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大作品(终稿)

失去光的小镇

六月份时,阳光往往开始变得慷慨。每每这时,小镇都会浸泡在金色的沙粒当中。人们出门抚摸柔软的阳光,渐渐的便也染上了阳光的柔软。小镇的脾气在七月份总能达到最温和的状态,这种时候,一切干旱带来的干渴与海中漂浮的死人散发出的恶臭都无法激怒这个小镇。

不过,今年似乎出了一些不是很对劲的状况。阳光消失了。原因很简单,天边出现了一团大得吓人的云。起初,它只是小小的一个圆盘,人们并没有过多在意它,觉得那东西估计过两天便会自己消失。然而,过了两个月,直到八月份,阳光将要收回慷慨之时,那云彩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比原先还大了数百倍,将整个半边天都严丝合缝地盖上了。人们生活在一片漆黑当中,心也渐渐被染成了黑色。一些没有儿女的人家,由两个牙齿几乎掉光的老人组成。他们的东西总是莫名其妙地失窃。有时一个银制的小镜子消失了,两个人着急一番,满屋子翻找上几个小时。但一天后,他们便什么也不记得了。时间一长,这样的现象也传播给了那些年轻人。人们相互偷窃,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偷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这样的事件因为没有白天而在一天二十四小时内一刻不停的发生。很多人们的生物钟都紊乱了。他们惶恐地猜测着白天与黑夜,企图找到一些被埋藏在黑暗当中的蛛丝马迹,直到他们发现,每到晚上十点钟左右,天边另一侧会有冰凉的月光像倒挂的水银瀑布般徐徐而上。这个发现吹走了小镇上方一些暴躁的空气。

卢筵坐在暗红色的书桌前,翻看一本早已被翻烂了的书。泛黄的纸面散发出恶臭味,纸角卷了边,一些黑色的字体悄然飘落。但这不影响他阅读。书中每个角落中的每一句话,他都早已烂熟于心。他可以随便翻到一页,看一眼那一页的第一个字,然后盯着旁边带着卡通图案的深蓝色钟表上那几根硬邦邦的黑色指针哆哆嗦嗦地转动,将整页内容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

他的孩子们都还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他们举着从另一个世界漂洋过海而来的五颜六色的玩具,整天嬉闹不停,根本没注意到那不正常的漆黑。卢筵听着外面恼人的喊叫声,便会短暂地忘记书中的内容。这使他变得异常愤怒。

“都给我安静点!”他扯着嗓子大喊一声,房间内便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小孩子们瞪着黑珍珠般的眼睛,疑惑而毫无惶恐地瞪着他,焦急地等着他摔上门的那一刻,好立马继续刚才的游戏。这么多年来,小孩子们都生活在这样的吼叫声下。他们已经变得有些怪异了。

庄稼都死光了。那些得不到阳光的可怜生物,歪歪斜斜地倒在干燥的土地上,变得像煤炭一般漆黑。饥饿像一团看不见的有毒气体一般扩散开来,小镇开始变得恐慌。人们忍受着不知何时是尽头的饥饿,每天出门去各种往日无人光临的阴暗角落,看能不能翻出一个发黑发霉的面包。又过了一个月,到了九月份,一切都失去了希望。不少人开始等死。他们用烂木头一般的字迹写好遗书,放在书桌正中央,便回去躺在床上,等着身体耗尽最后一个分子后,陷入上亿个世纪的长眠。

十一月初,食物便已经所剩无几。大海上阴风阵阵,从黑色的苦涩海水中凭空生成的风中有鱼虾腐烂的臭味。那种臭味像触手一般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里,渐渐地把人搅得心神不定。卢筵一家目前就处在这种饥寒交迫的境地里。小孩子们感受到了肚腹空空带来的无力感,终于意识到或许应该摆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他们在家中哭嚎,弄得方圆十几户人家不得安宁。卢筵拿着鞭子追着孩子们乱跑,嘴中不停地骂一些自己都不敢想象的粗鄙字眼。卢筵的妻子暗福此时便会拖着球状的肥胖身躯,用比走还慢的速度跑来。每当这时,她浑身的肉随着步伐上下起伏,活像一个笨拙的母鸡。孩子们开始笑,笑得肆无忌惮。他们嘲笑暗福的样子,说她“肥得像一头猪”,用这句话把那一天的卢筵彻底逼疯,好确保自己能玩上一整天的追逐游戏。暗福则不生气。她望着这些几年前还叫她妈妈,寻求她怀抱的小孩子,嗫嚅着些自己都听不懂的话,眼眶中有泪水打转。

十二月,人们终于再也受不了了。地上堆满了动物的尸体,花草蒸发,飘入云霄。整座小岛上已经没有除了人类之外的任何活物。食物已经完全没有了。一些角落处的石子被当做面包屑,一经人们发现便会遭到一阵哄抢。十二月十日,发生了一件或许极其可怖的事情:一群人像往常一样,看到了那满是灰色的灰尘铁屑的角落里有面包屑的轮廓。他们大声叫嚷,胡乱挥舞胳膊以阻止自己竞争对手前进的步伐。尚存体力的人抢到了,以为那所谓的面包之所以那么硬,是因为发霉的过于厉害。有些人的头被打破了,汩汩流着鲜血;有些人骨折了,倒在地上呻吟。终于,发生了踩踏事件。人们大喊着,根本听不到地上那些可怜的人的叫喊声。他们被踩破了相,被踩断了肋骨。他们的灵魂被喧闹的人群打散了,变成冰冷冷的颗粒,从那一团肉酱中撒了出来。它们隐秘在人群脚下,渐渐开始发光,腾空而起。一些人发现了这些颗粒。他们在上面摸了一把,感到一阵清凉,像拂过一汪清水。那股清辉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像几万朵玫瑰花被压缩成没有颜色的液体。有些人大口呼吸着这股香味,抢得更加凶狠。有一些老者则停下了手中的活。他们像雕塑般一动不动,虔诚地仰望着那一团耀眼的玉珠。渐渐地,死的人越来越多,气味逐渐浓烈到令人无法呼吸。一些人昏死过去,倒在那些不幸死去的小镇居民还没有发臭的尸体上。

还算清醒的卢筵赶忙跑到小镇的边缘处,去寻找住在那里的老人泛乐。泛乐是当地活得最长的老人,一百三十五岁的年纪把世间所有事物的真相都告诉他了。而就在这所有事物将要尽数消失之时,命运依旧不让他安宁。他坐在轮椅上,被小心翼翼地推到了那一大团恐怖的肉泥面前。

“您看看,这可咋办啊?”卢筵急躁不安地说,脸上的通红不知是从家带来的,还是面前血迹的反射。

泛乐费力地掀开眼皮,露出早已混浊的瞳孔。他从四十年前就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在他眼中,一切都是几大团色彩的随即组合。他看到面前一望无际的红色,闻到了不同于这几个月来闻到过的恶臭味道的浓郁香味,猜出了发生的事情。

“随他去吧。”他用沙哑的嗓音低吟到,“所资匮乏之时,生灵必然锐减。此乃自然法则。随他去吧,随他去吧……”

这句话将围在周边的观众打发走了。人们吵吵嚷嚷,持有不同观点的人找到了一点共鸣。卢筵将泛乐推回海岛的边缘。几个卫生管理人员,驾驶着铲车,来回七十多次才清理掉尸体。清理过程中,有人提议将尸体在那里放几天,以驱散腐臭味,但都遭到了拒绝。的确,那座肉山实在有些骇人。

第二天,尸体被清理干净了。那些血迹也跟随着尸体,顺着路面的缝隙流入大海,潜入海底最深处。

第三天,除了泛乐之外,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件事了。人们像往日一般生活,继续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而海滩上的泛乐和他的助手,正在腐臭与垃圾的包围中,商量一些蛮有用的事情。

“你记得不记得,天上出现这乌云的前两天,有一阵微小的地震。”泛乐仰头靠在轮椅椅背上,眼睛看向天空中那一片漆黑。助手弓弓腰表示赞同。

两人一阵沉默。

“人们不团结啊。”泛乐向后仰着靠在轮椅椅背上,闭着眼睛,发出长长的叹气,“他们根本不管别人。”

“是,是。”助手微微弓着腰,轻声说道,“大家不团结……的确,您说这世道……唉……”

两个人沉默了几个小时。泛乐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盯着远方漆黑已久的海面。他似乎是睡着了。助手弓着腰,闭着眼睛,随着泛乐一同开始了短暂的梦。空气中的腐臭凝结成固体,从海面上飘来的动物尸体在脚边堆成小山。凉风在空中旋成涡,水银瀑布在遥远的海面上缓缓升起。夜幕将要降临。

“犒劳一下人们吧。”泛乐突然说道,“为了他们这些天来在痛苦中努力地存活。”

“没错。”助手装作思索片刻,“这样肯定有用。肯定有用……”

一月一日,人们将要举行一场宴会。从十二月十五日到十二月二十五日,人们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举行什么活动,由最后统计决定。

这个消息在群众中掀起一股热风。人们争先恐后地将一封封将要烂掉的信塞进信箱,箱子每一小时便要清空一次。绝大部分人都写了上百封信,提了将近一千个建议。剩下的人则认为这毫无意义,便干脆一封不投,只等最后参与一下。这期间,差点又一次发生踩踏事件,但这回被泛乐控制住了。他用喇叭声嘶力竭地吼叫,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子,把人们吓得不敢动弹。人群自动疏散了,但信件一点没少。直到最后,助手将最后一箱信件搬入房间后,泛乐和他的轮椅已经近乎没有容身之地了。

“一共三百万封信。”助手略带骄傲地说。

“好。挺好。大家热情高涨,多团结。真好。”泛乐微微笑着,灰色的瞳孔渗出一丝深黑色。

另一边的卢筵正在强行让那些刚刚结束了写信热潮的,依旧兴奋的孩子们安静下来。他拿着鞭子发狂地抽打他们,只因为他们在房间里大喊大叫,一刻都不消停。暗福像往常一样,保护孩子,遭受辱骂,满眼泪水。这一次,小孩子们终于意识到父亲没有在跟他们闹着玩。他们的后背布满了鲜红色的印记,已经渐渐直不起腰来。为了躲避这种痛苦,他们只好赶忙跑到大街上。卢筵在后面追赶,疯狂地挥舞鞭子,想吓得他们停下脚步。但天太黑了。他们拐进了附近一条隐秘在黑暗中的小巷,甩开了卢筵。外面的吵嚷声渐渐平息,就像一碗热汤逐渐变凉。在寂静无人的小巷子里,风停止了活动。腐臭味吹不到这片地方。身后的入口方向是纯粹的黑色,前面则有一丝灯光的迹象。

两个小孩子在完全看不见的黑暗当中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用手触碰着略带湿润的墙壁。地面粗糙不平,像在泥土上行走。墙的右侧飘着一个小店铺,里面散发出玫瑰花的清香。

店主是一个年龄很大的老人,白胡子几乎遮盖了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只留下一双紧闭的眼睛。他坐在纤尘不染的店铺当中,头后仰着靠在椅背上沉睡着。屋内黑着灯,却能看见靠着棕色木头墙壁的那一大堆物件。那里有一个二十几层的巨大书架,除了最底部的三排摆放着书本之外,其它的都是一些不明所以的东西。有停止转动的钟表,占去七排位置的八音盒,和畏缩在角落里的几瓶清水。所有东西都静止不动,仿佛这个渺小的店铺已有千年不曾醒来。

两个小孩走进门内的那一刻,一切都被唤醒了。钟表开始转动,八音盒一齐自动打开,节奏舒缓,有种天外来音的奇异感受。老人睁开眼睛,一股明亮的深蓝色浪潮从他眼中涌出。

“我们没有钱。”小孩子们调皮的嗓音使那老人笑了起来。

“没有钱就不能买东西喽!”老人的嗓音沙哑,声音轻飘飘如一团气体。

“那我们能干啥啊!”

“老天爷没有告诉我你们还能做什么……但你们还要活将近一百年呢。应该会有一天能干点什么的。”老人回答道,收起了笑容,露出一脸忧愁,“但不好说。我可以带你们去玩,除非你们肯付出一些代价。”

“去哪里玩啊?”

“去天的最高处玩。”老人突然用洪亮的嗓音说道,“然后,葬身于云层。死亡,这就是代价。”

两个小孩子思索了一会。死亡是极其可怖之事,但也是件新鲜事。他们点了点头。

音乐声逐渐变得响亮。房子开始液化,架子逐渐变成没有颜色的液体。八音盒轻轻飘落,融进液体,一股极其浓烈的玫瑰花香飘来。几缕凭空而生的阳光照进店铺。

小孩子们并不害怕。他们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但无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阵极其强烈的光爆发而出。在寂静中,他们飘向天空。

第二天早上,传来了两个小孩子失踪的消息。

“少了两个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估计掉海里了吧?真是,现在的小孩子一点都不让大人安心。该好好管教管教了。”

人们热烈地讨论着这件事情,用惋惜的神情安慰卢筵一家。暗福整日将自己关在卧室中哭泣,那哭泣声隔着门听起来像是锯子对木头的砍伐发出的声音。卢筵起初很可怜她,每天去敲那扇锁死的破烂木门。但后来,他萌生了一个念头:或许她死了也好。死了,便有东西吃了。但他实在受不了她那一刻不停的哭声,他不明白为什么她拥有无限的泪水,好像可以为世间万物悲鸣。

几天后,他忘记了自己曾经拥有过两个孩子。这样一来,哭声便显得没有道理起来。他愤怒地将门一脚踹开,却发觉那里躺着一具巨大的尸体。尸体的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手环死死嵌入膨胀起来的肉体当中。她的脸上依旧满是哀伤,为她素来的伤感贴了一个标签。旁边有一个黑色的,沾满灰尘的破旧收音机,循环播放着那吵得卢筵不得安宁的哭声。

卢筵呆立在原地。他料到过暗福会自杀,也做了心理准备。但是事情真的发生了,他也还是无法淡定。十二月二十六日,尸体被一辆长三十米的大货车运走,滚落海底。十二月二十七日,卢筵下定决心一生不娶,坚守初心。十二月二十八日,卢筵将暗福忘记。只是悲痛之情没有随之飘走,因为自此他又孤身一人了。人类的原始欲望鼓励他找到新欢,但年龄早已经变成一道厚厚的墙壁,挡住了一切光芒。他变得颓废,整天坐在书桌前读那本被翻烂了的书,想象自己仗剑行天下的样子。累了,便在桌子上趴着睡上一觉。十二月二十九日到三十日的那个晚上,孩子们和暗福的卧室无声无息地液化了。那一大滩液体或顺着地缝流入海洋,或原地蒸发后隐入云霄。三十日早晨,他在书桌前,开始把那本书读第四百三十七遍。身后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那份记忆飘散了,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去向。

一月一日早晨,泛乐和助手终于核对完了所有信件。这些信件中多是一些荒诞的要求。一个公认的好孩子想要从天而降的糖果,一些听力渐渐消失的老人要听没有声音的音乐。但他们一一考虑了。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在短短六天内数完三百万封信的,六天的不眠夜使得两个人在安排完活动后倒头就睡。他们选择了举行一场音乐盛会,由几个自愿报名的人在十字路口正中央演奏。

那天早上,人们热情高涨地挤在舞台周围,听着难以入耳的嘈杂音乐,拍手叫好。大部分人并没有享受到快乐,只是这样的活动的确短暂地把人心收拢在了一起。人们心情舒畅地喝着从大海中盛来的,经过几十次过滤的浑水,好像自己正过着富足的日子。卢筵被夹在人群中,心情略有好转。在他的记忆中,自己是个从来没有人喜欢的人,孤身一人活了已经有四十多年。而如今,有人给他唱歌听,那可是一件值得骄傲一阵子的事情。他逐渐变得兴奋,随着音乐的节奏挥舞双臂,精神得到了麻痹。他感觉身边的一切人都变得亲切起来。

只是这种亲切感并没有持续多久。回到家后,他发现生活还是那个样子,自己还是一事无成。每个人都有相似的感受。他们开始觉得没有希望,好像自己活着就是一个错误。“上天不小心把我扔到了人间。”每个人都这样想,一股自杀的风气正在酝酿。

一月十三号时,食物和水都用完了。人们不得不一刻不停地举行音乐盛会,只有在那种情况下,人们才能喝得下充满恶臭的浊水。而就在那一天的音乐盛会正在举行之时,一艘船的到来打破了宁静。那船通身雪白色,所驶过的地方,垃圾与尸体自动避开,剩下难得一见的清水。船上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人,穿着西装,眉毛浅浅的,金丝的圆眼镜盖住了他身体上唯一一个不圆的地方。这是来自地平线那一侧的一个大城市的人。他们不知是因为什么而来,但看起来他们发现这地方正在面临一些困难,想要施以援手。偌大的轮船将小镇最大的商场都衬得渺小,它的洁白与散发出的浓烈香水味使人不敢相信这是人间的造物。船上剩下的人跟着领头的圆滚男人下了船,在穿下站成方形队列。他们在漆黑中一动不动,像一群灰白色的墓碑。小镇居民们围在他们身边小声嘀咕,竭力用自己人生前几十年的见识判断出这些人的来历。

“我们,来自于远方。具体从哪里来,这不重要。看起来你们遇到了什么困难,是吗?”

人群一阵骚动。人们大多皱着眉头,面面相觑。他们不敢相信这长相不善的人能安什么好心,又不敢主动拒绝,只能寄希望于别人相同的观点。

“没错。些许困难当头,生活实在是有些艰苦了。这些天来,他们都累坏了,也饿坏了,渴坏了。我是说,如果您有什么办法,那么请您说出来。我们自行判断是否可行。”

无需回头,便知道这沉稳沙哑的声音是泛乐的。连续十几天的睡眠使他攒回了先前失去的所有精力,如今的他正用混浊而透露严肃的眼神盯着那群天外来客。

“我们要带你们去小岛外面的世界。只能去一个人。”

人群又出现一阵骚动。

“去哪里?”

“去那片云层上面。”圆滚的男人指着头顶上方的那一大片隐约可见的灰色轮廓,“那里有你们想要的。但听好了,只能去一个人。”

“一个人也不能去!”泛乐突然大声说道。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啊?那片温柔的禁忌之地,它把人们勾引去,蚕食殆尽。那里很美,但会使人丧命的!”泛乐转身看向群众。人群中回应出一阵赞叹声,他们惊叹于这比他们大一百多岁的老人的广博学识。

传说中,在天的最高处,那里的一切事物都被阳光烘烤成了液体,连时间也是黏糊糊的。那是一片充满幻觉的地方,去那里的人都会认为自己来到了无忧无虑的天堂。但没几个人回来过。那些人隐入海底,前去填补地球的伤疤。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向。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圆滚的男人继续说着。他的眼睛逐渐变得细小,露出令人望而生畏的邪恶神情,“这样吧,我们用抽签的方式决定,谁是那个能跟我去天边游玩的人。抽签规则,就是一共三千个数字。我们先随机抽一个数,然后每人从三千个数中抽取一个数,数字不重复。谁抽到了这个数,谁就跟着我走。”

这回,不知为什么泛乐并没有出手阻止。一个雪白色的陶瓷缸中被满满地塞下几千张小纸条,就像前些天信箱中的信封。那个代表死亡的数字是两千一百七十二。抽签的过程中很多人都晕倒了。没有轮到抽签的人跪在地上紧张地祈祷,希望自己依旧能安稳地活着。泛乐由于年龄过大,就不参与抽签环节了。但他的助手还需要抽签。他带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哆哆嗦嗦地站在泛乐身边。

“我可能得守护您。”他难以抑制声音的颤抖。

“我明白。如果你抽中了数字,那么早去早回。”

“我是说,我可能一刻也不能离开您。我是……”

“去吧。”泛乐摆了摆手,“愿赌服输。人生总要有那么几次磨难的。我那么说不过是吓唬吓唬人,毕竟危险当然存在,去了就代表有回不来的可能性。但看那帮人的样子,只要他们不存心害你,估计也没什么问题。”

就在说这话的时候,人群中出现一阵喧闹。助手带着颤抖长长呼出一口气,喜悦的眼泪溢出眼眶。泛乐向人群看去,原先那些跪着祈祷的人躺倒在了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地深呼吸,全然不顾空气中的腐臭味。还有一些人互相搀扶着,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神情。人群的正中央处,站着一个如古希腊雕塑一般一动不动的人,面色白得骇人。他手里捏着那张用漂亮的花体印刷而成的,带有2172字样的纸条,恐惧让他连哆嗦都忘记了。他只是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嘴唇微微张开,黯淡无光的眼睛平视远方漆黑海面上的某一个点。那人就是卢筵,一个孤单了四十多年的人,谁也没想到他得到的第一份关爱竟来自死神。

“出发时间在凌晨五点左右。”圆滚的男人用幸灾乐祸的声音说道,“那时,水银瀑布还未消失,上去后又能看到日出。那里的日出美得令人窒息。”

但这些话并没有传入卢筵的双耳。从他抽到签,到人群散去,再到水银瀑布升起,最后到它将要落下,雪白色的船前来执行任务,这期间他一动不动。他不想动,好像动一下,便有一些事物要因此消散。轮船像一块蛋糕一般干净明亮,船员们搀扶着卢筵上了轮船。

他被安排到了一个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双人床大小的单人床,雪白的被罩上印着大城市才有的高科技物品。亮棕色的墙壁上挂着某场音乐会的一帧图像,头顶一个黄色的温馨的灯。卢筵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能感觉到船正在向前行驶,有规律的浪打在船身上,啪的一声,像一个人轻轻地敲着鼓。门外有人在说话,用的是不知哪个地方的语言。

船平稳地向前挪移,他感受不到一丝颠簸。这使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带到了海上,直到他感觉到船正在向上漂浮。他想打开卧室门,走到外面去一探究竟。但他又不敢这么干,生怕会因此出了问题。于是他只好干坐在床上,焦虑地抖着腿,紧张地等待接下来的一切消息。

船停止了上升。突然的一下颠簸把他吓了一跳。门外响起嘈杂的声音,船员们来到卢筵的卧室门口,打开了那扇深蓝色的门。他们看见依旧一动不动的卢筵,不约而同地叹息了一声。卢筵只好被众人搀扶着来到甲板上。

他们来到一片海面上。站立在水面上的感觉并没有使他感到怪异。他感到双脚进入水中的那一刻,一切纷乱都安稳了下来。船员们像远方指了指。

天空是深紫色的,有隐约的金黄。海水是深蓝色的光。脚底有交错着流动的水流,有一些轮廓像是丝线的物质正在水中游走,带起万花筒般的鳞光,如同幻觉。极深处隐约可见一些房屋状的东西,在颤动的水中变了形。抬起头来,他看到那个消失了几个月的太阳,它巨大的身躯正努力穿越狭小的地平线,它与生俱来的光辉霎时间填满了整个天空。金光在微风中飘动,他突然闻到一股玫瑰花的香气。

“有些香味。”他小声地说。

“没错,有些香味。”身后传来圆滚男人的声音,“香味是从海水中生长出来的。”

他们向下潜去。周围开始变得寂静无声。一些水流顺着卢筵的指缝划过,一阵阵清凉感出现。他感到有些记忆在轻轻地触碰他。有三股水流一直在他身边环绕,像围绕恒星运转的行星。它们散发出浓郁的玫瑰花香。卢筵并不伸手驱赶这些水流,他急需这样的清香来驱散已经深入大脑的腐臭味。他们很快便来到了海底。这里光芒依旧不减,四周游动着近乎透明的鱼。阳光穿透海水,绿色的光柱插入海底的那一团尘埃当中。卢筵注意到边上有两个卧室。

记忆如同导通的电流一般猛然涌回他的大脑。他感到内心一阵猛烈的颤动。

“这些卧室我认得。”他浑身颤抖着说,手指着那两个卧室。他看到其中一个卧室里有一台收音机。

“你当然认得。”圆滚男人用略带轻蔑的语气说道,“你本就不该忘记。”

卢筵看向四周。海水一望无边,光柱形成森林。一些缓缓飘落的青绿色碎片像是树木的落叶。海底有上下浮动的清辉,像一大团烟尘。烟尘上面漂浮着几千个木屋,向某个方向缓缓飘动。他看到其中有一个飘动的小店铺。几根光柱穿它而过。柜台后面有一团模糊的明亮蓝色。它身后有数不清的钟表和八音盒。

他向小店铺游去。玫瑰花香越来越浓烈,卢筵感到呼吸有些困难。他感觉那香味可能是从小店铺中飘出来的。店铺的墙壁像海草一般在水中飘动。走进店铺的那一刻,音乐如同一股猛烈的浪潮般涌来。水流静止,人们纷纷停止活动。这音乐将一切都固定住了。卢筵的心也停止了跳动,他身上的每一个器官都停止了四十多年的运作,虔诚地欣赏神圣的音乐。

他开始变得透明。船员们在身后凭空消失,无数个消失的人们在他周围聚集。他看到了暗福和两个孩子。

“在有光的地方好好地生活吧。”圆滚男人拍着他即将消失的肩膀,“再见。”说罢,他转身飘回了海面,乘船离去了。

遥远的地面上,卢筵的房子在一个晚上悄无声息的融化了。人们照旧对这事毫无印象,他们为卢筵的消失感到恐慌,恐慌逐渐被忘却。只有泛乐记住了卢筵的消失,在他消失后的那一年里,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抬头看向天空中的那一大片云彩。

冬去春来,经过了毫无波澜的夏天与秋天后,在第二年二月一日的早上,他的助手像小镇上的其他人一样死去,身体里漂出清辉。他眼睛突然清楚了起来。他看到了从助手身体里缓缓飘上天空的颗粒,闻到了清香,大脑中沉积的珊瑚突然融合在一起。他猛然意识到,正在摧残这个小镇的不是一片云,而是无数死人身体里飘散出的清辉。一瞬间,远方倒流的水银瀑布,天空中从不消失的云层,海面的腐臭,以及他人生一百三十六年犯过的所有错误,全都被他想通了。

二月二日早上,人们发现他在海滩上带着痛哭的表情死去。二月三日,一场大地震带走了这个小岛,一股强大的水流将所有的尸体都带向远方。

几百年后,另一个小岛上出现了一片大云彩。对此,那座小岛上的人们惊恐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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