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漫生香

窗边的头被撑起,视线交织——在一棵树,好想抠个洞啊,然后躲进去。

 

“你的婚期是10天后,是个好日子。”——女孩被告知。

“好的。”——女孩回复。

声音像空气中飘来的,而非人发出的,不着地。微鞠躬,45度角,是优雅风范——不卑不亢的。“哒…哒…哒”声音衬得离开平静,在大海里跳踢踏舞——浪花溅起,抖动,可宽广的鼓面让声音震得愈稳,平静永隽,思绪延拓。

她见过未婚夫的画像。他不丑但也谈不上英俊,她探查每个笔触,觉得哪里都好,但合起来不对。阳光炙烤,却见冰封的湖面映着迎春花的影子。阳光——橙子汽水,冰——薄荷,加山茶花,和拿铁,混在一起,到蒸笼,白烟——飘出来,缭绕的,隐灭的。——是这样的,安宁而自然的怪诞。

她给未婚夫写过信,甚至附有她的小说,但并没有选择最满意那篇,这样被批评也不会很难堪。她收到回信,未婚夫说她的文字很美,但格局有些小,不过,对于可爱的小女孩儿来说这是正常的,不要担心。回信的最后还有钢笔绘制的可爱玫瑰。又是这样,不自然的,那种感觉,让她困惑。

 

她用钢笔在玫瑰上,加了个笑脸——两个圆点、一个半圆弧,童稚极了。她盯了会儿,嘴角上扬,被可爱感染,“噗嗤”笑出来,一笔一划地署名“莎 士 比 娅” ,似稚童。端详半天,把名字划掉,轻轻地。划痕变成土地,一根竖线长出,然后是小花,花里——女字旁若隐若现。

嘴角渐渐地落,像空中的气球,难言的落寞弥漫,伴随困惑的那种——明明哪都对呀:还不错的出身,还不错的未婚夫,以及可以预见的还不错的未来…可是突然就不想前进了…她幻想自己用指甲在家门口的树上抠一个洞,一个小洞,只有她能看到,钻进去,融为一体,成为自然的一部分,亘古存在,进程也缓慢,像静止了那样,永远带着个大大的笑脸。

 

她就跑出去了,头次——不经思索的,就到那棵树。她使劲抱住——和它融为一体吧!冰凉触碰指尖,粗粝的泥土的摩擦突入,而后渐渐消失,布料的柔软取而代之,像进入了育儿袋的袋鼠宝宝,心脏置于树的中央,叶子与枝的联系凭借一点,风过,是无从依靠,却无需的自由的宁静,像个弹簧,时刻浮动。可…会分开吗?身体重心后靠,原来分离很轻松,叶子落地,弹簧自然伸展。是常理啊,没有连接的胶水,不会黏住。

 

她逃也似的回到阁楼,嬉笑幼稚——“树怎能被抠开?抠开了又能如何”刚刚…刚刚我究竟在想什么?又有什么用。就像大家常说的,‘你要做个贤惠温柔的女子,这样你才不辱没家庭的教育。’这对于我来说是应该的,是自然的吧。我那个众星捧月的哥哥,他是骄傲,是无人能及的才华和举世闻名的名声的代名词。 “贤惠温柔”应比这些简单多了吧,是自然的。”

 

“自然。自然…自然…”莎士比娅一遍遍咂摸,“什么是自然?自然是木头制成的,上有尘土,呼吸,空间,畅快的,绿色枝丫挺出去,摇晃着,光着脚丫走。可制成了什么——藩篱,顺着走是自然,可若反之,我就想躺在草地上呢?藤蔓把身体圈圈绷住,直到肺无法扩张,我的自然便不是‘自然’了。”

 

那次哥哥在饭桌上谈论自己的戏剧作品,她插了句嘴:“可是,我觉得这个词换一下会更好吧。”她被指责不懂不要讲话。但在剧场的门缝里,她听到,哥哥用了她修改后的版本。

结束后,她冲进剧院,被堵住,被激起,迫不及待地兴奋地热烈地大喊:“看啊!你们所溢美的词汇是我想到的!我要编戏!”路过的人拿眼瞟她,带着不屑的笑。经理更挑起了然的笑,“我可以接受你,但用这种手段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太明显了,小姐。”转身,嘭得,门关上。

后来,她的父母知道了此事,便骂了她。起初她没有言语,眼睛盯着,绷着嘴唇,反驳蓄势待发,扑上去,像捕食猎物一样简单。可最后父母停止责骂,安宁地注视,闪烁着某种痛苦与期望,恳求她断了念想,不要让家族丢尽颜面。“我们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在的珠宝或是衣裙,我们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做?”父母热泪盈眶,绝非假装出来的。她红了眼眶,说辞软了,一颗糖堵着她说不出话,任何话。

晚上依旧辗转反侧——“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啊?如果我不这样做,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一切都会自然地过下去,这不好吗?不愧对家庭难道不是自然的吗?可是…可是才华不是吗?我究竟是谁呢?离开的观众觉得我是个疯子,经理认为我哗众取宠,父母认为我代表家族的颜面。可…我说,毫无疑问的,我是家族里的人,妹妹,以后会是妻子,再普遍些,我是个女孩。我是个不用介绍名字的女孩…不对!我怎么最后没有反驳呢?他们明明从来没有给过我想要的——源自我本身的认同,或者接纳。为什么?哪怕我把我的心放进曝光室,置于解刨台,都没人会注视,哪怕一秒。或者,自然的做法应是把心藏在盒子里,挂上叮叮当当地锁,藏进土里……就这样吧。”那个夜晚,她停在这里,从此成为一个不自然的“自然”的人。

 

那次之后,她不愿同时面对渴望与现实的二者,她那么聪明,能够预见归宿,也能看到才华。但她从不把两者放在一起,那样太残忍了,太矛盾了,太无力了。她悄悄涂写几页文字,然后藏起来,再不见天日,或者干脆用于冬日取暖,付之一炬;她悄悄幻想未来的生活,宁静美好,就像所有人那样。她只小心翼翼地把其中之一捧出来,反复咀嚼,抠住每一点幸运,获得安慰。像小猫把肉垫放到主人的胳膊上,留下浅浅的痕迹,细小的甜蜜,和若失的遗憾。

 

十天就这样过去,什么都没有改变。那天她身穿蓬松的白色蕾丝,手捧盛开的红色玫瑰,却在其中插了一片树皮。粗糙的、肮脏的、附有尘土的,却自然的那种。

 

玫瑰被放在床头。她向下拧搓玫瑰的枝,刺被清理得干净,但枝仍有劲儿,正挺着。玫瑰被夜衬得邪魅迷人,红色交杂黑的光,像不眠不休的奢靡舞会。一枝跃过另一枝,树皮被埋葬在鲜红的花瓣,或是,在烈火中“燃燃”起舞,冉冉升起。莎士比娅看着它们——哀叹尸体,又期盼种子。树皮上面的碎土粒落下,玫瑰被剥夺刺的权利,但它们就是它们,自然的它们。

 

莎士比娅有时觉得自己挺幸运的——丈夫堡鲁·伍尔夫先生温文尔雅,精通文艺。他欣赏她的文字,乐意帮她,支持她在家里写小说,更以他的名义再发表出去。莎士比娅不怪他,毕竟若没有署名处的错误,就没人能看见她的故事了。

 

莎士比娅在共同客厅里写小说——她没有自己的书房。她用针织品——白色蕾丝的花边,扎实的围巾,柔软的毛领子…把手稿盖起来,再假装自己在穿针——不让仆人、客人或者家庭以外的任何人疑心她在写作。

这时,倒也不闲着,她微小沉默地观察眼事物,所有的——窗户边过了个人,脸沁着油墨,却上挑着眉,志得已满的样子…什么声音?蝉又叫了,还伴随着嬉戏声——一群小孩在过家家…瞧,针尖上闪的光,好像太阳照在叶子上啊…

还有一次,她记得尤为清楚,毕竟差点暴露。出版商来房内找丈夫。她看他,的确是个帅小伙儿,高挑,肌肉和青筋迸出来,额头几滴汗——他说他是跑来的,看到这么好的作品,他根本等不了,一定要迅速谈拢,然后立马出版。她笑了,只觉得第一次获得从属于她的认可,“我丈夫他不在,不过他常跟我谈起他的创作,要不我跟你聊聊我的拙见?”“没事的小姐,我在等等。”——她闭上嘴。

两个人,一男一女,一个房间,总是尴尬的。她垂下头,接着想刚刚的小说情节,“一个女孩,美丽动人,温柔和顺,却有怪癖——喜欢在树下摆弄虫子…后来,她长大了,离开虫子们,静默时,却总想起儿时窗台上的肉虫子,变成软软的球,再钻出来,蓝色的翅膀梦幻又灵动,远胜星空…她一直在等,等树下的虫子也变身,可惜她走了…她的丈夫在结婚纪念日送她蝴蝶标本,她看着它,终于达成梦想。”故事应该结束了,莎士比娅想,但她觉得怪怪的,“蝴蝶标本也会扑闪吗?”

晚上,她把这件事告诉堡鲁。“哈哈哈哈哈哈,真是个傻小子,与我们大作家的交谈机会就这么浪费了”堡鲁笑出眼泪,泪花闪着说,“还得是我吧,你的最亲读者!”莎士比娅也被带着笑起来,“之后咋样了?我的最亲读者” 堡鲁抬了下金丝眼睛,调笑着“嗐,就是些钱的事呗~我可使劲为你争取了~”欢乐海洋的浪潮一浪更高一浪,闪着过去。静下来,在床上,莎士比娅暗暗叹气,“我应该追问的,好好奇那个男孩对我作品的具体评价啊…”

 

时间久了,新房难免失修,老旧门轴发出嘎嘎响声,“诶!这门怎么回事?你去联系一下,加点润滑剂,或者怎么处理一下吧”——堡鲁说。

“啊!好的,我会去的!”她在卫生间喊道,皱着眉,眯眼阅读堡鲁新买回来的大东西——洗衣机的说明书。

“嗯。辛苦你了!晚上见”堡鲁回应,“嘎嘎”离开了。

晚上堡鲁回家“嘎嘎”——“怎么回事?你忘记了吗?”

“额…是的!今天太忙了,有点忘了,而且家里花销太大,要不那门就这样吧。”莎士比娅在厨房里喊,烟沁入鼻子,油油的。

“唉…你怎么回事?这万一有客人来了…再说,你哪…算了,我不说了,免得你生气。你爱这样就这样吧,我随你便。”长久的静默。

油烟中她露出得意的笑影,不更换老旧门轴,就可以提前听到声音,把手稿藏好了。只是笑影中混进些无奈——张开嘴,吐不走的声音

 

生活总有些烦心事绊住她的笔——要烧糊了的菜,哭闹的子女,缠绕的丝线,还有…还有她对哥哥的嫉妒。

她觉得自己与哥哥的距离愈加远了,甚至,她看不到哥哥笔下的世界了。她自嘲说自己遮掩的行为是在用针写作,而笔下的世界,自然只有针尖的大小。她想不到遥远的王国里的贵族公子,她最激烈的影像是被面纱晕开地鲜红地毯,婀娜着的吊灯,眼前邀请共舞的手,这些…也算是王国吗?

她想象桌上丈夫给她倒的热水是议员休息片刻喝下的那杯,面前横着的钢笔是轰隆行驶地火车,书稿堆成的山是流水线上的机器起伏,圆形蕾丝桌垫是石油矿井。她失了神,精神沉浸在幻想的远方,堡鲁过来拍拍她肩,“大作家也会走神啊”,她惊起,笑着:“我刚在想你昨晚给我讲的那些东西。你看,这些桌面也有…”堡鲁又笑了,眉毛挑着,“想象力真发达呀!而且有意思,你知道吗?从你桌垫里跑出来的黑糊糊的东西会进入你的钢笔,让它快快的跑。议员喝口水,说你的书稿还要更多些…”笑了阵儿,两人都安静下来。

莎士比娅张张嘴,想问为什么——石油怎么让车快起来的?议员们究竟在争什么呀?那些机器有啥用?…但又觉得问出来,显得悲哀又矫情。

堡鲁站起身,盯着她,也张张嘴,叹口气,之后又微笑离开——我的妻子确有才华啊…但她竟不知道这些…但若她知道…算了,她不必知道。

她爬上房顶,瞭望远方,星星缀着夜空,看着黑布被抠出的亮点,她本能联系起,针尖和树叶上同样的光,却冷笑,为什么自己首先想到的,不是那个丈夫提及的叫“万有引力定律”的神奇东西。但哥哥一定会想到吧…

她在自己的手稿里涂涂改改,黑色墨迹划出一个又一个圈,直到纸张被抠出一个又一个洞,她痛恨自己的文字,她痛恨它们的促狭、平庸与美满。

 

星星消失,夜是纯黑的,像吸人的无尽头的洞。莎士比娅渐渐开始在故事里创造一个个惹人厌的角色——被困在阁楼的疯女人、拒婚跑到树林深处的野女人、邪恶善妒的女巫…偶尔抬头,黑暗让玻璃清晰而朦胧地反射出——她自己。她们是故事中的女二,作用就是凸显男女主的高雅与纯质,可莎士比娅分明觉得这是她在文字中抠得洞——让她喘息的洞。

 

晚上,她钻进被窝,手里攥着树皮,汗把它染得湿哒哒的,但分外安心,“这样仅存的自然就被我握在手心里了吧…”她想

 

第二天,她拿起手稿,逐字逐句地与哥哥比较,最后暴躁地把它们丢到一边。直到,她的丈夫,在傍晚,兴奋地冲入家门,说他抢到了哥哥的最新戏剧的门票,两张。莎士比娅一起去了,最后,她看到,哥哥登上台,闪耀着,在聚光灯下。她在朦胧地面纱下看到这一切——晕开的光影。退场时,人群拥挤,熙熙攘攘,莎士比娅好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恍惚间回到家,发现女儿不在床上,她大喊——“宝贝,你在哪?能听见妈妈说话吗?”在发疯跑出家门的前一刻,她看到女儿躺在沙发上,自己的手稿成了背子,离近,晶莹的唾沫球留在上面,莫名的可爱。她想把女儿抱回床上,不料,女儿被惊醒,哭着闹着,要看完才睡觉。她陪着女儿,带着婴儿肥的小手翻着书页,文字印在清澈的瞳孔里,世界安静了,只有被翻动发纸页传出一点声音,稀碎的,挠得心痒痒的,用那稚童的瞳仁端详,女儿沁着泪水的眼角渐渐舒展,嘴角笑得自然,一天仿佛都变得宁静了。后来,女儿成了第二位专属读者。

 

时而嫉妒,时而宁静,时而傲气,时而渺小…她静静地写,一直地写,时时刻刻。

 

逐渐更多人涌入了莎士比娅的写作,嘈杂的,窸窸窣窣,却实在热闹的温暖——专属读者越来越多,有其他的贵妇人,贵族小姐,她们吃着下午茶,文字钻进胃里,暖暖的。“你们知道吗?我小时候也可想写作了,可惜现在没时间了…”“你们…别告诉别人,不是不信任你们,但这流出去,对我们都不好。”“诶呦!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还想多读读呢!”…“我们要不一起写吧!”茶话会逐渐成了专属读者们的交流会…

 

一日,茶话会上,一个收点心盘的女仆,搓着衣角请求加入;有一日,女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大喊为什么不让它加入…人越来越多了

 

后来,丈夫去世了,留下了一封遗书,上面只写“莎士比娅亲启”她打开了,文字,一个个地敲击心脏。

 

“亲爱的莎士比娅小姐(这应该是我在结婚后第一次这么叫你吧),感谢你。我想,我就要死了,所以一些难以启齿的事,便能和你说了。我靠着你的小说,赚了很多钱,赢了名誉,但我不敢跟你说,只说换了些微薄的书稿。我怕以后,我就不是你的专属读者了,万一你觉得自己写,哪怕没有署名呢?对不起。还有,我故意每次不给你讲全,那些科技和理论,我只说些抽象的大词,让你不理解,我怕你脱离我的掌控(被划掉最后又颤抖地写在旁边)。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应该从来没有跟你说过,你写的很好,和你哥哥一样好。生命的最后,我愿你永远是莎士比娅小姐。”

 

眼泪溢出眼眶,不知可笑还是可叹,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专属”读者啊,他难道以为我不知道,难道我自己就走不出去?可是…唉…在茶话会围得越来越多的圈子里,她早就知道了,她特别好,不用与别人比较的那种好

 

之后她一直写着,文字映入女儿清澈的瞳孔,传入嬉笑的交流,融进空气里,钻进书里。她渐渐遗忘了哥哥,也忘了自己莎士比娅的名字,却真正地进入了自己。她发现了针尖上闪耀的——是那么宝贵。

 

暖光照在摇椅上,毛衣针闪动,她抵达了最后的和解——自然的和不自然的各占多少也许不重要吧,只要自然的保留住可以保留的“自然”就好了——抠住自然,抠掉不适,在尽力保留住——她可以一直累积……且多年后,女孩们,男孩们,我们,很多很多人,总能将小小的自然树皮缝在一起,变成一个大罩子,然后抠进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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