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雪山

年轻的时候,我也是个雪山的爱好者,只不过凭着一腔热血初来乍到,很是不懂上山的规矩。那年我独自一人坐上了Z69次的列车,一路上眼看着窗外风光从山林到草原再到荒漠,最后列车停在了距乌鲁木齐二百公里的天山脚下
列车长说铁道被前两天的雪崩给阻断了路线,大概会有差不多半个月才能通车。寒风裹挟着千年冻雪飞下山来,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迎着大雪一路上山更英雄主义的了。于是第二天我就收拾好了行囊,踏上了遍布碎石沙砾的黄沙地。车外有几个男人正在抽烟解闷,有一半看起来都是返疆的农民工。火车头那边,列车长和乘务员正在用铁锹铲雪,还有几人正在研究车头的铲雪板
我背着三十多斤的行囊,紧了紧毛大衣,径直沿着铁道向前走去。我惊奇地发现,同我一样有不少人都在沿着雪崩的边缘行进,每个人走着走着都与前后人拉开了五十米的距离。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排成了整齐的长队,沿着雪地和沙地的边缘走着
傍晚,前行的人不约而同地在一处沙地上聚了营地,每个人都取出了各自的帐篷和煤油灯。有几个年轻人围在篝火边上一边烤着馒头片抹腐乳,一边还谈论着新疆的肉串怎样怎样鲜美,像是他们现在就在品尝一样
晚上的沙漠异常的寒冷,更不用说旁边就是天山。我很快就不再溜达,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外,小心翼翼地用冻僵的手指将煤油灯的火苗拧大了一圈,然后再用那点少到可怜的热气烘烤双手
我注意到我的“邻居”在帐篷外升起了一团篝火,把沿途折的树枝作为柴火不断丢进火堆。人在两种情况下,可以大胆做出任何事,那就是饥饿和寒冷。我现在都赶上了,于是顾不得面子不面子的,挪了两步蹭到了火堆边
她甚至没有看我一眼,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过去凑着。就这么默默地烤了半晌火,我缓过来了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借着热劲回到自己的帐篷里,掏了两罐午餐肉出来,又快步挪回火堆边
我检索了一下周围,最后从柴火堆里拣了两根比较直的棍子,用小刀撬开了罐头,削了几块肉片放在大衣上,再穿上木棍。穿完两串后,我递给了她一串,她也没有推脱,伸手接了过去。就这样,我们俩又开始在火堆上烤午餐肉
夜晚的沙漠里,天空实则没有所传的星河银桥,只有半颗暗黄的月亮挂在天上,但凭着夜空微微的亮光,还是可以依稀分辨出天山的宏伟轮廓和近处沙丘的流线型隆起。但我们依然对噼里啪啦的火堆恋恋不忘,一直等到它彻底熄灭才回到帐篷里。拉紧帐篷的拉链,再仔仔细细地裹进冰冷的睡袋里,一闭眼就着了

寒冷下,人是会不由自主地进入警惕状态的。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就睁开了眼睛。冻了一夜,尽管仍然不愿离开温热的睡袋,但是仍然忍不住爬出帐篷去沙丘背面解手去
刚出帐篷,我就看见她早早地起了床,又升起了一小块篝火。顾不上那么多,我大步翻越了沙丘。等我折返的时候,从沙丘上俯瞰整个营地,发现已经有人收拾好上路了。我也赶忙收拾行囊,折起了帐篷,挂上煤油灯,拄着登山杖踏上了向前的路途
我们一行人继续排成长队,沿着天山山脚向西前进,颇有一番丝绸之路般的奇幻色彩。这回我记了事,沿途不断折一些枯树的细枝插在背包里,中午又集体停下来歇息了半个多小时,我随便啃了点馒头充饥,便又踏上了路途
这么一天下来,脚踝已经因沙土的特殊质地而酸痛不已,浑身上下也像筋络打了结一样难受。傍晚,我们又停在了山脚下的一处沙坑里,我搭起了帐篷,又看见她在旁边升起了篝火
我看了看包里的那捆柴火,想了想,还是走到了她对面,一起往火堆里扔柴火。这回她终于抬头了,打量了我一番,随后从帐篷里掏出来了一个钢制的酒壶和一个小钢杯
倒了一杯烈酒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她注意到了,自己先捧起酒壶喝了一口。我明白,喝烈酒不是为了解什么酒闷,而是暖身子。记得小时候在部队大院里看露天电影,一个苏联士兵就是在冬天的高加索山脉打游击,夜晚就依靠喝伏特加御寒。那会儿我就迷恋上了雪山和旅行,只可惜那时院外面闹得正火,我甚至不敢在白天离开部队大院散步,更别提什么旅行了
就这么走了几天,我们和铁道上从乌鲁木齐过来的铁道清理人员碰了面。又过了几天,那班Z69列车沿着铁道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随后数班一道被堵的列车紧随其后跟了过来。最后一班列车在我们身旁停了下来,列车长问要不要坐车去乌鲁木齐,车上还有几节货仓。但很明显,我们这些年轻人是不听劝的,硬着头皮也要自己把路走完
离乌鲁木齐还有五十公里的时候,队伍忽然转上了一段山地,地面的色调也逐渐从土黄转变为雪白。越是走下去,太阳和雪地就越是刺眼,山风和劳疾就越是刺骨。再往后我几乎睁不开眼来,只能低着头、眯着眼,盲目地跟着队伍留下的脚印向前走
恍惚间,她从后面赶了上来,轻轻拍了拍我。我疑惑地转过头看了看,她戴着一副墨镜,手里还拿着一副递给我,这几日的互相帮助已经成为了常态,所以我就坦然地接受了这份必要的帮扶
我们戴着墨镜,并排走在雪地上。靴子摩擦冻雪发出嘎吱声,登山杖也被狠狠地扎进雪中,太阳刺眼地照耀着。我们一行人踏着空无一物的高原雪地,在宏伟的天山山腰上行进着,任是风霜飞雪,皆不能阻遏我们这些年轻人一步之地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迎风前行的感受,可能是一种充满侠风意气的行为吧。我也很享受,享受这种一路冲破过去套上的枷锁的感觉。小的时候亲眼看见过大街上戴着高帽的游行和殴打,那时候觉得要么融入他们,要么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反正都是在苟且偷生,只不过办法不一样罢了
现在我认识了她,她敢于迎着寒风前行,这是我打小就很少见到的风格。不是没见过敢于在大街上辱骂和批判他人的人,但他们没有一个敢独自站出来做这些事的,不过都是裹挟在人海里的苟且偷生者,还以此为靠山和荣誉
敢于独自坐上列车来到新疆,这是我几乎用尽了全身士气才做出来的事,我已经习惯了从众和躲避,这也是我在这片水深火热之地的生存法则。但她不一样,我不知道她是否经历过这些,也许有吧,但这大概也只能增强她的勇气,永远也不能够消磨她一丝一毫的斗志
后来我们确确实实徒步抵达了乌鲁木齐,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以至于我有的时候觉得她是个哑巴。因为这我也始终没有开口过,后来我发现她很喜欢在城市偏僻的地方拍摄小动物的照片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拍动物的照片,怎么不拍几张自己的照片留念一下?”
她放下了摄像机,转过头看着我,冷冷地说:“因为人是冷的,哪怕是蛇和鳄鱼,都没有人的血寒冷…”
“所以你不说话也是因为……”
“我父母都是知青,多年前就因为开口说错了话,都被他们弄死了。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愿意说话了,我想,比起和人说话,我更愿意和动物们相处…”

后来我们回了北京,她在一个摄影杂志那里把照片洗了,那里的人大多不和她有太多交集。杂志社的主编私下跟我讲,她像只孤胆的独狼,总是能够给他们送来各种各样的动物照片和风景照
这世界很小,这个杂志社主编和我也认识,我是另一个青年杂志社的作家。这次雪山之旅是个不错的题材,我也确实以此写了一篇不错的文章,赚了点小钱。拿了钱后,我的第一件事竟是想再和她一行去哪里旅行一番,打听了一番,摄影杂志社的主编说她昨天往燕山那边去了。我一再追问可能是哪里,主编才含含糊糊地说可能会去九山顶那了
也没多说什么,我收拾了东西就再次出发了。路上打了辆顺风的货车,司机也是个好说话的人,一包烟就收买了他。他喜欢开着车窗,一边嘬着烟头,一边侃侃而谈,讲当年他怎么参加了中越战争,又怎么在雨林里帮部队拉物资。说着,他还撸起袖子给我看了看他被地雷碎片炸伤的一个伤口。那地方病菌多,这么大一个口子没死就已经是命大了,更别提他现在跟没事人一样
没想到半路上我就注意到她正在骑车前进,我叫司机在前面停一下,随后看着她一点一点骑到我跟前。她停下车,从后面的大包里掏出来两个滑板,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稀奇物件
“我料到你会来了,这两个都是我在美国的一个朋友给我寄过来的。”
“你就这么舍得让我用它?”
“既然是要好的朋友,有什么舍不得的呢?”
我花了半个上午和她学滑板,后来我们俩各踏着一个滑板,在自行车的两边各扶一个把手推车滑行。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笑,我笑了笑总感觉哪里不对
“是不是缺了点什么?”
“没有,不会缺的…”说着,她从车上取下来两副墨镜,自己戴了一副,又递给我一副
“不必了,我自己有带。”说着,我也掏出来两副墨镜,自己戴上一副,另一副又收回了包里
我们就这样自在了很多年,她很少和别人说话,和我其实说的也不多。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戴着墨镜在旅途上,一言不发地一同前进。我也习惯了有话就写在纸上,经常会在身上揣几封事先准备好的信,时不时地递上一封信
或许这也是我们的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她用眼睛说话,我用纸笔回信。后来有一次,我们又回到了天山那里,等到列车行驶到当年雪崩的地方,我们趁着火车转弯跳了下去,抵达了那时阻塞的弯道
沙漠里空无一人,她再一次升起了篝火,还是那个牌子的午餐肉罐头和酒壶装的烈酒。后来走到天山里的时候,不知怎么又一次雪崩了。山峰上一块看起来不大的雪体滑落下来,到了我们跟前就变成轰然大雪了
就像黄河上如沙瀑般的浪花一样,雪崩也是咆哮着、喷涌着雪浪地奔腾了下来。很不幸,她被大雪掩埋住了,我不愿放弃,拼了命地刨雪,竟真的将她从雪地里拖了出来。她全身都有冻伤,下肢尤为严重
我花了三天两夜,一路没闭眼地将她从天山背到了乌鲁木齐的郊外,打了救护车后我先把她抬上了车,自己也在上车的一瞬间倒在地上了。所幸的是,医生说她的下肢可以保住,尽管后半辈子走路可能会比较费劲,但起码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拥有能活动的四肢
然而这些对她而言都是小事,真正让她难以接受的是,医生诊断出她在这次事故中患上了脑血栓,平时骑车这种运动都没问题,就是没法再去高原雪山了……
“以我们的现代医学,这种涉及大脑深处的血栓还没法合适地治疗,也许二十一世纪会有办法吧……”医生摇了摇头
不让她上雪山,简直和夺了她的灵魂一样。她说,她曾经的一个梦想就是逃离人世,到天山山脉的峰顶上,在那里拍下世界上最接近于天空的照片
“我不想在人间苟活着。”
“可你也是人啊。”
“我……”
“怎么?”
“我会到雪山上去的,我会到天山的山峰上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像往常一样,带上墨镜静静地欣赏这本就黑暗的世界

从此,我们再也没提到过那次雪崩的事,我翻出一辆老旧的二八大杠,她却很倔强地自己骑车。后来还是骑不稳,无奈只能坐在二八大杠的后坐上,但我们依然戴着墨镜,这是我们的一个标志,一种对现实世界的蔑视
尽管我们依然骑着车或搭顺风车去了很多地方旅游,但再也没谈论过任何有关雪山的事了,这几乎成为了一个禁忌
摄影杂志社的主编跟我提及她时,偶然说了几句:“那之后她的照片风格变得有些黯淡,有的时候看得我浑身发凉,所以只能挑选光亮些的照片登上去,不过这也有种说不出的艺术成分在里面。”
听完他的话,我把那之后的每一期摄影杂志都偷偷买了下来,剪下她的照片一遍又一遍地看。果真如主编所说的那样,有些时候会让我打一个激灵。她的双腿一开始还能撑着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可是渐渐地需要拄拐了
我问过大夫,大夫说,我别看她双腿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实际上是得了严重的湿寒,疼得不行了才拄的拐。我向医生要了几盒止疼药和一些药膏,回去给她敷了药,但等我拿出止疼药的时候,她却硬说不疼没事
“怎么可能会不疼?”我说,“你如果不疼,怎会走不动路?”
这是她继雪崩后,第二次默默流泪。我们就这么坐了一夜,一直等到天边泛起紫色,我才以“写文章”为由走出了房间。她可能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从她身上找到真心佩服的地方
后来我们就像骑自行车一样,飞快地老去了。这时她的双腿几乎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医生说很可能是伤到了神经,不过也好,她现在起码不会感到湿寒带来的疼痛了。还是像往常一样,我们戴着墨镜骑车去菜市场买菜,有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去
“我老了,不想动弹了。”
“不用担心我,我现在还有劲载着你去菜市场。”
月末,我又去医院给她开药,医生却建议我也去体检一下,他说我看起来像是有些面瘫
“不可能,我只是平时没什么太多表情了。”
“但我还是建议您去看看,这不像是简单的没表情。”
现实总是很残酷的,体检结果出来了:脑癌晚期
我恐怕只剩下不到一个月了,脑袋里的瘤子只差五毫米就会压迫到脑干,那时候死亡就只是随机性问题了,然而她的身体状况我也很清楚,没有我她连路都走不了,更别提无休无止的孤独了
我害怕我的死亡会使她比死亡还痛苦,于是向医生要一瓶安眠药。医生的眼眶红了,他从药房里取了一瓶安乐死口服药,说这是人道主义下给濒死患者用的,是最没有痛苦的……
晚上,我喂她喝了半碗白米粥,她似乎闻出了什么味道,默默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喝光了那半碗米粥。我把她架到自行车后坐上,带她最后一次骑车,我们没骑多远,只是在家旁边的公园里转了又转,很快又回到了家里
半夜,我躺在床上不敢闭眼,我想坐起来再看看这个相伴一生的知音。犹豫了半天,我转过头看了看,却发现她泪流满面,也睁着眼睛。我将头转到了背离她的一侧,也禁不住开始流泪
过了半晌,我转过头,看见她似乎定格在了那里,顿时难掩悲痛地哭起来
“没事儿……”她忽然开口了
我顿时一惊,随后停止了哭泣,默默听着
“……到雪山上找我,我在那里等你……”

照医生说的,她走的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甚至还有点微笑
我需要赶一赶时间了,买了一张飞去乌鲁木齐的机票。出租车司机给我送到了雪崩的地方,很是不解。我没有多解释什么,背上行囊,一路向着山顶走去。我根本没计划再下山,这是一条本就不可能回来的路,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旅行
等我真的一路爬到山峰旁的一处高原上时,隐隐约约我看到了一个身影,那一定是她,我不可能认错她的。等我走近了,看见她正戴着墨镜,以年轻时的模样,向着太阳站着
她什么话都没说,默默地把墨镜摘了下来,直视刺眼的太阳和雪地。我坐了下来,本想歇一歇,却感到浑身轻松无比,身形也不再佝偻,脑袋也没那么肿胀了
“我说过了,我就在雪山上等你。”

 

她戴上了墨镜

他也戴上了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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