和我一样什么都没听懂,苍白着脸戳在地上。然后他突然裂开嘴笑了,冲他身边的男生说,“喂郑环,给你讲个笑话。”

“咱们学校居然因为修水管停课了。”

 

郑环,被叫作郑环的眼镜男生手指不自然的蜷曲着。顺着青紫色血管延续的痕迹,把他的愤怒绷在角质膜的表面。

李明珠在后面喊他,“你答应我可以和你一起去的?”

她有一条双链的珍珠手链,扣在最小的一格还是比她的手腕大一圈。林玉原来也有一条的,后来周珊珊买了一对玉手镯要和她一起戴。哦,林玉。

所以死者是林玉啊,不是天花板上的鸽子和新修水池里半死不活的金鱼?白色的建筑里随处可见的死掉的蚊虫,不被人在意的灰尘微缩物。是我唯一的朋友林玉。

吗?

李明珠的皮鞋顿了一步。我听见嘶哑的男人声音,它轻和而低,像一串滚过去的塑胶珠子。

郑环问我,同学,你一会还有事吗?

 

我和张景珀隔着一张桌子。他狠狠地把所有的书戳在一起,参差不齐地像雷暴雨砸在窗外的毛玻璃雨棚上。金属位斗的回响拉起一阵飞灰。

一张曾经坐着短发的女孩的桌子。新校服是深蓝色的,第一次洗就会褪色。颜色最终开始发灰,变污。桌角用便利贴贴着“梦想在这里起飞”,摞着卷好书皮的新书。

按照成绩排座位,林玉和张景珀俩永远坐在一起。像咬着尾巴的鱼,鱼身上有折射出血红的透明的鳞,语文老师说这种写作手法叫做“鱼衔尾”。学生会的副主席,总是挽着衬衣的袖子。

这次的历史评析题,只有这两位同学满分哦。

 

 

 

A 郑环

张景珀又露出那种为难的神色。看向右侧,我也顺着发现他的鞋尖上有一块钢笔的墨迹。用水洗过也于事无补的扩散出金属的蓝色。

在心理学上,看向右下方代表着对方可能正在撒谎。

从高一开始,每当我问他“放学能否留下来”,他就会看向右下方说,可能不行。

他开始看表,下午一点零7分。

 

李明珠跟在我身后,我才发现她的皮鞋卡扣会随着走路发出规律的摇晃声。

“你要去哪?”

其实是学校里废弃的旧教学楼。曾经它被叫做配楼,和主楼连通,有几间无人在意的用做社团活动室的教室。再往前追溯,或许曾经也是教学主楼。

曾经我试图从自行车棚翻出学校的时候找到的,不过后来我也找到了不用危险运动的路线:只要撬开新计算机教室旁边的旧楼梯间就可以了。

“上去你就知道了。”

叫陈璃的女孩跟在最后,我从楼梯间一扇狭窄的灰玻璃上看见她不安地低着头。

 

普通学校一般采用双跑平行楼梯,专有名词充满了滚动的急促,良好的折叠有效节省了室内空间。但我们偏要在主楼大厅里设计修一条双分平行楼梯。

我觉得这可能就像他也要在二楼修一道通往配楼的中庭,而现在被堵死一样。

我熟练地坐在靠窗的一排落灰的课桌上,红色的水管通过天顶,一行蚂蚁的脚印一样排布在霉斑的缝隙里。李明珠蹲下重新扣鞋子上方形的金属搭扣,她把所有东西都塞进了新分配的柜子里,一本书也没有背在身上。

二楼的高度是学校里营养不良的杨树的高度。绿色映的陈璃脸色发青。

 

我说,“林玉不是自杀。”

我看见陈璃摇晃了一下,李明珠抱着手臂。没有人接话。

“她的致命伤在头部,这不会是自杀。他们甚至怕追责都没有报警——”

“也有可能在颈部。”李明珠突然说,声音像一张膜,“你没办法判断。”

“你说上吊,不会的,这里没有……绳子。”

我听见我的声音在发颤,可能吧,或许是削皮一样刮刀片的碰撞声。“总之,我是说,我要调查这件事。”

 

这很意外吗?但是,这很明显吗?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关注一个莫名惨死的女孩?

毕竟如果没有人管的话杀人犯就会继续在这所学校里寄生?增生。

“哦哦,你不会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吧?”李明珠竟然没有这样说。她只是看向被围栏割裂的双层玻璃。“哦哦,你不会以为自己是侦探吧?”,落灰的折光立方体夹住一片绿色凝胶空气。

她也没有这么说。

推理小说的人物核心是侦探。广义来说它并不是一种职业,而是身份。他们可以是律师,警察,教师学生,神职人员甚至无业游民。他们可以对谜题怀有各种臆想的看法,正义感和社会的公平,他人的敬仰或追捧,兴趣爱好,生活所迫。

但这些都不会动摇一个侦探成为侦探。广义来说它也不是一种身份,而是追求。

打开锁的钥匙,衔尾蛇的七寸,莫比乌斯环折叠的瞬间,脱氧核糖核酸的一块碳骨。侦探的唯一标准是忽略一切的案件、事件、矛盾和冲突,触摸到唯一的梳齿。

我们称之为,真相。

 

你不会以为自己是那个解开谜题的人吧?

李明珠说,“那我也会和你一起的。好同桌?”

 

我看见遥远的桌斗尽头,藏在小学的我矮小的练字本下面的推理小说。好像是《无人生还》,或者《福尔摩斯探案集》,看不太清楚。

或许是作为违禁品被扣押,我始终没有读完的《X的悲剧》。

年轻的班主任把神探伽利略系列一字排开,面对我刚结束执勤的父亲劝我认真中考之后,一件沉默的警服。

爬上苔藓的墙灰落下一道水渍。李明珠已经抽出了一张讲台下面的纸,上面有一道算了一半的解析几何题。她先写下“梦想在这里起飞”。

 

“死者在一楼至二楼的楼梯中间平台被发现,身上有两处明显伤痕。分别在头部,目测头骨碎裂,”李明珠干呕了一下,我也想,“和颈部。墙面血液呈喷溅状,大概吧,我不记得了。”

”死亡时间不确定,尸体的第一发现时间是午休铃打响之后不久。从二楼中部楼道走向楼梯间的过程中目击者没有遇到任何人。”

李明珠在椭圆曲线上勾画,然后问我,午休铃是什么时间打?

我怎么知道?我都不知道还有午休铃。谁会在乎这种事?

“按照陈璃的说法,死者生前最后见过的人很可能是周珊珊。”我在窗口远远瞥见陈璃离开的背影,像一株被冲上沙滩狼狈烘干的海草。

“有三个人和这件事有关,”她在纸上写,张景珀,是这几个字吗?周珊珊。陈,王,离。

“怎么了?”

她顿住笔。然后又补上半个字,我是说,她说,被起名叫“li”的人很少啊。不吉利。

 

“这件事有两个疑点。首先,张景珀的位置。”

“你我、陈璃,没有一个人看到他是从哪里走到二楼的。如果他没有从另一侧楼梯走,那他为什么没有看见死者,也没有被我们看到,却出现在班里。”

我说,“我知道他是学生会的,每周二四六中午负责广播台。一个匆忙奔上楼的人,会绕远去走东侧楼梯吗?”

李明珠在纸上画了些深浅不一扭曲的直线,看得出来她并不擅长绘画。然后她抬头问我,“时间呢?按照你的说法,他可能会比所有人回去的都早——包括死者。”她的眼球轻微地抖动。

 

“对侦探而言,所有涉案人员都是陌生人,嫌疑完全均等,记住,证人可能撒谎。”

我突然想起波洛说。

 

“好吧我们确实无法断定他的行动路线——所以才说是疑点。”

“第二件事是,陈璃说的是真的吗?”

李明珠用笔尖戳着纸面,灼热的粉红色圆珠笔,一下,一下。“她很可能记不清了。一个人的视角受限,受到冲击后记忆也会混乱。“

“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去偷监控吧。”

 

 

 

 

灰色的金属铁叠放在走廊的一侧。

永无歇止地停放着书本,球鞋和半挂不挂的锁,川流不息并且波光粼粼。李明珠跟着郑环穿过开开合合的洪流,不过是长年累月和他无关的重复事物。

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这座教学楼,从地下室到配楼每一个角落他都曾停驻过。但郑环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个白色的盒子,只是把几近崭新但是每一本都折了边的书垒起来,遮住他失踪的身影。

哒,哒,哒。

她的皮鞋声在球鞋塑料底刮过地板的乱象里格外明晰。

 

陈璃觉得有人在梦中叫她睁眼,但她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她在梦里听见规律而快速的脚步声音,李明珠过于短的百褶裙在行进中起伏,暧昧又熨贴的西装料在稀疏涤纶下摇摆。她努力睁开眼睛,一片蓝色四处飞舞的眩晕里向走廊摸索,在最后的两分钟去拿一本书。

冷光源毛茸茸的躯体攀爬过她的脊柱向下,她向下拨柜门的把手。

 

胡乱塞满的书籍最上面,安静地放着一只浑圆的镯子。

正套在她臂膀的投影上。

 

 

 

A 郑环

学校的监控室和广播站在同一处,共用同一套钥匙。

恰好在学生会接管广播室公放英语听力的午休时间,门会被短暂地打开。李明珠摊开手掌,给我展示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珍稀进口U盘。黑色扁长方形的塑料块安静地卧着,她的掌纹深刻而平整,我看见她中指的指节上有一颗痣。

彼时我们正站在三楼折叠的楼梯折角,规整的灰绿色阴影在人造光下分散。李明珠抬头看着监控摄像头的位置,它们分别摆动在四楼和三楼的楼梯口。显而易见的是,没有一个摄像头能拍到楼梯内部发生的事情。

黑色的标语已经和血迹一起被新的白灰抹在一起,粉饰太平一般隐隐透出黑色的字。四散奔逃的鸟群已经看不见了,勉强能看出“这”“飞”几个笔画简省的字。

走吧,我说,去找张景珀。

 

李明珠裸露的腿反射着眩光。比我高几个台阶的低俗打扮就在我平视的角度上晃动。

她跟着我穿过长长的楼道。为了藏住教师办公室封死的窗户不透光,另一侧安静的立着空心铁储物柜。

张景珀正在一板一眼地挽衬衣的袖子。我才发现他的衬衣其实不是红色——不是那种正红色,是偏棕,偏灰的底色上鲜红的细格子。他垂着眼睑没说话,瞄着桌子上写了一半的导数题。

“就帮帮忙,不会连累你的,求你了,”我其实并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没有答应。或许吧,他的仕途,他的成绩,“毕竟她不是你的——”

我看了一眼他旁边并在一起的蓝色面课桌。上面已经被周围的人熟稔地堆满了书,没有一本是他的。

同桌吗?

 

“好了。”他突然大声打断了我的话。

“中午十二点三十五来教室找我,我带你进去。”

周围的女生悄悄地看向这边。

 

解决了,李明珠把U盘的挂绳套在手指上转圈,小人得志一般继续问我今天有没有带别的小说可以数学课借给她看。

“李明珠——!”

周珊珊迎面扑过来,挂在文科2班的后门上。她的头发卷过面颊两侧蜷曲的皮肤,瞳孔轻微地规律鼓动,像一股飓风在洋流的脉搏上翕动。

“我来找林玉,所以她在吗?”

“不在哦。好像今天没有来学校。”李明珠侧在她的身后,半张脸裸露在室内过分反射的光线里。我的视线总是不自觉的下滑到她皮鞋面露出的一截脚踝上。

“啊?好吧。”

她的脚踝骨上有一道疤。一只浅色的蚰蜒。一种益虫,很少出现在有光的人类视野里,想在这个地方造成伤痕除了跌倒很困难吧。紫色的血管卷上去。

 

然后空荡的走廊里突然爆发出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像废弃烂尾楼顶的钢筋在雷暴雨下断裂,中庭下废弃的斜板积着富营养化的水。把烧红的金属掷进一尾红色的金鱼,哧哧蒸腾出的黄金水汽沸腾的声音。

李明珠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鞋跟撞在空心的木头门板上。

 

我冲出去,看见陈璃跌坐在地上。她面前的灰色合叶柜门正缓慢地挤压出一声嚎叫。

周珊珊冲过去扶起她,细密地问她“怎么了”“你还好吗”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题。周围的班里陆续有人探出头来,视线顺着狭长的楼道旋转,但是没有一个人走出门。

陈璃攥着周珊珊的校服外套,“我……”

“我想吐……”

 

“喂。郑环。”

我看见李明珠拨开陈璃掩上一半的柜子,我也向里看。

那是我在目前及往后的人生中看到的最恐怖的画面。恐怖和惊悚、悬疑是有区别的,模棱两可的怪异不是恐怖——

我看见灰色的柜壁上,贴满了不同尺寸的画。从炭笔到水彩,设色和线条,每一张的角度与取景都不同。

但画面上全部只有一具女性尸体。

 

 

 

B 陈璃

我在瘫倒在洗手池边。

我吐不出来,但是恶心感不断地往上翻,因为两天以来我什么都没吃。我看见石英石洗手台转角里黄色的水沟,积满了无数人的油脂和皮屑,以及过滤不清水里的油污。

周珊珊拍着我的背,她卷曲的头发盘踞在我的眼角。

石英石里的砂闪着光,在褶皱的影子里明灭不停,旋转着像海潮的滤色,一行排列齐整的沙丁鱼。

 

好恶心,好恶心啊。林玉的镯子,我知道那是林玉的镯子。沾着血的便宜货色,周珊珊有一个一对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那个,“凶手”?

他在表达什么,还是他在炫耀什么?

放在,我的柜子里。

 

那他为什么不放在周珊珊的柜子里?明明她们才是从小到大十几年的好友,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还好吗?”

我把酸水都咽下去,喉咙像被削皮刀双层的刀片刮过。

哒,哒,哒,哒。

我知道这是李明珠皮鞋的声音。她走路的步伐很小,又很快。“漱漱口吧。”,她说,递给我一瓶水。珍珠手链在水杯的曲面下晃啊晃,迷离而曲透地一阵不真实。我又开始晕了。

她的珍珠被放大,积压着我的肺部。然后水瓶牵引着我的手无尽的龟缩,陡然间只剩下一颗石英砂砾。

“周珊珊,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在水缸外面说。

上课铃响了。扎破了吐出的一串水泡。

铛。

“林玉在昨天中午十二点至一点间被人杀害,死亡。”

 

医务室的老师给了我一块劣质的水果糖。用脆弱的玻璃纸扭在一起,并嘱咐我好好吃饭。

周珊珊一直沉默着。李明珠好像满不在乎地用鞋跟一下一下敲着地面。前者眨了一下眼,然后毫无防备地滚落下来眼泪。她用手去擦着眼泪,含盐的水渍泡开了她缠在手指上的创可贴。

糖是绿色的。劣质的糖精味道却很酸,留在糖纸上一层粘液。

李明珠手足无措又强装镇定地站在一边,偏头看向另一侧校医室已经合上的大门。周珊珊的眼泪落在她运动鞋的纱网上,缓慢地伴随着盐分渗透进去,

她最终还是相信了,在追问了无数个李明珠回答不上来的问题之后。显然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嫌疑人的处境,但我只是不合时宜的想到,现在还不回去上课而在这傻站着很快就会被主任抓住吧。

 

周珊珊的眼泪越流越多,像在车窗上爬行的雨幕。

相伴十三年的朋友死去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其实我应该明白的,因为我的母亲就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自杀的。但是我已经想不起来了。

匆匆赶回来的父亲也只是淡漠地拨打了110,等待他们用水管冲干净地上的血迹。

顺着沥青路面四散奔逃,在阳光的偏色下打散出石油的虹光。焦灼的空气和几近融化的炽热粘软的地面,小声议论的人群,警察说,长期患有精神疾病的人终于自杀以后,他们亲属的反应其实不会很大。

就像她对我说的最多的,“没有你我早就解脱了”。我们全家都解脱了。

 

年轻的女警察蹲在我的面前,问我还好吗。或许是我盯着她的尸体太久了,让周围的人都不寒而栗。我摇了摇头说没事,炫目的夏日的光圈在我眼前搅动,女警精心打理的栗色短发上滑溜溜的。

我和周珊珊一点也不熟。她好像不怎么喜欢我,挺好理解的,因为所有人都不喜欢我。

我们谁也没有出言安慰她。

我也从这份单方面释放善意的友谊里解脱了,报复性地这样想着。

 

记忆里的女警察拥抱了我一下,在我说“我没事”之后。她被热汗浸透的蓝色制服像蒸笼。

“珊珊,我有一件事要问你。”李明珠突然说。

“你和林玉分开的时候,大概是什么时间?”

她漂亮的眼睛勾住一小片和谐的光线,周珊珊疑惑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你是在她死前见过的她的最后一个人。”

 

“可能是吧……吃完饭,回到楼里,我们就分开了。”

“你们应该去看监控……”

她不停地眨眼,用校医室里顺出来的纸重重地抹过脸。头发被含盐水分的膜撑在脸颊上,像蜷起胳膊睡觉的婴儿安然而潮湿。

“十分吧。”,然后她轻声说,丝线一拉就会断,“十二点十分吧。好像林玉看了表,说她要回去了。”

我不喜欢这个糖。

 

 

 

A 郑环

李明珠回来的时候数学课已经要结束了。何老师把挡住黑板底端的讲台推开,端起杯子喝水,她在门口喊报告,老师刚刚我送陈璃同学去医务室了。

开门扫起一阵粉尘起伏着,像一片白色的贝母镶嵌在黑漆器具上,斑驳起伏的地砖颜色里所有人都又看向李明珠。

——李明珠赤裸的双腿。

她抚着裙子穿过狭窄的书砌走廊,摆出一副“你怎么又在看这本书”的表情。

桌子上扣着她开学测试的卷子。她看都没看就随便折在了一起和她那些花里胡哨的课本堆在一起。于是我不得不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来我们班?——既然你开学测数学拿了第五。”

“因为我偏科。”她开始整理头发,把刘海勾出连在嘴唇上的弧度,“我的语文拿了70多分,我不记得了。”然后又把肩膀上成缕的头发翻在校服领子的外面。我闻到冒出来的一股烤焦了的甜味,捅进眼球的深处一寸一寸搅动。

我眨了一下眼。

“好了,不要让学习耽误正经事。”她冠冕堂皇地说着,没有注意老师的目光段在停留在她的面部。然后开始了司空见惯的“你们这帮男生多向李同学学习一下”“你们的成绩竟然还不如咱班的小姑娘”。

“人人都说偷听时总听不到人家说自己好话。” 书上写着。

她找出昨天那张废纸,如梦初醒般在陈璃的名字后面补上,郑环。李明珠。

 

“我问了,午休铃打响的时间是十二点三十五。周珊珊说她和死者大约在十二点十分回到教学楼。按照两个人聊天、缓慢散步走动的速度,五分钟可以爬到四楼。”

“我们应该就在午休铃打响后不久回到教学楼。据此,可以推断出林玉的遇害事件在十二点十五至十二点三十五之间。”

 

“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李明珠写字非常用力,在纸面粘连的线条挑上去。她使用一种精巧练习过的字体,透明丝线端正吊放的楷字,在纸面压力造成的定向流动空气里起伏战栗。

“我们所有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字是王字旁。”我说。李明珠顿住笔,黑色的油在圈内停驻。“王字旁也叫斜玉旁,因为在甲骨文里“王”和“玉”的写法是一样的。为了字形结构的安排,玉字底演变为斜玉旁。”

“而死者的名字,正好有个‘玉’字。”

 

她笑了。

她的眼睛圆滑地偏移开去。我曾听说年轻人的眼白会比成年人更蓝,形成一个焦黄的弧面,粘稠的硬质巩膜,满不在意地用喉腔发出哼声。

李明珠一直在笑。她说:“这有什么关系?”

我也觉得这时候说“真巧啊”是逃离这个话题无关痛痒的回复,但它是最礼貌也是最合时宜的。可如果李明珠真的这样回答,我就要怀疑她了。

这是个巧合吗?我倾向于是的。玉是珍贵、美好的意向。人人都有相互编织的结扣,朋友,同学,同桌。我和死者的关系最远,因为我们根本不认识。所以此时是否有一条真正把所有人都联系起来的丝线呢?

“环,璧也。意思是中间有孔的玉器。”

她说,“死者的名字有‘玉’,而斜玉旁的字多与玉石有关。但所有嫌疑人,包括我们两个,所有人的名字恰好是不同的珠宝。”

珍珠,琉璃,珊瑚,琥珀。

“而你是唯一一个玉器,郑环。”

 

“很巧吧。” 她最后说。

是我要执意调查这件事的没错。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下课铃终于震天动地地响了。前排往后传着卷子,翻卷的纸声哗哗作响。像无数只披着鳞粉的鸽子从新修的鲤鱼池上游过,遮天蔽日地翻卷到我的面前。

“好了,”她把那张醒目的椭圆推到我的面前,衔咬着横坐标的长线,“我们只需要花两分钟找到每层楼梯口的监控,再把十分到三十五之间的监控带走就好了。”

 

直到此时我才突然想起一件被我抛之脑后的事情。

我从五页卷子下翻出我的《罗杰疑案》,就在扉页被炭笔抹花了的地方夹着。一幅画,粗重的女人尸体,半赤裸着身体,头骨碎了,皮肉翻卷,断裂的肋骨插进她的胸腔里,因此她痛苦的呼吸、像堆积的脂肪一样的蠕虫那样抖动。

瘦骨嶙峋而跳楼死亡的女人。

我给李明珠看,我们显然都能看出来画的并不是林玉,也不是我们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清晰地复现了死者身上每一处伤痕,甚至腹部剖腹产留下来的蜿蜒旧伤。

我趁乱从陈璃的柜子里摘走的,她的眼睛穿过纸面正在旋转。

 

 

 

B 陈璃

我又开始画画了。

其实这个行为从来没有停止过。我不喜欢画画,我不喜欢颜料的味道,我不喜欢铅灰蹭在小指上的感觉。但我永不停歇地画下去了。

我知道原因是什么。

小学第一次上美术课的那天,带着画回家。意外的魔鬼没有缠绕在母亲身侧,她温柔的接过我的书包,厨房的不透明玻璃门有轻轻的哼歌声在震动。枯黄的头发蹭在我的脸上,像不知所谓的小虫飞停在我的角质层表面,神经节点传达出刺痒的信号。

偶尔她也会突然想起我和她厌恶的丈夫其实没什么关系。

于是我把画拿给她看。

年轻的女人拉着小女孩飞离城市,穿过那样清澈、每一朵浪花尖上焊着宝石的银河。

她显然认出来了,扭曲但健康,从天台上长出巨大的羽翼的人是她自己。她疯了,大喊着把画撕了个粉碎,五彩的碎纸屑在天上缓慢地卷着,她的头发掉在我的脚面上。像蚰蜒爬上了我的脚面。

母亲说,你也想我死,对不对?

 

当时我在做什么呢?我不记得了。

我把铅用指腹抹开,可能当时我什么都没做吧。所以为了报复我的冷漠,她在我面前跳楼了。现在我该思考的是如何处理林玉的镯子,交给郑环还是别的什么人,啊,抹花了。

林玉的脸被抹花了。

我不受控制地开始想起林玉。我画过很多次林玉,可我没想过她也会死。死在巨大的羽翼的庇护下,紧密排列的飞羽和稠细的墙灰,一层一层涂抹在黑色的远山,林玉也没有翅膀吗?

我想去擦眼泪,但是眼眶干干的。

 

张景珀隔着一张桌子给我递纸,不明所以,他最终说,“你把铅灰蹭在脸上了。”

好学生也会逃课啊,她拉着我钻过停车棚没锁紧的蓝色铁门。颜色太过艳丽了,调和的人工颜色是偏光的校服领口。不透气的稠密经纬蒙在面前,她仰望着不透明的中庭顶棚,雨水在上面留下环状的软组织,撩起的火泡一样呆板。

“小璃哦,我的梦想是要考北京大学。”

那时我想真的吗。梦想也要被框在这座狭小曲折的楼梯间里,在复式结构里回响和探望。但是如果是她的话,应该能实现吧。

 

融化了啊。

幸好林玉也没有翅膀,我也终于解脱了。

 

 

 

A 郑环

十二点三十五,文科2班教室里只有张景珀在看表。

二十秒前李明珠正在和我咬耳朵,“你知道吧,张景珀和林玉是他们文科班知名的一对哦。”

人尽皆知吧,人尽皆知这是谣言。虽然他们始终做同桌,成绩彼此追逐。只是在某个校长巡查的下午,他的妈妈冲进教学楼撒泼,质问他为什么和女生坐同桌。

“真可怜啊。”

跟在他身后,李明珠说。

 

张景珀开始调试广播设备,我和李明珠溜进内间在电脑上翻找。

楼道遥远的彼端英文阅读的声音开始响起,混和着英音平整而古板的熨平舌尖的热意。英文版的《杀死一只知更鸟》,真的会有人在中午认真听吗,滚烫又沉重的音序。

我开始在无数个花花绿绿的图像里找楼梯口,一层,二层,三层,四层。快进直到直短发的女生出现在大理石的栏杆边。

我让四个画面一起播放,李明珠体温挥发出的海浪像鱼游弋的气味在空气里钻。我拨了一下时间轴,白色的黑体字印着“14:28”。

啊?

“这个时间好像错了?”按下右箭头时间飞速的跳到了“15:58”,但是每按一下不是快进五秒吗?

好像真的错了,李明珠说,把她落在我眼前的头发用小指挑在耳后。

 

一层,林玉看了一下表,和周珊珊说了些什么。她们一起走上台阶。

二层,两人缓慢地出现在画面中。向右转,然后又消失了。

三层。非常寂静。

张景珀在此时出现在了一层的楼梯口,他低着头快速冲了上去。

四层,平白无故出现的周珊珊冲下面挥手,离开了。

在此之前,张景珀从二层离开了。

 

我把这些零散的画面都拷贝了一份。然后拍了拍张景珀的肩说谢谢你哥们。

几分钟后我和李明珠面对面坐在配楼的讲台上。她在她的时间表上加了一行,然后和英语听力一起陷入沉默。

诺大的空间就像温室。

我也疑惑地往外看。配楼的窗外并非窗外,而是中庭模糊不清的塑料顶棚。边缘泛白,泡大的塑料膜残留着水渍。缝隙里的蓝色天幕狭隘,泼天的杨树叶翻滚着浓绿。李明珠昨天说塑料膜的鼓涨好像藤壶挨挤的眼睛,像树的菌斑,像血液倒灌进呼吸道喷涌出的泡沫。

 

模糊的斑驳的灰荫笼罩塑料棚顶。

李明珠突然补充说:“好像温室。”

 

泡沫涨破。血水在瓷砖上留下一个猩红的圈。

“现在我们掌握的证据可以证明:第一,周珊珊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林玉直到四楼还活着和她对话。第二,张景珀没有不在场证明,甚至可以推测他会在楼梯上遇到死者。第三,三楼的监控出问题了。”

“第四,林玉和周珊珊在二楼出现,并继续上了三层,而之后没有再下来。尸体的发现位置是一层至二层的夹层,而文科二班就在二层,合理推测——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它既没有拍到周珊珊和林玉上楼,也没有拍到张景珀或陈璃走到楼梯口。介于紊乱的时间,推测可能有人剪掉了这段监控,但时间同步很麻烦,所以他把后面长时间没有变化的监控复制,重新贴在剪掉的地方。”

“当然,也不排除学校的监控就是坏了这种情况。”

 

“除了学生会,还有谁能进出监控室?”李明珠突然问。

“其实应该挺多的……负责国旗下讲话的同学、社团的负责人、英语组的志愿者,什么的。”

“哦。” 李明珠把圆珠笔支在下巴上,绯红的颜色蔓延在她的眼白,“我突然想到张景珀在昨天下午两点二十八之前就走了……虽然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离开了学校。但他没有修改监控的时间。”

“非要说的话。他可以在得知我们要查监控后,十二点左右去监控室删掉监控,再回来等我们。”

 

“那么动机呢?陈璃很可疑,张景珀也很可疑。按照你说的,张景珀或许和死者有过相关的矛盾,陈璃呢?”

“我不知道啊。我又不认识她。现在所有的推理都是建立在陈璃的叙述上的,如果她说的是假话那岂不是全都乱了。”

李明珠突然笑了,用笔卷自己的头发。

我突然发现她真漂亮。所有人可能都必须承认这一点,可人而或妩媚,混杂着天真和纯洁,举手投足间闪烁细微的聪明。她符合世界上所有男人女人对另一半的最完美幻想,是通晓人类一切欲念的恶魔。

真可怕啊。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偏下去垂合的眼睫,颤抖着把杨树叶影的绿色投影在她的指骨。

 

“喂!”

我们回头去看,周珊珊站在门口。“陈璃说这能找到你们,她让我给你们带个东西。”

光线从她下垂的眼角滑下去,温和地滴进硬质塑料桌面。

她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包裹的环形物体,是一只绿色飘花的翡翠镯子,摊在李明珠的掌心。

“这什么?” 我比她先开口,周珊珊说,“林玉的镯子。小璃从她柜子里发现的。”

 

 

 

 

 

郑环转头看向李明珠。

动态的光线簌簌落在圆环的中心,被手绢托举着的玉镯安静不语。

 

一切都照常运行着,擦掉黑板上的倒计时数不清多少次填写。密密麻麻的英文字迹依旧滚动在《ABC谋杀案》,李明珠被衬在攒动的教室人群里,像铅字排印的页面下纸浆里压的干花。

她在低头写一道填空压轴题。

用完了颜色艳丽的圆珠笔李明珠从数学老师那借来了一整盒中性笔。郑环发现她握笔的姿势不对,大拇指喧宾夺主地拢过透明的笔杆。

林玉被搁置在桌面上。

 

时时刻刻被人所注视着却熟视无睹。郑环怎么都想不明白。

剪掉的第三层监控底下埋藏着什么呢?

这是精心策划的迷案。所有和死玉相关的人都牵引在其中,倾斜的角度昭示着提拽的丝线。

那么,斜玉的真相又是什么?

 

 

 

A 郑环

李明珠发现我在看她。

时间越久她身上的不合时宜就越重。因为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和她自己有关的任何事情。和我坐在一起,时不时有无关痛痒的话题。可我从来不知道她家庭怎样,父母是谁,有几个兄弟姐妹。她甚至从不跟我一起走出校门。只有数学成绩优异的转校生,至今也没有被学生会抓住她超越的着装。

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太过于精美而显得虚假。

 

我不知道现在还能干点什么。李明珠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只写数学作业,然后追着何老师问东问西。有时候和我一起在配楼消磨时间,有时候不。她换了一页草稿纸解谜,但是我们俩什么都没想出来。

我跑到网吧把监控录像看了十几遍,用手表计时。最后发现周珊珊上楼一共花了将近十分钟,不知道林玉在什么时间看表。绝望地对着三楼空白的监控,我甚至连它到底是如何被抹去的都确定不了。

最后我压低声音和李明珠说:“我打算去看看楼梯间。两周了,我觉得我们得换个思路。”

李明珠抬头看了一眼数学课密集的板书,问我,“现在?”

 

“现在。” 我说,拿过她桌子上的草稿纸和我的书。

“那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俩从教室的后门溜出去,一直飞奔到西侧的楼梯口。

李明珠靠在栏杆上问我,“你还怀疑陈璃吗?”

我顺着重叠的楼梯折角往下望,“如果你是凶手,你会主动把证据交给侦探吗?”

“如果她知道你会这么想呢?我觉得80%的侦探都会这么想,逆向思维的小把戏。” 我支撑着大理石的栏杆,突然发现这种覆盖着灰的石器是这样的触感。

“但,是周珊珊把它交给我们的。她说,这就是陈璃在柜子里看到然后吓了她一大跳的东西。如果你是凶手,你为什么要把证据这样抛出来。”

不对,那我在案发当天摸到的是什么?

手汗,我记不清了。但我不是那种四肢充血温度很高的人。水,楼梯上怎么会有水。

那么,血迹?

“如果你非这么解释,这也有可能是凶手透露给我们的无关紧要的误导信息。”

 

 

“等一下李明珠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停下了试图测量自己的厚度和楼梯折角谁更宽的行为,显然她也在往这个方向想。

“一楼的夹层不是第一案发现场,那么凶手一定会移动尸体。由于监控被剪了,我们一直以为凶手一定在其他地方杀了人,再按走楼梯移动到一层。”

“但是仔细想想,这个思路有一个问题。三楼的监控出问题了,那二楼为什么也没有拍到凶手的移动?”

李明珠的头向左倒去,窗户外秋季朦胧的阳光把她剪下来,分散的胶体上黑白分明的丝缕。“所以,你认为凶手可能通过这个楼梯间的缝隙把尸体运了下去。”

 

对。李明珠说证据呢?

”仔细回忆案发当天,我在楼梯扶手上摸到了湿润的东西,当时我滑了一下。你记得吗?合理推测这是血迹。第二,尸体背靠的墙上的血迹。”

“其实我记不太清楚了,仔细想想如果凶手重击死者的头部,血液能飞溅那么高吗?甩抛状和飞溅状的血迹很相似,我分不太清楚。合理推测,凶手通过绳索一类的东西把尸体运下去,在墙上产生了这样的血迹。”

“你已经确定致命伤在颈部了吗?”

 

对于学校内的老师、学生和工作人员来说,用细绳索绞死比用重物击打头部更容易,也更容易销毁凶器吧?

“那么,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李明珠走上来,发顶接近我的鼻尖。我闻到她身上劣质印花纸巾一样的粉香味,一颗一颗的珍珠一样摇曳。

“……我不知道。”

 

 

 

B 陈璃

我的画少了一张。镯子却一直安然无恙地停歇着。

每一次打开柜子我都要看见灰底柜子的一片。我不知道那幅画去哪了。周珊珊说我应该也像其他人一样买一把锁。

有人看过了。

 

和我一同观赏了我母亲的死亡。

停不下来地我希望下一次打开柜子的时候不会再看见柜底的灰色了,迫切地我觉得我需要一些新的东西遮在上面。拨动着我的神经,嘣。

大家默认林玉转学了,她的父母匆匆赶来收走了她的书。半透明的铅笔盒,一块镜子和写满了备注的课表。不知道学校给了他们多少钱,张景珀低着头。红色的衬衣映得他面颊滚烫。

 

最后我把林玉贴在了正当中。

 

到底是谁,是谁做的啊?张景珀、周珊珊、李明珠、郑环,“凶手”。这是林玉对我开的小小玩笑吧。周珊珊不再来了,我焦灼地把水彩纸打湿。

张景珀的妈妈来了。她在办公室里大声要求老师把张景珀和年级第一排在一起坐。

用厚重的天蓝色。

滔滔不绝地老师在讲守正创新,身边的人在一刻不停地抄写。最后林玉的桌子被其他人占据,聒噪的男生总是围在周围大声用英语说话。张景珀的羽毛球拍纤细的碳结构红杆安静地支在旁边。他没时间打羽毛球,球拍上的白线在嚎哭,他听到了啊。

我不明白。

班长移任给了不常来上学的好好学生,身边的女生说:“真可惜啊小玉转走了,我们班的平均分又比不过一班了。”

 

湖蓝色是透明的。藏青色是透明的。佩恩灰是透明的。

李明珠的影子覆盖在纸面上,我很快地把这页翻过去。

“你在画画吗?”

她又有新的问题了。

“我知道你在画什么,是林玉吧。”

她的裙子下浅浅的边沿正在摇摆。

 

“如果你会画的话,那你应该记得吧…”

我知道是谁拿走我的画了。是李明珠。她弓着背像一只猫。

“我不记得了。” 我的声音好陌生。

“别问她了。”郑环的声音,他拉住了李明珠的胳膊。他们两个总是在一起活动。我看见李明珠又在一下一下捋着自己的裙褶,就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她其实很少这样做。

我记得。李明珠是对的,我看了那幅画面好几分钟。连血液飞溅的角度都记得。

 

因此我不喜欢李明珠。

林玉什么都不会问。她安静地依靠在中庭的模糊顶棚下面,那里有一个废弃的摄像头望着她。正长方形的灰色塑料包裹的漆黑的湖面,嵌套的圆环在湖面扩散。一圈一圈不眨眼,林玉的短发搭在颈后。她把成绩条扔下去,黑白的数字在我的眼前缓慢飞舞。萌发向上。

她考砸了。然后她还是哭了,虽然我考的更差。

差别是没人管我考了多少分。

林玉没有问我考多少,林玉也没有问任何事。她明快的蓝色被杨树打得发黑。

然后我们回去上晚自习,周珊珊在楼梯的拐角处看见我们。

 

“小玉,我能和你聊聊吗?”

“抱歉诶!我和小璃约好了要一起呢!” 她的蓝色缠在我的手臂上,水底浑浊的水草向上吐着泡泡。

等我回过神来李明珠已经走了。

 

 

 

A 郑环

李明珠对我拦住了她这件事表现出不满。

但似乎也没有,只是我直觉这样想。她像往常一样走的很快,卷边的裙子一起一伏。

 

到底为什么?

凶手是学校里的人,他就该知道学校不会仔细查这件事。伪造第一案发现场,或者只剪掉一层的监控都是画蛇添足。如果张景珀是凶手,那他到底剪掉了什么?如果陈璃是凶手,那么动机是什么,作案手法和作案时间又是什么?如果周珊珊是凶手,那么她的作案时间是什么?

那么,如果李明珠是凶手?

这样想不对,我把他们的名字全都划掉了。还有其他嫌疑人吗?我甚至都不能确定。

 

李明珠突然说,“我们是应该换个思路。”

“如果凶手剪掉监控不是为了‘掩盖’某事,而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呢?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剪掉的地方,本来就没有什么发生呢?”

她的目光漂浮在我的手指间,我抓着一杆笔。

“这种处理视频的方法很奇怪。他先剪掉了视频,然后拨乱了时间轴。那为什么他不把所有视频全部剪掉,或者干脆就不对时间轴了。如果所有视频都凭空消失,那我们绝对无从查起。这简直是画蛇添足。”

“凶手可能在,向我们表达什么信息。”

 

她说的对。我甚至觉得我们需要共犯的可能性。

我用力拍了一下脑袋,李明珠笑了。她极偶尔才会这样笑,手腕上的珍珠在颤动。

她突然把话题又岔开了,“郑环,你记得开学第一天吃饭的时候,我问你,”

“你的梦想是什么?当时你什么都没说,现在该还给我了。”

 

我看向她,她用手捧着脸。修剪的一丝不苟的弧形指甲搭在眼角,把她面部的肌肉向上牵起。她精心维持着的漂亮,把天真和妩媚恰到好处地杂糅在她少女的轮廓中间。李明珠不像其他任何人、任何事物,她精美地像李明珠自身。

故事的结尾是:没有人是完美的。所以李明珠不是李明珠,我的直觉说。

于是我突然觉得说什么都无所谓了,“我的梦想是长大以后当侦探。”

“哦。”

李明珠仰起脸,让圆滑的字节完整地冒出来,悬浮在向下蜷曲着的白色人造光里。

我觉得她知道我在说假话,但也有可能她就愿意把假话当真。算了,其实这句话假的很明显,因为中国没有合法侦探。我也不是想很查小三。

当然我也不想查杀人案。我只是平等地无法断定自己的梦想是什么的普通的人。

 

好吧。

李明珠什么都不说,她只是如往常一般看着我。让透明的水笔在手里翻过一个弧度,折射着明度低的白光偏转了一下。

“郑环,你为什么这么纠结真实与否呢?”

最后她问我,我不知道她从哪总结出的这个问题。

“人的性格与他人的认知有关,如果一生之间都展示出同一种稳定的虚假,又怎么能说这是“非真实”的呢?”

生物课。所有人都弓下脊背去,草稿纸上画着遗传图解接续不断延伸不绝。我看见一排灰色的蛾冲着灯光乱飞,冲撞,轰雷,然后演化。理综试卷上90分的排字。我说,“自己心里总知道那是虚假的。”

人是会变的。李明珠突然说。

性格的自我认识会随时间和环境改变,就像树木和缠绕的钢筋终会合为一体,藤蔓脱落后枯枝依旧攀附在墙面。

“人是会变的。”

到底是谁变了呢?

被谋杀的林玉,陈璃、周珊珊、张景珀?亦或是正在说话的李明珠。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一定是一场静心策划的迷案。一切和死玉相关的人都牵引在其中,倾斜的角度昭示着提拽的丝线。

那么,斜玉的真相是什么?

 

李明珠去找何老师了。从她支开话题,她没看见我已经在她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

 

 

 

 

 

你会理解我的,对吧?对吧,对吧。

我没办法,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帮帮我,求求你了,帮帮我。

 

她眼眶里塞着一对珠光漆裹挟的塑料圆球。与沙砾珍珠有八分相似,光彩难以聚拢,散漫地偏移开去。头发汗湿贴在脸颊上,粘腻的血渍从指缝间滴落。

啪嗒。

李明珠双肩止不住颤抖。

 

是李明珠。

确实是李明珠。

 

杨树在窗栏之间闪动,白色的建筑里泛滥着幻丽的绿色。

李明珠挣扎着迈过倒在地上的血迹扑向他,潮湿的双手粘在校服的衣角。脏色顺着浅蓝色的布褶延伸,他的视野绕着李明珠的发尾发光失真。

他感到心脏沉重地鼓动。

 

嘴唇干涸,他说:

好。

 

 

 

李明珠拎着灭火器喘气。

落灰的鲜红灭火器垂直向下滴着血。一个男人面部朝下趴在地上,散落着一地难以清理的数学草稿纸。

拿着单词本从中庭走过的时候,我正看见这样的一幕。

彼时杨树叶影蒙在中庭的塑料顶棚上。过滤的光像一层绿蜡,湿冷地漫过白墙。蜡油在塑料上燎出血泡,朦胧的风影珊珊动摇。

 

我从没想过我和我的同桌李明珠会在这样的场景下互诉衷肠。

她最终哭了,用没有沾血的手背不停地抹着脸颊。没有声音,我听见杨树的叶片呼啦一下倒伏过去的声音,听见隔着连廊的楼里瓷砖反射的欢笑声音,滑溜溜又粘腻地穿过我的耳膜,她哭泣没有声音。李明珠的眼泪从她睁大的眼眶里掉下来,动作像一只啮齿类动物。

我以为她什么都不会说。毕竟我们相识以来她总是在学数学,除此之外别无他言。

从我对她感到疑惑开始。最终某一个下午,我跟踪了她。

 

这可能不算跟踪吧。虽然称作尾随也不好听,或许该称作假装顺路。

我顺着她绕进反方向的小巷里,然后七拐八拐地穿过一整个菜市场。她最终坐在了打湿的水泥路的尽头,倾斜的灰色塑料篮摆着一排半黄不红的苹果。

她开始接替一个穿着围裙的妇人,用印着绿色商标的塑料袋兜住水果。

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菜市场的水洼从某个角度被映亮了,筐里的水果半死不活,最后我走过去。她还在低着头写解析几何。蓝红相间的帆布蓬透过浑浊的色彩,罩在她的发顶。

“李明珠?”

她惊慌地仰起脸。

 

我说我想买个西瓜。虽然西瓜已经过季了,价格越来越高。

“谢谢,我要半个吧。”

她从电子秤底下抽出一把西瓜刀。看起来并不锋利,电子秤乱闪的蓝色码字灭了。非常熟练地切开了西瓜,红色的干瘪的瓤向两侧爆开。她手腕上的一串珍珠晃了。

身后的菜市场偃旗息鼓,远处传来塑料筐重重的摔在地上的声音。不断的回响着,一直交缠着我的耳膜。李明珠一句话也不说,洗褪色的蓝色校服挂在肩膀上,一片春季的低矮天空摩尔纹波动。秋季大家总是看天的,夏季云太喧宾夺主了,而冬季人们自顾不暇。她撕开保鲜膜,倒映出花花绿绿又一贫如洗的天空下菜市场的招牌,鲜源水果店,彩印的,胡乱堆砌的条带隐约闪动。

呲啦的塑料声音。

 

她转头去拿塑料袋,手在颤抖。

然后那串珍珠挂在了金属的弯钩上,她向下拽。那些白色的好像糖丸的塑料珠子突然崩断了,四散奔逃地在水泥地上跳跃,抓不住的白色螳螂一样喘息不定。

正有一颗打在我的鞋上。

 

她最后说,“我把他杀了。我把老师杀了。”

我看了一下表,距离上课还有最后几分钟。立刻说,假装他是自杀就行了。

李明珠和我一起把男人的尸体拽出教室,顺着中庭的栏杆扔了下去。他头着地瘫倒在地上,沉重的石灰闷痛的声音。头向两侧爆开,鲜红色的脑组织反射着油亮的黯光。

她用草稿纸把手上的血全都抹掉。然后把挂在肩膀上的头发拂开。我能看到她耳后的骨头粘连着脖颈,在校服蓝色的领口上形成一行流畅的弯钩。

 

我和李明珠成为了共犯。

我的心脏仍然在剧烈的跳动,距离我们跑回班上课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一楼已经引起了骚动。我开始数我的脉搏,一分钟109次。身边的李明珠像一个漩涡,周围的空气扭曲发生形变,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我喜欢她。

太绝望了。太绝望了。就在十几分钟前我目睹我的同桌失手杀了一个人,我冷静地帮她处理了案发现场和尸体。我没有报警,我没有惊慌失措。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公正和正义感像那条珍珠手串一样四分五裂,最后被我踩在了脚下。

白色涂了珠光漆的珠子沉进了菜市场水泥地的水洼里。烂菜叶的缝隙里,翻倒的藤编筐和塑料筐里。

她没有蹲下去捡,而是冲我笑起来,圆滑而清明的弧面眼球遥远地闪。我失魂落魄地夺路而逃。

 

李明珠发现我在看她。但她却没有看我。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杀人。世界环扣状的结构能够让她和最远端的人共情。再说了,杀人。这不是打架斗殴,也不是恶作剧,这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事情。李明珠空白的手腕上血管蜿蜒着蠕动,这正常吗?

我正常吗?

我把桌子上的草稿纸揉成一圈,积压着扁长的椭圆型滚动。我看见行走在圆圈里穿着制服的父亲,被纸张褶皱的子弹击中了眉心。

 

 

 

B 陈璃

我遇到了李明珠。

周珊珊在她的周围端着餐盘旋转,不停地说着什么。轻微蹙着眉,但还是肆无忌惮地大笑。我从她们身边走过,听见李明珠说,“所以,你是说,何老师自杀了。”

她衣服上的蓝色堆叠在一起。校徽印的发黑。

“我早上去办公室交作业听到的……不是请假了什么的,就是从废弃的教学楼里跳下来了!”

 

人太多了。

像是无数只对着墙面敲打的啄木鸟,它在沙滩窝里凫水。拍打着翅膀搁浅。收集金属和一些烂菜叶。我从面前窗户的玻璃阴影里看见张景珀的倒影,坐在他对面的是郑环。

我似乎也在他们所认定的嫌疑人之列。

郑环低迷又模棱两可的声音被嘈杂遮盖了,我听见张景珀说:“那你喜欢李明珠吗?”然后他们相继明确了什么事一般哄笑起来。

开学已经一个月了,碌碌无为的蚂蚁一样爬来爬去的学生。我讨厌这所学校。

 

窗户外勉强还绿着的杨树叶不停地翻转,后面红色的影子正说着作案时间。我好像太过于漠不关心了,甚至对郑环为什么对此如此执着感到莫名。

这些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他甚至都不知道林玉是一个怎样的人。说着死者,凶器,时地法,好像自己是一个侦探。这个词太陌生了,豁开我的嘴唇又押回来。

所以为什么?

 

郑环突然大声地说:“挺好的,离职了最好,我不喜欢他。讲的竟是些没用的东西,最喜欢揶揄班里的女同学。”

“原来你还听课啊?” 张景珀故作夸张地说。郑环撇开眼睛小声说了什么,我对着盘子里四分五裂的菜花想要干呕。

我愤怒地站起来把所有东西都倒进了垃圾桶,不顾旁边劝阻粮食安全的志愿者。

张景珀在卖力的演出,郑环也是。他们俩互相扮演着正常人你来我往地说着话,有一种兔子漂浮在无光区游泳的幽默,可悲地演化出腮。

菜花在嘲笑我。

 

有人在背后喊我,转过头的时候周珊珊从我边上跑过。卷发牵引到天上。李明珠朝我跑过来,她的裙子卷起了一个边。

“她去找物理老师了。” 她拨弄着头发。

在楼梯的转角,林玉拒绝了周珊珊。她们都看向我,我看向鞋尖。林玉的运动鞋头的皮革上蹭着一块绿色的苔,陷进泥水里不断向下砸落的大雨,义无反顾地向下坠落。永不停歇。

粉身碎骨地砸在中庭的玻璃顶棚上。周珊珊失望地走了,她的眼皮正在神经质地跳动。林玉又不放心地追上去,巨大的楼梯结构把我遮蔽在胃部,折叠的冷光源外林玉低低的说着什么,是你太敏感了吧?

“陈璃?你还好吗?”

李明珠说。

 

我不好。我想问李明珠什么时候才会把我的画还回来,柜子里散发着颜料没干的潮气。于是不由自主地想去摸什么东西,李明珠说:“郑环好像已经不再怀疑你了。”

“根据他的猜想,如果你是凶手,你不会把镯子交出来的。”

什么……

“总之,你也没有作案时间和动机。虽然我不知道你和林玉到底发生了什么,你难道怨恨她对你的友谊吗?”

对。

我说,“那你可以把我的画还给我吗?”

 

这一段对话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我被巨大的教学楼阴影冲垮了,李明珠放下了遮阳的手。她说,“不是我拿的哦,是郑环。”

 

 

 

A 郑环

我用着一种范进中举式的兴奋给张景珀讲我所推理出的手法,观察他的反应。他认真又实则不耐烦地把脚尖朝向楼梯。他想回去继续写他的文综我知道。

“凶手的行动路线很奇怪,剪辑监控视频的方式也不同寻常。因此我认为他或许只在三楼活动了。”

“凶手袭击了下到三楼的林玉,并将她的尸体通过楼梯折角的缝隙运送到下一层,再自己从三楼离开。这样当有人想要查看监控的时候,他只需要动一点很小的手脚。”

“对于时间不足,技术不熟练,做事干净的凶手来说,这是简便的选择。”

 

我看向他的眼睛,浅色的虹膜绷在浑浊的巩膜上。巨大的雅丹地貌一样延伸开去,让人觉得他精明而冷漠。他看了看楼梯,然后说:“你有没有想过,凶手所有的障眼法都是建立在监控之上的。如果没有人去看监控,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画蛇添足。”

“毕竟在学校里,没人管才是常态吧。”

他很薄的肩膀正在抽动,看向右下方。

“是谁提出要看监控的,谁就最可疑。”

实际上据我观察所得,右下方是他的母亲在训斥他时所站位置的反方向。“是我,”我说,“是我要看监控的。但我想要做成这件事,就必须先通知你。”

“毕竟,时间短也是凶手的特征之一。”

 

他什么都没说。他本应该有无数种聪明的方式绕开这个话题,但他沉默地开始卷衬衣的袖子,露出一截皮革表带的腕表。我看见顺着楼道尽头溜进腹中的人影,红漆的展板上背诵默写的稿纸波动了一下。

然后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执着。我要回去写题了。”

被白漆蒙蔽的巨大标语一无所言。

 

李明珠的皮鞋声音停在我身后,她说:“你放弃推理,转而开始打心理战了?” 陈璃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面容隐没在蓝色的校服领下,连绵不绝的白色细线莫比乌斯环一样对在一起。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我摊摊手,她的手指在楼梯扶手上有规律地敲击着,“但我也是推理出了手法,周珊珊呢?”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学理科?她说,因为她的梦想是做医生。”

“那我还挺佩服她的,”我说,“为此忍受了何老师那么久。”

“什么?”

“哦你不知道,你来之前他每节课都问周珊珊听懂了没有。如果她说听懂了,何老师就默认所有人都听懂了。不过幸好他已经走了。”

“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湿冷的光线在她的甲面上打滑,“周珊珊说她听到老师在办公室里的谈论,何老师并不是请假了或者离职了,而是自杀了。”

 

“什么意思?”

“他从配楼的中庭跳下来了。但是因为一楼没有人上课,这件事被瞒住了。”

那时我想,哦哦,楼层越高分数越高果然是谣言。原来只是为了隐藏这块白色的盒子里隐瞒的灰泥啊,陈璃在她身后战栗,沿着发丝向外传导。

“所以……呢?” 但李明珠已经回头去看陈璃。

 

“实话实说,看张景珀的反应我反而没有那么怀疑他了。”

我和李明珠登上台阶,转过窗扇外面秋日阴云密布的天空。杨树裹挟着风在空气里翻转,要下雨了,李明珠突然说。

她的头发在灰白的日光下散发出健康的红色。

“是吗?按照你现在的推理,可以确定作案人不是他。但他是不是帮凶还没有定论。”

“林玉死去的时间确定在周珊珊离开后,张景珀经过二楼前。在他离开后,凶手通过绳索把死者送到了二层——甚至,可能是同时。”

我跟在她身后,一步跨上两个台阶。“你说的对,但我现在决定去一趟配楼,看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

 

 

 

B 陈璃

张景珀也面色不善地对着一块模糊的黑白地形图。

下一秒他突然转头问他的新同桌,要不要一起去打羽毛球。对方的肢体语言表达出极大的震惊,大声喊道:“真的假的!”

张景珀从椅子下面拿出他的球拍,一个羽毛球被塑封在透明的墙壁里。白色的染色尾羽粘在一起,在挤压中偏移了重心。他掏出那个球用力地捏了一下,硬海绵和纤维结构机械性地移动。

 

为什么张景珀学文科,我一直不明白。他的那位过度严峻的母亲看起来并不能允许这件事发生。她大概率认为文科是情绪化、没有逻辑的女生和学不会数理化的低智商人群才会学习的。文科二班有28个女生和8个男生。

但他还是坐在这个教室里。

我打开柜子,被胶带贴住的画滑下来,露出一块尖锐的灰色三角形。

看起来正是能够握住,并刺向对方的形状。

 

“小璃?” 我关上柜子转过身,周珊珊眉飞色舞的发丝被风卷起来。身后的玻璃正在逐渐变暗,被水冲开的不均匀水粉颜料。

啊,要下雨了。

玻璃上倒映出她的校服T恤,有一行洗褪色的领子。粗糙的颜料矿石颗粒干涸在玻璃上。

“你有没有兴趣去和郑环他们玩一会儿?” 她突然凑近我低声说,“我觉得他有点奇怪。” 她的卷发又一次落在我的眼角,在我的颧骨上波动。像一只干瘪的竹节虫。

为什么要我也去?

“我就是说,毕竟我们都是他的怀疑对象,” 她的眼睛看向别处,双手画着圈挥舞,“现在杀人犯还在学校里,如果我们都凑在一起,说不定能快点破案。”

“啊……我还是算了。” 我盯着她交叉在一起的指尖说。

 

她野蛮地四处突起的指甲重叠在一起。

 

她张了张嘴,我预感她要说些什么。林玉是我的朋友,林玉是我唯一的朋友。她解脱了,这件事如此停止就可以了。她说,“我觉得林玉会希望你去的。”

为什么。我没有问出来,明明我已经拒绝过他们了。但我还是和周珊珊一起穿过自行车棚,前兆一般粗重的水滴落在她的校服上,渲染出一片深色的叙述。

 

 

 

A 郑环

李明珠依靠在中庭的栏杆上。

天空骤暗,闪电打在她曲折的脸部肌肉。果然下雨了。

“我很好奇,郑环。”她说,声音从上方传来。鞋带在我手里交缠,“你和死者没关系,不想要做侦探,也对命案没兴趣。为什么还要执意追查这件事。”

她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但再说也没意义了。秋季的暴雨从中庭缺失玻璃的铁框架中通勤,在缝隙里飞溅到四处奔波。

“我不知道。”我最后说。

 

我站起来,看见周珊珊身后缀着陈璃推开楼梯间的门。在地面的灰尘中划出一个弧。

“我没找到张景珀,所以我们几个嫌疑平等的人先一起对一对吧。” 周珊珊歪着头,她裹满了空气而轻盈的头发抖动。雨向下坠落。

“先等一下,”李明珠说,“趁着雨还没下大,我们先看看何老师跳楼的地方。”

她解释说,“何老师不会无缘无故跳楼的,上周他和我说,他准备要结婚了。这件事很奇怪。”

 

我顺着栏杆底下摸索。刷黑漆的铁质扶手,三毫米厚,落满了灰。向下能够看见吸水的灰色地转及下水道黑色的网络。

“我找到了一个……这是什么?”

我转头看去,周珊珊从栏杆下侧撕下一截胶条粘着的纸。离她最近的李明珠拥挤过去,“可能是遗书。”

展开后写着:

对不起。

我就是杀死林玉的凶手。

何望,2013年9月21日

 

沉默在小小的窄桥上蔓延。

天空完全黑了,配楼坏掉的摄像头注视着我们。对折了两下的纸条上工整的钢笔字迹面面相觑,灰黄的自然光下雨幕摩挲过半透明的中庭玻璃。

“这是假的。” 最后李明珠开口说,尾音通过狭窄的中庭扩散然后消弭在雨里。“自杀的人如果留下遗书,有两种情况:放在现场显眼的地方,或者随身携带。”

“因为在发现尸体后,必要的检查是现场和尸体。想要遗书被人发现并阅读,不会把它藏起来。”

 

“这件事传达给我们两个信息。第一,犯此案的凶手就是林玉案的凶手。”

“第二,凶手知道我们在调查这件事。这封遗书不是留给尸体的发现者读的,而是留给我们——还在追查林玉案的人读的。”

 

纸片的背面是密密麻麻的犯罪手法和动机。记述了何老师从三楼的办公室里走出、在三楼勒死了林玉,然后用绳索将她运输到二楼。再遇到张景珀上楼时因为慌乱将血迹甩在墙面上,但对方却着急上楼幸运地没看见他。最后他剪掉了三楼的监控,隐藏了自己的踪迹。

现在再去搜查他办公室的位置,还可以找到作案的凶器。

杀人动机是,我听见陈璃反胃的闷哼声。何老师爱上了林玉。他和学生发展出一段有违道德的秘密恋爱,却因为他通过相亲认识了结婚对象而单方面终止。林玉扬言如果他们分手她就要举报老师,还要捅到他的未婚妻那里去。于是何老师杀死了林玉,却在夜晚受到梦魇的纠缠和折磨。

于是他自杀了。

 

太武断了。

我抬起头,周珊珊还在痛苦地阅读着手上的纸条。李明珠眼睛平直地望着中庭尽头的玻璃,陈璃双手紧张地搅在一起。一行雨水顺着玻璃上浑浊的灰渍滑落。

“你知道吗,郑环。”

李明珠看着我。

“ ‘望’字的部首,也是斜玉旁。”

 

 

 

B 陈璃

钢琴。

学校里没有钢琴。但我还是听到了钢琴的声音。一层一层重复的调式,细密的高音逐渐叠加。然后有鼓,定音鼓,弦乐组铺张开来。

浑浑噩噩地想起这好像是下雨的声音。

我麻木地被裹挟着拥进废弃的教室里,苔藓顺着90度的折角处漏雨的痕迹亦步亦趋。张景珀来了,激烈地不断向下的大雨在他的背后封幕。他的头发还在往下滴着水,衬衣全部湿了深红色黏在身上。

他挟着透明的塑料羽毛球包,鲜红色的羽毛球拍杆向前杵着。那只变形的羽毛球被他攥在手里。

像抓握钢笔那样的,把蓝黑色的墨水蹭在同桌的校服袖口。

我把视线从窗外掰向桌子上。周珊珊坐在我身边,郑环正面对着我抽出几张草稿纸盖住了那封千疮百孔的遗书。李明珠依靠在一边,右手搭在嘴唇上。

断断续续地郑环在说些什么,我听不清。我只能听见雨声,燥热的午后冲刷了楼下血迹的夏日的暴雨一样的声音。警车扬长而去,我坐在筒子楼的单元门口,冰冷泛着湿意的水泥台阶让我的骨盆发寒。等待面容模糊的父亲从警察局回来给我开门。

然后下雨了,用力地拍打着沥青路面。

 

仿佛永不停歇。

 

混乱的雨声让我烦躁不堪,我看见郑环正在纸上涂抹着什么。模糊地放大,然后缩小。然后滑开,最后又复归原位。

 

案发时间:9月1日。周珊珊离开后,至午休铃前。(无法确定具体的时间,大约在12:15-12:35?)

案发地点:高于一至二楼中间平台的任一楼梯间内平台,推测为三楼或四楼中间平台。

作案手法:机械窒息。从身后用细线一类的物体勒住死者的喉咙。(推测凶器,项链、鱼线、钢丝)

重物击打头部,至头骨破裂、脏器受损失血死亡。

 

作案后,凶手通过楼梯折角的缝隙将尸体向下运输至下一层的中间平台。

凶手从三楼走上楼梯,实施犯罪,运输尸体至下层,从三楼离开,剪掉监控。

以此推测出凶手的特征:时间短,做事完备,有力的男性,对电子设备不熟练或第一次进行监控编辑。

 

镯子?

基于监控视频的诡计?

嫌疑人:张景珀(移动手法排除),周珊珊(依据死亡时间排除),陈璃,郑环,李明珠(名字上画了几个重叠的圈)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嫌疑人??? 

 

笔画结构复杂的字,洇开泛滥去的痕迹。我感觉到手腕上一片冰凉。

张景珀头发上的水滴在桌面上,啪嗒。郑环把他的校服挂在对方的头上,但是人造纤维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顺着掉漆的金属拉链落下去。

郑环接着写。

 

何望谋杀案

他杀

作案时间:9月21日?

作案地点:废弃教学楼二层中庭

作案手法:?

 

与林玉案凶手相同。

所有人都盯着郑环扭曲的字迹,模糊地像一排纠缠在一起的线虫。在酒精,甘油和福尔马林里沉浮,死气沉沉地蠕动。只有李明珠漫不经心地捻起她的头发。

还有我在盯着李明珠。

 

“我和李明珠可以互相作证。”郑环说,“9月1日案发时间我们正在食堂吃饭,监控也完全没有拍到我们。”

“当然这可能不那么有力。学校还有另一个楼梯。最有力的证据应该是,如果是我或者李明珠做了案,那我们一定不会追查此事。”

 

三楼的监控?

  1. 监控坏了。
  2. 凶手仅在三楼出现,随后把三楼剪掉。
  3. 凶手通过三楼抛尸,为了隐藏第一案发现场,把监控剪掉。
  4. 三楼本来只有无关信息(周与林上楼),凶手故弄玄虚吸引注意力。

 

“凶手写在遗书里的手法,一定是错的吗?” 周珊珊突然说。窗外一截一截的杨树叶被卷在大风里,天色几乎全暗了。李明珠头发的反光衬在她的鼻尖。

“那只能说明他有点傻吧。” 李明珠说。

 

“你们忽略了一种可能性。” 张景珀毫不客气地用郑环的校服擦头发,然后指着发黄且皱褶的稿纸上笔画快速的字迹,“第五,监控就是什么都没拍到。”

“这有可能吗?”郑环立刻说。

“我不知道,不过总归有这种可能性。”

远方传来寂灭的雷声,嗡鸣作响。

 

 

 

 

 

 

 

李明珠说,这样做还不行,要让这件事天衣无缝。

李明珠和死者走的太近了。但是她却把他杀了。她用刚哭过的红色眼睛看着我。我问她,要怎么做?

“我们得准备一封遗书。”

 

她翻出一叠数学卷子,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水笔痕迹。像无数只红色的蚜虫,环绕着花萼,在折角的、翻卷的纸页上爬行。

“他给我讲题的时候写的,我们可以模仿他的笔迹。只要第一眼不出错就行。”

李明珠用胶带把那张纸贴起来。

 

李明珠很久没笑了。我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是嘴角上扬的面貌消失了。虽然我们都一样在班里没什么朋友,甚至没有几个认识的人。她总是衔在班级的角落里,和我一样把书摞得很高。

令我感到陌生。

李明珠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那是一种首先从眉眼和面部肌肉形成的改变,细微的形变造成了面部结构的异化。我开始觉得李明珠变得越来越模糊,在朦胧的室内光里,盘绕着蠕动的生物实验视频里的寄生虫。然后是动作、姿态。她依旧长时间和我在一起,并且因为共犯的关系联系地更加紧密了。但他的肢体动作改变了,身上散发出燃烧胶体的黑塑料味,冒出黑色的绸状烟雾,静静地盘绕着。

最后我发现,我却依然从她身上感受到吸引力。

从校服领口露出来的一段颈部,有一块流畅的筋骨相连着。流畅的发丝一笔勾勒出的线条。

 

对我而言算是无妄之灾。

 

她是菜市场一片出名的“天才”,被蒙上神话色彩的左撇子,初中一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高中。

她什么都不说。直到我撞破她的秘密。

我顿住了,李明珠问我:“怎么了?” 她最终接过我手里的纸片,用指甲反复按压让它粘贴牢固。“善良就是软弱。” 李明珠说,“我说,善良就是软弱。”

软弱是坚硬的刺,横亘在我们的肉体中间。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懦弱是一生的心魔。天才是招人畏惧和怨恨的。因为智慧是绝对排他的财富,富人令人惶恐不安。

于是她转学了。

 

跟在她的身后,我已经把杀人案从自己的书包里甩掉了,我突然想起从她那里买回家的半个沙瓤西瓜。

老旧的电风扇底下我爸大声埋怨我胡乱花钱买回这种东西。他的手铐和皮带就挂在制服旁边的一格。但我们最后一起吃了,母亲让我在学校要多和同学相处。

我没有吃出那个西瓜的味道。

 

 

 

 

 

 

预备铃响了。

在嘈杂的雨幕里混乱的音响,穿过十年来墙壁脱落的粉彩,亘古不变地敲响在教学楼中。

天空正在逐渐变亮,秋季凌乱的阵雨顺着锋面的移动逐渐停息。焦急的谢幕,李明珠拂过裙摆坐在郑环的对面,一如开始的时刻。

 

郑环看见李明珠的眼睛。在漆黑的正午时分滑过圆滑的光影,纸张漫反射形成的奇点安然无恙地驻停在车站。实际上想要读懂一个人的眼神是很困难的,深奥的秘密并非如此轻易表露。他更相信肢体和表情,尽管它们作假的可能性更大。

眼尾牵引没入鬓角。

他久违地想起死去的林玉。被砸开的脑子和鲜血,惊起四散飞去的黑鸟。郑环想起那一瞬间心里的震惊和恐慌,想起他的愤怒和不甘。他希望是一个侦探,但他仅仅只是一个侦探。

像盘旋的阶梯一样,白色的空间折叠在一起。

 

“哎呀。” 李明珠说,“陈璃在这里留下了什么东西。”

展开那张挤压过的纸张,那是一张完整的林玉遇害现场图。

 

 

 

A 郑环

甩抛状的血迹,以及我们没注意的扶手上大片的血迹,林玉的颈部竖向的挣扎抓痕。

“我在想,” 李明珠说,手指依次敲击在桌面上,“张景珀说的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既然你的推理是错的,那么凶手不把所有包含自己的片段都剪掉,是不是太过画蛇添足了?”

”想要做这件事也没那么难。”

 

李明珠快速地在图中画下几个箭头。

“因为只要按照尸体躲避监控的手法,让凶手也同时移动不就可以了。”

 

“你的意思是……凶手比死者更轻。所以以尸体为配重,让凶手快速上升一个楼层?”

“虽然很离奇,但不是不可能,对吧?” 李明珠笑了,眼下的肌肉提拉出一个柔和的弧度,使五官向中部集中。

太离奇了。但确实不是不可能。

 

“假设这个手法是对的,楼层移动的幅度要跨越三楼。”

我说,“我的意思是,能够作案的人只有一个了。”

 

“如果真的是她,那么作案动机是什么?”

“还有一个关乎手法能否顺利实施的问题:林玉太瘦了,周珊珊不可能比她更轻。”

“虽然可以带配重,但配重如何回收?从监控里看,周珊珊手里可是什么都没拿。”

 

“我不知道。” 李明珠摊了摊手,珍珠磕停在腕骨上。

我还没有完全想清楚。强行找遗书,再把何望的死亡和林玉案关联在一起是否太草率,太奇怪,太过于破绽百出了。但我不知道,我只能赌这样做是最好的。

我不再看李明珠,而是越过她去看教室花纹驳杂的仿大理石地面。高矮不平的桌椅相对而立,仍旧有一块深重的黑色覆盖了大片凹凸不平的砖面,红色的灭火器还是静静地放在最远端的椅子底下。

除了,鲜红色的罐身上面没有落灰。

 

林玉,周珊珊的童年好友,高二后逐渐疏远。何望,周珊珊高二的班主任老师,教数学。

有一定关联:选科问题。但关联并不紧密,这份友谊让她感到仇恨吗?

前提是,这套作案手法是对的。

我正想开口说,我们确实该按照凶手想的去看看何老师的办公室。李明珠却突然开口抢断了我的话音,她说:“我和你说过吗?你很像我哥哥。”

“啊?”

她的眼神在一瞬间聚焦,漫反射开去的光线聚拢成一个明亮的原点。她在看着我。又好像在看着别的东西,遥远的东西,内在的、本质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觉得皮肤表面正在凝结出一些虫子,在我的毛孔里打洞,钻出黄腻的脂肪。

“不是,李明珠,你怎么了?”

 

她瞥向左侧,斜刘海落在眉骨上,“对不起。”

“我哥哥死了。”

 

我愣住了。

李明珠又笑起来,她穿过棕红色的头发看向我,眼球轻轻地抖动。

李明珠总是在试图探究我的世界。为此她不惜抛出一些适当的个人信息,如此说,她转来到底为了什么?为什么转到我们这个班?为什么和我坐同桌?她对我太感兴趣了,又不是真的感兴趣。

我不懂李明珠。

 

 

 

B 陈璃

同学们抖着雨伞向外走。

我极其缓慢地把书塞进包里。我不知道放学了以后还能去哪,廊道里一行镜面的水渍拖行。莫名的绿色攀爬在这里。

墨蓝色的课桌面。张景珀已经走了。

 

有人站在我的柜子前面。

我刚迈出教室一步就看到了,然后快速缩了回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陈璃!”

郑环跑过来,堵住了教室的三合板木质门框。“陈璃,谢谢你,”郑环手忙脚乱地从校服兜里掏出几张纸,“对不起,我……我这个之前,未经允许拿了你的东西。”

是我的画。

“那我走了,陈璃,谢谢你。”

 

我下意识地伸手拽住了他的校服,他疑惑地回过头来。黑边的方框眼镜歪斜地挂在他的鼻梁上,我却说不出来我要说的话。

他在看着我。

我扯着干涩的喉咙,最后说:“郑环。快走,不要再追查了。这件事情和你根本就没有关系,你本来可以不用参与这些事的。”

我甚至不知道他听没听见,“快走吧,放学了,你也快走吧。”

 

“为什么?”

他说,眼神十分认真。在镜片后缩小。

“凭什么?怎么会和我无关?”

 

我看见林玉的眼神游移开去。她说,珊珊,你别想太多了。

怎么可能呢?大家都是很友好的啦。好吧,这样开玩笑可能是有点过分,你提出来不就好了?蓝色折影在楼梯折叠的反射面。

林玉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走吧,小璃。我愿意一直做你的朋友。”

她的眼睛在楼梯的反光面上闪闪发光,墙边刚刷好的粉漆向下飘落。被封存在白色的盒子以外的,贮存在一股人造沟水和鲜红的鲤鱼底下的未来。

融化了,她轻声识读着,“梦想从这里起飞”。

 

我不知道该怎么答。郑环的眼睛睁大了,他在看我的镯子。

林玉的翡翠镯子。反射了他的目光。

他缓慢的抬起手点在那上面,“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在打滑,在雨季残存的水渍上,印下的黑色球鞋印。凹凸有致的表面张力。一只跨过暴雨的水泥池子里的鱼。

“林,林玉的镯子。凶手放在我的柜子里的。” 我说。

 

“那这是什么?” 他从校服的另一侧兜里找出一块手绢包裹的环状物,试了三次才解开。绿色的圆环落在他的手里。

“是周珊珊的吧。我,我分不出来,这是一对的。”

他的手指绷着一股劲。绿色的血管攀爬在手背上,一注喷起的水花。

 

郑环走了。

“我操!” 他大喊了一句,声音完整地滑过楼道的玻璃。卷起的裤脚让天平倾斜了。

 

 

 

A 郑环

最后一个老师走出办公室去食堂吃饭,我和李明珠沿着门缝钻进去。

她的裙子一侧有一个熨烫不平整的褶皱。很明显。

”他的抽屉钥匙放在笔筒里。”李明珠说。我把金属网编的笔筒整个倒过来,各种颜色的水笔和钢笔瘫倒在他的桌子上。“你怎么知道?”

何老师的办公桌上竖立着一排课本,卷边的教案按照高矮顺序整齐码放。一台电脑,一叠黄色泛着潮焦的便利贴,一只勉强透明的玻璃杯。看来他死的太过匆忙了,桌子边上的一截胶条上还写着“今晚回家,给妈打电话。”

黑色塑料头钥匙。

李明珠说,“我看见过。”

 

我们一起拉开他的抽屉。里面杂乱地堆着很多份卷子和龙飞凤舞的稿纸,很久没有打开的发霉的痕迹像一排脚印。李明珠粗暴地把所纸张一堆一堆搬起来。

下面是卷边的小抄,掉了封皮的《三体》。一把弹簧刀,一盒花纹纠缠在一起的扑克牌。

“这什么?”

她掏出一块蓝色的塑料制品。

“我操,我的小车!”

 

斯巴鲁翼豹wrx sti 22b 普卡版本,金色多辐轮毂搭配深蓝色金属漆。曾经是我最喜欢的模型之一。

莫名的失而复得让我感到不安。

 

李明珠打开了立柜,里面的小型灭火器立刻倾倒下来。她向后退了一步,红漆的金属罐子才没有砸到她的脚面上。

它在地上滚了半周。有一侧附着有一块深红色的痕迹。

“这个是配重吗?” 虽然它很明显是凶器,但我还是这么问了。

“楼道里本来就没有灭火器。虽然不能排除她事先在楼道里留了一个。” 李明珠把手缩进校服袖子里把灭火器拎了起来。“这是办公室的灭火器,为了实现遗书上的手法而准备的。”

“不对,” 我说,“这个是配楼的。原本教室里有两个,今天我看见只剩下一个了。办公室的灭火器比这个型号大。”

李明珠的眼睛睁大了。

 

柜子里剩下的一截断掉的金属项链,和盘好的手指粗细的编织绳。

小车在我的手里滑行。轮胎在指腹上奔跑。

我改装过里面的轮胎,拆下塑料轮胎,再拧上橡胶的轮胎。在这辆车被没收以后,我父亲调到外省以后,我很久没有再玩过车模了。

汽车运作起来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听见遥远的马达点火的声音,金色的轮毂在尽头旋转。

 

我把镯子塞给李明珠之后夺门而出,她在后面喊我喂你干什么去。我没有回答她,我来不及回答她。凶手总是喜欢返回案发现场。如果我现在去配楼,一定可以再见到周珊珊。

雨停了。

 

 

 

 

 

我猛地推开教室的门,周珊珊正缓慢地卷下教室的窗帘。晴雨后的夕阳被蒙在藤黄底下。

“你还要继续追查吗?”

这是什么问题,我说:“当然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垂下了眼睛。

“周珊珊,” 我立刻说,“我已经知道是你,是你杀害了林玉和何望。”

“9月1日,你在三楼用金属项链勒死了林玉,然后通过楼梯间的缝隙进行了上下的移动。造成了监控缺失的效果。”

“林玉比你轻,要伪造继续上楼的假象,你用了滑轮组,对吧。定滑轮和动滑轮相互组合,可以以较轻的力拉动较重的物品。”

“9月21日,你在这间教室,用灭火器砸死了何望,伪装成跳楼自杀。”

 

“所以呢?你说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吗?”

她像往常一般侧过头去,微薄的阳光停留在她的发顶。纠葛卷曲的头发安然的样子。

我和周珊珊并不熟。或许我把李明珠扔在那里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手里什么都没有,也无从判断她的行为。

“过了20天,监控录像也已经删了。”

我没说话。她的短袖校服下露出一截胳膊,我完全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戴过镯子,也想不起来她什么时候没有再戴那个镯子。风外的杨树叶一阵爆裂的响动,白色的盒子外面一片混乱。

 

“但是郑环,你说的对。”

 

周珊珊说。她没有笑。

“所以,我不能再让你告诉任何人了。”

什么?

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神经先于意识向旁边扑过去。撞倒了两张桌子,我的大腿骨像被人敲击水管回响传播一样闷痛。我痛得大喊,回过头时看见一把西瓜刀劈在我刚刚靠的桌面上。

蓝色的漆木桌面皮肉翻卷。我终于摸到了飞出去的眼镜,看见细小的木屑在空中搅动。

“我操,周珊珊,你,” 我赶紧爬起来向后退。腿非常疼,我几乎感觉它断了,脚踝骨也又撞在了椅子的金属腿。“你先别激动,我,你看,我确实没有任何证据!”

 

“郑环,你知道吗?我讨厌你正义凛然的态度。”

她缓慢地说着,把薄刃的刀抽出来。翻卷的刃和她的小臂一样长。

我终于想起在这个情景下,我好像也要变成这个校园谜案的一部分了。极端的恐惧在我的手指上攀爬,我感觉我的腿在发抖,小腿骨附着的肌肉在痉挛。也可能是疼的。

不出意外的话李明珠总会来这里的,只是我没有把握她能不能在我没有被砍成一块一块之前出现。如果我空手对抗一个拿着刀的女高中生胜算是多少,我不知道啊!我靠!

“我讨厌你装腔作势的冷漠和热心。”

 

“为什么?”我大喊,不停地后退。光线从她圆滑的眼角向下,我从窗帘的缝隙里看见晃眼的微缩橘黄色落日,极其散漫地释放着令人视觉短暂空白的光,正在降落。

我靠啊,我靠啊,我要死了。十八年来我从来都没有打赢过任何一个在田径场遇到的同龄人,教室里那剩下的一个灭火器不见了,教室的木质椅子太重,教室里剩余的东西只有一盒发霉的粉笔和黑板擦。

我得先从教室出去。

下一秒我直接冲向教室的木门,但是无论我怎么拧动门把手门都纹丝不动。不知道是门把手坏了还是锁坏了,还是说这就只是锁上了,我回头看周珊珊,她没有动作。

我放弃了,靠在门上。透过冷汗浸透的校服T恤我感觉到门上卷起来的干颜料。她说,“因为你只把我们的生活当作一个解谜小游戏,对吧。”

“什么?” 这个锁怎么真的坏了,我摸到扁长弧形的金属锁钮在自顾自地旋转。现在怎么办,难道翻窗户从二楼直接跳下去。

 

“对不起,周珊珊,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让你,” 我感觉我心跳的太快了,“让你很激动,但是,对不起,我没注意我让你感到不舒服了。”

“我会原谅你的郑环。”

她终于笑了,我感觉我剧烈地骤停了一下,然后她说,“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在大多数时候吧。”

 

“事实证明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正义,而且有能力。”

她举起那把刀。

“我很讨厌你,郑环。”,她说。

我又一次向旁边扑过去,刺骨的冷意擦着我的头皮过去,让我自顾不暇地把肩膀撞在墙上。我转到她的身后往讲台旁边跑,说不定还能帮我挡一刀。我来不及想她为什么突然这么愤怒,明明我一共也没有和她说几句话。

我的手心发凉,但是这个讲台怎么挪动不了?难道配楼的讲台没有装轮子?我只好把眼镜推上去翻过讲台,冲她大喊:“周珊珊,你冷静!”

难道是因为我离真相太近了?还是说其实真正的凶手还有别人,周珊珊只是遮掩对方身份而急火攻心的共犯?

在我没注意的时候我的小车已经从浅浅的校服裤兜里滑出来了。

仔细想想也没错。犯第一案的凶手聪明,冷静而大胆,我也从没考虑过移动一个成年男性尸体的人会是一个高中女生——可是她已经直接把刀劈进门里了……我操啊。这和周珊珊此时表现出的状态差别很大。

 

郑环,冷静下来。林玉案与何望案虽然行事风格差别很大,却依旧可以关联在一起,因为它们提问与解答一样紧密地焊接。

蓝色的车在地上滑行了几厘米。我看见它金色的轮毂辐射状地旋转。深呼吸,下一秒它的塑料被周珊珊踩的崩裂开去。

林玉,周珊珊的童年好友,高二后逐渐疏远。她有了新的朋友陈璃,被忽略的文科班阴郁女孩。何望,周珊珊高二的班主任老师,教数学。认为女生不应该,也不能学好理科,调侃放大了他隐含的微小怨念。

我不该这么跑的,现在要被困在倒塌的桌子中间了。

“何望死了,林玉也死了,已经结束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想尽办法往后退,她的眼睛盯着我,像一个巨大的电压表,指针在平等地摆动。“我答应你,我不会再调查了,我们继续活着一起高考,好吗?”

 

塑胶轮胎向前方滚过去。被沉重的木楔敲击在肋骨上的疼痛感穿过我的胸腔,印象里我还有一辆普卡22,但是被我放在哪里了到底。我只是看着她的运动鞋思考,灰色的纱网不断的变幻蔓延,起边的皮革疯长开去。

我完全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要为我的小车哭丧。

“我不相信。” 她说。

 

几秒钟,我的冷静全部报废了,周珊珊就站在我的面前。

“再见,郑环。”

她把刀竖起来。

 

一秒。两秒。斜前方传来一声巨响。三秒。我睁开了眼睛。

灼热而猩红的夕阳垂直灌进教室里,在窗帘的缝隙里躲藏。倾斜的藤黄色方格落在周珊珊蓝色的校裤上,刷起一道缝定的竖线,一直贯通到顶点。

她转过头去,然后教室门发出第二声响声。那是大型重物击打在金属上的声音,两块打火石相撞摩擦出的最遥远的火意。

我听见周珊珊低低的哼声,立刻爬起来冲向教室内距离凶手最远的角落。谢谢你啊李明珠,希望你不是故意现在才来的。她第三次砸向门锁,金属的结构连带着把手直接脱落在地上。

哐当一声响。

门脚在地上画出完整的弧形。倾斜的阳光顺着木屑和灰尘扬起的抛线拐弯,我看见门后李明珠拎着办公室里那个暗红色的小号灭火器。

 

我把眼镜推上去。李明珠平板地说,周珊珊,希望你听我说完。

“我拿到了很多东西,可以证明是你杀害了林玉和何老师。比如说,在陈璃手里的第二个翡翠镯子,二楼楼梯侧面蹭在水泥里的血迹,这里的讲台桌底下凭空消失的四个轮子。”

“还有,监控录像的备份哦。”

 

周珊珊抬起眼睛。她蜷曲的头发顺着面部起伏的弧度呼吸,安恬地仿佛一场漫长的梦境。模糊的光影下教室里万籁俱寂。

“你的手法很巧妙,” 李明珠重新开口说,肩膀上的头发滑落,“你在三楼杀死了林玉。她的脖颈上留下了很深的切割伤,你的手上也应该有伤痕吧?”

“9月2日,你在校医室抽走了几张创口贴,还记得吗?”

红色的灭火器放在她的脚边。保险栓已经被拔掉。

 

“用滑轮组实现楼梯中间的移动。离开时提前在四楼的楼梯夹缝死角挂好滑轮组,却在移动时张景珀突然经过二楼,你只好向下回收绳索。林玉的头撞在二楼楼梯的斜角下,本身她摔倒造成的伤口破裂,血迹甩在了墙面上。”

“之前我在想,滑轮组被你回收了吗?滑轮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

她的脚前就是那辆四分五裂的小车底盘。断裂的轮轴陷在里面。

“后来我想起,学校里所有的讲台都是 同一批采购的。尽管这栋楼几年前就不再使用准备拆除,但这里的讲台,曾经也应该有轮子吧?”

 

“这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 周珊珊说,摊开了她的双手。塑料的刀把栖停在她发红的手心里。“这一切都是你的推测。”

 

“我说了,你最好听我说完。”

“讲台有采购的编号,更何况,” 她笑了,眼睛向上倾斜,眼下的肌肉堆叠在一起,“把桌角抬起来看看,还能找到螺丝孔和拆卸的痕迹吧。”

“这确实是基于监控录像的诡计。但你记得你的‘得知’林玉死后,在追问任何问题之前,先说的话是什么吗?”

 

“你杀死何老师也没有给出完美的答案呢。在这里,这间教室,用灭火器击打头部杀死了他,然后伪装成跳楼自杀。”

“我几分钟前才意识到,今天中午你们走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那封遗书了。”

“我们没有谁会记得何老师的字迹是什么样的,但如果我们按照你的引导去看他的办公室,很容易就能发现你模仿的十分拙劣。”

 

“所以呢?”

周珊珊压低了声音说着。

 

“确实,这部分只是我的推测。” 李明珠耸耸肩,“我们没有任何直接的证据。但,监控录像不会说谎。”

“这套手法切实可行,并且,只有一个人能在那段时间实行。”

“以上就是我全部的推理。你认为呢?”

 

周珊珊在这段被拉长的时间里呼吸变慢了。胸腔起伏的弧度和速率都重归于平静,她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二氧化碳和残余的氧气消弭在78%的氮气里。

“你什么都不明白,李明珠。”

她只是这样说。

撕裂一般的警笛铃声在远方响起,李明珠应该报警了,穿过临街的废弃教学楼出现裂缝的水泥白墙,震颤街边凹凸不平人行道上的一排杨树。

周珊珊瞬间紧张起来,她把窗帘挑起来向外张望。可能什么都没看到,于是沉默地转过来面对着李明珠。我在教室的后门撑着桌子,左腿一阵一阵地抽痛,可能之前打球崴脚了的旧伤被连带着复发了。阳光从她挑起的手之间泼下来,稀薄的反光衬饰在他的领口,形成一块灰绿色的污渍。

警笛回响。

 

“对不起,周珊珊。”

李明珠低低地说,消弭在越来越近的怒吼里。

我不知道我听的真不真切,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对什么东西道歉。只言片语里周珊珊要做医生的梦想吗,还是仅仅为破解了她引以为傲的谜题。但这些都不值得她去道歉。因为下一秒周珊珊就攀上了窗台,我有一种莫名的预感。

我向她冲过去,伴随着李明珠大喊她的名字。

 

她的头砸在起伏不定的灰砖路上。杨树叶齐齐地抹过去。

我手里只剩下她校服外套上断裂的拉链。剥落的白漆围绕着发锈的金属,摊开在我干燥的手心,她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李明珠的声音说,她死了。

我回过头,李明珠整齐的头发十分安静。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直到现在,我第一次看到她没有在笑。

警笛还在继续鸣响。

 

 

 

 

D 何望

校服衣角上李明珠抓握过的地方洗不干净了。留下一块深色的污渍。

洗衣服的时候母亲问我,你这是蹭的什么,怎么这么难洗。我说,“同桌的红笔水漏了。”它混淆在蓝色稀疏的校服布面上,一个污点,一个疤痕。像一块变换闪烁着的显示屏上放映的蜡烛火苗,平常地晾晒在防盗网上,飘摇着。

李明珠是故意的。

 

她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但和那位天才一起在她的喉咙里消弭了。

坐在我的左边,用左手写字的人,可以用右侧的胳膊挡住我的视线。李钰像往常一样望向窗外,他的眼睛清明地搅动浑浊的白色巩膜。杨树的叶子裱装在窗框里,李明珠一直在盯着他看。

他稀松平常的在黑板上解出了那道数学压轴题。并承认用大学的方法更好做,想出这个高中方法费了他一点时间。四月的低空下静置的阳光穿过讲台上的粉笔灰。

从我的位置上看,李明珠暂时空置的座位和他连成了一条斜线。

 

我跑过正在收摊的菜市场,夕阳橘红色的钟声回荡在水泥地面是浅薄的水洼里。浓重而盛大的太阳火云沉沉地压在红蓝白条纹的水果摊上空。

我想起当李钰转过身来,说出那句话,在空气中扑水挣扎的粉笔灰四散开去。班里从滚水深处升起的水泡一样蔓延开一阵笑声。李钰也笑了,前面的人说,你是在炫耀吧李老师。

李明珠的手在发抖。穿过她手臂的绒毛我看见卷面上浸透的红色墨水。

 

李明珠今天没有来,我在水果摊的尽头看见了她。柔和的金黄色蜷曲在她的脸上,拢在一件洗褪了色的蓝色校服里。她抬起头,透明的眼睛在眼眶里顿步。

我抓着曾经被她触碰的衣角,说,“李明珠,我喜欢你。”

 

2003年4月8日。星期二。多云。

当时我这样写:我终于和明珠有了交集。我们把那个男的拖下楼,明珠对我微笑。

 

 

 

 

 

 

“这就是林玉死亡的真相。”

李明珠说。一切终归于寂静。回到学校,回到正轨,回到九月一日的中午十二点之前。

陈璃下意识地避开对面人的目光望向上方,天空像调和油涨价了的油画颜料,从头到尾仅有一副面貌。陈璃想起林玉,明快的校服蓝色压着她的双肩。

有多久没有阳光落在自己身上了呢?

 

像校服袖口拼接的白色,或者一片轻云奔向了无生机的极天。

陈璃终于感受到了悲伤。

 

 

 

 

李明珠倚靠在中庭黑漆的铁栏边向下看。生着青苔的灰砖潮湿粘腻,切割规整的日影斜倚在泛着水渍的白灰墙。

秋分前后为数不多的晴空掉落在下水道楞格的水渠里。

终于结束了,我们每个人都这样想着,陈璃带着眼泪离开了。李明珠所作为李明珠的使命完成了,她翻过中庭的铁栏杆,白色的百褶裙抹上一道黑灰。

终于轮到我了。

她却无来由地生出一种眩晕。天幕澄蓝倒转过来,她望见无数的明丽之中频闪的躁点,像跳动的火烛。有一种她从没经历过的感受爬上脊背,向双腿里注铅,她眯起眼睛想要看清那个混乱不堪的熟悉的身影。

十八岁的李明珠向下望去,看见了年仅八岁的自己。

 

——正用冰冷的眼睛看着李明珠。如同暴雨中的翻滚的珍珠。

 

 

 

C 李思玉

我看见李思玉。

我差点没认出她来。因为在遇到郑环之前,我很久没有照镜子。直到我从他在灰尘玻璃上的倒影看到李钰的那个瞬间,可惜他没那么聪明。

幸好他没那么聪明。

 

我把户口本上的名字第三次改掉,登记的工作人员上下打量我,好奇在我身上烫出一个洞。我不在乎,李叔叔搂着杨阿姨,沉默地把视线重重挪开。

我的养父母心地善良而热切,同意我如果不习惯就不用叫爸爸妈妈。我说不出这个词,上一户人家严厉的教导让我把“父亲”和痉挛联系在一起。

我从李思玉变成了李明珠。

 

她出现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看起来她目前只有八岁,正在读小学三年级。那么她应该正在教学楼下,望着哥哥曾经跳下去的地方。

那里正站着李明珠。她在6月的暴雨里拥抱着高考时没做出来的数学压轴题一跃而下,背上她天才的枷锁与骄傲重重地压死了她。

 

砰。

我是个孤儿,生活在政府设立的孤儿院。从我记事起就在那里,因为没有父母给起名按照顺序被叫做十三。一排金属栏杆和扬土的操场,装装样子来了又走的大人物,持续性饥饿和斗殴。

刚刚带着产业回国,急需在内地打开市场的集团老总收养了我。他和我拉着捐款5万的横幅合影,我像老师教导的一样绽开笑颜,却在闪光灯亮起的时候措手不及地闭上眼睛。

他不太高兴,我注意到了,但我没有空暇在意。我充斥在重新拥有了爸爸妈妈的幸福泡沫里,挣扎着探出脑袋呼吸。

孤儿院的氛围就是这样的。嫌贫爱富和媚上欺下在这里以最原始的阶层展现:年纪小、长得漂亮、乖巧的男孩最容易被领养,最受照顾和欢迎。

 

那一年我五岁,还不知道这件事应该被叫做“慈善表演”。满心欢喜,我从十三变成了李玉。

 

李玉擅长她应该擅长的所有事,数学、商业晚宴和人际交往。我逐渐熟悉了闪光灯的亮度,报纸上刊登着我得体的微笑。于是心善的利益集团打开了国内市场,以玉命名的品牌自行车销往全国各地。

公众留给新闻的时间很短。

李玉是段很好的广告词,我可以表现父慈女孝,也可以忍受无人看管和长久的饥饿。可我依旧害怕黑暗和他在我没有拿到第一名时的暴怒,止不住颤抖的肩膀让他感到厌烦。

他可能更希望养一只讨巧的鹦鹉。说话像戒尺的声音那样令他享受权力。

 

他的夫人终于怀孕了,幸福的旋律弥漫在水晶吊灯里,撑起她的肚子。他终于把我扔回了孤儿院。

所以我费劲全力扑进杨阿姨的怀抱里,抹在她粉红色的衬衣前襟的土灰和眼泪也并不全然都是假的。

我观察过她。

女儿夭折后以泪洗面的善良夫人,做文员工作的体面丈夫扶着她的肩膀。他们的独子目光游移向栏杆上的一排鸽子,百无聊赖又阴郁。

如果迷信就更好了,如果恰好感恩所谓的什么“福报”“转世”就更好了。

他们不想领养一个我这么大的女孩,可他们是我唯一的选择。一个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级,还被退回过一次的女孩,只不过是用一点小小的欺骗,换取一点小小的善意。

只不过是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用商人们教给我的。

按照计划我应该在她的丈夫露出犹豫的目光时喊一句爸爸妈妈,再偏过头露出我在脚踝刻意烫伤的和那个女孩一模一样的胎记。可是那几个字卡在我的喉咙里,我开始抽动,流泪。那一刻我想,太好了,应该比我预想的效果好。

他们的独子突然开口说,妈,我们收养她吧。

 

李钰成为了我的养兄。

重名让我们充满算计的相遇蒙上了意外的色彩。他问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说我不知道。

“这样巧?那我们一起过生日吧。”

他把奶油抹在我的脸上,它们看起来像牙膏。我从来没吃过。上一任养父在晚宴上招待客人的多层动物奶油蛋糕并不会切给我,我以为它的味道会更像被孤儿院里被男孩倒了胶水的那块米饭。

结果它是甜的。

拙劣的甜蜜笼罩在这个满是精心设计的领养家庭里。我发现却只有我这么以为,因为他们才不在乎我有什么用。

他们只是在意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李钰双手合十对着蜡烛许愿,杨阿姨和李叔叔笑容满面地坐柔和的红色里,头上金色的纸板皇冠晃晃悠悠地陶醉着。

“小钰,你许了什么愿啊?”

他狡黠地睁开眼睛,说:“我许愿让妹妹也有许一个愿的机会哦。”

我的愿望是从李玉变成了李思玉。

 

然后李钰死了。

杨阿姨搂着他生前那一柜子的奖杯与奖状哭泣。泪水重新藏进她面庞的褶皱里,她歇斯底里地大喊是因为我待他们不好吗为什么上天要收走我所有的孩子,李钰蓝底的准考证照片冲着她发愣。

拜别了他的梦想,随心所欲的天才从中庭一跃而下,头骨碎的像烂熟的西瓜。都是水红色,黄白的脂肪花和子房络,有苍蝇围绕着飞舞。

春天的杨树絮粘在那一摊镜面上面。

 

可我知道不会的。

我看见过风鼓起他的校服衬衣,一排金鱼掠过公园的瓦蓝色鱼池。他突然问我,妹妹,你觉得鱼知道他们并没有生活在大海中吗?

我问他,鱼知道什么是大海吗?

他是绝对的天才,凡事间的谜题都难以困扰他。弯曲两根手指,春日的鸽子就那样被他圈在手里。两个月后的高考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难事,他透过桌子上垒砌的书看见的是水池上漂浮的一团杨絮。

尽管身边的人都全力追逐着那个若隐若现的月亮。他马上就要游向他的大海。

 

然后我找到了李明珠。这很好明白,只要旁听一下谁在学校里和哥哥走的最近就好了。那个家里经营水果摊的女孩,给四分五裂的西瓜绷上保鲜膜。

是谁在给那个考不到第一就歇斯底里的女孩讲题呢?

理科实验班轮换制的空位有人来了又走,她沉默寡言的男同桌视线总是落在她身上。

 

我拉住她的衣角,2003年6月5日,哥哥的生日。

“姐姐,你是菜市场阿姨总说的左撇子天才吗?”

“我好佩服你啊!你是我的偶像!妈妈让我和你说,你一定高考加油,要给院子里的弟弟妹妹做个榜样!”

然后我等在数学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前看见她撕碎了写到最后一道题的卷子,从楼上一跃而下。

 

还有她的男同桌,何望。

给标题为“班主任带头霸凌我,求助”的帖子点赞,我把户口本上的名字第三次改掉。

我从李思玉变成了李明珠。

 

 

 

“李明珠!你!”

我听见郑环狂奔上来,手扶着门框大口喘气。

“不是,你冷静啊!”他眼睛翻着红血丝,语无伦次地挥舞着手臂,“我知道这些事太有冲击力了但是,就是,不是,你有什么事告诉我啊!你先冷静一下!”

可能还是他比较需要冷静。我笑了。

 

我从栏杆里翻回来,郑环对着我左看右看长舒了一口气。我说,别看了,我不会跳的。

“我只是体验一下,他们跳下去的时候站在这里会害怕吗?”

我们并肩走下楼梯,掠过楼梯间里粉饰太平的白漆下露出隐约的“梦想从这里起飞”,我突然想起来确实还有事情忘记告诉了他了。

 

我说,郑环,我叫李思玉。

郑环眨了眨眼睛,问我什么意思。

“我不叫李明珠,我叫李思玉。记住我的名字,我是李思玉。”

“思念的思,金玉的玉。”

 

 

 

 

 

时至今日我还总是会想起李明珠。

我还记得走出南楼大厅的那一瞬间,漫反射的日光充盈我全部的视野。仿佛融化了李明珠的外壳。

她突然躬下腰大声的哭泣起来。我看不清她的脸,眼角的一切都在碧蓝的天空下泛起虹光,我最终听见她哽咽着说:

“郑环,我害怕了,我决定活下去。”

 

 

英语教师郑环,写于2023年

成为班主任的夜晚

 

 

 

 

 

 

 

 

 

 

 

 


欢迎大家针对此文中看不懂和有问题的地方进行提问和捉虫,一稿暂时如此了

以下是从四月开始动笔跨到现在,随便写写的幕后感想:

 

燕鸥问我“你为什么要写叙诡呢?明明不把读者搞蒙这也是一个好故事”

我说我其实不知道,因为我想要写斜玉的初衷是“我要写一个侦探是凶手的,标题叫某某游戏的小说”

(然而现在我发现燕鸥说的对,我把自己都绕晕了,何案只是一个为了叙诡而牺牲的只占了本人5%精力的无足轻重的东西)

谢绝了无数次我热爱杀人案的副科班前桌给我推荐的死法(把人剁成食堂意大利面的肉馅,把头砍下来内脏全都掏空再把头缝进肚子里,把尸体藏在尸体无人在意的难喝饮料底下……之类的),我说这会破坏推理小说的纯洁性(客观原因是,高中女生在学校里做不到)。虽然我经常说,诡计编不出来就把斜玉直接写成悬疑小说就好了,反正国人最喜欢看法医刑侦和悬疑小说了。

……总之为了在高三抒发我的各种怨气,我和浅濑也称斜玉为“南小附中杀人事件”

 

斜玉有两个核心底层逻辑:所有事件发生的场景不能离开学校(除了回忆),不能有成年人参与进案件的核心。

正统的“斜玉”解释为斜玉旁为嫌疑人,玉字底(正玉)为受害者。斜玉除了暗示姓名以外,也有倾斜 不稳定 不平衡的含义(浅濑语:嫉妒,绝望,厌恶像藤蔓一样生长,将本就不平衡不稳定的心灵一瞬间倾覆,陷入偏执的沼泽)

“游戏”的含义最后因为跳戏而没有在文中写出,实际上只是表示一种轻微的讽刺。高考只是一场游戏……之类的。

 

这个故事有诸多的纰漏 比如学校死活不报警什么的,,只是为了让故事发生下去而牺牲的小逻辑 构建一个精妙的诡计对我来说太难了 写小说这件事本身我也不擅长 所以铺垫很混乱大概结尾有一种被骗了的莫名其妙感吧,,,,我第一次写体量这么大的作品 也第一次写第一人称和这么多对话。。写到后面已经忘了还要给两个视角写出区别经常以为自己在写陈结果往上一翻发现是郑……前后也有多处前面写了后面忘了的设定。。。罢了 难为各位看到此处

我和浅濑说我本意不想写女通的,我想要陈璃眼里完美无瑕的林玉和周珊珊眼里那块有污点的玉。然后浅濑说,可能是因为你总写林玉拉着陈璃……

说到底这是一个非常具有本人色彩的作品,我愿意拆解为:随机大小病句,标点符号乱用,爱环境描写和细节描写,重复黏贴同一段文字,所有人都和本人一样莫名其妙又神经兮兮,女角色数>=男角色数,还有看金田一启蒙的我最经典的滑轮诡计()

本文也有自己的特色就是比喻不当……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没有花心思去设计比喻导致他们看起来都莫名其妙且杂乱无章,,基本都是我随手写的   学校里可以用作比喻的东西太少了,,,两个视角也没有严格郑只能用理科的比喻陈只能用文科和绘画的比喻(我写到后面都忘了…)

本来还准备写周逐渐认可郑的心理变化 事实是这俩人压根没交集 。。可能还是篇幅太短的问题,如果我能再编出一个案子估计就够了。

 

我写这篇文章是为了记录我的高三。我在这里见过很多东西,我见过保洁人员拎着拖把仰望楼道里红色的优秀毕业生海报,我见过在中庭的夜色里背登泰山记的少年 远处的楼宇亮着橘黄色的灯,我见过地理讲座回来大雨夜里扭转的金属雕塑,我见过在磨砂玻璃底下发绿的棕色桌面,窗外正对着一个黑色的监控摄像头。我的教室向外看去只能看见南楼的中庭,此处也是我午饭及晚饭后最喜欢去的地方,当我第一次靠在黑色的扶手上,我决定要让故事的重点在这个荒废又络绎不绝的地方发生。

虽然自然环境和时间背景都混乱不堪(我和浅濑说南小附中是不是南京小学附属中学,,所以应该发生在南方吧 但是这个没有人在学习的氛围好像只能发生在北京(被打服众)吧。。我希望他们有时间在高考之外思考和挣扎)写建筑的时候偷了很多懒因为我觉得大多数人都多少去过南楼能懂我在写什么吧,,

由于我是在离开南楼后才完成这部作品,我早已经忘记了我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我只记得我第一次想出楼层移动躲避监控的诡计的时候觉得华丽啊 新本格啊,我记得在楼道里看楼层平面图发现的封闭小房间,记得我无数次抬眼去看中庭玻璃顶棚和房屋夹缝里蓝色的大厦玻璃。结构很诡异 发绿的封闭白色空间,这是我最终记住的南楼。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写出了李明珠在南楼的片段,今年我也在这个时候完成了斜玉。

在构思斜玉的雏形的时候,我也曾经对杨树被砍掉 校园装修 课程体系修改 而贝达服众不再是贝达服众感到莫名和悲愤。但我真正开始动笔写之后,我缓慢地认识到一个事实,贝达服众永远都是贝达服众 它也在不断走向贝达服众的路上

如果用更直白的话来说,是:我从来没有生活在贝达服众。旧的一届和新的一届都各自怀念着他们的贝达服众,而我却突然被排除在外了,没有在这里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这所学校离我越来越远,名词已经变得极其陌生了。这里不是我认识的贝达服众,但曾经他们所见过的好像也不是我所熟知的

真是可悲又可恨啊,不过郑环和李思玉会记住的。记住我付出过心血和热情的,所有痕迹都像书活一样被抹去的,最后连荣誉文凭也没有颁给我的,像车厢链接段摇摆不定充满了塑胶味 劣质的汽油分子挥发的,狭窄的我的高中。

一所从来没有存在过的高中。

 

 

 

谨以此作献给ubik,燕鸥,浅濑月

杯打服众的南楼,以及中庭缺失的一块顶棚中间碧蓝色的秋日晴空。

 

 

附本人实拍南楼风光,当我见到这个标语的第一眼我就决定我要在这底下写个死人。
什么!!!!我要小车!!!!!
特别鸣谢:文中小车部分来自爱车专业人士ubik

 

 

 

 

 

最后插播一条小广告,我和浅濑一直把斜玉当作单机推理游戏来设计(或者说视觉小说更合适……因为没什么可玩的只有一些小选项),所以还是希望有朝一日斜玉能被做成游戏的形式来呈现。游戏最大的特点是读者的参与感,当成为玩家读者就会与主控角色郑环有更多的共情和理解 也能够真正参与进斜玉的故事中,对于推理、案件和人物关系的变化产生更深的体会。(核心玩法可能是“觉察”,反正就是在犄角旮旯到处点……毕竟郑环是如此一个心思细腻的人)(看过歌单简介的人可能会发现其 实有三个结局…分别是NE郑环放弃追查 李明珠再次转学离开 周珊珊高考失利自杀,BE 李明珠好感度没刷够 没有出现救郑环,HE即现在的结局)

所以诚招会做技术的朋友入伙……

最后的最后,我把有关斜玉但无关正文的东西(没用的片段,人物,大纲,笑话之类的……)全都放在了这里,请看:https://flowus.cn/share/231ea9a1-40aa-4cd0-b7ea-f8fdd05e5b67?code=NQ5E74

avataravataravataravataravataravataravataravataravatar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20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20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