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卡达耶夫的夏天

此为二稿,修改很大,没看过初稿的请不要看初稿,直接看这个

 

(本文为系列第二篇。第一篇请看米沙的冬天

 

正文:

 

那是战争的第一个夏天,我到前线去送信。我跳进了一条战壕,环视四周:离我最近的是一个浑身灰色的士兵,灰色的帽子、军装,脸上也沾满了灰色的泥巴;另一个人和我一样长着稻草色头发,不过他嘴上的毛都还没长齐呢,不像我留着漂亮的八字胡;然后是个戴眼镜的小个子,浅金色头发,厚嘴唇,正靠着战壕的土墙站着,手插在口袋里,是战壕里唯一一个没有抬起头来看我的人。战壕的底部似乎简单铺了几块木板,但仍满是泥泞。一把军刀和几杆步枪被支在木板上,靠墙放着。

“同志们好,”我开口说,“我是来送信的。”

那个灰色的人——这时我发现他的年龄应该也不小,就连头发和胡子也是灰色的——立刻喊:“大家过来聚一聚啊,有给咱们的信!”

“其实我只有一封信,”知道战士们有多么期待家人的来信,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然而整个战壕里的人都已经围在了我的身边,希望那封信是给自己的。见状,我一时间竟愣在原地,迟迟不想揭晓答案,只为让这样充满希望的快乐时光稍长一些。

“快说啊,小伙子们都等着呢,”灰色的老人催促道,“那个幸运儿的名字是什么?”

于是我不得不伸手从怀里掏出信,准备念出上面的名字。但刚张开嘴,我就感到一双大手覆上了我的头。

那是怎样大的一双手啊!我能感到自己的脑袋整个被那双手围住了,就像你平时抓住一个苹果那样。而我失去意识前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头被那双手摁着,狠狠撞在了木板上,脸嵌入了泥地。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听觉比视觉先一步出现了。“……名字是?”一个声音说,前半句话我听不清。

“……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茨卡达耶夫。”这次响起的像是我自己的声音。

“好的,同志……坚持住,”那个声音(肯定不是我自己的那个)断断续续传入我的耳朵,“头上有弹片……挨了两发炮弹,您已经很幸运了……”

现在我的触觉也逐渐恢复了,能感觉得到似乎有人在给自己的头上缠什么东西——绷带,我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词,那东西应该是叫绷带(又或者是纱布?)突然一阵头疼袭来,打断了我这胡思乱想。终于,我努力睁开眼,看见自己面前正蹲着一位年轻女子。

“您放心,我们很快就会……转移……后方医院……手术……”眼前人嘴唇一张一合,我又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句子。但我还没来得及再试着说话,那女人就起身离开了。

于是我恍恍惚惚地又躺下了——奇怪,我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坐起来的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感觉好多了。于是我试着想站起来,却差点从床上摔下去。原来我已经不知何时从地面上的担架转移到了一张病床上。已经到了深夜,伤员们都睡了,除了些许痛苦的喘气声,四周静悄悄的,我这一番动静惹来了几声抱怨的嘟囔声。

一位护士循着响声出现在了病房里。见我醒了,便小声说:“您醒啦。手术很成功,弹片取出来了。您需要什么吗?”

我认出这女护士正是之前在我半梦半醒时照料我的那位,从声音就能听出来。于是我先感激地笑了笑,再摇摇头表达自己没什么需要。但这时我又突然想起了自己那未竟的信使职责,便乘机问道:“或许您有看见一封信吗?我被击晕前手上正拿着一封信。”

“已经很晚了,今天您先休息吧,明天我再给您。”护士低声道,于是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躺回床上睡下了。梦里,那一双大手再次抱住了我的头,箍得我血流不通,头昏脑胀。但我却没有试着逃脱那双大手的禁锢,因为我知道正是这双手从两次炮击中救下了我的命。

 

我醒来时,几个人正在用担架抬着一具盖白布的尸体走过。这具尸体的脸和躯干被盖住了,我看不见,但是它实在太长,一双大脚从担架后面伸出来,白布也盖不住;从白布下面垂下来的,还有一只同样巨大的手。

看见那只手,我浑身一震。这或许就是把我扑倒在地上、救我躲过了致命炮火的那个人。“等等!”我喊。可那抬担架的队伍已经走远了。于是我又喊:“护士!”过了一会儿,之前那个年轻女人来到了我的床边。

“姑娘,刚才抬过去的那个死人是谁?”我急忙问。

“我叫瓦连卡,不叫‘姑娘’,”那护士说,不过脸上并没有生气的表情,“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这一会儿已经抬过去不少人了,我也不清楚都是谁。”

“一个个子特别高的,手很大的……”我有点结巴,但还坚持要问下去。

瓦连卡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隔壁病房似乎是有一个个子很高的,之前和您一起送进来的。具体您可以问那个病房的人。抱歉,我也帮不了您更多了。”

“我明白,您一直在忙着我们这个病房的事儿呢。不过我昨天说的那封信……?”

“您稍等,在这儿呢,”瓦连卡走到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我,“抱歉,我们发现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我接过来,辩认出那是一个信封:破损得厉害,而且上面满是干结的泥巴和血迹,好在收信人的名字没有被完全盖住。

几乎没有意识地,我打开了那封信。信纸残缺不全,但纸上似乎本来也没有多少字。我可以读出:

“……如前信所述,我将随A.A.A调动到北方前线……仍在路上,一切都好。

列别捷夫”

读完后,我把信重新放回信封,对瓦连卡点点头,说:“谢谢。”瓦连卡也向我点点头,赶忙去照顾下一位伤员了。

 

又过了好些天,我终于能够下地行走了,瓦连卡也准许我在一定时间内到处散散步。头还是疼,但还算能应付。于是我立刻去隔壁病房打探自己救命恩人的消息。

我还记得当时在战壕里围在我身边的那几个人。肯定不是那个浅金色头发戴眼镜的小个子,而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像我一样稻草色头发、但是不像我这样留了八字胡的,还有一个灰色头发胡子的老头。他们哪个人有一双大手?我想得头都又疼得厉害了也还是想不起来。不过当时我身后可能也还站了我没看见的人,或许是他们中的一个救了我?这下就又难找了……

正这样想着,我已经走到了另一个病房的门口。不想再占用医护人员的时间,我直接问病房里的伤员们:“之前是不是有一位个子特别高的伤员住在这个病房?”

“嗯,我想想,是有一位个子很高的,不过没住多久就去世了,我们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一个正坐在床边的伤员说。他眉头皱得很紧,穿着军装而不是医院的病号服,看军衔是个军官。除了一边的腿从膝盖上截掉了之外,他似乎丝毫不像个伤员。

“不错,我也记得他。”另一位伤员说。这人和我一样,一半的头发剃光了,想来也是头上受了伤。“高个子,床上几乎躺不下。深色头发剃成短短的寸头,不留胡须。伤得很重,从送进来就一直昏迷,都没怎么来得及接受治疗就去世了。”

看来是我当时没看见的站在我背后的人。事情有了进展,我很是激动。但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那你们记不记得他的手?他有一双大手。”

皱着眉的军官摇了摇头,另一个人也是耸耸肩说:“这我没留意。个子高的人一般手应该也不会小吧?”

听了这话,我有些沮丧。难道线索又断了?但我还是解释道:“他那双手不是一般的大……我记得很清楚。”

可惜他们还是没有印象。见状我正转身准备离开,或许再去别的病房问问,却听到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你是彼得吗?”

我们环顾四周,发现是角落里一位一直没说话的伤员开了口。那是一位黑色头发带有不少银丝的中年人,双眼被厚厚的纱布遮住了,仰面平躺在病床上。

我心跳加快,头上的血管一突一突地疼。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我走近那中年人床边问他道。我知道这名字并不少见,但这还是有些太巧合了,更何况这是个失明了的盲人。

“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他死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着,失明的中年人摸索着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掏出一个本子。我心中有些忐忑,但还是上前接过了那个本子。

“怎么可能,那高个子根本就没醒来过,更别提给你本子、交代这些事了。”剃光了一半头发的伤员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盲人说。

失明的中年人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说道:“我也并不觉得他真的醒来了。我看不见,分辨不出白天黑夜,但当时很安静,应该是个晚上,你们都睡着了。我听见有人把他抬进来,放在我旁边的这张床上就离开了。或许是因为失明让我的听力变好了,我被这些声响吵醒,而你们却还都在安睡。在那深夜的一片寂静中,我听见他在用微弱的声音喊:‘彼得……’”

“接着,我就感觉到一只大手正在到处摸索,摸到了我的手臂。我便握住了那只手。那是我见过——不对,是握过——最大的手。那手要是弹钢琴绝对好,不知道他会不会?我倒是会弹,不过我弹得不好,手也远比他的小。”

“抱歉,跑题了。总之,那只手握住我的手之后,用力握了一下就缩了回去。我正纳闷呢,他就将这个本子塞进了我手里,同时继续喃喃说着‘彼得……彼得’,坚持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没了声响。第二天医生们就说他死了,把他抬走了。”

一阵沉默后,那剃掉了一半头发的伤员走到我身边,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请您跟我出去一下。”

于是我就跟着他到了室外。明明还是夏天,我却感觉有冷风,激得我一哆嗦。见状,他对我说:“丹尼洛维奇耳朵很好,但接下来要说的话我不想让他听见,只能委屈您跟我出来一趟了,抱歉。”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于是他接着说了下去:

“刚才给您本子的是是丹尼洛维奇。他伤得很重,双目失明了,而且精神有些异常,又上了年纪,恐怕是很难熬过去了。” 见我还是没反应,他又说:“我是想说,他刚才大概是又在说胡话了,您不要太当真。”

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我就没有反驳,只是点了点头。但我心中暗想,这个丹尼洛维奇虽然确实是失明了,但他刚才那一段话,叙述的逻辑和时间顺序都很清晰,并不像这个好心的半光头说的这样,是疯子的胡话。

“……同志!你该回床上了!”瓦连卡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把我拉回现实,“刚才叫了您那么多声您都不应。难道哥萨克净是些像您这样耳背的家伙?”

“您可不能这么说。”我立刻维护起自己身为哥萨克的荣誉来。不过,我确实没听见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这时隔壁病房的主管护士也出来找那个剃光了一半头发的伤员了,我便趁机问她:“你们病房那个只住了一晚上就去世了的高个子伤员叫什么?”

“是和您一起送进来的、那个战壕里除了您以外唯一的幸存者。他伤得很重,神志不清,不能说话,只低声喊过几次‘彼得’。奇怪的是,他身上没有任何能确认身份的物品,现在下葬了也不知道名字。”她答道。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瓦连卡却说,“战场上有专偷死者和伤员财物的贼,有些人运送伤员的时候也会偷他们身上的东西,或者单纯就是入院换病号服的时候搞丢了,他又神志不清,没活多久,自然就不知道身份了。这样无名的死者并不少。”

说完,两位护士就各自领着自己的病号往回走。或许我本应把那本日记交给她们来确定死者的身份,但出于想要更加了解自己的救命恩人的私心,又或者只是头疼得忘了,我留下了那本日记。

走到我原先的病房门口时,我正准备进去,可是瓦连卡却叫住了我:“您的头还痛吗?”我点点头(这个动作也害得我头更痛了)。于是她又说:“对不起之前瞒着您,但是其实您的脑子里还有没取出来的弹片,因为位置凶险,之前医生不敢冒险取出。但今天传来消息,在另一个医院里有和您情况相似的病人情况恶化了,因此医生还要再重新考虑,同时……(我听出这里她改口了,有些事她原本想告诉我,但最终还是决定瞒着我)同时您可能要转到另一个病房了。”

于是我都还没来得及和之前同一个病房的病友告别,就离开了那里,住进了另一处的一间单人病房。在未来几天里我的头更加疼痛,医生们来看过很多次,从此不许我随意走动。没人说话也没事儿干,我很是无聊,就开始读那个本子(医生其实也不许我读东西,所以我把它藏了起来,趁医生和护士不在的时候偷偷地看)。

那像是个日记本,里面夹了一些照片。扉页上写着:

“致彼得,

关于你的儿子。

——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茨卡达耶夫”

看来这位茨卡达耶夫就是这个本子的作者,我想。可这彼得又是谁?我翻了一页,接着读:

(第1页)“我记录这个本子,把我希望你能在的时刻写下来。当然,我无时无刻不希望你仍然和我们在一起,但有些时刻,我格外希望你能看到。

(第2页)“他越长越像你了。虽然他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可亲父子也没几对能像你们俩这样相像。你当初收养他的时候,难道就已经看出他会这么像你了吗?你临终前把他托付给我,是否也希望过这样或许能让我少思念你一点?可惜你想错了,看到他这样像你只会让我更加想念你。”

(第3页)今天他蓄起了八字胡。已经留了许久,终于长得有点像样子了——这和你一样,你还记得你刚开始留胡子的时候吧。他的胡子现在还没完全变黑,还是棕褐色,毛茸茸的,也和你当时一模一样。真的,那几乎像是又见到了你,只是再次年轻了的你,我差点就脱口而出喊他‘彼得’了。不论如何我再不能叫出口喊他的小名‘万尼亚’了。我叫他‘列别捷夫’,那是你们共有的姓氏,不是吗?”

我又向后翻了几页:

(第36页)“他今天成年了,穿上了哥萨克的制服,照了一张相片。真是和你第一次服役时照的那张相完全一个样。他怎么不叫彼得呢?和你一个名字,毕竟父子同名又不少见。但是就算那样,他也只能是彼得·彼得洛维奇·列别捷夫,而不是彼得·伊里奇·列别捷夫。

我现在每天都得提醒自己你已经不在了。我寻找生活中每一件不同了的事:

现在的制服和你那时候不一样,相纸也不一样;家里的花瓶碎了(抱歉,但反正你本来也不怎么喜欢那东西);农田耕作得更好了,机械化水平更高了……

每当我觉得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强迫自己在心里把这些事情都过一遍。”

这一页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轻的哥萨克,眉毛沉沉地压在眼睛上,留八字胡,戴着制帽,穿着制服,腰间还佩着马刀。

我把照片夹回去,又往回翻看。本子里主要写的都是一些国内战争时期的英雄故事,还有一小段说明:

(第15页)“我给他讲了我和你当年的故事。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些地方我实在记不清了,还是写下来,或许你能给我解答?你的书桌,上面的墨水瓶,钢笔,纸张,我可都给你原封不动留着呢,你要是觉得我讲错了,欢迎你改正。

另外,关于记忆,我现在记不起你的样子了。一想到你,我脑海中就浮现出他的脸。或许这是因为我过去几年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又或许你们本就长得很像?可惜的是你的照片都找不见了,特别是我最喜欢的那张合唱团的大合影,我记得你当时在扭头看我。”

之后的一篇帮助我再次确认了这个本子的作者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作者提到了自己个子很高):

(第44页)“他真是和你一样。已经成年了,个子不会再长了吧,正好比我矮一个头。当然这怪不得他,我确实不是一般的高(请相信我,我并不是在炫耀自己的身高。医生说这其实是一种病,导致了我的关节疼痛,并且大大增加我患心脏病的风险,因此说实话,我宁愿自己没这么高)。

不过你放心,我对你发过誓的。我会一直替你保护着他,绝不会先他一步去找你的。所以虽然我很想你,也不会让心脏病阻止我履行我的誓言。”

我继续往后看,本子依旧是夹杂着生活琐事与回忆过往。其中一条吸引了我的注意:

(第51页)“今天我弹钢琴,他唱歌。对不起,我也想向你详细描述他有多棒,多么像你,但是我说不了更多了。别担心,演出很成功。只是我哭了。没事,我相信你今天就在那儿,和我们在一起,不用我给你描述。”

看来我这位有着一双大手的救命恩人,确实像丹尼洛维奇推测的那样,是个弹钢琴的好手啊。我继续向后读,内容没有什么不同,直到:

(第66页)“开战了。德国入侵。他上了前线。这小子,和我不在一起。规矩不能破,你知道的,军队里……但我会想办法去找他的,很快。你放心,我发过誓的。”

(第69页)“我收到了他的信,他都好。我们继续保持通信。”这页夹了一封信,来自那位小列别捷夫,讲述他将要随亚历山德拉·亚历山德罗维奇·安东诺娃少校调动到白俄罗斯敌占区负责组织敌后游击队工作。”这就是最后一篇内容了。

在这战争的第一个夏天,蝉叫的似乎比和平时期还要更响,吵得我睡不着,头也越来越痛。医生依旧不许我出门,我实在无聊,就藏着这个小日记本,一直翻来覆去地看。有一天晚上,我突然从梦中惊醒,想起了我之前负责送的那封信。我一直把它也夹在日记本里,却再没有打开过。我拿出它,又读了一遍:

“……如前信所述,我将随A.A.A调动到北方前线……仍在路上,一切都好。

列别捷夫”

这个念头一直在我脑子里漂浮,如今落了地:A.A.A正是亚历山德拉·亚历山德罗维奇·安东诺娃的首字母,而这位寄信的列别捷夫正是日记里那位小列别捷夫。我当初跳进战壕,就是去给这本日记的作者谢尔盖·茨卡达耶夫送信的,而也正是他那一双大手救了我的命。

于是我在旁边记了一个笔记,总结了我目前了解到的信息:

“我”:这个本子的作者,我那位个子很高、有一双大手的救命恩人。从扉页题词和信封上的收信人可知,他名叫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茨卡达耶夫。

“你”:名叫彼得·伊里奇·列别捷夫,从扉页题词和第36页可知。“我”的多年好友。因病去世,留有一子,即“他”,由“我”抚养长大。

“他”:名叫伊万·彼得洛维奇·列别捷夫,从第3页和第36页可知。“你”的儿子,与父亲极为相似。由“我”抚养长大。

其他信息:“我”与“你”同为顿河哥萨克,曾任沙俄军官,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国内战争中加入红军,立下战功。“我”“你”“他”三人都曾加入顿河哥萨克合唱团,“我”擅长弹钢琴,列别捷夫父子擅长唱歌。

日记常见格式:“我(茨卡达耶夫)”和“他(小列别捷夫)”做了某件事,之后回忆当年“我”与“你(老列别捷夫)”做一样的事情,并称赞“他”与“你”是如此相似。

我刚写完,瓦连卡就带着几位医生进了我的病房。我这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同志,这是您的诊断结果。您可以出院了。”瓦连卡递给我一张单子,我接过单子读了起来:

“医生诊断:(我不认识的词)。不宜返回前线战斗。可安排到后方从事较轻松的工作。

伤员信息 | 姓氏:茨卡达耶夫 | 名:谢尔盖 | 父称:瓦西里耶维奇 ”

“等等,”我发现了不对,“我是沃罗诺夫,不是这个什么茨卡达耶夫。我在前线负伤时是负责把信送给他的。”

“这是典型症状,或许您的情况比我们之前诊断的更为严重。应该安排您去后方休养,不要工作了。”医生说着又拿出一张新的单子在上面写了写。

“喂,我说,我是彼得·沃罗诺夫!来自顿河的哥萨克!你们懂吗,我当时是去给这个茨卡达耶夫送信的,我不是他!”

“看来这个您还记得。根据档案记载,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茨卡达耶夫是顿河哥萨克出身,原沙俄军官,国内战争中加入红军,战后退役回到家乡。家庭情况:未婚,无在世亲人。政治面貌:未入党。另外,”医生又仔细翻阅了档案,“并没有记载一位叫彼得·沃罗诺夫的士兵。”

“因为我没有正式入伍,”我解释说,“我是个‘编外人员’,军队里只有我的直接联络人认识我。我给咱的连队帮忙,主要是侦察,这次送一回信,就挨了炮弹,还搞出这些个事来。我的联络人是索科洛夫——”

“他牺牲了,”医生回答,“这个连队,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我呆住了。我这个哥萨克的脑子,过去只想过怎么用马刀,现在要处理这么个复杂的情况,真是有点转不过来了。但我不可能是别人啊,谁能证明我是我自己?

“瓦连卡,”我扑向我唯一认识的人,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你照顾我这么久,你知道我没疯。我是沃洛诺夫啊,彼得·沃罗诺夫!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谢尔盖·茨卡达耶夫?”

她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惋惜甚至还有歉意的复杂表情看着我。我顿时知道我完了。在战场上只有那些受了重伤、没救了,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不得不继续忍受巨大的痛苦的人才会被这样注视着。

“我们当初把您从战场上抬下来,您恢复意识后我问您的名字,您说的是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茨卡达耶夫,”她宣判道,“而且您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我要那封信,那信是寄给茨卡达耶夫的。”

她说的没错,但我不能放弃:“这是因为我要把信送给他啊!也正是他救了我的命,所以我更要找到他!”这时我突然想到还有人可以证明我的身份——隔壁病房的那些人!

“还有我当时隔壁病房的伤员们,”我急忙说,“丹尼洛维奇,还有其他人,他们都听见我说我是彼得了!一个一条腿截肢的军官,还有一个头部受伤的——”

“丹尼洛维奇已经去世了。那个病房的其他人则都已经康复出院了。”医生翻了翻他们的记录说。

思考,反向思考——我的头疼得要命,但逆转思维后我想到了最后一个人选:列别捷夫。我没有在世的亲人朋友,没人认识我,谁也不能证明我是我自己。但是列别捷夫可以证明我不是他的朋友,我不是谢尔盖·茨卡达耶夫。

“列别捷夫,隶属于亚历山德拉·亚历山德罗芙娜·安东诺娃少校的部队,他是真正的茨卡达耶夫的好友,他能证明我不是茨卡达耶夫。”我说。

“那支部队已经在敌后失联了。”医生都不用翻记录就沉重地回答我。

或许到这里我就本该彻底放弃,乖乖接受诊断,听从安排到后方的疗养院度过余下的战争了。但我不能这么做。之前我一直在想我自己,这时我才意识到,列别捷夫和千千万万人都还在危险中,而我能报答我的救命恩人的唯一方式,就是替他去完成他的誓言,保护他爱的人和国家。

于是在长久的沉默与思考后我点点头:“对不起。我头疼得迷糊了。我其实都清楚,是我脑子里没取出来的弹片让我产生了幻觉。但是我现在清醒了,我确实是谢尔盖·茨卡达耶夫,我想重回前线,去找我的朋友。”

可惜医生似乎觉得这还是我精神错乱的表现,没有同意。但我的字典里可没有放弃这两个字(这句俗语是这么说的吧?),第二天我收拾好东西、换了一身儿新的哥萨克衣服(可惜了我那顶旧帽子,不过这新的也不错),准备出院的时候,我又一次抓住了瓦连卡:

“求您了,把我安排到北方前线去吧。我唯一的朋友在那儿,我得去找他。”

这原本只是我绝望的最后一搏,如果不成功,我就只再想办法偷偷溜过去了。但瓦连卡却出乎我意料地动摇了。她低头思考,随后眼中带泪地抬起头来:

“我父亲牺牲了……他就是你那位索科洛夫连长。我的母亲和弟弟还在北方前线,生死未卜。我也多么地想去前线找他们啊!如今我有能力帮助另一个人完成这样的愿望,这叫我怎么拒绝……”

我伸手轻轻抱住她,低声说:“如果你让我去前线,我可以替你找到他们。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妈妈叫玛莎,弟弟叫阿廖沙,在白桦村……”她哽咽着回答,“那里已经……在沦陷区……”

“好的,玛丽亚·索科洛娃和她的儿子阿列克谢·索科洛夫,在白桦村,我记住了,”我握住她的肩膀,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发誓,我会找到他们的。”

 

于是在瓦连卡的帮助下,我成功搭上了一支前往白俄罗斯前线的部队。中间的过程没什么重要的,总之最终我找到了女少校的游击队。

“欢迎,同志,”那天晚上,一个拉手风琴的哥萨克对我说,“我是鲍罗丁,你是?”

这正是个找人的好时机,游击队员们都围着篝火在听他拉手风琴。我环视四周,提高声音说:“我是谢尔盖·茨卡达耶夫,你可以叫我谢尔盖。”

不出我所料,篝火那边站起来一个人看向我。他是个年轻的哥萨克,有一双热切的眼睛,留着浓密的深色八字胡。于是我也站了起来,激动地向他喊道:“列别捷夫!”

 

*

 

战斗已到第四年夏天,游击队和大部队一起开始了反攻。夏季的树林郁郁葱葱,战士们藏身其中,与敌人英勇战斗——

“孩子!谢廖沙,”列别捷夫对谢尔盖说,“你看,那农舍旁有孩子。”

谢尔盖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现在炮火太密,你过不去的。”

“我一定得试试。”列别捷夫说。他放下枪,爬出了掩体。

谢尔盖被他冲动的举动搞得不知所措,也只能努力为他提供火力掩护。

敌方的阵地上,一个德国兵不带枪翻出了战壕。他高举着双手向农舍跑去,苏军的子弹避开了他。

列别捷夫和那个德国兵几乎同时到了孩子那里。没有交流,他们一人抱了一个,向远处一片非战斗区域的树林跑去。可那个德国兵刚走出一步,就被子弹击中了——来自德国的方向。

列别捷夫立刻抓起另一个孩子就跑。子弹在他身旁呼啸而过,突然一股沉重的力道让他跌倒在地——一个孩子被击中了。

他趴在地上,手指握着混合的泥土与鲜血。可一切还在继续,尽管他的脑子充满了嗡嗡声,像是蝉鸣——也可能是真的,毕竟现在确实是夏天。

他抱着存活的孩子站起来,继续跑向树林。他没有时间想自己是否做了最好的选择,他只知道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那孩子就会死。

终于到了树林,他往深处多走了几步,放下孩子。小孩似乎吓坏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这倒也好,他想,这里倒也安全。

于是孩子坐在树林深处,远离了战场。他转身离开森林,回到了战场。

 

走出树林,列别捷夫突然抬起头,看向西方。夕阳染红了四分之一的天空,此时正躲在云层后,映出一片青紫色。

这几乎像是大海了,列别捷夫想。他的思绪飘到了那入海口旁的罗斯托夫城,浑浊的顿河水逐渐汇入黑海,水面倒映着河畔的城市与夕阳。他甚至听见了音乐,从哥萨克们的歌声到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一个个音符都仿佛从那片青紫色里蹦了出来。

但他同时却也恍惚着意识到,这一切都只是在他脑子里的,不论是水面、城市还是音乐。他正在远离家乡的战场上,眼前是一片夕阳下陌生的天空,耳中只有风吹过白杨树叶的“沙沙”声。

敌人的大炮响了起来,自己的炮兵也立刻开始还击。自己人的炮他能听得出来,炮兵团阵地上的先开了火,离他也近,声音格外大;远方师部里的炮接着也响了起来,离得远,声音是低沉的“隆隆”,听着口径不小。更远的地方,好像还有坦克的炮声,也加入了这场合奏。

风变大了,炮声中隐约还透出雷声来,想必是要下雨了。“沙沙”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越来越密,越来越激烈,越来越响,与他心中的音符和顿河的水流声汇聚在一起,再加上各个声部或高昂或低沉的炮声,奏成一曲壮丽的交响乐。一个个乐章诉说着这场战争,也似在诉说着他的一生。尖利的乐声破空而来——

一枚炮弹落在他身旁。

 

*

列别捷夫把儿童送出战斗区域、藏进树林后,往回走到一半就突然看着天空愣住了。他就这样站在敌军的炮火中,但也就只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一颗炮弹就落在了他身边,我眼看着他被炸飞了出去。

“列别捷夫!”我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出掩体扑过去抱住了他。

伊万·彼得洛维奇·列别捷夫睁开眼。他眼里映出我的脸,一张留着稻草色八字胡,头上有道疤,浅蓝色眼睛的脸。

“你会没事的,”我感觉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虽然不多,但仍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在这呢,我会一直陪着你、保护你的。”

列别捷夫笑了。“就像我不是我父亲彼得,”他轻声说,“你也不是谢尔盖。”

我依旧抱着他,“过去三年,我就是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茨卡达耶夫。我发誓直到你回到你父亲身边,都不会离开你。”

“我知道那个誓言。这些年来,我也大致猜出来了,真正的谢尔盖已经死了,你是替他来找我的。现在我的灵魂就快要去找他们啦,咱们彼此都诚实一次吧。”列别捷夫还是轻快地说,不像一个将死之人。

“我是伊万·列别捷夫,彼得·列别捷夫与谢尔盖·茨卡达耶夫的养子。请问你是?”他问,举起一只手递给我。

“彼得·沃罗诺夫。”我紧紧握住那只手。

“你好,沃罗诺夫同志,很高兴认识你。”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睛就闭上了。

我感觉到他在轻轻把手往回抽。我松开手,他便用手点了点胸前的一个口袋。我伸手去解那个口袋的扣子时,才发现他已经没了呼吸。

那个口袋里装的是许多照片,从题字来看,都是真正的彼得·列别捷夫与谢尔盖·茨卡达耶夫的,包括那张合唱团的大合影。谢尔盖·茨卡达耶夫与我多年前听隔壁病房的伤员们描述的一样,是一位留着黑色短发、不留胡须的高个子,有着一双大手,和我长得完全不同。至于彼得·列别捷夫,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模样,令我惊讶的是,他的长相和我们熟知的那位列别捷夫(他的儿子)其实远没有茨卡达耶夫的日记里所描述的那样相像。他们确实都留着深色的八字胡,但五官并不完全相似。

“谢尔盖!”我听见安娜、米沙和阿廖沙(再原谅我一次吧,我知道你们觉得自己是大人了,想让我叫你们的姓:卡玛诺娃、斯捷潘诺夫和索科洛夫)在喊我。

“他牺牲了。”我以为是在问我列别捷夫的情况,便答道,“另外,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茨卡达耶夫也牺牲了。”

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了我。

 

*

沃罗诺夫躺在病床上,讲述着这个故事。说到这里,他已经很难再说出连贯的句子,而经常被痛苦的抽气声打断。安娜·卡玛诺娃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紧紧握着他的手。米沙和阿廖沙也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他再次挣扎着开口:

“茨卡达耶夫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接下来无论是死是活,我都做回彼得·沃洛诺夫了。不过要是这么痛的话,我大概还是趁早死了的好,反正故事也讲完了。真是该死,这颗子弹,打中了我的胃(应该是吧?我也不清楚)。我可不打算除了脑袋里的弹片之外再多带着点纪念品活个几十年。但是你们要活下去,小家伙们,安娜、米沙和阿廖沙,要活得比我们好……”

在又一阵停顿后,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渐渐转向天花板,似乎不是看着在座的三个青年人,而是望向某个——又或是某些——不在场的人。这样他喃喃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谢谢你们愿意听我讲故事。”

 

 

(茨卡达耶夫的夏天 完)

 

注释(尽量按原文中出现顺序):

先请看这篇搞懂俄语人名:

https://weibo.com/ttarticle/x/m/show#/id=2309404491524460118312&_wb_client_=1

感谢这位网友创作的宝藏文章,对于阅读俄罗斯文学以及本文都很有帮助。

简单总结就是,俄语人名由“名·父称·姓”三部分组成。大家应该都看过《红楼梦》吧,举个例子,贾宝玉是贾政的儿子,所以按照俄语格式贾宝玉的全名应该是“宝玉·政维奇·贾”,即贾家的政之子宝玉。

本文中的例子就是,彼得·列别捷夫的儿子就叫 伊万(名)·彼得洛维奇·列别捷夫。

由于网站正文部分西里尔字母似乎有排版问题,以下注释中统一使用拉丁字母转写的形式拼写俄语,方便大家阅读。以下注释正文:

  1. 茨卡达耶夫Tsikadaev这个姓是我编的。“茨卡达Tsikada”在俄语中是“蝉”的意思。现实中或许没有这个姓,但考虑到朱可夫Zhukov这个姓还是来自俄语中的“甲虫zhuk”呢,有人姓“蝉”也不是那么奇怪嘛。
  2. 瓦连卡是常见俄语女名瓦连京娜的昵称。此处的瓦连卡即是《米沙的冬天》中的阿廖沙的姐姐。
  3. 列别捷夫Lebedev为常见俄语姓氏,来自俄语“Lebed(天鹅)”。
  4. 沃罗诺夫Voronov是常见俄语姓氏,来自俄语“Vorona(乌鸦)”。
  5. 谢廖沙是谢尔盖的小名。

 

2023年初稿完成时作者的话:

这篇是和《米沙的冬天》一起构思、同时写作的,但有很长一部分(第一部分)没有在截稿前写完。高考发分后发现自己考砸了,忙志愿填报的事好久,今天终于找到时间把剩下的部分写完了。自我感觉写得不好,但起码是写出来了。

如上所述,这篇的构思很早就有了,但初稿是打算让茨卡达耶夫本人在临终前请沃罗诺夫替自己照顾列别捷夫的。相比现在的版本,感觉这样可能其实在人物动机和逻辑上会更成立一些,风格也会相对更接近《米沙的冬天》、更现实一些。

结果高考后看了Rebecca(译作《蝴蝶梦》),想写一篇类似的,让标题人物全程不真正出场,但是故事围绕着他的小说,于是就有了这篇东施效颦之作,让大家见笑了。非常欢迎批评讨论。

另外,原本列别捷夫就是一个角色,后来决定拆开成父子两个人。既然要疯为什么不更彻底一些呢?感觉是一种作者本人精神状态逐渐变差的体现。但是没写好,希望大家能读得懂,如果有不懂的地方欢迎评论区留言发问,我在这里先提前致歉了。

 

2024年5月27日星期一 修改稿完成后作者的话:

去年作者分享会上大家普遍反映看不懂这篇,我就一直想改来着,但是一直拖到现在。改文比写文痛苦多了!还是今年5月3号线上支招会上和大家讨论了改文的事情之后才下定决心要改的。谢谢大家!

之前启发了我写这篇的Rebecca(译作《蝴蝶梦》)是一本经典悬疑小说,第一人称叙述,所以修改时它再次启发了我把本文也改成第一人称叙述了。我也尝试在让读者最后能够看懂(“真相大白”)的前提下在前期加入一些悬疑,因此做了很多细节修改。不过如果大家看过初稿那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我建议没看过初稿的人都直接来看这个二稿不要看初稿!!!

不过我悬疑小说看的很少,而且几乎从来没有写过第一人称小说,估计会写的很烂,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感谢白东海与赫菲斯提昂对初稿的评价和提出的修改建议。希望我没有把大家原本喜爱的部分改没了。

特别致谢与致歉:致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与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拉赫玛尼诺夫。你们的乐曲陪伴帮助我走过高三时光,你们的名和父称乃至一些特征在我想不到角色名字和形象时被我借用。本文中的角色性格与经历,同上述历史人物完全无关,借用的只有名字和外貌特征。

最后,感谢大家愿意读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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