拝啓、四月三十一日の君へ

「あの春の記憶だ。」

田中优登上校车时已经6:25了。彼时一之濑命正在昏昏欲睡中和椅背作斗争,后者过于挺直,她的脊柱仿佛被钉在十字架上。听到有人上车的声响,她微微睁开眼睛,瞥见来人的面容,象征性地要抱起身旁的书包让座。优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径直走过,在斜后方单个座椅落座,黑色皮书包立在脚下。命丝毫不觉奇怪,无可奈何地缩回拽着书包带的手。当然,她本来就没有用力。
发动机启动,轰鸣声盖过报春树莺的啼声,校车向椚椚丘第一女子高校出发。白日活力四射的女学生们此刻都沉浸在困意中,车内被寂静填满。
“咣”。黑色皮书包因惯性倒下,声响尤为刺耳。
在被吵醒的不满注视下,优平静地扶起书包。“对不起。”田中优轻轻地说。
没有人听见。


「かつて私たちが描いてた宙で会おうか。」

我登上校车时已经6:25了。彼时八重樱漫天飞舞在四月末的朝阳里,不知疲倦。我上车,双人座几乎全被占满,不是坐在一起的好朋友,就是闭目养神的学生和书包。她们也许听见我上车的声音,也许没有,总之没有人有所动作。我瞥见一之濑命,她好像想把书包抱起来,好把座让给我。但我假装没有注意到,在后面的单人座位上落座,书包放在脚下。
校车第无数次启动,摇摇晃晃地上路,像风中摇曳的花瓣,从初春驶向暮春,终点站是凋谢。
“咣”。某个弯道,我的书包没有立稳,因惯性倒下,发出刺耳的声响。有人被吵醒,虽然噪音的涟漪很快归于平静,但我仍然能感受到她们不满的心情。也许我应该感到抱歉,至少在心里说一声“对不起”。
但我的嘴和心都不想说话,于是我默不作声地扶起书包。

我推开门,原本吵闹的教室立刻鸦雀无声,徒留推拉门吱吱呀呀。神崎可可紧抱着一之濑命,两人嬉闹难舍难分。原来只有两个人就能发出这么吵的声音啊,我默默感叹着。我的到来打破了欢声笑语的氛围,空气都变重了。如果某天空气的密度真的增大为原来的十倍,甚至几十倍,那样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呢?最好变得比水还大,这样70%由水构成的人类就可以像氢气球一样在天上飞了。但要是死掉了怎么办呢?尸体都掉在地面上,地面岂不成了尸横遍野的地狱——啊,也许我们现在想象的地狱是曾经的故乡呢。也许空气的密度已经经过调整,现在的地面其实是曾经的天空,我们都漂浮在(原)天空生活,死后坠回(原)地面,也就是所谓地狱……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靠窗第二排。拿出刚才买的面包和巧克力奶,开始吃饭。
“……学习好有什么用,没有协调性的人进入社会还是要被淘汰掉呀!”神崎可可提高音量,故意让我听到。“没有协调性的人”,应该指我吧。
我盯着巧克力奶配料表上“可可脂”三个字。神崎可可和我初中时就是同班同学。她是一个极具社交才能的人,能和任何人成为朋友,只要她想。不知为什么,她却对我心怀恶意——准确的说是不满吧。也许我真的对她做过很过分的事,但我不记得了。或者说,初中的事我没记得多少,只模糊知道我初中时不戴隐形眼镜而是黑框眼镜,我喜欢在教学楼的后庭看书,还有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吃午饭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我戴黑框眼镜时的模样,读过的书的内容还有独自一人的午饭都吃过什么这些具体细节全然空白。也许我在升高中的夏天失忆了。
啊,她刚刚说什么来着?应该不是什么很重要的话吧。
那么,是谁改变了空气的密度呢?它(他?她?祂?)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试着想象一位游手好闲的神明大人,祂最大的快乐就是不断调整世界的各项参数,人类的惊慌失措令祂捧腹大笑。我的失忆也是祂一手造成的,不过我漫不经心的态度令祂大为不满——就像神崎一样。
“欸——不会在交往吧,你们?”
神崎故作夸张的声音从神明大张的嘴里传出。神明大人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突然意识到自已的神袛空间被一位一无所知的女高中生入侵了。于是祂的面容像爱德华蒙克的《呐喊》一样扭曲失真、溶解消散,现实世界里被咬了一口的面包突兀地展现在我眼前。我怅然若失地盯着面包,思考下一口该咬在哪里。
“当然不是啦!”面包说。它的声音和一之濑一模一样。
“懂懂,女子学校就是会有这种情况嘛,趁着大好春光。”巧克力奶的吸管翕动着,玩味地对满脸通红的面包说。“唉,没想到我们家命酱已经情窦初开了,喜欢的对象还是那家伙……”
“我不喜欢田中优!”面包在叫出我名字的那一刻变成了一之濑,吓得我来不及找准位置就又咬了一口。“我,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那样瞧不起人还冷漠的人嘛!”她应该太激动,猛地站起来了,椅子摩擦地板发出不小的声响。那声响让我联想到面包被五马分尸的场景,一阵恶寒。
“真的!我最看不惯她那副以为自己最独特的模样了!每天不是旷课就是上课睡觉,哪里还有学生的样子!而且……而且她国文考试从来不写作文,说什么‘不想写’,其实根本就不会写吧?是想用这种方式吸引别人的注意吧?真是太可笑了!”
吵死了。我抓起面包和没喝完的半盒神崎——巧克力奶,无视神崎带刺的目光,头也不回的离开。
为什么神崎是巧克力奶呢?因为她是可可嘛!

我站在天台的护栏旁向下望,三两成群的学生凝缩成一个个黑漆漆的圆点,宛如不怀好意的眼睛。我面无表情地回瞪着它们,闭眼就算我输了。花粉和空气分子相亲相爱不分离,点缀在微醺的春风里。眼睛晾得生疼,只好认输。
闭上眼睛的一瞬,平衡感尽数逃离身体。眩晕推着我踉跄后退几步,近乎狼狈地坐在地上。
“4月30日的正午,阳光灼灼,她在漂浮的花粉间打了人生最后一个喷嚏。”
——我睁开眼睛,从衬衫口袋掏出记事本,写下这句话。思索过后又划掉了。
……好烂的开头。
我翻看着记事本记录下的语句。接下来要怎么发展呢?“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
正当问题分裂生长时,上课铃突兀地刺入它们的巢穴。刚刚出生的小问题发出无声的哀嚎,被噪声掐死了。
午休结束了,但我不打算回去上课。
午休时的天台虽然没什么人,但还是能隐约听到聚在一起吃午饭的女孩们的笑闹声,无休无止,好像要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似的。此刻教学楼外竟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形成一个圆润自洽的,夺去听觉的空间。所有声音都经过筛选,冲我而来。树叶摇曳的沙沙声,鸟儿啭鸣的啼啼声,云飘过的声音,草长的声音,花开的声音……只有模糊的、仔细听才能听见的声音才能在这空间里万古长青。我抬手挡住额头微烫,不由觉得此时此刻才算真正的休息时间。
“4月30日,”
我另起一行,写下故事的开头。

我站在天台的护栏旁向下望,稀稀拉拉的学生……
——不对。
我松开紧握护栏的手,铁锈味已然就着汗水腌入掌心。我瞥向腕上的手表,15:30,距离放学已经过了半小时。大部分学生已经离开了,只有运动社团在辛苦训练。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努力回想着下午发生的事。旷了数学课,英文课上呼呼大睡,放学铃刚打响就走出教室——
然后莫名其妙被传送到这里。
我刚想后退几步,远离危险的边缘,背后就被颤抖的温暖托住。
“对不起。”
熟悉的声音响起,那张面容还没来得及浮现在我脑海里,就被锐利的风声覆盖,五官支离破碎。
我被一之濑命推了下去。

我猛地睁开眼睛,按停床头的闹钟。4月30日的6:10,比4月的前29天平均晚了十分钟。
——闹钟原来已经响了十分钟吗?我只顾着回想刚才被推下高楼的梦,表盘上的信息反刍几十遍,味同嚼蜡,却只迟钝地得出这个结论。“再不快点就赶不上校车了。”这才是我应该思考的问题吧。
我翻身下床,冲进卫生间洗漱。

我登上校车时已经6:25了。彼时八重樱漫天飞舞在四月末的朝阳里,不知疲倦。我上车,双人座几乎全被占满,不是坐在一起的好朋友,就是闭目养神的学生和书包。她们也许听见我上车的声音,也许没有,总之没有人有所动作。我瞥见一之濑命,她好像想把书包抱起来,好把座让给我。但我假装没有注意到,在后面的单人座位上落座,书包放在脚下。
——咦?
校车第无数次启动,摇摇晃晃地上路,像风中摇曳的花瓣,从初春驶向暮春,终点站是凋谢。
——这个比喻第一次是在哪里看到或想到来着?
“咣”。某个弯道,我的书包没有立稳,因惯性倒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于是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巧克力奶、午休和跳楼都不是梦。
也许今天是4月31日。


「この心を満たすくらい美しいものを知りたい。」

“现在下发国文测试的成绩。”中年男教师领带一丝不苟,头发油光水滑,表情异常严肃,好像这张脸从出生时就失去笑的功能一样。
一之濑命感到有人在踢自己的椅子,她微微侧头,眼睛还紧紧盯着讲台上一摞试卷,俨然一副为成绩忧心忡忡的好学生模样。
“惨——啦——”神崎可可欲哭无泪,“题好难呀这次,我又没写完,回家之后可惨呀……”
“我也没发挥好。”
“不信!命酱肯定又是第一名!”
“没有啦……”
纸张轻飘飘落在桌面上,命忙转过身,满满当当的红圈在白纸黑字的衬映下无比鲜明。
“多少分多少分呀?!”可可向前探头,窥见饱满的两个数字撑大她的双眼,“96分!命酱你好厉害呀!”
“没有啦没有啦……”命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压不下去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小小骄傲。她把卷纸翻到背面,4分全部牺牲给作文。小小骄傲被泼了盆冷水,命轻轻叹了口气。升上高中后,她总觉得文字越来越不听使唤,像做着剧烈热运动的分子一样在笔下横冲直撞,真正想说的话却卡在嗓子眼里,写出来的文章也失了初中时的纤细和精巧。也罢,也许自己的写作才能只是暂时迷失在这纷扰的初春,迷迷糊糊犯了五月病,一段时间后就会自行清醒吧。
分发试卷的同学回到座位上后,老师清清嗓子,“这次大家成绩普遍不理想。”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可可,后者假装没注意到。“不过,还是有同学凭借努力取得优异成绩。”
可可戳戳命的后背,“是不是要夸你了?”命笑了笑,默不作声。
“最高分,一之濑命,96分。”
命再次露出云淡风轻的神情,饰演宠辱不惊的学霸。她装作不经意地瞟向第一排靠窗角落的那个伏案的身影,后者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是埋头写着。
“接下来我要批评一位同学——田中优,为什么这次又不写作文?”
被批评的这位同学不为所动,她周边仿佛围着一层空气墙,把所有声音隔绝在外。
“田中优,田中优,听见了吗?”老师脸憋得通红,一次次敲打优的空气墙。比起命令,更像恳求般要她放自己进去。
后桌的同学戳了戳优,她才恍如隔世地抬起头,正对上老师怒气冲冲的双眼。“你站起来!”
优沉默地照做。
“为什么不写作文?”
“不想写。”
全班哄堂大笑。比起全年级最高分,还是作文最低分更能吸引人的眼球。
“最喜欢哗众取宠了,这家伙。”可可凑在命的耳边不满地说,“从初中开始就这样!”
命却想起那天在天台读到的故事。那些文字如自然泛开的纹路,只能生长在蝴蝶翅膀上,浮空翕动。无规则、反重力的它们不可能降落在掺着荧光剂的卷纸上。修饰的鳞粉层下,作者的个人意识尖锐地叫喊“看着我”,在完整的表面划出一道道伤痕。
这样纯粹又歇斯底里的世界无法囿于横平竖直的作文格。
想到这里,命突然觉得非常悲哀。

一之濑命刚掀开盖子,一双筷子就夹走了一块焦黄的炸虾天妇罗。
“干什么啦!”命笑着打了一下那只手,神崎可可急忙把天妇罗塞进嘴里,唇舌呼哧哗啦吞下,不忘抓住间隙大叫“好烫呀!”
“刚刚加热过的,谁叫你抢我的天妇罗吃!”
“呜呜……”可可眼角泛着泪花,烫得说不出话。命一脸无可奈何地递过水杯,可可咕噜咕噜喝下,满足得眯起眼睛。
“真是大好人呀,命酱——”可可马上扑向命,命来不及推开,只能被她抱在怀里揉搓。“好啦好啦快放开我!”命挥舞双手以示抗议,却被裹得更紧。
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吱吱呀呀发出不应景的呻吟声,欢声笑语随之凝固。田中优目不斜视地路过这两位相亲相爱的女高中生,正如她今早在校车上,还有此前每一次相似情况下做的那样。
命感到可可的身体在优靠近那一刻变得僵硬。她松开双臂——命长呼一口气——气馁地坐回位置上。
“怎么回事呀,那家伙……”可可嘟囔着打开饭盒。命以牙还牙,夹走一块梅干饭团。
“田中同学就是这种性格吧。”梅干饭团挤占话语的空间,命含混不清地说。
可可“啧”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小口玉子烧。“学习好有什么用,没有协调性的人进入社会还是要被淘汰掉呀!”她瞟了一眼独自坐在教室前部靠窗角落的优,提高音量。后者仿佛没有听见,无动于衷地从黑色书包里掏出面包和巧克力奶。
“唔……话也不能这么说吧。”命咽下酸甜的梅子,小声反驳。语气飘在空中,不轻不重。她知道,可可有时会变得很刻薄。这种时候不要管她就好了,过一会儿她就会恢复平日天真无邪的模样,所有尖锐的话语都像阳光下的薄雪一样融化殆尽,了无痕迹。
“话说命酱,你是不是和她关系还不错来着?”
“欸?”命慌乱地瞥向优,优沉默地啜饮着巧克力奶,对这场关于她的对话毫无反应。“还好啦……”
“咲子之前可看见过你们在天台不知道聊什么,好几次哦。”
命吞下一大块天妇罗,用咀嚼声回应可可。
“欸——不会在交往吧,你们?”
“咳咳!”命差点被天妇罗噎死,涨红脸颊,“当然不是啦!”
“懂懂,女子学校就是会有这种情况嘛,趁着大好春光呀。”可可拍拍命的后背,怜爱地说,“唉,没想到我们家命酱已经情窦初开了,喜欢的对象还是那家伙……”
“我不喜欢田中优!”
命猛地起立,椅子被推开,发出不小的声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她那样瞧不起人还冷漠的人嘛!”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
“真的!我最看不惯她那副以为自己最独特的模样了!每天不是旷课就是上课睡觉,哪里还有学生的样子!而且……而且她国文考试从来不写作文,说什么‘不想写’,其实根本就不会写吧?是想用这种方式吸引别人的注意吧?我最讨厌这样的人了!”
“嘛……知道啦知道啦,你先坐下呀。”可可露出玩味的笑容,嘴角盛着压不住的满意。她扯扯命的衣角,命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被无形的丝线拽着坐下,脸深深埋进臂弯里,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废墟。
“我不是那个意思……”命的声音从废墟之下传来,闷闷的。可可没有回答。
“噌——”。椅子摩擦木地板,可可疑惑地看向声音源头。优起立,拿起便当,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室。可可挑眉,表情凌厉地盯着她的背影。命则沉浸在深深的自我厌恶中,没有注意到优的离开。
她早就发现了,自己有时会变得比可可刻薄一百倍。

放学铃如释重负地响起。命如释重负地扔下笔,开始收拾课本。
田中优在第一个音符落地时就已背起书包走人,满不在乎定在讲台上、还要说些什么的老师。优在众人的诧异中起身时,命听见后面的可可嫌恶地“啧”了一声。
“同……同学们可以离开了。”女学生们的心思缠在田中优跨出教室的脚上,早已蠢蠢欲动。老师赶紧宣布可以离开,夹着书落荒而逃。
命一边把课本一股脑塞进包里,一边和可可聊些有的没的。“诶诶,天川文库发公告了,方無老师最近要发表新作了!”“欸——好期待!他好久没有写新书了。”“是吧是吧!对了,今天网球部要加练,就不和命酱一起回家啦。”可可拿起挂在课桌边上的网球拍,对命挥挥。
“训练加油哦,网球公主!”命笑着轻轻推了她一下,可可吐吐舌头,转身离开。
此时教室里的人几乎已经走光了。风吹起窗帘,命呆呆地望着布料起伏的轮廓,陈旧的青色褶皱携来莫名其妙的股股寂寞。
“窗外的景色如退潮般向后流淌,褪去色彩又一点点变得明亮。”
曾经写下的语句突然造访,命第一本能是抗拒。
她讨厌自己的小说。
“真是的,别去想了。”命狠狠摇头,历历在目的语句甩出脑海,她曾花费诸多心思排列的字符矩阵扰得东倒西歪。
回家吧。


「此処ではない、此処ではない。」

我决定把4月30日更名为4月31日。
我总是记不住哪个月有30天,哪个月有31天,每到需要计算日期的时候就得掰着手指算一遍。4月31日乍一听没什么差错,实际上往往仔细思考后才发觉这一天不存在于任何一本印刷正确的日历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诡异的违和感——这就是我的感受。
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经历2次4月31日了。听到书包倒地的声音时,虽怀疑自己陷入了什么超现实的轮回,但“也许昨晚做了一个预知梦,竟然细节都和现实对的上,真厉害啊”之类的想法还是占了上风,被推下楼时也只是想着“马上就要醒了吧”,然后再次和显示6:10分的闹钟面面相觑。
我狠狠拍打左脸,好痛。
我就这么发了15分钟的呆,直到时间走到6:25,校车的发车时间。既然如此干脆逃学吧,反正学校里也不会发生什么新的事情了。我向温暖的被窝倒去,后脑勺刚要挨到枕头,触感却如坚硬的皮质椅背。
回过神来,我正坐在摇摇晃晃的校车上。
第3个4月31日啊——也许称今天是4月33日更准确,但这样听起来仿佛时间仍在前进。可惜事实截然相反,我是困在滚轮里的仓鼠,气喘吁吁地奔跑着。回望坐标轴,位移始终为0。
穿梭树荫,初升的阳光穿透车窗和眼皮,过分刺眼。我本能地皱起眉头,抬手挡住额头上的微烫。
仓鼠不讨厌奔跑,因为跑步时看到的景色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但仓鼠讨厌原地奔跑,因为很无聊。
于是仓鼠决定跳出滚轮。

第3个4月31日,下午13:26,我刚要进入教室——反正利用旷课时间写出来的故事永远无法抵达明天,干脆破天荒地体验一天循规蹈矩的生活——下一步却踩在天台混凝土筑成的地面上。
……难得决定好好听一次数学课,掌管轮回的神明大人,请你不要剥夺我的学习热情啊。
我叹了口气,索性躺下,望着无数次注视过的天空。把视线比作阳光的话,时刻被照射着的天空会不会褪色呢?那样的话一定会变成阴天吧。那下雨天是什么呢?是神明大人在清洗天空,洗过之后就会恢复蓝色了——可是现实生活中洗褪色的床单也不会让它重新变成彩色啊。也许雨水是质地特殊的着色剂,用它浇灌后天幕就重焕光彩了。
不过比起照顾天空的感受,还是先救救困在轮回里的我吧,亲爱的神明大人。
——这样说话好像我和那个被称作神明大人的家伙很熟一样。我忍不住笑出声,起身伸个懒腰,向教学楼内走去。
不让我上课就算了,总该允许我去其他地方转转吧?
我迈下一级级台阶,走出楼门。这次神明大人大发善心,没有把我传送回天台。不仅如此,祂还把我的身影从校园里过路老师眼中抹去,我大摇大摆地走出校门,竟没有任何阻拦。太棒了。
站在来往的车流前,不真实感无比真切地从脚后跟缠上来,天空似乎都比以往窥见的任何一隅来的舒展。世界远比校园广阔一千倍一万倍,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但此刻,孤身一人站在世界的门前,我仍感到无比震撼和感动。
就算是为了这一瞬间的震撼和感动,我也一定要逃出4月31日。
所以,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下午14:18,我刚刚赶上去往和歌山的电车。车门关上的下一刻,我坐在教室,面前摊开我的记录本,字迹密密麻麻。
“现在下发国文测试的成绩。”
发卷子的同学面无表情地递给我卷纸,我翻到背面,作文格空空如也。

第4个4月31日,早上6:25。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一之濑命的动作了。她的手搭在书包上,好像想把她身边的座位让给我。之前我一直假装没看见,但这次我决定改变策略。昨天的经验告诉我,虽然4月31日的大致轮廓已勾勒清晰,但我仍可凭自由意志选择性地改动草稿。
我要做的,就是找出可以被修改的部分。在桎梏下挥洒最大限度的自由,然后反过来利用这份自由击碎枷锁。
经过她的身边时,我顿了一下,等着她说“田中同学,坐在这里吧”。但她还没开口,我的脚却不受控制地向前迈去,和她擦肩而过。
……怎么会这样?
我想向后看去,脖子却僵直不动。余光里,一之濑缩回拽着书包带的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5个4月31日,下午15:00。放学铃刚刚打响,我就拽着书包夺门而出,拉链都没来得及拉上。飞奔在走廊里,其他教室的学生也稀稀拉拉地涌入走廊,三两成群地叽叽喳喳,大概都是对某某老师的吐槽,或者昨晚的综艺节目一点也不好笑。起伏翕动的音浪泛着放学时分特有的惬意——如果忽视我雨点般的脚步的话。室内鞋有效增强摩擦力,发出的声音同时更加刺耳,如爵士乐里突然插入的一段不和谐和弦。
无视讶异的目光,我冲出校门,然后继续奔跑。
再快一点,再用力一点,再跑得远一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体会一遍被推下高楼的无力,血肉横飞的疼痛,还有睁开眼一切重来一遍的绝望。无论如何,神明大人,求求你……
血腥味涌上喉咙。好久没有这么拼命的跑过了。大脑的齿轮因缺氧而难以咬合,横亘在肌肉酸疼和五脏剧痛间的界限晕染模糊,恍惚以为重力法则被篡改,前进和坠落并无二致。景物水乳交融化成色块,飞速向后流淌——是向后吗?此刻的我已经不再拥有被称为方向感的东西了——就像谁按下了二倍速,又恶作剧般点开倒放。
可以停下了吗?应该可以停下了吧。
我放慢速度,然后停下。双手紧紧扶着膝盖,一个没撑住瘫在地上。索性就这么躺着,大口喘气,胃悬在嗓子眼,肺都要跟着呼吸吐出来。
这下就能逃离被一之濑命推下楼的命运了……吗?
视觉中枢缓了一会儿才恢复工作。看清它处理的第一幅图像时瞳孔骤缩,肾上腺素加倍分泌,心脏仿佛千斤重(神明大人一定偷偷调整它的密度数值了)——
我此刻正狼狈地躺在位于椚椚丘第一女子中学砖红色的老校门前,来往学生步履匆匆。手表显示15:29。
真见鬼了。
下一秒再睁眼,我又回到那片熟悉的天空下,背后是混凝土坚实的触感。
还有不到一分钟。这七个字在嘴里翻来覆去搅动着,酸甜苦辣却始终无法传达给味蕾。文字本来就没有味道吧,当然也不能吃。啊,我的意思是,我已经无法思考这句话的表面意义了,更别提隐喻义。如果它们有隐喻义的话。
一之濑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毫无征兆,面无表情,像一盆幽灵植物。
她一步步走向我,我挣扎着站起身。
“你要杀死我几次才肯罢休呢?”我望着她的双眼,眼睛一样缄口不言。
“被一之濑命杀死”这件事作为一天的谢幕是绝对不可更改的——这种情况我早就预想到了。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就像一场大考后,对自己写的答案忐忑不安,好几道题都拿不准。那就去对标准答案啊,在看到标准答案之前,谁也无法肯定自己的答案就是错误的。甚至谁也不知道标准答案会不会出错,谁也不知道“标准答案”代表的学说或理论会不会出错。所以比起标准答案,我宁愿相信自己找到的“真实”。也许《逃离4月31日》这款游戏的通关条件就是像笨蛋一样在大街上狂奔半小时这种恶趣味的事件呢?也许再被推下几十次几百次就能感动神明大人从而脱出循环呢?也许马上我就要触发隐藏结局了呢?
这么多种可能性,不试试怎么知道。
这样想着,我冷笑着挥出拳头。
“……诶?”
饱含力量的一拳径直穿过一之濑的身体,后者如黑洞般吞噬这一击。可她看起来明明那么轻,像雏鸽初生的绒羽,城市清晨的雾,连形体的概念似乎都快舍弃。孱弱的,易碎的,不具备任何质量的。
直到我看清楚她的表情。
她极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我听见千千万话语在她沉默的眼睛背后沸腾着,烙出一条条伤疤,甚至要滴到我的手上。然而在它们呼之欲出的那一刻,她又极快恢复平静如水的表情,如小石子沉入水底后的湖面,没人看出那里曾孕育的涟漪有多么波折。
后背抵到栏杆,我们面对面,她向我伸出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我站在横冲直撞的词语群里眯起眼睛挑选着——虔诚的一之濑,几乎以为她是来救我的天使。只要抓住这双手,就能得到解脱与幸福。
我搭上她的手,她向后一拉,我的重心被带着向平台踉跄,冰冷的金属质感烟消云散。
她又向前狠狠一推。
本应伫立在身后发挥保护作用的栏杆突然人间蒸发,失重感夺走身体的控制权。风声灌满双耳,鼓膜快被心跳振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困惑振聋发聩,以至于我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清一之濑命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或者其实她根本什么都没有说。
“对……不起……”
我想起刚刚手背上隐约托起的一滴滚烫。它在失重感袭来的刹那滴落,又在风声奏起的瞬间蒸发,皮肤却忘不掉那近乎疼痛的温度。
那是一之濑命的眼泪吗。


「笑ってよ、名前のない命。」

“人生是一个漫长的隐喻。世界是反复推敲过的谎言。”
一之濑命记得田中优曾这样写过。彼时她们坐在天台的角落,命在读优的第一篇小说,优无所事事地侧过身,抬头望天空。
那么,摆在你桌子上的那瓶白菊花隐喻着什么,又隐瞒了什么呢?

看见田中优的第一眼,一之濑命就有一种本能的预感:她绝对不擅长和这种人打交道。
春花灿烂的四月,躁动。仅仅开学第一天的课间,教室就被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填满,很难想象这里的学生们大部分是第一次见面。刚刚脱离国中生活的女孩子们不安而兴奋着,似乎这身椚椚丘高中的制式校服是成为大人的通行证。大人,理所当然地意味着更大限度的自由。她们中的不少被这随年龄增长而自然而然到来的自由迷住双眼,却没有注意其背后缓缓露出、共生共荣的獠牙。
责任。
一之濑命很早就看见了那支泛着冷光的齿刃,甚至比自由的来临还早。她明白,成为大人的第一步,是要学会对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
这样想着,她接过凑在邻桌谈天的女生的话茬,笑着说“我也很喜欢方無老师的作品呢!”
“欸——一之濑同学也喜欢看轻小说吗?”正和邻桌的神崎可可聊天的女孩转过身,略显惊讶地问。
“当然了。”命歪头,“为什么这么说?”
“还不是命酱看起来超——有学霸感,读轻小说的时候会把所有病句都挑出来的感觉呀!”可可一边说一边比划,尾音缠缠绵绵。
“啊哈哈…就当神崎同学是在夸我了…”
“这么生分干什么呀,叫我可可吧!”
“啊,那个,可可,你和早见…”
“咲子就好。”
“……咲子同学之前就认识吗?”
“嗯呀,是初中同学哦,我们!”可可情绪似乎一直都这么高涨,咲子则端庄地微笑着道:“班上还有好多从见泷川初中毕业的同学,雫酱、美奈酱、青子酱,还有……”
“田中。”可可插话,口气漫不经心。
冒着香气的、粉嫩嫩的女孩子的名字突然转换成极其普通的、灰扑扑的姓氏,命敏感地察觉到异样。她刚要开口询问,随之流出的声响却是耳朵快听出茧子的上课铃。话语被拉开椅子和翻出课本的声响掩盖,咲子吐吐舌头,绕回自己的座位。
“大家安静一下……”班主任的高跟鞋跟嗒嗒地踩在地板上,比学生发出的声音吵得多,也许只有自己制造的噪音盖过所有人时她才有面子管理其他人的声音吧。开学第一课,自我介绍按惯例以罗马音顺序进行。即使命每次都排在前几个,还是无法习惯在众人面前落落大方地讲话。短暂地纠结如何给大家留下好印象后,她最终在搞笑风和高冷风间选择了无聊风,报菜名般念了一遍姓名爱好初中毕业学校云云,最后公式化地来一句“请多多关照”了了。听这样的自我介绍就是在浪费生命呢!命感觉良好地想。
掌声稀稀拉拉响起,命低着头坐下,翻开笔记本,一边随手涂画扭曲的线条,一边仔细听着每个人的自我介绍:这个人喜好弓道和茶艺,听起来是一位端庄的大和抚子;这个人讲话好有趣哦,未来应该会成为班级的中心人物吧;这口关西腔和倒装句不抬头也知道是神崎可可……
“下一位是……”班主任瞥了一眼名单,“田中优同学。”
圆珠笔尖流畅的舞姿一顿,墨水聚焦成黑点,像一颗痦子明晃晃地梗在线条之间。命抬眼,瘦弱的女高中生站在讲台上,低头盯着脚尖,刘海垂下,短而柔顺的黑发把脸遮得严严实实。
“我是田中优。”声音不大却意外的沉稳有力,和怯弱的神态对比鲜明。在命看来,那副苍白单薄如纸的身体也许是依靠声带才得以支撑起来的。
“……以上。”
教室安静了一刹,仅仅一刹,足够飞鸟啁啾着划过窗外狭小的天空,足够一之濑命对田中优的第一印象凝聚成形,足够班主任反应过来这段自我介绍刚刚开始就已结束,然后勉强笑着点评“很简洁呢”,鼓掌声后知后觉地跟上。
意识到时,笔记本上那颗痦子已经被扎穿,在下一页纸上落下突兀的笔痕。命懊恼地盯着它,似乎目光能用念动力把污迹转移到田中优的头发上——反正她的头发那么黑,肯定看不出来嘛。
这个人极其自信。和不擅长当众表达的命不同,优的沉默出自一种更主动的动机,类似不耐烦或者不愿意。简短的自我介绍赤裸裸亮出她的锋芒,仿佛对恪守自我介绍之规则的全班同学的挑衅,即使这规则并不成文。最可怕的是,她不害怕。
就像前面说过的,一之濑命绝对不擅长和这种人打交道。

国小五年级的时候,爸爸带命去甲子园看棒球赛。命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从来没同时听见过这么多讲话声,像暴雨来临前天边涌起的滚滚雷声。她问爸爸这里有多少人,爸爸想了想,五万人左右吧。
五万人,一之濑命只是其中的五万分之一,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五万分之一。全日本人口1.25亿,除以五万就是2500。放到全世界呢?赖以生存的日常不过是重复前人的脚步,笑到肚子痛、有趣到不行的事情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人们出生、欢笑、痛哭、死亡,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摩肩接踵。命运的河道足够宽广,裹挟所有人顺流而下,哪在乎谁脸上有没有雀斑或身体健不健壮,反正大家都一样。
但命想到,世界上这么多人,一定有人的生活是自己远远想不到的有趣或者悲哀。也许他们天生就有某种别人不具备的特质,也许极端的生长环境让他们与常人背道而驰。无论幸福还是不幸,她好想成为那样的人啊,那样特别的、偶尔漫过河岸线的水花。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开始写作。

“田中优啊……从初中开始就是这幅样子了,那家伙。人家之前好心邀请过她一起吃饭,一开始她答应了,第二天又说她不想和我们一起吃饭,自己一个人在楼后面看书。真是孤僻又古怪的人呀。”可可低头夹虾球,夹了半天总是从两筷间滑走,索性一筷子戳进去,终于递到嘴边狠狠咬一口,“不过之前还会在大考时写作文,而且戴着黑框眼镜,土里土气,倒像个好学生似的。”
“诶?田中同学近视吗?”命怎么也想象不出戴着笨重黑框眼镜的优。
“是吧。现在换成隐形眼镜了,应该。”
“那个,我有个问题想问,但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怎么了呀?问吧问吧,可可大人可是很宽宏大量的喔!”
“可可你讨厌田中同学吗?”
“唔……”可可又戳起一个虾球,垂下眼帘“算不上讨厌,更像看不顺眼吧。”

一之濑命开始观察田中优,然后发现这家伙除了国文课和社会课,大部分课上都在睡觉,午休时间不知所踪。经过跟踪——命本人称之为调查——优每天中午都待在东教学楼空无一人的天台,捧着小笔记本出乎意料地奋笔疾书,比她在教室里罕见听课时的状态认真多了。当然,她没有朋友。一开始也有几个同学向她搭话,得到的回复基本是“嗯”“哦”“啊”三选一,于是也慢慢不理会她了——她本人倒是乐得清净。
哦,还有,她从来不写作文,无论作业还是考试。
命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像爱上田中优一样关注她。不论优的态度,明明自己已经单方面否定了二人成为朋友的可能性。也许她知道成为大人需要学会和各种各样的人相处,干脆生硬地把优擅自填进自己的生活里,抹平罅隙,维持外观的风平浪静以证明自己可以做到。就像反复刺激伤口后疼痛会减轻,她需要反复想起并思考优才能对其免疫。而且,她不喜欢弄不明白的事和人,她希望理解优。
可命忘记了,即使外表完好无损,内里仍是没有支撑的。如果再往深处试探,粉饰来的太平必定崩塌。
前进的唯一结局,就是崩塌。

命始终跟在优几步之后,不远不近,仿佛两人之间连着一条无形的绳索。
这是什么情况?她记得刚才自己还被可可等人拽来扯些有的没的,主题大概是喜欢和讨厌的食物。然后呢?哦,田中优经过她们的位置,正好和命不经意对上双眼。命不知怎的产生一种被看透的心虚,仿佛自己一直以来的行为都被对方尽收眼底。对视只持续了大概百分之一秒,优瞬间移开眼,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离开教室,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无意间引发了同班同学的心灵地震。命的注意力早被地震甩出“哪种口味的芋煮才是王道”的话题,她应和几句,推说某某老师找自己有事便追出门外。“命酱还真受老师欢迎啊。”可可耸耸肩,开始大谈特谈为什么山形芋煮全方面碾压宫城芋煮。
于是命鬼使神差地追着田中优迈上一级级台阶,盘算着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她心里有点忐忑,毕竟第一学期快要结束,二人却几乎一句话也没说过——虽然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和命一样。为什么要跟上来啊,要是被骂,或者被其他同学看见怎么办。命暗暗埋怨着自己,却始终无法转身离开。她决定理性分析跟上来的利弊。正当她列出十几条弊和一条利,快要说服自己干脆老老实实回班,向大家承认自己从没参加过芋煮会时,优推开了锈迹斑驳的铁门,夏天的气息扑面而来。优旁若无人地坐下,笔记本垫在腿上写写画画。命踌躇几步后还是紧随其后,靠在墙的另一侧,故意不去看优,用视线描摹流云的轮廓。
啊……好安静。
风放缓了呼吸,云放慢了步伐,时间像拉面一样抻长,连带着声音降了音调,雾蒙蒙的,命和优被包裹其中。命的思维也渐渐筋软骨酥,融入迟钝的混合物中了。阳光太过温柔,无意间晒化了横亘在命脑中的疑虑——虽然它本就快随着思维的停摆落入混沌。她自然地脱口而出:“可以给我看看吗?”
“可以啊。”
疑问句的语气刚刚落下时命就后悔了,她一开始就没抱着得到回应的希望,因此当她听到优如此轻易答应时差点没有按捺住惊异之情。优若无其事地把笔记本递给她,她双手接过,埋头读起来。令人安心的沉默填满两人间半堵墙的距离,漂浮,扩散。
“人生是一个漫长的隐喻。世界是反复推敲过的谎言。”
命屏住呼吸。
“回南天的空气是有重量的。假设每个人的灵魂都长着一双翅膀,此刻羽毛被弥漫的湿气打湿,耷拉成泾渭分明的一绺绺,便也不能怪街上行人垂头丧气了——且不说绝对无法飞翔的翅膀有何存在价值,光是看见这样难看的双翅就让人心里毛毛的。”
“不管怎么说,好想飞起来呀。飞到很远很远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她这样想着,百褶裙边黏上福乐鞋溅起的泥水。”
命继续往下读。受欢迎的女主角失手杀死同班同学,埋尸时想起喜爱猫咪的死者曾说自己一直想坐一坐贵志川线的小玉车站,于是决定独自一人逃亡到几千里外的和歌山县。
剧情写到这里戛然而止,但开头已足够引人产生催更的愿望。命反复读着几个天马行空的比喻句,凌乱的笔迹和脑中排列齐整的铅字重合。
“田中同学是方無吗?”
优有些意外,愣了一下,随后轻轻摇了摇头:“这是‘田中优’的第一部小说。”“田中优”三字咬得极重,像要把自己嚼个粉碎。想想也是,方無老师的作品字里行间显出本人的跳脱(这是命所钟爱的),但故事情节总逃不开情情爱爱那一套(这是命所诟病的),在风格上和优可谓相差甚远。更重要的是,命想起参加过签售会的粉丝说方無是一位面容和蔼的中年男性,而田中优左看右看都是一位青春JK。命悄悄松了口气,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提心吊胆些什么。
“题目是什么呢?”
“还没想好。”
“唔……”再次沉默。命斟酌许久,又开口道,“那,叫《归还之春》怎么样?”在夏天写了一个关于春天的故事,仿佛祭奠一样。
优歪头。
“啊,就是……女主决定去和歌山,完全不去想此后该怎么办,就像她的余生都倾注在死者的愿望上,呃,怎么说呢……”命支支吾吾连比带划,打好的腹稿在张嘴一瞬间溜之大吉,“……总之,就像把死者本该拥有的余生借这场逃避行一并还回去……的感觉吧。”她悄悄瞥向优,后者默不作声地在笔记本扉页写下“归还之春”。

从那以后,命每天都会在午休铃打响时关注优的动向。如果她安然坐在座位上,吃完饭才离开,就代表新的篇章还没写完,命便和可可她们凑在一起边聊边吃;如果她立即离开教室,命就会满脸歉意地告诉可可自己中午有事,没办法和她一起吃饭,得到一如既往“快去忙吧加油哦——”的回复后,抱着饭盒沿楼道尽头的楼梯爬上天台。优往往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命一边嚼着饭团或天妇罗一边读她的小说。她曾担心食物弄脏优的笔记本,但优说没关系,便也不甚在意。
“啊,今天是大虾天妇罗诶!”咀嚼声和翻页声不约而同响起,“你要吃吗?”
“我没吃过天妇罗。”
“那更要尝尝了。”命夹起一块色泽焦黄的天妇罗,塞进优捧着的面包包装袋里。优盯着天妇罗,终于咬了一小口。
“怎么样?”
“油好重。”
“本来就是炸物嘛,炸物。”
优撇撇嘴,做了一个鬼脸。原来这张脸上还能做出这么生动的表情啊,命在心里默默吐槽着。
田中优,这三个字给命留下的印象是割裂的,如同立体主义的画作,每个区块都色彩迥然,摆在一起却显露出奇异的和谐。教室里永远低垂着被发丝遮挡的眼和空白的作文纸,握笔太过用力而晕出血色的指关节或偶尔弯起的嘴角,命有太多意象用来形容田中优,以至于她说不好自己究竟怎样看待田中优,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读下去。她明明看懂了内心深处涌动的情绪,埋在“惊叹”“喜爱”“感动”包装的岩层之下,酝酿,积累,总有一天会喷薄而出的那个情绪。
命翻来覆去地品味着出乎意料又恰如其分的比喻。这句话是怎么想到的?为什么我写不出来呢?她一遍遍问自己,一遍遍读,扣着无关紧要的字眼,试图找出蛛丝马迹证明优的比喻不过如此。“这里的喻体用海蜇更合适些,水母听起来太温柔了”诸如此类,尽管命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在吹毛求疵。鲜明的事实如雨滴隔着一层油纸落下,虽然渗不到眼前,震颤的油纸却始终提示着它的重量:她永远无法对田中优和她的才能免疫。
为什么仅仅是读到那些文字,内心就会如此痛苦呢?
……命偶尔会回想起那场棒球比赛。到处都是人,欢呼的人,手舞足蹈的人,满头大汗的人。命扫视过他们的脸,似乎并无二致。突然她顿住了,因为端坐在她视野中央的那张沉默的脸属于田中优。
拥有才能的人,一定能看到更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吧?如此纯粹的、横冲直撞的人,一定体会着和别人——和我截然不同的人生吧?
……田中优面无表情地张口。此时场上打出一个漂亮的全垒打,观众席炸开了锅,命听不见优在说什么。嘴唇翕动,蝴蝶从口中飞出,穿过大半个体育场落在命的指尖上。命低头看,蝴蝶翅膀上烙着精致漂亮的词句。命不可置信地看向田中优,后者微微一笑,留下最后一句无声的话语,转身从吵闹的人海蒸发了。
丑陋的文字因子在不为人知的潮湿角落聚集,像滚雪球一样攒成一团,命假装看不见它的膨胀,直到有一天,它终于庞大得再也藏不住,一下子赤裸裸地跳到她面前。
……命模仿着优嘴唇的形状,声音在大脑反应过来前就倾泻而出,势不可挡。
它说:你好,别冷暴力我啦,我是你的真实想法哦。
“……因为你做不到。”
“要是田中优消失就好了”。

一之濑命常常感动于文字这一概念。尽管她最开始写作只是因为“想要变得特别”这种毫无根据且莫名其妙的原因,但不可否认,她的确有点享受故事在笔下孕育成型的感觉,还有被老师同学称赞时的飘飘然,即使她常常为某段话的遣词造句花费数个深夜,而她深知好的文章不出自于勤奋。她愿意称文字是一个奇迹,它们的意义远比千百年前造字者的初衷要深远,甚至比造字者所在的历史本身更具价值。比如说田中优(tanaka yuu),无意义的罗马音经过排列组合后竟能代表这么深切这么复杂的情绪,仅仅是名字罢了。
那小说呢?

“……我还挺喜欢你那篇作文的。”
第二天,命坐在优身旁发呆,优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一向最擅长写作文的命在这次小测只得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分数,还因为跑题被拎出来作反面教材。明明落笔洋洋洒洒一气呵成,交卷时还踌躇满志地以为能拿历史最高分。读着优的小说,命不自觉深深叹了口气。她不安地意识到自己的笔力正在流失,急转直下的作文分数就是最好论据。这时她又不得不嫉妒优对文字的掌控力,对世界的感受力甚至无视评价体系的魄力了,毕竟这家伙作文的历史最高分和最低分都是0。
“欸?”命没有想到优会这样说,像光脚走在路上时踩到一片漏电的土地一样突然。她来不及思考,只是按照以往受到类似评价后的经验作出反应,微笑着说“没有啦没有啦”。然后就真的没有后文了。
“没有什么?”优认真地问。
“呃……没有田中同学你说的那么好吧……”
“可我没有说它好,我只说我喜欢。而你不是我,你不能说我没那么喜欢。”
“喜欢哪一点呢?”
“唔……”优沉吟,“作者写作时应该非常沉浸其中吧,能看出来写得很开心。所以读了这样写出的文字后,我也很开心。”
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笑了笑。
“继续这样写下去吧。”优微微颔首,发丝被风吹起。
拜托你不要说这种话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啊。
优拍拍裙子,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不过以后可以少用片假名吗?我不喜欢读片假名。”
“……我尽量。”英文成绩名列前茅的命总在文章里夹带很多外来词,但她本人对方正呆板的片假名并无好感,宁愿直接写英文。在反片假名这一点上两人倒是轻易达成了共识。
放学收拾书本时,命瞥见国文书里夹着的那张国文小测。显露在外的是文法考察和阅读理解,耻辱的作文分数夹在内侧。她本想就这样一股脑塞进书包,想起优的话,最终还是重新折好试卷,把作文翻到外面,服帖地放进包里,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

鼠标右击桌面,新建文档,思索片刻后还是敲击回车,任由它挂着“未命名文档”的名字大摇大摆地躺在分门别类整理好的文件夹间,然后开始发呆。
第一句话要怎么写呢……主角要叫什么名字呢……结局是HE还是BE呢……不不不能不能写完还是一个未知数吧……
直到妈妈敲房门叫命去睡觉,她才从混沌中抽离。面前大片留白的文档上只孤零零站着一句话,局促而迷茫。
“为什么写不出来?”


「やっぱり僕はこんなところじゃ終われないな。」

颠簸的校车是世界上第二充满睡意的场所,第一是教室。但我却异常清醒望向窗外,花瓣乱舞,着实可厌。
冷静下来。我对自己说,思考是你唯一的武器。
今天为止,4月31日已经重演了12次。这12次里,我尝试过各种出格的行为,以为有逃出轮回的可能性——包括但不限于午休时站在操场正中央大骂天杀的地球,但除了获得白眼和教导主任的责骂以外什么都没改变;数学课时溜进隔壁班向同学宣布校长的头发其实是假发,但刚被怒气冲天的校长拽到办公室,国文课开始,我又回到了教室,和摊开的记录本面面相觑。第11次,也就是所谓昨天,清晨起床意识到自己还被困在4月31日的那一刻我就立马找了一根尼龙绳上吊(不知为何我刚产生自杀的念头它就出现在我的书桌上),但窒息的下一秒我又置身于春风习习的天台上,面前是颤抖的一之濑命。我破罐子破摔地冲一之濑命大喊大叫,要求她把我放出轮回。但她只是悲哀地摇摇头,再一次伸出双手。
重复这么多次,我都习惯被你杀死了,怎么你倒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被推下去的那一刻,我挑眉,用尽全身力气在脸上刻出嘲讽的表情,以资报复。一之濑瞳孔骤缩,比之前更夸张难看。
罢了。等待下一个4月31日的田中优睁开眼时,我一边坠落一边百无聊赖地想。下次你还是笑一笑吧,我可不想临死都要面对一张恹恹不乐的脸。
为什么要那么悲伤呢?
我不恨你,我只是好奇。

逃出轮回的核心是一之濑命。她是被命运粘合得牢牢实实的4月31日间,唯一一隙松动的砖缝。
——第无数次思考整理每次轮回的经过时,我终于摸清了一点门路。校车上无法坐在一之濑命旁边,午餐时莫名其妙被说小话,数学课必须逃课,国文课必须在教室……所有固定不变的事件里,一之濑命都在场。拿数学课举例,因为一之濑眼中的我逃课了,所以我无法进入教室。但她不知道我去了哪儿,所以我可以溜出学校,最远的一次甚至坐着电车到三重县附近。
也就是说,只要在她的视线之外,我就是自由的。
这次午休,一之濑激动地发表完对我的看法后,我出门,却没有像之前一样上楼,而是走出教学楼,绕到窗户下窥探着室内的一举一动。不出意料,轮回之神没有限制我的行动,也许祂在嘲笑我现在才发现端倪吧。才不是,我能保持冷静思考已经很不容易了啊。我一边和神明吵架,一边望着室内的一举一动。一之濑趴在桌上,神崎在她身旁沉默地坐了一会儿,说了几句话后也离开了教室。
机会来了。
我快步迈进走廊,正好碰见神崎进了卫生间,于是我倚着墙等待。过了一会儿,她从卫生间出来,目不斜视地与我擦肩而过,仿佛我不过是一团庞大的空气。
“我已经死了11次。”我平静地说,神崎脚步一顿。“杀死我的人是一之濑命。”
“所以呢?”她开口,语气出乎意料地冰冷——我本以为她会不屑地叫我别说梦话。
“失重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就像你的姓氏一样,神崎——这个时候还是别讲冷笑话了。“它像海水一样温柔地包裹住你,抚摸你,勒死你,而你甚至无法挣扎。裙褶,领结,头发,你身上的一切都向上飘,只有你在下坠。”
“和我可没关系。”她冷笑,迈步便要离开。
我挺直身体,离开墙面,转身挡住神崎,“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在我不多的回忆里,我和神崎可可虽不亲近,但也没有什么过节,可她看起来对我充满敌意。我不在意,但我很好奇。
“讨厌?”她双手抱胸,不满地盯着我的眼睛,“怎么都以为我讨厌你呀,只是看不惯而已。”
“为什么?”
“才不告诉你。”神崎做了一个鬼脸,“让开,我要走啦!”
“是因为我那副以为自己最独特的样子吗?因为我每节课要么旷掉要么睡觉,而且国文考试从来不写作文吗?因为我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子,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吸引别人的注意吗?而你们恰好最讨厌这样的人了,是吗?”这番尖锐的话我已经听了11次,即使内容针对我,我也早已习惯且倒背如流,神崎的脸色却随着每个问号的抛出越来越难看。
“喂,你真的好烦人呀!自己的坏话都记这么清楚,真恶心!”神崎皱起眉头,“看不惯哪有什么理由呀,就因为我们磁场不合,还不够吗?”
“啊,不会是因为我刚上初中时拒绝和你们一起吃饭吧?”我故作惊讶,神崎“切”了一声。
“说实话,我本来以为你们会很有趣的,没想到聊的话题也那么无聊。”我瞥见神崎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于是故意说,“像有五十只麻雀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吵死了,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吃饭清净。”
神崎紧紧盯着我,一言不发。如果她是一只熊,浑身的毛正在慢慢竖起来。我也回之以戏谑的沉默,盘算着接下来该说点什么。
“可可你怎么在这儿啊,我等你好久……”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猛地回头,和愣在原地的一之濑命四目相对。她很快移开目光,流露许多慌乱。我却心跳加快了一瞬——此前的11次里,我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和一之濑见面。
在正常的“模板”中,神崎上完卫生间直接回班,一之濑不会离开教室。但这次,因为我和神崎的谈话拖延了时间,所以一之濑出来找她,正好遇见我。我不能直接对一之濑命的轨迹施力,但可以通过她身边的人抵达她。
这一次,这一次就是反击之时。



「私たちの最後は死別にしよう。」

暑假、修学旅行、体育大会、学园祭。从蝉雨切切的盛夏到薄霭迷蒙的初冬,寒假即将到来。各种各样的活动似乎并没有给命的校园时光增色多少,只是普通地参加了,准备了,结束了,一切都如濒死之人的心电图一样平稳前进着,顺其自然到命有时恍然以为自己陷入了某种超自然的循环。不过这种错觉一般会在中午消失,循环中唯一的幕间休息是天台上和优度过的时光。
倒不是说这种司空见惯的日常不好啦。就像喝水一样,也许有少数人只依靠饮料获取水分,大部分人整日喝着白开水也不会抱怨它的寡淡无味,厌倦以至立誓再也不喝。因为本来就是这样的,本来白开水就没有味道,本来就应该喝白开水。
中央空调吹出的暖气充满教室,英语老师叽里呱啦的讲课声在这氤氲的气氛里越来越模糊,直至下课铃响起,半只脚踏入梦乡的才命被拉回现世,条件反射般瞥了一眼靠窗角落的座位。优腋下夹着笔记本,一手把吸管插进巧克力奶,啜饮着离开教室。果然,田中优才不会循规蹈矩地喝白开水呢。命迷迷糊糊地想着,起身跟了上去。
“我的小说有机会出版。”
优垂眸,半张脸埋在大红色的羊绒围巾下,看不出是悲是喜,两颊隐隐约约漾着红晕,不知是因为冷空气还是围巾的衬映。沉浸在催眠英语课的余韵里,命反应好一会儿才理解了每个音节的意义。在此期间,她的表情本应先于思维作出反应——这种时候只要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微提笑肌就可以了。但对方是田中优,在田中优面前,命向来不用在意这些,毕竟对方也毫不在意。所以她就保持着一副呆滞的模样,久久没有回应,任由呼出的哈气生长盛放,把优从她的视野中排除出去。
出版小说。这意味着什么?命晕乎乎地想,意味着田中优的文字会被她以外的世人共享,意味着田中优可以用自己的双手赢得认可与立足之地,意味着田中优将先她一步成为大人。到那时,她的不善交际和孤僻性格只会被美化为吞下上帝赐予的糖果前必须剥开的糖纸,她本人也将成为一个故事。真是太狡猾了,明明她是最不合群的那一个。
她知道,作为朋友——是朋友吗——她应该发自内心为优感到高兴。她知道优为她的小说倾注多少心血,也知道优的才华是怎样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闪闪发光。她理应说一句“恭喜”,如果小说即将出版的是神崎可可或其他人,命也会这么做。
可她是田中优。
命夸张地捂住嘴,动作流畅到恶毒的地步。诶真的吗?好厉害呀!田中同学一定会成为大作家吧,到时候可别忘了我哦!未来参加这个那个访谈节目的时候,记得提一嘴高中时期有个叫一之濑命的好朋友啊!
这些话的潜台词都翻译为“我恨你”
话刚出口,命就开始担心潜台词太过尖锐,以优的敏锐会不会注意到语气神态的伪装上扎出的孔洞。她暗骂着不争气的自己,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讨厌你”不就好了,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要装出一副善良无害的模样。她总是把内心的声音关在蚌壳里,期待经过刺痛和消化能得到一颗圆润而富有光华的珍珠。但她错了,她一之濑命只是八十亿牡蛎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她不是珍珠蚌,所以只能得到一摊腐臭发酵的烂肉。
黑发的珍珠蚌望着天空,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过了很久很久,也许有一世纪那么久。珍珠蚌的壳一张一合,“新年快乐。”优说。
“新年快乐!”命弯起嘴角。其实她想说的是“要是你去死就好了”。

有时候命会想,如果田中优的才能不是写作,而是音乐或美术之类的,她们也许能比现在更亲近,她也不会像现在一样纠结而痛苦。
可为什么偏偏是写作,为什么偏偏是她无数次怀疑无数次击破又无数次捡起无数次重构的事物。

寒假转瞬即逝,第三学期在呼出的一团团哈气间拉开序幕。不知为何,这学期以来优一直没再邀请命去天台,如果此前她蜻蜓点水般的暗示能算作邀请的话。《归还之春》已经推进了几个小高潮,正好卡在女主角被通缉,杀人犯身份快要暴露的节点。命正愁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田中优,倒乐得与她疏远。
尽管她还是有点想知道故事的后续。只有一点点啦。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2月的某一天早上,命在储物柜里发现一张整齐折好的纸条。
“什么什么,给我看看呀!”可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命吓得手一抖,纸条差点掉在地上。“真是的,突然搭话前也先说一声啊……”命不满地嘟囔着,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后不禁哑然失笑。她打开纸条,字迹潦草得难以辨认。
“欸——”可可脸快贴到纸条上,“中午……天台?命酱要被告白了吗?!”可可的双眼闪着八卦之光,动静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命急忙捂住可可的嘴,“怎么可能啊,你快消停一点!”可可咋咋呼呼的性格给周围人带来很多欢乐,有时也给命带来一些尴尬。不过这是与人交往时不可避免的吧,自己身上也有很多缺点需要收敛,像可可一样直率地活着反而是件难得的事。命一边感慨,一边费劲读着字条上的内容。她看出字迹属于田中优,有些意外。命当然没有自恋到以为优要向自己告白,只是没想到她会采用这么迂回的方式。明明在课间说一句“中午去天台”就可以了啊。
命折起纸条,刚要塞进制服外套的口袋里,换好室内鞋的可可又凑了过来。“话说回来,今天第一节课就有国文小测,下午科学课还要考试……真是烦死了呀!”她靠着命的肩膀,有气无力地说。命拍拍她的头以示安慰。“啊,命酱你要去赴约吗?”
国文小测,田中优又要交白卷了吧。谁叫她是天才,不用在意凡世的规则,不用像自己一样每天为人际关系或学习成绩殚精竭虑。
“啊……不去了。中午还要复习考试。我可是对科学一窍不通啊。”命笑着,悄悄把攥在手心的纸条塞回柜子里。“假装没有看见好了。”她想。
一之濑命自认不是一个很世故的人,但也觉得田中优的纯真很碍眼。

高二的第一学期,命和优彻底不再往来,曾经多少个微风和煦的午后化作记忆地图上的折痕。人际关系这东西真奇妙,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两人却还是如温水煮青蛙般渐行渐远。也许,命相信着,也许优已经察觉到涌动的暗流,于是在海啸前主动逃离。她就是这样敏锐且冷漠的人。
命暂时还没能做到彻底不去关注优,也许是那段要好时光刹车太慢,连惯性都如钝刀磨肉。“现在可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命摇摇头,把无关的想法甩出脑袋,思索片刻,落笔洋洋洒洒。
最近正值椚椚丘第一女子高校建校70周年,校刊准备编撰一本描绘学校历史和校园生活的特辑,向全校同学征稿。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投稿,最后果然没被选上。“算啦,”她安慰自己,“可能这次过稿就是很严格,毕竟是椚椚丘的70周年特辑嘛。”椚椚丘第一女子高校历史悠久,校友遍布海内外,是县内数一数二的高偏差值强校,这本特辑自然倍受各方期待,校方也憋足了劲。终于,特辑在几周后印刷,每个学生都拿到了一本。命随手翻开一页,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虽然个别字词写法很奇怪,但算得上一篇行文优美、感情真挚的好文章。
然后她看到了作者名一栏写着田中优。
考场上都不写作文的优,这次竟然向校方投稿了。自己的文章没有没有通过,优却在众多来稿中拨得头筹,获得仅三个刊登名额中的一个。原来她能写好这种规规矩矩的作文啊。命突然觉得优背叛了自己,即使明白这想法太无厘头。无名之火在她胸中悄悄蔓延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于是她把印着优的文章的那一页撕掉了。
校刊登出的第二天,田中优换了一个笔记本。在她本人因迟到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批评时,命远远打量着暗黄色的皮革封面,和旧本子素浅的天蓝色截然相异,仿佛一对反义词,不知道一个人的审美风格能不能有如此巨大的变化。“换本子说明《归还之春》已经完结了吧。”命托着下巴,笔尖徒劳地一遍遍圈画数学题题干,思忖本应花费的数倍时间,认命般划掉一个明显错误的选项。“不过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决定了,她会把田中优这个名字彻底从她高中生活里划去,无声无息。
所以直到4月30日的中午,命近乎倾诉地将满怀恶意的话语公之于众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已经渡过漫长的河湾,获得资格坐在彼岸一边欣赏风景一边感慨我竟然跨过了那么大的风浪。直到海啸孕育成型,海浪当头而来,她才绝望地发现她需要跨越的不是一条河,而是一片海。
她身处汪洋正中央,不知来路,不知归途,只有自己。

第二天,命听说了田中优的死讯。
死亡时间估计是15:30-16:00左右,她从东教学楼的天台坠落,不知道是自杀还是意外。5月1日一切如常,只是教室前排靠窗不起眼的位置上多了一瓶白菊花。世界仍旧不知疲倦地自顾自运转着。讽刺的是,堵在命笔尖的故事不知怎的突然疏通了。她灵感迸发,写了一篇小说投稿给天川文库,虽然没有得奖,却也得到了认可。尤其是负责方無的那位编辑对命的作品赞赏有加,甚至想让命直接和天川文库签约,归于他的麾下——后来命才知道,他那么急迫是因为方無出事了。
方無发布声明称家中亲人去世,新作延迟出版。广大读者表示理解,翘首以盼,却盼来一本远远低于以往水平的作品,方無江郎才尽等言论层出不穷。一时间还有阴谋论称他之前的小说都是找枪手写的,不过这一说法因没有证据不了了之。即使如此,这个名字对一之濑命的影响仍旧阴魂不散。从发表第一篇作品到夺得新人奖,总有人拿她和方無比较,说两人同样发家于天川文库,风格也有相似之处,但后者早期作品无论是文笔还是剧情都完胜一之濑命。随着命的小说家生涯越来越成功以及方無的沉寂,这些声音也被甩在山脚下了。命与这个名字最后的交集是很多很多年后的一个春天,那时她的作品正在准备电影化,为日渐繁多的工作焦头烂额。曾负责对接方無,现在对接命的编辑发文道:“整理资料室时翻到了方無老师旧作的手稿,因为各种原因,这部作品没有写完也没有出版。经本人同意后放出来供粉丝阅读。不得不感叹方無桑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创作者啊!”
配图是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身为班级中心人物的女主角在故事一开始就意外杀死了同班同学。落款方無,2023.1.29。虽然和笔记本上的字迹相比图片中的要整洁许多,但命还是一眼就看出来这出自田中优的手笔。
命面无表情地关闭手机,揣进口袋里,提前两站下了电车。
田中优的忌日快到了,她要去买一束花。

其实那天听到田中优的小说有机会出版时,命心里冒头的还有别的什么情感,也许人们一般称之为不甘。
今后会有更多人读到你的故事,你再也不需要在意班上同学异样的目光,也不会再浪费我的午休时间了。我们都将获得自己追求的宁静,从这一层面来看真是太好了——应该这么想才对吧?可为什么会更加更加痛苦呢?
因为这句话的潜台词翻译为“你的身边不再只有我了”。你的内心世界是如此丰富多彩,现实世界也即将广阔得令人落泪。你可以去到任何地方,而我只能成为在你记忆里苟延残喘的同学A,可有可无的存在。
——命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了。方無和他的作品快要被时代遗忘,田中优和她的作品快要被命遗忘。


「壮大な放課後へそっと忍び込んだ!」

天台一之濑和教室一之濑不是一个人——一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现在更是笃定地相信着。前者似乎知悉我所经历的一切,甚至可能是轮回的罪魁祸首;后者则一无所知,像傻瓜一样
享受着反复刷新的日常生活。但我仍不清楚她们是同时存在的个体,还是类似双重人格一样轮流掌管同一个身体。既然天台一之濑坚定地要杀死我,那么下手点就在教室一之濑上。可惜这一下午都没有机会和教室一之濑单独交流,唯一合适的时机只有放学后了。
经过观察,我早就知道平时形影不离的神崎和一之濑在4月31日难得没有一起回家。我踩着放学铃走出教室,在巨大的室内植物背后屏息凝神地等待着。没过一会儿,神崎独自一人背着网球拍从教室后门走出来。我望着她的背影,快步跟了上去。
“停。”刚好走到外界视线的死角,我拍拍神崎的肩膀,轻声说。“谁……”神崎转身,看见我的那一刻,笑容和声音急刹车,变异为皱眉和嗓子眼挤出的“哈?”
“哈——?我才不听你的呢!”她甩开我的手大步向前,网球拍拍打身侧,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
“我有事情,拜托了。”
神崎脚步一顿,缓缓转过头,“你说什么?”
“……拜托了。”
“啊呀呀真是不得了呀!我没听错吧,田中优竟然在对我说‘拜托’欸!”她绕着我360度无死角地怪叫着,吵死了,好想把耳朵捂住。
“喏,所以有什么事要拜托我呀?”她停在我面前,带着戏谑的笑容抬眼看向我。我转移目光,盯着她后面芭蕉叶的脉络,那张脸才虚化失焦。真不想看到她的表情。
“能把一之濑叫到天台吗?”
“咦——你要找命酱干什么呀?”这家伙嘴角几乎弯成一道抛物线,眼睛却不染丝毫笑意。看来这副表情的意义更多是为了让我不爽,而不是表达情绪。
“有些事情要说。”
“你自己找她不行吗?”
“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神崎眯起眼,像一只视力不好的熊,“那会是什么事情呢……不会要告白吧!”
她的大脑是奶酪做的吗。
“被命酱杀死了十几次还要向她告白……真是深沉的爱呀!”她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果然那张纸条是你写的吧!”
“纸条?什么纸条?”
“就是之前约命去天台,字写得很丑的那张。”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也许是吧。”我承认自己字迹不怎么样,但从神崎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还是很火大。
“那真是太遗憾了,我可不能把我家命交给写字这么烂的女人!字迹可以反映一个人的内心哦!”
原来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这是一个包容的现代社会。话说,我找一之濑才不是要告白什么的啊。
我看看手表,已经15:14了。
“我对和一之濑谈恋爱这种事没什么兴趣,不过我的生死掌握在她手里。”
“你的生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想向她告白,可以了吗?她的幸福应该和你很有关系吧。”
“那更不能帮你了!要是命被你抢走,不和我玩了怎么办呀!”神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掩嘴笑了,“不过看样子她也不喜欢你,告白失败后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怎样做你才肯帮我?”
“嗯……”奶酪做的大脑看起来正在高速运转,让人担心产生的热量会不会使其融化。“你说十遍‘求求你了世界上最最善良最最可爱的可可大人!’我就答应你!”
哈?

我抬起手腕,15:25,还有五分钟。希望教室一之濑能在天台一之濑杀死我之前赶到啊。
沉重的开门声响起,我转头,面前是气喘吁吁的一之濑命。
“哈……田中同学……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她目光躲闪,左手紧紧攥着裙边。我站起身,她不知所措地后退两步。她看起来很心虚,如果轮回的幕后主使不是她,如此表现的原因就只能是中午那番话了吧。既然这样就赶快向我道歉啊——我鉴赏着她战战兢兢的神色,心生不解。明明道歉就能抚平内心的不安,为什么不说出口呢?
那就再加把火吧。
“我已经被你杀死了11次。”我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那里什么都没有。她愣了一下,肌肉慢半拍才拉起嘴角,形成我最讨厌的表达敷衍和应付的尴尬微笑。“哈哈……是,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
“呃……”她一时语塞,“那是……新小说的设定吗?”
“我陷入了名为4月31日的循环,每天都发生着同样的事情,但无不以被你推下天台作为落幕。”我向前半步,她急忙后退,鼻尖在即将相触的一刹那拉开距离。真可惜,本能更咄咄逼人一点。
“啊哈哈,真是超现实的展开呢……”
“经过以生命为代价的试错,我发现一部分时间里我可以自由活动,但有些事件无论如何无法改变。比如校车上不能坐在你旁边,不能出席你知道我逃课的数学课,不能缺席你知道我在场的国文课,不能逃离你推下我的双手——发现了吗,它们的共通点是都有一个你。”
“摔死的感觉真的很疼啊,内脏肠肚一定流了一地吧。”我故意这么说,眼瞧着一之濑的脸色越来越差。
“我听不懂田中同学你在说什么……不好意思我一会儿还有事,先告辞了。”她转身要走,我立马拽住她的衣袖。手表显示15:27。
说点什么才能留住她?
“你杀掉了我,我恨死你了。你不许走。”
最终还是选择了直抒胸臆,不过效果意外的好。一之濑猛地回头,衣料摩擦发出的声响因距离之近被放大。我看见她不敢置信的表情瞬间定格,像蝉皮一样蜕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复杂的神色。苦涩、落寞、悲哀熬成的一锅粥,还有几克如释重负。余光瞥见手表,正好15:30。
“跟我来吧。”
她推开天台的门,映入眼帘的不是陈旧斑驳的水泥楼梯,而是如黑夜般浓稠的虚空,以及漂浮在虚空中的无数道门。


-^*#

「あの春を奪い返して。」

我屏气凝神地跟在一之濑身后,打量着四周的一切。门大小种类各异,有的是再普通不过的木门;有的是铁门,金属板材泛着幽幽寒光;还有的门线条歪歪扭扭,像小孩子用彩色蜡笔随手画出的。它们中又可以根据门打开的角度分成紧紧关着的门、微微打开的门和彻底大开的门。每扇门都通往不同的场景,仿佛无数个屏幕同时播放着不同的电影,只不过它们都是以第一视角拍摄的,看不见这位主角的脸。这些门是干什么的呢?我一边想,一边扭头看着一扇木门放映的片段:不愉快的闹钟响起,一片漆黑的视野慢慢浮现出天花板的颜色,“主角”翻个身,抓起显示7:30的手机,按停闹钟,再次堕入黑暗——或者说睡眠。这家伙会不会睡过头然后迟到被骂呢?好奇着这样的问题,我不禁放慢脚步,站在门前静静观察着。
“别看啦!”一之濑戳戳我的后背。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尤为突兀,我一激灵,她也被我吓了一跳。看到她褪去稚气的脸,我才注意到这个一之濑和天台一之濑、教室一之濑都不一样。她是成年一之濑,大概年龄在25岁左右,面色苍白,穿着一件白纱裙,眉宇间透露出成年人独有的疲惫和刻在骨子里的强颜欢笑。
“好。”我佯装平静地回答她,偷偷瞥向刚刚那扇门,却发现它已经关上了。
才怪。我加快脚步,走马观花地观看着千万个片段,木门里都是第一视角平铺直叙的社会人日常,谈工作啦吃垃圾食品啦在电脑前一坐一整天敲不出几个字啦,乏善可陈。铁门严丝合缝地紧闭着,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涂鸦门里摆脱了“主角”视角的限制,上演着各种类型的人类的故事——有的是三次元的立体人,也有画工不一的纸片人,还有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仿佛被我借走视角观察着的“主角”也化身成更上位的观察者。偶尔遇见几扇华丽的雕花门是关着的,看样子可以推开,但我没有这么做。
“这里是哪里?”
一之濑没有回头,“我的记忆。”
虽然我早就知道轮回是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世界的事情,亲眼看到这超现实的展开还是冲击不小。刚刚还在经历的、反复死去的4月31日不再具有实感,恍如一个漫长的噩梦。
“这些门里都是你的记忆吗?”
“嗯。”
“不同种类的门储存的记忆类型不同吗?”
“……不愧是田中同学呀,真敏锐。”我看不见一之濑的脸,但我想她一定又露出那种装饰性的笑容了,“木门里是普通记忆,雕花门是幸福的记忆,涂鸦门储存的记忆关于虚拟世界,也就是书、电影、动漫之类的。”
“铁门呢?”
“沉重的记忆。”
怪不得天台的门是一扇铁门啊。
“记忆还能想起,门就可以打开。此外,这里不存在绝对打不开的门。彻底忘记一件事时,储存它的门就会消失。所以只要门还在这里,不管它有没有紧紧锁住,都有可能重新想起来。”
“打开的门就是正在回忆的记忆吗?”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吧。”
我环顾四周,打开的门不占大多数但也不少。一个人有可能同时回忆这么多件事吗?
“人的大脑是单线程的,以专注力而不是分散度取胜,所以理论上讲不能同时处理多个任务。但记忆的产生和巩固是需要时间的,短期记忆正处于形成过程,活跃在海马体,就可以体现为记忆空间里打开的门。”
我点点头表示听懂了。话说这家伙不是文科生吗,为什么摆出一副对脑科学颇有了解的样子。
“最近在写的小说和这方面相关,查资料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了解了很多呢。”一之濑回头笑着对我说,丝毫不介意我警惕的眼神。这是读心术吗,好恶心。
“有点伤人……”
我不理会她的反应,“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这里是我的记忆,我是这个空间的绝对主人,我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
我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追问下去。她能读懂我的想法,说明我也属于“这里发生的一切”吧。
我是一之濑命记忆的残影。
我本就无意隐藏自己的想法,就像白熊效应一样,疑惑更是其中最难克制不去想的。一之濑肯定知道了我的推测,因为她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啊,到了。”一段无言的路程后,她突然打破沉默。我抬起头,面前这扇巨大的门泛着冰冷的光辉,摸起来却出乎意料的柔软,不像是世界上任何一种已知的材质。硬要形容的话,仿佛金属色的云朵。
我沉默地看着她费力拉开一条缝,手腕绷出青筋。门里的光景令我一惊:纯白色的天花板,纯白色的墙壁,粗鲁闯入视野的长长塑料管另一端连着被蓝白色条纹病号服包裹的身体。
“……这是什么?”
“现实。”

“如你所见,这个叫一之濑命的人出了车祸……没有生命危险啦,再过几小时就该醒了,别这么看着我。”她微微喘气,看来开门花了她不小力气,“只是大脑受损,可能造成部分记忆的缺失。”
我才发现一路上门越来越少,现实之门周围更是空荡荡,只它孑然一身。
“最近发生的事基本已经被忘光了,再往前的记忆之门也在以极快的速度关上,然后消失。最终能留下来的大概只有前十五年的人生吧。”她顿了顿,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没有借助读心术的力量,而是依靠了解和观察做到的。“嗯,田中优不包括在安全区里。”
“我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明明可以直接读懂我的想法,还要口头交流,多此一举。“……抱歉,还是不忍心径自忘记你,所以想多听听你的声音。”
“我明明不是田中优吧?”
“是啊。”
“到底是还是不是?”
“噗。”一之濑没憋住,突然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回答倒很像田中优的口吻!”我静静地看着她。这家伙在干嘛?
“啊,不好意思,准确来说你确实不是田中优。竟然能发现这一点,不愧是我印象中的优呢。”
“每度过一个4月31日,违和感就会加重一分。”忽略突然被直呼名字而激起的鸡皮疙瘩,我兀自说下去,“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在这里,为什么叫“田中优”的人是我。就像一个被输入程序误以为自己是人的机器人,自我意识和身份认同总是调整不到同频。最后我终于反应过来,我对我的过去几乎没有记忆。”
“因为我对田中优一无所知。”一之濑突然打断我,“你是我以田中优为蓝本捏造出来的人偶,在我的记忆里扮演着她的角色。但我自己对她的了解是片面的,据此构造出的你便逐渐和她背道而驰,现在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了。”
“为什么这么做?”我讨厌“人偶”这个词,更不喜欢被当作陌生人的替代品,但此刻好奇心蠢蠢欲动,逼我继续盘问下去,直到得出答案。
“嗯……为了赎罪吧。”
随后我知道了现实中4月30日的来龙去脉,从视而不见的校车到暗流涌动的午休,和我经历的差不了多少。只有结尾从谋杀案变成了青少年心理问题经典案例:女孩从天台一跃而下,完结撒花。
“我说了很伤人的话,被我伤害的人,也就是田中优,从天台掉下去摔死了。”一之濑平静地说。
“所以投射到记忆空间里,她的死直观表现为被一之濑命推下天台。”我也平静地说,“那轮回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现实世界里的我一遍遍回忆着4月30日,于是你也一遍遍经历着4月30日。”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了。“没想到你竟然能篡改情节呢,我回忆着回忆着发现不对劲才把你拉出来。看来记忆空间还有很多bug等待探索啊!”她模仿动漫角色冲我竖起大拇指。别这么轻易地否定脑科学啊。
我们的交谈就这样戛然而止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不是因为无话可说——一之濑捏住裙角,层层乔其纱彼此摩擦着——她明显一副有话想说却说不出口的样子。
“……你恨我吗?”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沉默许久,轻轻摇了摇头。

“怎样,回到4月30日吧。不用担心,再过一会儿我醒来并忘记你时循环就结束了。你自由了。”
按理说我应该二话不说奔向我的世界,拥抱来之不易的自由。毕竟为了逃出循环我思考了那么多,尝试了那么多……
“不要。”我斩钉截铁地说,一之濑对这个回答深感意外,她睁大眼睛,“为什么?只要你回去,一切都会变成正常的模样。你获得自由,我无痛忘记田中优,从负罪感中解脱。虽说丢掉十年来的珍贵回忆很心疼啦……不过把这种不堪的回忆忘掉也算好事一桩,不是吗?”
把田中优从回忆中抹去,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搭理快被循环逼疯的我,为什么会说“不忍心径自忘记你”,为什么在意我恨不恨她,为什么要一遍遍回忆这份痛苦呢?
我不是很关心一之濑的心理状态,她和田中优的纠葛也与我无关,我只是很想很想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你不能忘记田中优。”
我说:“伤害别人的同时也伤害了自己,为了不再背负痛苦就选择逃避吗?别犯傻了,你所谓的‘珍贵回忆’里没有她的身影吗?。”
“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田中优不是脆弱到被你说两句就会跳楼自杀的人。她的死一定另有原因,也不能排除意外的可能性——正常情况下都应该这么想才对吧。”
“所以,”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如狂风席卷过的湖面一样,波折四起。“你到底在逃避些什么?”

她一瞬间仿佛萧瑟秋风中最后一片立于枝头的枯叶,摇摇欲坠。我却舒展眉头:她终于不再笑着。
“……就算你的死和我无关又怎样,又不全是因为这个才愧疚的。”
“那是因为什么?”
“抱歉,可以请你不要继续问了吗?我不想说。”她背过身,寄居蟹躲进庇护壳。又要选择逃避了,真是无可救药的家伙。
“无可救药吗?也是呢,真正的田中优应该也是这样看待我的吧。”啊,忘记她能读心了。“她那么敏锐,像你一样,我的心思肯定早被她看得一清二楚了。在她面前,我总有种一丝不挂的羞耻感。尽管我明白她不是那种在心里对别人评头论足的人,她太超脱了,这世上应该没有谁能入她的眼吧。”
我静静听着。
“她给我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初次遇见那样闪闪发光的才华时,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追上她!’而埋头拼尽全力向前。每当以为自己快能和她并肩时,抬起头,她还是在遥远的地平线另一端,搞不清是她也在前进,还是一开始差距就如天堑般不可逾越,再怎么追赶也是徒劳。”
“啊,不好意思,自顾自说了这么多,让你厌烦了吧。”她依然背对着我,声音缥缈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确实有点。”
她尴尬地笑了,笑声像从鼻子里挤出来。我莫名很不爽。
“如果她和我一样敏锐且冷漠,又为什么说我不是她呢?”
“啊啊,为什么呢……”一之濑如梦呓般念叨着,“你知道吗,记忆空间还有一个bug。记忆是主观的,可以被回忆者随意修饰甚至修改。有的改动受潜意识影响,回忆者本人都没有意识到。但也有改动是回忆者主动为之的,他们反复回忆着错误的记忆,慢慢地,错误就会变成正确,虚假就会变为真实。”
你为了赎罪而沉迷于杀死田中优的负罪感,又为了让自己好过而修改田中优的性格,故意忽视她柔软的一面,让她长成我。是这个意思吧。
“其实她很温柔。”一之濑突然开口,“我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聊天时,她说想去埋时间胶囊。我当时说我也要去,就埋在车站附近吧,那里的樱花很漂亮。回家后我上网查了好久什么材质的容器可以保存最久,我心想,写小说写不过她,时间胶囊的质量可必须超过她。50年后挖出来,我的时间胶囊完好如初,她的却已经烂了,然后我就可以尽情嘲笑她,把我心底同样埋了50年的想法一吐而出,要是她能哭鼻子就更好了,虽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后来我们就再没说过话,再后来她就死了。”
“如果我当时能看出她的心事——不,我明明注意到种种异常迹象,可为什么我没有主动去找她,反而亲手推开她呢?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做?”
她弯腰,脊柱向内蜷成弧线,单薄的后背微微颤抖。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答案早已明了,她一定知道。如果我让这头房间里的大象显形,她又会作何反应呢?
“因为你……”
“别说出来!”她突然转过身,表情一片狼藉,甩出的泪滴在我手背上烙下滚烫热量。她依稀可见血管的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意料之外的有力。
“嫉……嫉,妒,她。”
哽在喉头的话和剧烈的咳嗽一吐而出,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同一时刻,一之濑脱力地瘫坐在虚空之中。我捂着胸口大口喘气,又黏又湿的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嗯?
我依稀瞥见不可思议的景象,揉揉眼睛,视野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清晰。没有看错,我的指尖正逐渐变得透明。
“咔嗒嗒嗒嗒——”不远处传来齿轮咬合运转的声音。
金属色的现实之门正在缓缓打开。

一之濑很快止住抽噎。她犹豫片刻,沉默地站起身,突然拽起我的手,向现实之门的相反方向跑去。
“你,你干什么……”短暂的缺氧过后大脑还是一片混沌。我没有力气挣开她,只能发出微弱的抗议表示不满。
“现实中的我即将苏醒。”一之濑冷静地说,仿佛刚刚的失控只是幻象,“你必须回去了,否则会消失在记忆的虚空里。”她说着,跑着,我的手指已经化为空气,自然地脱开了她的钳制。她猛然回头,慌乱地摸索着我的手心。就在她即将触到我之前,我缩回了手,缓缓站定,凝视着她。
“你在干什么!跑起来啊!”
“我说的对吧。”
“什么?”她愣了一下,不像装傻。
“你就是在嫉妒田中优,对吧。”
“拜托,都这种时候了!”她急得狠狠跺了几下脚,欲哭无泪。
“你不亲口告诉我,我就不走。”我双手抱胸,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一之濑拽我却没拽动,我们眼睁睁看着我的手掌变得透明。终于,她闭上眼睛。
“嗯,对,是啊。我就是嫉妒她,可以了吗?刚才失态了,真的非常对不起。现在可以走了吗?”
“因为嫉妒而愧疚?”
“你很烦诶。”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过了两三秒钟,她又说:“你一定觉得这很别扭很奇怪吧。”
我可没说。
“是啊,是这么觉得。真是完全理解不了你在想什么。”
她深呼吸,挤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我有话要对你说,听完之后,就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好吗?”
我点点头。
她局促地打量着周围,斟酌许久,目光不经意扫过我双臂前本应长着两只手的空缺,面色一变,终于慌乱地开口。
“那个……那天我竟然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说实话,我自己也吃了一惊。也许那时我才看到一直压抑着的恶意原来那么汹涌,那么庞大……明明我们是朋友啊。”
那些话对我来说倒是无所谓,她似乎又把我当成田中优了。算了。
“我一直在想,要是你塞纸条那次我去赴约就好了。能让你主动找我,一定是很困扰很难过的问题吧。要是我当时没有被小心思蒙住双眼,陪在你身边就好了。也许你就不会死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如今的我还在嫉妒,嫉妒比我有才华的新人,嫉妒比我生活精彩的人,嫉妒大街上每一个洋溢着幸福笑脸的人。我学着和它友好相处,似乎也颇有成效,但是,天哪,这太可怕了。我总有一天会像伤害你一样伤害他人,那样的我和怪物没有区别。我其实心知肚明。”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一道堤坝立在言语的水流中间。但我能感受到某种东西正在努力钻破它,一开始近乎无声,越来越翻腾、汹涌,终于交汇成一道道呐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尾音落地时,她突然抬起头直视我——我难以形容那是怎样一副神情,像雏鸟被朝露打湿的羽毛,轻盈又沉重。她的眼睛焕发着诡异的光彩,如白昼流星。瞳孔里藏着无数只向外挥舞的手,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
“你可以原谅我吗?”

我俯下身,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指腹摩挲过泪痕横布的皮肤,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触碰到。
“你可以原谅你自己吗?”

她没有回答。

我们无言地走着,不一会儿就抵达了关押着我的世界的那扇铁门。我的整段小臂都消失了,她只好吃力地替我打开门,拍着我的后背推我进去。
我躲开了。
“我反悔了,我要挨个打开你所有记忆之门,把你的一生窥探个事无巨细。然后再进去乱闹一气,让每段不该有田中优的回忆中都留下她的身影。”
“做好被我们缠住一辈子的准备吧。”
我像总统作述职报告般认真地说,然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拼尽全力向她的过去奔跑。心跳剧烈,四肢——现在只剩双腿了——发热。多么似曾相识的场景,要不是曾在逃出轮回的探索里得到锻炼,我现在八成跑几步就累倒在地了——虽然这里没有地板,只有虚空和门。两侧流过的颜色大部分是漆黑,偶尔点缀着木色金属色花里胡哨的涂鸦色。随着我离现实之门越来越远,这些鲜亮的色彩逐渐变多,一笔一笔盖过不怀好意的虚空。我感到安心。
与此同时,透明化继续蔓延,肩膀,脖颈,脑袋。可周围还是没有一扇开着的门,而此刻的我显然没有停下来试一试门能否打开的余裕。这样下去的话我会死吧?无所谓,在去死的领域我可算得上专家,早就失去对死亡的恐惧和新鲜感了。说起来为什么脑袋消失的我还可以思考啊,不对,为什么脑袋要先消失啊,这算得上记忆空间bug之三了吧。不过幸好我的腿还有一段时间才会消失,在此之前好好享受无头人的世界吧,虽然没有观众真是可惜了。
啊,有了。
一扇木门半开着,我握紧门把,一鼓作气跳进去,差点脸朝地摔在地上,还好被一只手拉住了。
“呃……您没事吧?”
我抬头——看来我的头回来了,太好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只不过比印象里稚嫩几分,神色不太好看。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她的朋友一边叫着“是变态吧!”一边把我拽开,才轻飘飘抖出我的人生忠告:
“小姑娘现在别对自己太苛刻了,长大以后可有你受的。”
“你这人什么意思啊!命我们走!”朋友瞪了我一眼,拉着一之濑绕过我大步离开。一之濑懵懂地应着,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几眼,我保持微笑。
“我很期待哦。”
那时我好像听见一之濑命这样回答。不是她往常那种应和的社交辞令,而是发自内心的期待。这下不得不努力搅乱她的生活了,我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地转身走开。
真有趣啊。

“我很期待哦。”
一之濑命微笑着目送黑色短发女孩跑开的背影,自言自语,似乎本来就没想让对方听见。她环顾四周,缓慢打开的现实之门周围寸草不生,干脆也沿着女孩的方向信步走下去。
走了许久,终于遇到一扇半开的木门。门内夜色呼之欲出,咖啡也冷掉,只有笔记本电脑屏幕的荧光还算有几分温度。那个名叫一之濑命的人蹲坐在扶手椅上,咬着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右手艰难但飞快地打着字。
她突然停住,伸长脖子,黑框眼镜快要怼到屏幕上。略显滑稽的动作如定格般持续数十秒后,一之濑起身站在椅子上伸个懒腰,活动活动颈椎,弯腰举起咖啡杯抿了一口。然后又蹲下,恢复刚才蜷缩的姿势继续打字,只不过这次双手都尽职尽责地工作着。
她像失去大脑一般写着,完全不加思考,只是把空荡荡的脑壳里当啷作响的回忆吐出来。不需要斟酌前后剧情,不需要考虑人物形象,乱写一气。
她开始哭泣。
啊,真是的。有什么写的必要呢?青春期被变换不定的人际关系或动荡起伏的心理状态切割成无数个时期,这个故事也只是其中的千万分之一,结束在该结束的地方,就像曾开始在不得不开始的地方。如此平淡,戛然而止且小家子气,如果她是观众的话一定会砸掉电视机。
但是,有些话必须被表达,即使为时已晚。如果说不出来,那就写出来吧。
要是真正的你能看到就好了。

“写下去吧,我亲爱的。不管再怎么抓心挠肺地嫉妒,不管人生再怎么一塌糊涂,你还是要写下去,你必须写下去。把故事写完,把没做完的梦做完,把那个春天夺回来。”
“我亦如此。”


尾声

「拝啓、四月三十一日の君へ。」

休养半个月后,命出院了。尽管失去了十年记忆的她面对如今越来越疯狂的社会不知所措,好在出版社那边颇为通情达理,批了半年的假,其他工作由编辑来对接。
在家人朋友和工作伙伴的帮助下,命逐渐适应了现在的生活,至少学会像一个成年人一样照顾自己了。她有时甚至觉得那十年只是围巾的流苏,没了它们围巾依旧温暖,日子也照样能过。
一年后,她重新开始写小说了。一开始非常非常困难,脑袋像浆糊一样什么也挤不出来,电脑前坐了一天文档依旧空白。但她总觉得自己有坚持下去的理由,所以她坚持下去了。
又一年后,她的第六本小说出版了。

命最近总是梦见某些不成意群的残破剪影,无可替代的既视感使她笃信那就是她失去的回忆。有樱花,有热气腾腾的炸虾天妇罗,还有写满的纸张。如幻灯片般交替播放,越来越频繁。
“很遗憾,那些记忆确确实实丢失了。”命从医生的语调中听不出什么感情,“只是潜意识里残留的’场景’,无法构成逻辑清晰的’事件’。”
她站在摆满酒瓶的货架前。即使理性上知道自己已经27岁,命有时还是觉得她才17岁,还是未成年人。她偷偷摸摸揣着一听啤酒走向收银台,准备行使成年人才享有的权利。

“我要写一本以回忆为主题的小说。”醉意中,命笨拙地打着字,“是不是很俗套?”
编辑很快回复:“那要看你写什么了。”

妈妈说命高中时就读于县内最好的椚椚丘第一女子高校。看,这是入学证书,这是班级纪念册,这是毕业照,这是毕业证书。各种资料清一色摆开,凝视着毕业照上笑容灿烂得有些傻气的自己,命没有丝毫实感。
对了对了,你高二时学校还出过一本纪念特辑,要不要看看?没准能想起些什么。
命翻着泛黄的书页,突然轻轻倒吸了一口气。撕痕张牙舞爪地竖在下一页安分守己的铅字前,目录里“学生习作”对应的内容不翼而飞。
这个……真可惜啊。学校网站上应该有电子版。对,去网站上看看吧。
按下回车后,网页自动展现在命眼前,头图的少女们穿着和毕业照上同样款式的校服。命费劲地在众多校园资讯间搜寻着,有了,“相关特辑”,应该是这个版块吧。
命输入缺失的页数,网站加载了一会儿,呈现出一篇题为“我与校园”的作文,作者叫田中优。是一篇不错的文章,语言略显青涩,却不失少女独有的玲珑心思。只是有的用词非常奇怪。为什么这里突兀地出现一个片假名呢?还有这里,这里……
ヤ……ヘザクラ……ノシタ?命把它们连在一起,似乎能组成一句话。什么意思?
她又读了一遍文章,不自觉喃喃念出声。原来如此,「ヘ」在这里作助词,所以读音应该变成「エ」。
写成平假名就是「やえざくらのした」,八重樱之下。
那天的对话倏地在命耳边响起,她仿佛被闪电劈中,动弹不得。“埋在车站吧,”她清楚地听见十年前的自己说,“那里的樱花很漂亮。”
对面那个人点了点头,面容却像沾上水的老照片一样模糊,五官晕染成一团。

命拭去额上的汗水,倚着开得正灿的八重樱树气喘吁吁。据妈妈说,这里是她曾经每天上学搭乘校车的车站,已经很老了。前两年说要翻新重建,但两旁的八重樱树就要被砍掉,在附近居民的抗议下最终没能得以实施。命抱着刚刚挖出的盒子,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里面静静躺着一本浅蓝色封皮的笔记本。她觉得这种蓝色好眼熟,像某个特定场所里看见的天空。是哪里呢?她不记得了。
既然如此,这个本子应该就是我的吧。命这样说服了自己,翻开第一页。
……她高中时的字迹原来这么丑吗?

《归还之春》,笔记本的扉页这样写着,应该是这个故事的名字吧。在学校颇有人气的女主角失手杀死同班同学,埋尸时突然想起死者生前一直想坐一趟贵志川线的小玉电车,于是为实现她的遗愿踏上逃亡之路。
小说的作者另有其人,命自己绝对写不出来这样的故事。读完第一页她就意识到了。

最后的最后,女主角握着单程车票,踏入画满猫咪的小玉电车。
“和歌山真的很美啊。”望着车窗外如连环画片般飞逝而过的景色,她天真无邪地感叹着,身旁的便衣警察先生沉默地点点头。“地板上还有猫爪印欸,真可爱!怪不得小葵一直想来坐坐看呢!”
便衣警察先生对这位女高中生杀人犯心存十二分警惕,尽管对方看起来只是个喜欢猫咪和时尚小挂件的普通少女,和他正陷于青春期症候群的女儿一样,也许正因如此他才答应这孩子坐一趟小玉电车的请求吧。他捏了捏眉头,电车确实布置得很用心,回去之后问问女儿要不要来坐好了,总闷在房间里很容易生病的。
“警察先生!”少女突然转过头,笑容明媚,不掺一丝双手曾沾满鲜血的阴霾,“多亏您愿意帮助我,我才能完成小葵的遗愿。”
“一直以来真的非常感谢(イツモホントウニアリガトウ)!”
这是全篇唯一一次出现片假名。

全文完

 

番外1-「私たちの最後は死別にしよう。」

bgm:死別-シャノン

*有改词所以自己唱了 跑调很严重斯密马赛

 

 

番外2-于是一半我困于无尽晴天。

 

 

番外3-堆放一些设定

 

 

 

番外4-I don’t love you~🎶

*这个封面好奇怪啊!

 

 

avataravataravataravataravataravatar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22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22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