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密尔弥冬少年杀人犯
*summary:阿喀琉斯第一次杀人
然而,就连我也逃不脱强有力的命运,我的死亡
将在某个拂晓,某个中午或晚上
被某人从战斗中放倒,夺抢我的性命
用离弦的箭镞或投掷的矛枪
——《伊利亚特》,阿喀琉斯在杀死吕卡昂之前所说
阿喀琉斯第一次杀人是在阿波罗的神庙中,祭司预言他未来将含有无尽的悲伤,然后走下祭坛。阿喀琉斯当时还小,却已经眼疾手快,立刻拽住他的头发,在祭司的挣扎里把他往后拖,直到他们重新站在阿波罗的神像下,而祭司软在地上,看起来比一袋葡萄大不了多少。
阿喀琉斯一字一顿地说:你凭什么预言我的未来?
不只是您的未来。祭司在他脚下,很平静地说,您的死亡也早已注定。
是吗?阿喀琉斯说。他掐住祭司的脖子,强迫他仰起头来看着自己,然后看着阿波罗高耸的塑像。神像实在太高,祭司的脖子几乎要仰成祭坛边缘一样的角度,一边看着,他一边在阿喀琉斯的手里呼吸,隔着皮肤,阿喀琉斯能感觉到他的脉搏跳动,血液奔涌。
是你预言的?还是你的神?阿喀琉斯说。
我……不明白……
阿喀琉斯放开了手,祭司踉跄着往后退。阿喀琉斯俯视着他,看着他捂着红了一片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气,神情仍旧平静,神像洒下的影子落成面纱,温柔地将他遮盖。祭司当然平静,走在地上,他便是阿波罗的代言人,命运借他之口代为转达,然后从远处编织人们的一切。执行神的意志,你当然平静,是吗?阿喀琉斯说,他三步并作两步,抄起门框上倚着的长矛,向祭司胸口掷去。祭司一动不动,任由长矛贯穿他的身体,鲜血飞溅,他慢慢地倒下去。阿喀琉斯踩住他的胸口拔出长矛,听见祭司咳嗽着吐出一句话。
什么?再说一遍!阿喀琉斯命令道,他身下的人却已经两眼上翻,坠向黑色的死亡。阿喀琉斯只隐约听到他说:……果然不错,我死在您的祭坛前。可是如果我曾有一瞬间让您满意,请您……
等普特洛克勒斯赶到,祭司已经变成两块,从中劈开,脑浆和内脏一股脑全涌出来。阿波罗富丽堂皇的神庙里,柱子直直插入天空。你为什么杀了他?他问阿喀琉斯,阿喀琉斯只是摇摇头。
确实没有区别。阿喀琉斯说。
什么?
阿喀琉斯拿着矛,一半的身体溅上血,矛的尖端也被血糊成黑色。杀死一个人和杀猪宰牛。他说。原来真的没有那么大区别。
你是来求神谕的。普特洛克勒斯说。
祭司冒犯了我。阿喀琉斯说着,横抱起祭司残破的尸体,绿色的披风混成一片昏暗。有血从他的额头流到眼角,他抬手抹掉,转过身去,从神庙里走出。普特洛克勒斯急忙赶上去,一边试着跟上阿喀琉斯,一边捡着地上洒落的碎肉和脏器,他对渗进土壤的血无计可施,只得绕着走。阿喀琉斯没有回头,嗤地一声笑出来,像是猜到普特洛克勒斯在做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多愁善感?他说,小普,他死了,就是这样。
你不能……
我不能怎么样?阿喀琉斯停下来,把尸体扔在地上,转过来面对普特洛克勒斯。他的眼睛扫过普特洛克勒斯手里的肉块,又一次露出那样平静的神情,坚硬,不可动摇,像生出他、养育他的大海一样,波涛汹涌,峭壁直指天空。普特洛克勒斯觉得冷。他握紧细碎的尸块,努力不让它们掉出来,冰凉黏腻的触感让他想哭,说不出话。半天,他还是只憋出一句:你不能。
哎,普特洛克勒斯,小普……你要哭吗?阿喀琉斯说,准备抬手去抹掉普特洛克勒斯脸上的眼泪,但是他手上满是血,蜿蜿蜒蜒流到手腕,指甲缝里都是棕色和红色。他停下了。
此后,他们做了一捧篝火,阿喀琉斯把祭司架在火上,普特洛克勒斯低下头,轻轻把落下的肉块洒进火中。尸体一点一点融化,普特洛克勒斯偷偷去看阿喀琉斯,正好阿喀琉斯也偏过头来看他,目光相接的时刻,普特洛克勒斯又一次感觉眼睛酸涩。你这样聪明,这样漂亮,这样强大。他说,一举一动柔情满溢,在对阿喀琉斯的喜爱中重新找回了声音。我也许知道你为什么困扰,可是只有死,才能真正让我们摆脱这一切。
阿喀琉斯愣一下,然后大笑出声:你是说我反而让这个祭司占了便宜?不可能。他指着祭司被焚烧的身躯,鼻头因为头发燃烧的刺鼻味道而皱起来,像在强调:他都已经死了!
死了还要怎样呢?不能对任何人产生任何影响,这就是死。阿喀琉斯说。
就是因为他死了,他才不再受命运摆布。普特洛克勒斯说。
阿喀琉斯摇摇头,金色的卷发在他肩膀上弹跳,在火光里,又被染得很红,披风上的血快速变硬变小,直到它几乎粘在他身上。阿喀琉斯扯掉披风,皱着眉头,看起来更为身体的洁净烦忧。他一边拍掉身上的血块,一边说:不对的。我确实杀了他,我主宰了他的命运。同样,我也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巨大的火焰让他看起来无限接近神明,他说的又那么轻盈,像是真的能跨越一切,走向没人能到的地方。普特洛克勒斯犹豫一下,捡起他的披风。神会发怒的。他说。
我才不怕他们的怒火。你害怕吗?
他害怕吗?
什么?
他害怕你杀了他吗?普特洛克勒斯说,把披风递到阿喀琉斯手里,阿喀琉斯没有接。他害怕死亡吗?
那有什么关系?
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普特洛克勒斯说,别逃避。
是我先问的你。说话呀,普特洛克勒斯。
阿喀琉斯试着推开普特洛克勒斯,但他的小普仍旧保持着伸出双手的姿势,手里捧着那件披风。他不害怕,是不是?他知道你没有为他带来死亡,而是为他带来平静。普特洛克勒斯说,而他的神情又平静,又哀伤。
别这么看着我。阿喀琉斯说。他已经死了,死了!死了!普特洛克勒斯看着他,叹一口气:我怀疑我们离死也不远。他说,而阿喀琉斯带着同样的怒火,赶着捂住他的嘴。我们不会,阿喀琉斯说,今天不会,明天不会,很多很多年之内都不会。
谁知道呢?普特洛克勒斯耸耸肩,然后往前走,直到他们额头与额头相碰。他轻轻抹掉阿喀琉斯额角干涸的血迹,阿喀琉斯笑一笑,顺势倒进他的怀里。他们闭眼,接吻,屏住呼吸,转身向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