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缸里的身体

我时常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后背和胸脯,自己的后背右瘦又小,一想到皮底下有血液在流淌有肉包着骨头,就好像真有翅膀能从我背后长出一样。

 

我想成为一个天使。

 

我记得在美国那个家里的时候有个大浴缸,每次妈妈帮我一起洗澡的时候,她都说我的肩胛骨像是两个没有破茧而出的翅膀一样,前面的肋骨像是包裹着翅膀的壳。我小时候又瘦又小,提一口气,肋骨的轮廓就清晰可见。

那时候每周日去教堂礼拜时我会溜到二层看彩窗,阳光透过加百列的眼睛在教堂长椅上留下两粒蓝宝石一样的光斑。教堂的彩窗上有加百列和米迦勒之类的一大排天使,他们背后有一双比自己还大的翅膀,白色的毛茸茸的羽毛,抱起来一定像鸭绒一样舒服。
讲真的,如果有机会让我在人间见到真正的天使,那我或许会不大愿意。“来到人间的都是堕天使,像有红色翅膀的路西法。堕天使是背叛了上帝而被处罚到人间的天使,来到地狱执行勤务。”克里斯汀娜每次都会捧着圣经让我们围着她坐,给我们讲天使的故事。
但如果真的有机会能成为天使那我一定愿意,我想象着自己被巨大的白色翅膀包裹着,它们能在光下轻轻扇动,我向后一倒就掉入云中。尽管需要与威胁正义的恶魔斗争,遭受强大力量的鞭挞,他们却能视察人间,一挥手就能捍住人间,却要比神与人类更加亲近。

“奥利弗,你长大的梦想是什么?”后来在道德课上回答这种问题的时候,自己的回答确实在成为消防员老师与警察之间显得一文不值。
“我以后想当一个长翅膀的天使!”
一片哄笑。
“孩子,成为天使或许要等到下一世了。”克里斯汀娜耐心地对我说
我低着头抿嘴笑笑,感觉眼泪又要从眼睛里跑出来,我觉得自己确实没有成功地成为天使,也没有成功地去找到妈妈,目前为止。

 

 

 

 

我想成为一只天使,
因为我的妈妈是一个天使,我希望自己能去天堂找到妈妈。

 

在我的整个小学我都以为自己生在一个平凡幸福的普通人家,妈妈也根本没有让人发现她这个大秘密,或许也只是没让我发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天使也跟别的所有妈妈干着一样的事情:给我做花生酱三明治,偷偷给我往书包里塞思凯文芝士条,周六上午开车送我去和马丁上男子棒球课。她穿Jack Wolfskin的运动短袖,和邻居一起修草坪,吃番茄味的通心粉。她的金发老是打结,笑起来眼睛旁全是褶子,喜欢涂淡淡的浆果色口红。

我无论怎样都无法接受,她的两个白色大翅膀撑破外套时她在客厅,蓝色的防晒服一瞬间就被尖锐而强大的力量撕得四分五裂,妈妈的身体里像有猛兽一样咕噜噜地叫的声音极大,玛蒂尔达被吓得跑到地下室。隔着二楼的楼梯,我从她慌乱的头发缝中看到了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平静,一如既往地是妈妈。

妈妈给我讲睡前故事的时候,她告诉我当来到人间的天使收到上天的昭示,翅膀就会长出,天使就会飞到天上去回到自己的世界。天使们和人类完全是两种物种,他们不能相间,不能交流,不能有情感,只能通过教堂与对方的世界相连接。假若一直天使与人类有交集,那是必定的死亡之罪,就像把黄油涂到紫甘蓝上一样荒唐。

妈妈的头发、眉毛通通开始从根上抽丝般地变白,霎时她就披散着白色的长发在茶几旁缩着,羽毛像剩饭粒似的掉的到处都是。那两个翅膀比我想象的要硬得多,它们把爸爸收藏的赛车模型全都碰到了地上,赛车手的脑袋不知道滚到了哪里。
我吓得缩在一二楼的楼梯上,玛蒂尔达冲下地下室,妈妈的拖鞋被它叼着从楼体飞下去,“玛蒂尔达,快来保护我!玛蒂尔达——”
玛蒂尔达在地下室门口弓着背,耳朵贴在两侧咕噜噜地冲着妈妈那侧龇牙咧嘴地大叫。

“奥利弗。”妈妈的声音却跟她叫我起床吃早餐没什么两样,很温柔很好听,“奥利弗,别怕,我是妈妈。”
她蓝宝石似的眼睛里好像多了一些悲伤,有眼泪从那里掉出来。“奥利弗,奥利弗,快来,我马上就离开了。”她拖着翅膀静静地站在满地狼藉的客厅里,等待着我的接受。
我愣在原地浑然不知道怎么回事,“离开”这样的字眼让我大脑搅拌成一团浆糊,我往下走了几级台阶
妈妈抱着她沉甸甸的翅膀从门慌慌张张地挤出去,一张开就飞上了天。白白的羽毛哗啦啦地抖了一地,妈妈红色的瞳孔四处神游。
我的脑子里是浓浓的黄油和紫甘蓝混在一起的恶心气味。

一个垃圾车正常路过凯文家小红房的下午,谁也不知道卡诗顿路16号有这样一个惊天大秘密。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的日子还继续像往常一样过的无比的平静,去教堂,去上棒球课,爸爸和我去超市卖胡萝卜。
他在妈妈离开后却出奇地但他似乎早就知晓了一切,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妻子离开,然后再开启一段全新的生活,他上去并无太多的惊讶与悲伤。
或许爸爸也偶尔会想念妈妈吧,牙具和毛巾才被允许出现。黄色的洗脸巾上有妈妈洗面奶的味道,她的小熊牙刷支架和爸爸的站在我的两侧,还是像个再普通不过的一家三口。我常常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会想起妈妈的翅膀,要是我当时冲过去拉住妈妈,她是否就不会离开了?无解。

 

 

 

半年后,爸爸就带着我和玛蒂尔达离开了亚特兰大。
我们像暑假旅游一样搬到了日本的新家,我转到了一所广岛三原县的小学。
妈妈带走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包括我和爸爸对她的念想。

“奥利弗,你长大的梦想是什么?”在日本的国语课上我再次被问起这个问题,“成为天使。”依然是一片哄笑。
千惠理跟我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天使,至少在日本,天使是根本不存在的,她上次只是在逗我玩。我撑起桌子愤怒地站起来,抡起拳头就想要向千惠理的脸打去,但停在她鼻尖前又停下了。“抱歉,我冲动了。”我垂下眼眸从教室匆匆离开,千惠理的声音在背后“欸欸,那不是奥利弗的问题,是我说错话了……”

千惠理,我来到新学校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女子垒球队出色的游击手,我们通常会在训练后到杂货店买冰棒。
上周五训练后她叫着我去学校后的小树林探险,听说那有一个神社,她还从来没去过。我们骑着车穿行了十几分钟,找到了一片空大的草坪,最里面那头确实是个破破旧旧的小神社,我们就躺在草坪上把帽子遮在脸上吹风。
我们讨论着动漫里的神话,“千惠理,日本的神社是天使存在的地方吗?”
“你可以这样想。话说,在美国,神都是天使吗?”
“当然,有白色翅膀那样的天使。”我坐起来凑近千惠理,“你知道吗,”
“什么?”她将帽子移开眼睛。
“其实我的妈妈是一个天使。”我压低声音,咽了咽口水,我从没告诉别人这个秘密。
“啊——真是这样吗?很稀奇的事情欸!”她又使帽子遮住眼睛,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震惊“那你可真是个幸运的孩子,她会带着你在天上飞吗?”
“那倒没有,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那可以让你妈妈带我们飞一次吗?”

神社前的石阶上爬着一群蜗牛,树叶窸窸窣窣地扭动,木头味的风穿过我的身体。
我又倒到草地里,“可能不行。”
我没再开口,要是我早点发现妈妈是天使,那或许我也有机会上天飞一圈,从卡诗顿路飞到市中心的摩天大楼,妈妈能顺着大片玻璃俯冲下来,而我就紧紧搂住她的脖子。

神社看上去不常有人来,我知道神圣的地方人们总会敬畏,就像在教堂克里斯汀娜不让我们打闹一样,所以我猜神社的荒僻自然有它的道理。
我等待着黑洞洞什么都看不清的神社门内、青石阶里有天使走出,做为天堂与人间的通路。

 

 

 

那天后,我就以我的能力寻找着见到天使们的一切办法。
每当我和爸爸提起时,他都会挥挥手,毫不在意似的抹一把头发,“这不是你该担心的,她很快就来日本找我们了,到时候咱们就能一起回亚特兰大了。”
三原县没有基督教,没有教堂,天使们无法回到这里。
爸爸一直在骗我。

空调机运作的声音极大,我躺在不足我原来卧室二分之一大的小空间里,抚摸着玛蒂尔达。
“我还能见到妈妈吗?如果有机会的话?” 我听到爸爸在地铺上翻了个身,面转到了书架那一侧。
“奥利弗,我想有些事情在你长大后才能明白。”
我将手指插入玛蒂尔达细软的毛,碰到他硬硬的骨头。她的皮毛是温热的,心脏的跳动连接着全身的每一处,两片硬硬的东西似乎只是被壳包裹,并不是骨头。我的头脑开始不受控制地幻想着玛蒂尔达皮肤下面像妈妈一样长出翅膀的场景。
要是真的,翅膀藏在厚厚的皮肤下呢?

 

 

 

污浊的谎言,樱桃般可人的笑眼,消失的教堂,和成为天使的妈妈,这任何一个都是在我看来该做什么改变现状的缘由。

我并不在意妈妈到底是去干了什么,我明白天使们有自己神圣的职责,他们有他们的规则,这不是我该了解的。

但她一言不发,悄悄地永远离开了她爱的,和所爱她的一切。这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天使在离开后该给人间抛下来的难题。或许对妈妈来说,这不值一提,我也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一点对人间的流连。

弄清这一切,并不是一个小学生所能承担的。

 

 

 

 

暑假刚开始的某个下午,我在山下小百合的小卖铺踌躇,最后将我对未知世界的好奇、恐惧与渴望——集中在了货架上亮的反光的水果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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