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

 

01

头疼得炸裂,先前大概是被打晕了。他想摸摸头上有没有伤口,却发现胳膊被绳索束缚着,无力地抬了一下又放下。他勉强睁开被血糊着的眼睛,惊心动魄的红就弥漫到黑暗中,浮现出远处的两个人影。

绳索勒得他快不能呼吸,声音也嘶哑:放开我!你们是谁?咳咳……”

他看不太清,只发觉自己处于一个废弃仓库中,他的叫喊声像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山谷,暗示着这地方极为偏僻,屁股下木质的椅子随着他的颤抖发出不堪一击的吱呀声。

人影走近,是一男一女。

女孩看着他,似乎声音中也略带惊恐:哥,谢谢你只是你怎么下这么重手,我是只想报复他一下。

椅子上的男人汗毛全部竖了起来,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言言,注意安全,有需要随时叫我。被叫哥的男人缓缓开口,眼神还在不住打量着他。

江之言在她哥刚转身后就变了脸,仿佛害怕和柔弱的神色从没出现在她脸上过。

男人环顾四周,脸色大变,怎么会是这?

那是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了。

地上的黏腻、墙壁上的锈迹、昏暗的灯泡全都历历在目。头上的伤疤似乎又疼起来了。

求求你,求你放过我我当时不懂事,对不起对不起…”

他仰头和她对视,涕泗流涟,又被她眼里的冰冷吓得低下头去。

你狼狈的样子真好笑。你知道你毁了我的一生吗?吐出一句很老套的控诉,江之言的思绪却有些恍惚,她好像回到了办公室中央,白昼灯闪得她头晕,在班主任的注视下哭泣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过放心,我没想真的杀你。

男人眼里又迸发出希望的光芒,血液重新开始流动,力气渐渐恢复:真的对不起,谢谢你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会…”

话还没说完,腹部突然一凉,不知何时出现的匕首缓慢搅动着他的肠子,痛感一路蔓延到大脑。

面容姣好的女孩就这样冷漠地玩弄着手中的匕首,丝毫不顾溅到身上的血。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不对,就算道歉了你也不会真心悔改,你这种烂到骨子里的人就该去死。

男人嘴巴大张,腹部鲜血淋漓,裤子已经洇湿。

女孩惊恐地捂嘴颤抖:“哥!”

 

 

02

哥闯祸了。

在拘留所里颓废地坐着,匆匆赶来的江之言一怔。

随即她一把抱住江之行,大喊:不关我哥的事!人是我捅的!

警察迅速将她扣住,带至审讯室。

那晚已经快十一点了哥还要出门,他脸色阴沉得可怕,我就知道他肯定要去帮王哥。

王哥是谁?

王哥是这片的头儿,我哥不想走学习的路,很久前便跟了王哥混社会,大概是打劫那一类的活儿,我劝了他好久,他却根本不肯走正道。

我实在担心,就偷偷拿上我哥常用的匕首跟了出去结果正好看到哥被打的倒地不起,我一下就急了,就就拿着匕首朝打他的人挥舞,谁知他丝毫不怕,一下就撞刀子上了。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当时又怕又慌…”

但是这一切都跟我哥没关系!你们快放开他。眼泪齐刷刷地流了两行。

 

邵乔皱眉,逻辑有点不对。

江之行去打群架会落下常用的匕首吗?为什么要留在家里让年少的妹妹拿到呢?

他直视着这位年轻女孩的眼睛,她却用眼泪回避了对视。

推门进来的警察报告:匕首上的指纹和江之言的吻合。

眼看身边的同伴要拍板定案,邵乔抬手示意停,说要再回现场看看。

 

事故发生在斜斛路一条隐蔽的小巷。

经调查主要是由于该地附近的两个帮派之间起了矛盾,两方各不甘示弱,在4.27晚十一点左右约架斗殴。据周边居民反应,双方打得相当激烈,存在扰民情况。

其中无死亡情况,重伤3人,轻伤10人。

意想不到的是,江之言闹得沸沸扬扬的捅人案的伤者张军不过落得个轻伤。

 

跟着的同伴不满:那小姑娘都没成年,早就定了拘留个几天多简单。

邵乔没回答,直觉告诉他江之言在替她哥顶罪。

又发现了新证据!好像是有人匿名送来的。

是一只耳钉。

经检测,上面的指纹正是张军的,而耳钉另一只却戴在江之行的耳朵上。

邵乔此刻头脑无比清醒,对了,如果江之行是被打倒的人,那么他在失去重心的瞬间会抓住的只会是对方的物品,自己的耳钉怎么会被扯下来?只有一种可能,是张军在被江之行持刀时慌乱中拽掉了他的耳钉。

把兄妹俩分开单独审讯,果然只使用了一点手段就让江之行招供了。

张军确实是江之行刺伤的,而江之言则是因为兄妹情感深厚执意要替哥哥挡罪。

 

老警察拍着邵乔的肩膀笑道:可以啊你小子,转到刑侦部门指日可待啊。

邵乔眉头舒展,但心中总觉还有些不对劲,只是因为兄妹情深吗?

这位年轻气盛的警察真的在不久后成为了刑警。

 

 

03

眼泪汪汪的妹低头啜泣:怎么办哥,还是被发现了,都怪我做的不够好。

江之行本能地想抬起手抚摸妹妹的发顶,却发现已经和妹隔了一道玻璃。憔悴的眼睛罕见地失了神。

言言别哭了,本来我就不同意你这样做,多危险……怪我对你起了疑心,现在哥都明白了。

放心,他们不能把未成年怎么样,等哥半个月就出来了。乖,照顾好自己。

江之言依依不舍地离开,转头的瞬间却松了口气。

还好他相信了。

……

昏暗的卧室,江之言没开灯,靠墙坐在地板上。

日历上被圈画的一片狼藉,她知道今天就是哥出来的日子。这半个月她自由又随性,早上蹬单车去上学,路过包子铺买个早饭,回家就眯着眼感受凉凉的晚风。此刻她却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也摸不清在想什么。

咔嗒一声,门锁开了。

女孩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但很快深呼吸,换上一副欣喜而期待的笑脸。

她又变成了平时那个温顺的好妹妹。

哥!

 

有什么东西在推搡中被打碎了,清脆刺耳,颤动的余韵中糅杂着突兀的、清晰的涎水交换声和喘息声。百叶窗上落下两人的剪影,逐渐交织,错落,缱绻。

可当那只布着刺眼伤疤的手想要更进一步时,那女孩却显出极害怕的神色,用极大的力气挣脱开,踉跄着后退、摇头。

努力平复了几下呼吸,眼睫颤抖着:哥,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那晚发生的事,我我好怕。

哥,能不能帮我杀了他啊。

闭眼,泪如设想般流下。我恨他,我对他恨之入骨。我的这辈子都被他毁了!他的三年是我的1159天,每天我都活在折磨里,哪怕是面对你我都做不到不紧张。白天我没办法正常和同学交流,夜晚我不是失眠就是噩梦,梦的内容是他的笑声、我的衣物、镜子里的裸体和人头攒动的办公室。哥,我真的,真的好痛苦。

我不再渴望得到什么救赎,只要让我亲手复仇就好。

最后一个尾音被艰难地吐出,她抽离出来,想,声音应该再哽咽些。

好,但无论如何我都爱你。

成功了吗?

 

 

04

死者名叫吴朗宇,男,17岁,生前为C市某重点高中学生。20211030日早上七点半左右被一流浪汉发现死亡于C市芜兰区斜斛路2901层废弃仓库,死亡时间为案发前8小时内,死因为腹部中刀而导致的失血过多及腹腔内重要器官损伤,经确认为谋杀。经法医检验,死者头部曾遭受钝器打击,躯干有多处软组织挫伤,但均不是致命伤。有绳索捆绑及面部被胶带粘贴的痕迹,怀疑死者生前曾被劫持及拘禁。凶器应该为匕首一类的锐器。该仓库应为第一现场。

现场勘验的结果显示,仓库地面检测到死者皮屑及血迹,怀疑为死者生前被拖拽至仓库正中央并捆绑在椅子上。该仓库前身所属一家烟草公司,承担仓储功能,经20世纪初公司搬迁至今处于荒废状态。案发时仓库门窗大开,或许是考虑到该仓库地理位置偏僻,凶手并未对尸体进行藏尸抛尸等,但同时不可忽略凶手展示尸体的心理。

值得注意的是尸体双手被反剪在椅背后,而绳索以双布林结的形式捆绑,很难挣脱。邵乔思索着,这样专业的绳结,凶手要么受过专业训练,要么这是一场精心策划过的谋杀。

作案手法比较常见,但利器插入死者腹部的深度和搅动造成的伤口面积都宣泄着凶手对他浓浓的恨意。打量着吴朗宇的脸,眼睛瞪得浑圆,因痛苦而大张着嘴,悔意和震惊交杂在他微微发白僵硬的脸上。

 

经走访,外人出乎意料地是对吴朗宇评价的很一致:极好的一个孩子。高中担任班长,与同学关系融洽,心地善良,待人热情,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优良,几乎从未与任何人结仇。听说此事后为他悲叹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邵乔喝了口茶,性格好,社会关系简单,仇杀的几率似乎很小。

死者父母离异,从小学起随母亲一起生活,家境普通。吴朗宇母亲听闻死讯后哭得不能自已,重复着叫喊他的名字。而疑点是邻居却反应经常听到母亲对他的打骂声和哭声,但因为持续时间不长也无人去劝阻。随后调查发现吴朗宇的母亲对他寄予厚望,管教极为严格,平时会因为成绩下滑而严厉训斥甚至动手打他。

严格的母亲。邵乔思索,这倒是离婚后常出现的家长,为了证明自己而严格要求孩子。吴朗宇生前一定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会选择通过其他途径发泄吗?尸检报告没有显示吴朗宇有自残痕迹,那么在他成长经历中一定隐瞒了什么事。

 

他毕竟还处于学生时代,邵乔边想边翻阅着吴朗宇初中到高中的同学名单,却动作一滞,他意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江之言。

大概是一年前的事了,他还没有转到刑侦部门前,那个替哥认罪的疑点重重的女孩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中,拙劣的演技,匿名的证据。

眉头久久皱着,他总觉得这案子和江之行脱不了关系。

 

他独自前往江之行和吴朗宇就读的初中,询问他们曾经的班主任。那是个头发微白、表情严肃的中年女人,名叫张广泽。

问起吴朗宇,张老师露出略带自豪的神情,说他当年可是给学校挣了不少光,进而又转为悲痛,叹气:多好的孩子啊…”

您对江之言还有印象吗?

女人瞬间脸色大变,眼神中显而易见的慌乱。

她?有点没印象了,应该成绩一般又比较内向吧。这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我们怀疑江之言和吴朗宇被谋杀一案有关系,您如果知道什么重要线索请务必如实告知。

张广泽面如土色,吞吞吐吐着似乎在犹豫。

当年确实有件事,但和我真的没关系,吴朗宇这孩子…”

 

 

05

当年我还算年轻,正赶上评优秀教师的时候,你说说,就发生了这事。

那天早上我刚到学校打算开电脑,江之言和她父母就闯进办公室到我跟前来,还没开口就哭个不停。

我赶紧问她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吗?她就点头,呜咽着说不出来话。

我又问她父母到底怎么了,结果她妈居然说昨天凌晨吴朗宇绑架之言到一个仓库并强暴了她。我大吃一惊,反复向她确认,又把吴朗宇和他母亲叫到了办公室来。

要知道吴朗宇不仅是班长平时性格也很好,这孩子有光明的未来啊,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他妈态度倒是很好,一边给了吴朗宇几个巴掌一边点头哈腰跟江之言爸妈赔礼道歉。她爸妈不肯依啊,这哪是赔礼道歉能解决的事,嚷嚷着要报警。

唉,我承认有我的错,要是警察介入,都知道在我的班上发生了这种事,优秀教师肯定是评不了了。我就给拦下来了,但我也是为了这小姑娘好啊,我就跟她父母说先别报警,小姑娘家家的要是这种事被传出去以后还怎么活啊。

她父母果然犹豫了,要是报警了人尽皆知,不报警我们谁也不传出去,肯定要选后者啊,他们最终还是接受了吴朗宇母亲的赔偿。

 

后来我又和吴朗宇妈妈沟通,我问这孩子那天到底怎么了。他妈也很愧疚,说都是她自己不好,管他管太严了总给他太多压力,那晚他跟他妈大吵了一架,两人甚至还动起手来。吴朗宇被他妈推了一把头磕在桌子上,就跑出家门去了。之后正好遇见了江之言,就拿她发泄了情绪

唉,要我说吴朗宇这孩子本性也不坏

我那时哪能想到吴朗宇会被杀了,但这事你们快去查查江之言吧。

仓库地址你还记得吗?

就是吴朗宇死的那个地儿啊!

邵乔听完张广泽的陈述只觉得大为震惊,相同的仓库、仇杀,基本可以确定了。

 

 

06

江之言和江之行似乎销声匿迹了。

破门而入时,二人的住所里狼藉一片,应该是带走了所有钱财和生活用品。

同样要找到江之行,死者身型高大,一个女生要想击倒并绑架十分困难,因此推测有她还有帮凶,而最可疑的就是江之行。

去江之言的学校,发现她已经在十几天前就再也没来过学校。14天前,正好是1030日。

由于张澜泽的隐瞒导致先前几乎没有关注过江家兄妹,这给了他们充足的时间逃跑,二人如同凭空消失一般。

发布完通缉令,邵乔头疼得很,太阳穴突突的。他心头的异样还没有消散,他还要继续调查兄妹俩家里。

精美相框裱起的合照,对外明晃晃地宣示着二人的要好。

邵乔沉默着思索一个问题:兄妹之间的感情好到什么地步才算正常。正常的妹妹,会只身一人去派出所替哥哥揽下故意伤害的罪名吗?正常的哥哥,会帮妹妹谋杀多年的仇人吗?

 

邵警官,调到了小区内近一个月的监控。

邵乔起身前往监控室,只看见相拥着亲吻的二人身影出现在画面上,侧脸能清晰的辨认出来,正是江家兄妹。

兄妹?他又一次回想起江之行看江之言的眼神。

恐怕现在应该叫他们恋人了吧。

尘埃落定之前,紧张的气氛随着案情的推进弥漫在每个人之间。

 

 

07

那晚,江之言杀了吴朗宇后就立刻哭着喊哥,月色把她的脸庞映照得惨白。

江之行被眼前的凄惨景象吓了一跳。

我没想杀他!可他还提起那晚的事,说他录了像拍了照片要来威胁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就下了重手。

哥,哥,你要帮我,我不想坐牢。她死死抓着江之行的胳膊,浑身颤抖。

江之言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紧攥着的,沾满那人肮脏的血的匕首,忍不住尖叫起来,松手,匕首的一声掉到地上。

江之行看着他妹妹、他恋人的脸,此时正因为恐惧而有些扭曲,眼泪在脸上画出不成形的图案。

我会帮你,言言,别怕。

但在血指纹真真切切地印在光亮如镜面的刀上后,江之言却趁江之行不注意,将两把匕首掉了个包。

见江之行望着尸体犹豫,她扯了扯哥的袖子,小声说:哥,咱们快逃吧,先别管尸体了,反正这里这么偏僻。

二人向外走去。

只有江之言自己清楚,她不是为了逃跑,她只是想让吴朗宇一辈子都待在这个承载了太多伤痕和眼泪的仓库里,忍受着永无止境的恐惧和后悔,哪怕他已经开始变得僵硬。

 

谁也没想到,有人又一次趁着深的可怕的夜色潜入了仓库,吱呀作响的地窖门被撬起,只听到什么东西坠落的一声闷响。

 

 

08

谁也没想到还没传来任何关于两人的消息前,物证先来了。

警方调查了曾经在烟草仓库工作的退休工人,意外得知仓库隐蔽处竟有一个地窖。

警方迅速赶到现场,撬开与周围地面融合的极好的地窖门,灰尘弥漫而出,呛得所有人都咳嗽了几声。

静静躺在地窖深处的,是一把沾血的匕首。

血迹已经陈旧干涸,检测到的是江之行的指纹和吴朗宇的血迹。仅此而已,再无第三人的痕迹。

这几乎是关键性证据,警局上下都十分激动。

 

 

09

老房子里,江之行的手机被摔在地上,屏幕上是一则头条新闻,醒目的标题《吴朗宇案 凶器》占据了几乎半个屏幕。他带着怒气咄咄逼人道:怎么回事?!我们不是把那把刀随身带走了吗?为什么现在会被警察找到?

江之言失策了,她没想到匕首被发现的速度居然比找到江之行还要快。

事已至此,她还能怎么办呢。

因为我把它留在了现场。

江之行一下就明白了,什么胆小怕事的妹妹,什么替他顶罪的妹妹,都是江之言装的。

他抬起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手劲不小,江之言踉跄着后退几步,却再没有在脸上显出脆弱的神色,有的只是平静。

江之行发了疯一般,去寻那把被包裹的严丝合缝的匕首,扯掉所有塑料,露出的刀面洁净如湖面,一丝血迹、一个指纹都没有。

他的五官扭曲着,喘着粗气,一把拿起那闪着寒光的刀架住江之言的脖子。

哥,不想听我说完吗?

面孔的平静下是慌乱的内心,不要,她不能让这一切都白费,内心只好祈求着警方快点到来。

其实我真的很爱你,但那只是兄妹之间的亲情,你懂吗?无数个夜晚你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抚我,我都没有忘记。你先前就瞒着我把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揍了一顿,但那天我就在旁边全部都看到了。

江之言看到他脸色柔和了一些,又张口:我很感谢你,你是这世上我最能依靠的人。

警笛声突然大作,随着警车的距离拉近越来越刺耳。

江之言在听到的一瞬间松了口气,脸色又阴沉下来:但当你向我表明心意的那一刻,我们就再也回不去从前了。现在你也清楚了,一切都是我策划的。我演的不错吧?要知道不是谁都能演好妹妹和情人的。

江之行被激怒一般,刀刃陷进皮肤几厘米,渗出可怖的血珠。

不许动,警察!全副武装的警察破门而入。

他却突然泄了劲,匕首从手中滑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江之行被铐住的时候,她正袖手旁观着,一丝亲妹妹应有的害怕与惶恐都没有,她实在演累了。江之言没去管脖子上的伤口,而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他头发长了,刘海已经将将盖到眼睛,胡茬冒出来,更显颓废。 

她的哥哥。她那年轻气盛而强壮有力的哥哥,总是为她出头保护她的哥哥,逼她屈服强迫着亲吻我的哥哥,如今正沉默着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戴上手铐,即将押至警车。 

她快步上前,嘴唇凑近他的耳朵,呢喃道,我恨你。 

他的身体好像一瞬之间不再高大、不再挺拔了。而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你应该对我感到愧疚,哥哥。 

 

 

09

日历的最后一天也被画上了红圈,就要跨年了。

江之言听到了意外的消息。江之行被押送到警局后没有丝毫反抗,他认下一切罪名,更没有说出一丁点江之言的计谋。

她好像回到了一年半前,她挺直薄弱的身板,张开纤细的胳膊护住江之行大喊和我哥哥没关系的场景。

 

谁都不想再拖到新年,物证在手,江之行认罪,作案动机明确,吴朗宇一案就此结案。

大街上的人们熙熙攘攘,齐喊着跨年倒计时,C市干冷的空气中洋溢着烟火气息。

邵乔决定把工作抛之脑后,好好享受新年假期。

至于承载了太多的那个废弃仓库、未被凶手销毁的物证、穿梭在案中又消失不见的江之言,就这样即将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了。

 

 

-江之言的回忆录-

01

我是真的不会看人。 

15岁的时候他当上了班长,我只觉得这样乖的好学生大概和我没什么交集。 

是我错了,总把自己想的太幸运,总觉得我的人生就是普通而顺其自然的,总觉得自己活在看不见月球背面的世界。 

哪有纯粹的形容词呢?书本封面上吴朗宇的清秀字迹和闯入眼帘的还淌着血珠的可怖伤疤,都属于同一个人。他大概是疯了,后来听说他那天差点弑母,精神失常般地跑到学校抓住了独自自习的我。这和无差别杀人一点区别都没有,也不对,我宁愿那天死在他手里,都没有余生一说了,何来的折磨。 

我拒绝接受关于他的一切和那晚背后的真相,因为我彻头彻尾地拒绝理解和共情他的苦难,这一切本就该与我无关的,所以我不会给自己一丁点机会去原谅这个强奸犯。15岁前的我喜欢世界上一切可爱的事物,15岁后的我活在被泪水浸泡皱了的干扁的桃核里。原本遥不可及的另一端,这个疯子就闯进我的人生成为我痛苦的根源。 

自此, 

我拒绝看见血迹、棒球棍、仓库、锈迹斑斑的墙面、苔藓、泥水、灯泡。 

我拒绝听见下雨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声、呻吟、尖叫、巴掌声。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提起这段往事。 

 

 

02

被强奸后我常常再回到那个仓库。 

我说不清最初是怀有怎样的心理,第一次去我吓得要死,总觉得那个面目狰狞的男人要从黑暗处冲出来。 

我把那里的气息刻在脑海里,腐烂的、潮湿的、淫靡的气味,让我作呕,但我也渐渐适应了。如果让15岁的我去杀死吴朗宇,我一定害怕得连刀都拿不稳。但怀着恨意在仓库待了两年的我不同了,我对他剩下的只有恨,没有丝毫害怕。 

我也同时有了一个新发现,那就是仓库的地窖。我没进去过,只是默默把它留在心里,我知道这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一个足够隐蔽的地窖,用来脱身最适合不过了。 

杀他后我假装是临时起意,吓得拿不住刀,哭着叫来江之行。我本想给他下药,把他的血手印留在刀上。可他却主动提出替我伪造物证。 

他知道一切都瞒不住,所以他心甘情愿为我顶罪。 

我知道这是因为他爱我,先前的我只觉恶心,如今我却觉得,正合我意。 

我把沾满江之行指纹的匕首扔进地窖,再把我的匕首全部清洗干净,带走。

地窖很隐蔽,隐蔽到拖延的时间足够警方找到江之行。

我日日夜夜都在祈求计划成功。

 

 

03

很多我曾经以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其实做起来很容易,比如说骗过江之行。

在他向我袒露心意时,我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我又害怕又恶心,朝他大吼着绝对不行。可他还是选择强迫我。

后来我靠着墙无力地坐在地板上,独自流了很久的泪。我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分叉路。一边是忍受着背德感的折磨接受江之行,一边是失去世界上最能依靠的哥哥独自一人深陷痛苦之中。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出选择。

也不对,我的脑中突然成形了一个计划。为什么要选择?我想要的是摆脱让我痛苦的一切。

而江之行对我的爱恋,却可以成为我最趁手的武器,我知道他会愿意的。只要他相信我爱他。

但我的反应刺痛了他,我必须另找机会来证明我爱他。

 

我所做过的最残忍的事就是在他被逮捕前,坦白一切。 

我知道这有风险,我本来也不想的,可他知道了我调换匕首的事,我没办法了。

听完后他眼神悲凉,直勾勾地盯着我。喃喃道,他就是太容易信任我了。

哥,你当然要信任我。信任我是一切计划实施的前提。

他自私又自大,知道我一辈子都离不开他,所以也会理所当然地爱上他。 

哥,我演的很好吧?这么久的乖妹妹和情人可不是谁都能当好的。一心维护哥哥甚至想要替他认罪的妹妹,又因为真相败露而满心愧疚的妹妹,这就是我对你爱的最好证明。 

 

你是可恨的,你明知道我遭受了什么,明知道我只剩你可以依赖,却依然选择带着情欲和背德感向我伸出手。一开始我拒绝了,可我同样不想再失去那个和我一同长大、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安抚我的哥哥。为什么要把这一切打破呢?你们总是要毁掉我本就不多的幸福。 

之言,之行。谨言慎行。

怎么一切都被颠覆了,流着同样的血的我们、来自同一个子宫的我们、顶着这样名字的我们,会做出这样乱伦的事。 

不过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只剩我一个人了。

 

 

-尾声-

 

双腿抱膝,蜷缩在老房子里,手指紧捏着一张照片。 

从前不屑一顾的普通人生,竟然比金子还珍贵。 

吴朗宇让她的人生坠到谷底,而江之行把她高高托起,然后摔得更惨。 

她很确信她恨江之行,恨是比爱清晰得多的情感。但她无法忘怀和度过的一切,她只是闭上眼睛,带着阳光色彩的记忆就都浮现出来了。 

听爸妈讲她刚出生时,哥很不喜欢这个丑丑的小婴儿,但还是在她哭闹时无奈地握住她的手指说,嗨,我是哥哥。 

带秋千的翠绿色草坪上,他恶作剧般揪下一朵蒲公英朝她吹气,绒毛飞了她一脸,她嬉笑着追他还击。 

15岁后她几乎不能和除了哥的任何异性正常相处,他总是一次次毫不吝啬地给予她拥抱和陪伴,接住她的眼泪,抚平她的脆弱,把招惹她的人收拾一顿。他大概也是从这时候起,对她产生了异样的感情。 

后来爸妈要出国工作,刚成年的他担起照顾她的责任。他以为这是个好机会和妹独处,而她则将其视为绝佳的,复仇的机会。 

江之言回过神来,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那张老照片。 

泛黄的边角,模糊的低像素。笑得明媚灿烂的女孩和搂着她肩膀做鬼脸的男孩。她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想要擦拭的手抬起又放下,在地上摸索着早已准备好的打火机。啪嗒,火苗窜起,跳跃着的小小一团映在她漆黑的眼瞳中,犹豫再三,慢慢点上那老照片的一角,没想到眼泪还是无声地滑落一滴。 

火焰从角落蔓延至他们稚嫩的脸庞,只剩烟雾翻滚着喧嚣着。 

她的青春,她的苦难和仇恨,都不复存在了。 

 

 

从山脚处到峰顶一共4826级台阶,那天早上江之言简单背了个双肩包一步一步、逐一走过。 

延伸盘旋着的台阶古老坚实,她心无杂念地迈出脚,每踩下一个台阶,心中就踏实几分。凌晨五点的天已经渐渐浮现出曙光,朦胧的太阳刚要露头,她觉得自己此时站得比太阳还要高。 

她渴望阳光再来的快些,好将她全身心洗刷一遍。 

到山顶时她已经气喘吁吁,腿酸痛得几乎不能动弹。这是C市最高的山。 

江之言没有停歇,继续向正前方那寺庙走去。寺庙旁是棵大榕树,传说是极灵验的许愿树,她仰头,上面已经挂了飘飘扬扬数不清的红飘带。 

取来那红飘带,不同于树上被陈年风吹雨打的飘带,是很正的红色。像血、又很像今早那轮火红的太阳。她虔诚地俯下身,一笔一画写下愿望,再踮起脚抓住低垂的枝条挂上去。 

江之言离开了。 

随风飘摇着的、迎着光辉的红飘带上只写了四个字:重新开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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