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维/知妙】天途迢遥(二稿)

summary:才华是年岁的冠冕,正如思念是我们共度的时间。

1.

艾尔海森停下笔,不得不说,他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毫无代价地肆意挥霍身体的精力了。他老了,只是几小时的连续写作就已经令他两眼昏花,手臂颤抖,他想,是时候休息了。不过好在,他的未竟之作今日终于完成了。

《天途》。

这个已经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缓慢而沉重地伸出枯槁的手指,像是要极尽一生的温柔一般,抚摸着写有漂亮字体的手稿。

此刻敲门声传来 ,于是他起身去迎接客人。

门外是一个看起来略有局促的青年人,穿着教令院的统一制服。艾尔海森记得他,他是来自妙论派的学生,刹诃伐罗学院的学生,擅长建筑学。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前来拜访的这个人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了。

“艾尔海森大书记官,您好。今日前来拜访,是因为根据您计划的方案,您的作品今日完稿。我前来将您的作品转交给教令院出版。”

艾尔海森平静地看着门前的那个青年人,侧过身:“请进。”

青年提着文件夹跟随在艾尔海森身后,这位传奇又伟大的大书记官为须弥这个国家的发展作出了许多不可置信的贡献,以至于让人们觉得他不会衰老一样。那样宽阔的肩背好似从未受到年龄的摧残,只是脖颈因为伏案的工作略微弯曲了些,稳健的步伐掷地有声,带着不易察觉的威严。啊对了,还有,传闻中那位大书记官的手上一直都会有一本书,今日看来果真如此,不过,拿的好像是他的手稿。就在这时,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我记得文献的收集和整理应该是由知论派或因论派负责的工作,毕竟语言学是知论派的研究方向,而历史与社会科学是因论派的主题,我很诧异为什么教令院派来的学生出自负责建筑学的妙论派。”

“啊,是这样的,鉴于您书籍中的内容与出自妙论派最出名的建筑设计师——卡维先生有关,室罗婆耽学院(知论派)和伐护末那学院(因论派)的学生一致推选了来自妙论派的人选。另外也有一部分缘于我的私人原因,所以我会负责这份工作。”

青年很清楚地看到,那位大书记官在听到“卡维”二字时脚步略有停顿,但稍后便恢复了原先的步幅,他就这样跟随着艾尔海森来到了客厅。

“请坐。”

艾尔海森倒了杯咖啡,推到那个青年面前。青年注意到那个咖啡杯的花纹色彩十分鲜艳华丽,这和传闻中的大书记官的个性有很大不同。艾尔海森的工作方式一向由简洁准确著称,很难想象他是那种有生活情调的人。一般来说,这样的人比起屋舍的美观性会更在乎实用性,并不会花费多余的时间挑选一个小小的咖啡杯。

而艾尔海森居所的客厅可谓是既美观又实用,每一处的装饰都能看出废了设计者不少的心思,才会显得如此美观和谐。这样的装潢,即使是放在妙论派的设计图纸上上交给甲方,也绝对能拿到一笔不菲的收入,甚至可以作为教科书的范例。而这样创新与古典并存的建筑设计风格,令他联想起一位设计师的作品,但他暂时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位。

“不必拘谨,寒暄就免了吧。”那位智者再次开口,“这是我的手稿,麻烦你整理后印刷给教令院,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青年接过手稿,被那好似印刷的花体惊艳了一瞬间,随后在得到艾尔海森的点头后开始翻阅。片刻后,他把手稿放在腿面上整理平整,随后放进了文件袋里。

“没有任何问题,辛苦您了。”

艾尔海森轻轻颔首以作回应。

而那位青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看起来十分紧张地在沙发上纠结了一会,随后向艾尔海森说道:“抱歉,艾尔海森大书记官,我恐怕有一些不请之情。”

艾尔海森抬眸,“和你的私人原因有关?”

青年不得不感叹起艾尔海森的犀利,他很怀疑年华与岁月只在这副皮囊上留下了浅显的痕迹,而这位智者的内心反而受其磨练,他的双眼如同被抛光打磨的绿翡翠,顺着那道审视的目光直直迎向他。

“是的,艾尔海森大书记官。实际上,我与一百年多前的那位建筑师卡维有些渊源,长话短说,我可以算作他的亲属。”

他看到艾尔海森一瞬间有些僵直,怔愣在他的对面,过了一会用好似悲叹的声音吐出一句:“他结婚了?”

青年望着对面外表恢复平静淡然的智者,就像刚才掩饰不住的惊诧从未存在过一样,“没有,卡维先生一生未婚。我是他养子收养的孤儿,所以说卡维先生算得上我的师爷,也是我的爷爷。”

他看到艾尔海森往沙发上靠了靠,低着头,看不清情绪,像是在沉思什么。

“爷爷临终前曾将一封信件交给我的养父,而家父前段时间也安然离世了。他曾说,爷爷年轻时有一位爱人,而那位爱人……”青年抬眸:“就叫艾尔海森。”

一片静默,只留着咖啡在空气中散发着苦涩的香气。

艾尔海森先打破了沉默。

“你想向我了解什么?”

艾尔海森这样的态度几乎是默认了,可青年有很多问题,艾尔海森大书记官是如何认识到几乎一百多年前的人的?然后与那位百年前的建筑师相爱,他为什么现在还在世……这些是根据常理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于是那位青年把身体向前倾了倾,双手有些局促地抓握在腹前:“您是如何做到与几十年前就去世的人相爱的?”

艾尔海森像先前一样是地在沙发上沉思了片刻,然后说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无力的答案:“我没有像卡维想要被爱的方式爱他。”

艾尔海森清楚,这是事实,但这个事实在对面的青年看来好似答非所问。于是他折衷地问:“我想了解您与卡维的故事。从相遇,相知,到相处,最后到离别。”

气氛又恢复了不久前的沉默,青年顶着这样的压力低眼望着对面的艾尔海森,而那个老人的外表看不出喜怒,他的情绪都被隔离在一身的衣装之下,无法揣摩。就在他心灰意冷想要起身告别的时候,他听到了那有些疲惫的声音:

“可以。”

2.

艾尔海森还记得,那件事发生在他的二十二岁。他曾有一日在智慧宫读书时,看到了一本有关建筑设计的书籍。在这本《须弥史上最有成就的十位建筑设计家》的书中,读到了一些令他觉得十分有趣的内容:“卡维,(1211——1290,享年79岁)须弥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设计师,妙论派之光。凭借过人的作品,卡维成功将名字留进了教令院历史。突出成就有:独立设计卡萨扎莱宫、翻修堪称奥摩斯港地标性建筑的古灯塔、改建港口升降机与货物搬运结构系统、率先提出环林及环谷地空间优化方法…等等。”

但这本书中记载的更多是有关这个设计师称得上泛滥的同情心,和他心中“高尚”的救世情怀。不可否认,他是个绝对的理想主义者,而艾尔海森一向对这样的人嗤之以鼻。不论多么擅长游泳的人,力竭后也会溺水的人拖入水底,这是理想主义的陌路。

艾尔海森看着书本旁的插图,那是一个看起来神采飞扬的男人。由于距今时间较短,是这本书里为数不多的彩色插图,可惜被时间蹉跎得斑黄。

半身图画上的男人一头金发,在左耳侧插着一个精致的翠蓝尾羽。能从这个半侧面的角度看出男人后脑有些凌乱的头发被仔细整理过,用朱红色的发卡呈“叉”形排列固定类似鸟羽的形状。

身上的服饰十分华丽新颖,前胸和背脊的棉白衬衫有极小部份的镂空,恰好透露出主人白皙又富有美感的肌肤。红色披肩由跨越锁骨的棕黑皮质衣料固定,仔细看还能看出上面的暗纹。锁骨位置的金饰镶嵌着宝石,类似卡扣的机关能让艾尔海森这个行外人都认出,取自于须弥古建筑遗迹上的灵感,而这灵感被建筑师巧妙地设计成华美的装饰。另外与那前胸宝石相似的图案也被这个设计师做成了耳饰,在双耳上悬坠着。整张图片有一种和谐的氛围,而古典和现代设计的完美交融令人眼前一亮。

是艾尔海森能认可的为数不多的时尚。

但他看见的第一眼,就本能地觉得自己和这样的人相处不来。

夕阳渐渐落下了,艾尔海森合上书,准备离开。

“卡萨扎莱宫”……他记得这个建筑他从未欣赏过,建筑学一向是他未曾涉猎的领域,有时间去转转好了。

不过能在这个学者之国追求艺术,并且生前就名声大噪的人可不多见,令艾尔海森十分好奇这个建筑设计师的作品究竟有多令人惊叹。

……

艾尔海森决定在傍晚散步时前往卡萨扎莱宫。

这个位于深林中的神秘宫殿借着草木的掩盖,在远处完全与山壁融为一体。而在近处观赏时,艾尔海森才明白为什么他的设计者会被誉为世界上最有成就的建筑师之一。

山壁上的石料看似简单,但凑近看时大有玄机,并非产自须弥本土。玻璃彩窗的设计非常大胆,采用了须弥风格之外的设计,白天透光时会在室内的地板上洒下斑斓的光辉。现在是晚上,内里的光亮自彩窗透出,梦幻的光晕在这片密林间闪烁,可惜只能从远处一览全貌。

这些华美的材料在建筑师的手中如同被培育的巨树一样,融入须弥丛林亘古的林海中,不因时间的磨损而残缺。褪去了光鲜亮丽的外里,反而在这百年内的岁月里证实了艺术长存。

正当艾尔海森想要仔细观察时,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于是他微蹙眉头,阖上双眼,片刻后又睁开。

可这一秒间眼前的景象却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卡萨扎莱宫……消失了。

眼前原本繁华的宫殿只留下了荒芜的山地和繁茂的草木,远处的崖壁边上悬着一道瀑布,在下方弥漫出氤氲水汽,哪怕隔着水雾,艾尔海森也可以确认,卡萨扎莱宫确实消失了。

这样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在他的生活中还是第一次出现,不过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循。须弥近日来地脉紊乱的情况频发,原理尚不明晰,也并不多见。

有案例称受害者上一秒还在雨林,下一秒就到了沙漠;还有传闻说受害者穿越回了从前,据其所言在已故父亲的时代生活了几年,回到现实后,现实还停留在他穿越回去的那一刻。这样的地脉紊乱发作时间不固定,持续时间也无法推断,换而言之,没有任何有效解决方案。

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尽管艾尔海森再头疼,现在也只能接受这个不幸的现实。

就在他环顾四周时,他突然看见远处的崖壁上有一个形似人类的背影,仔细辨认间,好像还有些熟悉。

尽管夜色有些灰暗,可也能看出远处那个人影似乎半跪在草叶上,肩臂不住颤抖……等等,脑后仔细编制的浅金发丝,叉形红色发卡,和那设计风格非常熟悉的披肩……

艾尔海森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是卡维。

他穿越到了那位建筑师的时代。

他不会认错,艾尔海森确信自己的记忆力没有任何问题,这样看来他大概是由于地脉紊乱穿越了时空,这倒是和先前的那个案例相同。

不过,他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在那个崖壁再向北大概五六十米左右的位置,没有任何绿色植物,只有枯萎的腐木和未知动物的骨骸,那里弥漫着死亡和腐臭的气息。

他想起了一种目前只存在于史书中的事物——是一种缘于神秘的不详力量侵蚀须弥后形成的有害区域,在一百年前的须弥国土上肆虐,导致须弥人口锐减,伤亡无数。处于其中的人类在时间的流逝中会逐渐丧失意识,最后彻底失去生命体征,达成真正意识上的死亡。

“无留坨”。

死域。

出于基本的人道主义,他决定先把那个建筑师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

正在他寻找穿过断崖的道路时,他看见远处的那个建筑师突然倒在了地上。真是糟糕又麻烦透顶,这位建筑师不会在他刚穿越过来就出什么意外吧,他加快了探索的进程,在侧边找到了一处尚且牢固的道路。

等艾尔海森飞快地赶到那个建筑师旁边,并搀扶住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好像有些多余了。那位建筑师的位置距离死域还有很大距离,生命并没有任何威胁,艾尔海森通过他嫣红的眼尾和湿润的睫毛推测,建筑师应该只是由于情绪过度悲伤而导致的脱力,或者是在哭泣的过程中重心不稳跌倒在地而已。

“……”艾尔海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看到建筑师披肩的下摆粘上泥土,只好放开抵住建筑师大臂的手,对他说:“你先起来。”

建筑师没有回答,好像根本没有感受到方才有人拽着他的手臂。

像枫丹那边的提线木偶,断了线,四肢不受主人的大脑支配,只是由旁人随意摆动,

“这里不安全。”艾尔海森阐述理由。

“……我的房子没了。”艾尔海森等了好久,才听到建筑师嗫嚅出一句沙哑的声音。

“嗯?”艾尔海森不解。

“卡萨扎莱宫,没了。”

艾尔海森顺着卡维的视线望向前方,是那片死域。这可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愚蠢到把房子建到死域上。已经完成的建筑钢架和材料被死域吞噬,白色的砖石零散地破裂着,昭示着工程的失败,满地残骸如同一道怒雷劈到建筑师头上,而这位建筑师看起来也被劈得失了魂。

“不论如何,先起来。”艾尔海森推测,如果不清理,根据死域的蔓延速度,很快就会蔓延到他和这位建筑师所在的位置,不出两小时,他们就会被死域吞噬。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里,至于他如何在这个货币不流通的地方生活下去,还没有生命的威胁重要。

见到卡维毫无反应,他决定强行把那位建筑师拉起来。建筑师很轻,他估量了一下,就算背起来也不会费太多力气。

“你自己走,还是我背你走?”

“我不走。”

“死域很快就会蔓延到你我现在待的位置,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就先离开这里。后面,去须弥城,还是道成林,都无所谓。”

“我的建筑死了。”建筑师不听劝告。

艾尔海森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决定采取强硬手段。他直接把卡维扛在了肩上,瘦弱的建筑师几乎没什么力气,很轻,挣扎也可以忽略不计。

“你干什么?你是谁啊?放开我!”

好吧,虽然挣扎可以忽略不计,但建筑师的嘴还是很聒噪的。“你的建筑没死,只是被死域吞噬了,我不相信你连设计图纸都没有。另外,你还活着。”艾尔海森只能尽力安抚。

建筑师不动了,艾尔海森以为终于可以安静一会时,听见肩旁的人说出一句:“……我可以自己走。”

……

艾尔海森发誓,他本来是想把那位建筑师搬回家的,可是那位建筑师一回到须弥城就以内心悲痛需要发泄为由,径直强拉着他走进了酒馆。

他之所以没有反抗,是本打算借着酒馆里人们谈论的话题了解现在须弥的现状和史书有什么出入。

可现在,那位建筑师却在一杯一杯地用酒水安抚自己的伤痛,甚至还妄图拉着他一起买醉,可惜被自己严辞拒绝了。

喝到兴头上,建筑师突然开始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能除了那位建筑师自己,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叫嚷什么。旁边有人来向坐在他旁边的艾尔海森打趣,旁边这个人是不是失恋了,哭得这么伤心。艾尔海森不置可否,装作没听见,并暗暗庆幸自己进入酒馆的时候就已经戴上了降噪耳机,现在也能继续看书。

可也许是他高估了降噪耳机的能力,也可能是他低估了建筑师的悲伤程度,那抑扬顿挫忽高忽低的哭声还是透过耳机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就在他看着卡维面前散落的空酒瓶计算他到底喝了多少杯酒的时候,那位醉鬼建筑师突然贴到他身旁,艾尔海森反射性的避开,却发现卡维的目标根本不是他。

醉鬼建筑师一把抽起了他的衣摆,好像把他的衣服当成了擦眼泪的毛巾一样,作势就要往脸上糊。

这下艾尔海森再也忍不了了,直接拍桌而起,要转身离开酒馆。可是后面的卡维死死拽住他的衣服,卡维坐着的凳子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声音,艾尔海森皱眉:“放开。”

卡维没有回应。

艾尔海森决定不管那个醉鬼,直接快步离开。可卡维死死地拽着他的衣服,一副强制他留下来不许走,否则就让他的衣服和自己同归于尽的样子,艾尔海森表情严肃地瞪着酒鬼,可酒鬼已经喝得很不清醒了。和一个醉鬼争执没有意义,他再看着酒馆老板,强忍怒气,并十分后悔当时和卡维一起进酒馆的做法,只留下一句“酒水钱记他账上”,就一把把卡维拉出了酒馆。

路上他背着醉鬼,先问了醉鬼家的地址,再问了方向,这个醉鬼倒是从善如流地回答了。

卡维现在终于安静了,背着一个安静的醉鬼也不累,艾尔海森还有能力思考自己现在的处境:对,没错,他穿越到了几乎一百年前,没有住所,纸币无法流通,无法谋生。今晚最差的情况,就是露宿街头。

心中一阵烦闷,就在这时,他感到后面的醉鬼开口了:“艾尔海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须弥野外啊……夜晚的须弥可是很危险的……”

艾尔海森本来想故技重施,装作没听到。可他转念一想,醉鬼现在没有理智,如果不回答他的话可能会让这来之不易的安定再次溜走。所以哪怕再不耐烦,也只能糊弄过去。

“我不知道。”

背上的醉鬼愣了愣,然后呆板地反问:“为什么不知道?”

艾尔海森想到了一个绝佳的说辞:“我失忆了,后来在野外的森林里迷路了。”

卡维“啊”地轻叹一声,直接说艾尔海森你好可怜。

艾尔海森不想回答。因为来看你的建筑就被卷入了你的时代,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去,这样看来确实挺可怜的。不过可怜也没有用,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能过夜的地方。

“那你要不要到我家住啊,艾尔海森?”

这次是艾尔海森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卡维会这样问,把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直接带进家里,他不知道是该说卡维现在太不清醒,还是他傻到连基本的安全意识都没有。

那边的卡维好像还怕他不答应,着急地补充:“我家……额,住所,嗯,对。住所,很大的,父母早就搬出去了,只有我一个人住。现在还空一间卧室,也有多余的洗漱用品,多住你一个完全没有问题的!况且你失忆了也没地方去,不如就暂住到我家吧。”

这种奇怪的事情上倒是分析得十分细致,艾尔海森想,还对陌生人有着远超常人的关心。不过他没有理由拒绝,不是吗?正好给自己提供了应对现状一个最好的解决方案。

“好,谢谢。麻烦你了。”

正当他走到家门前想要向卡维询问钥匙在哪的时候,才发现建筑师已经睡着了。无奈之下,艾尔海森只能亲自在卡维的身上寻找。

他很快就在卡维的腰包上翻到了钥匙。

进门,关门,锁门,开灯,扔人。

一气呵成。

艾尔海森看着睡得正香的醉鬼建筑师,很快就找到了两间卧室,一间卧室看起来有近期生活过的痕迹,床头柜上还放着凉透的水,于是艾尔海森把卡维放到了这个卧室的床上。

等他自己洗漱完毕,给另一个卧室的床铺上床单,关灯后,平躺时想着。

今晚的闹剧总算是结束了。

3.

建筑师醒了,艾尔海森也终于有机会询问他的经历了,而事实证明,他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男人叫卡维,正好是24岁。在教令院毕业后从事建筑行业,然而他的艺术流派并不被当时的须弥所推崇,在这个时代,随着教令院对学术成就进一步推崇渴求,比起美观与艺术性,学者群体越发崇尚纯学术与实用技艺。“艺术是无益处之物”的观点逐渐占据主流。艺术工作者遭到边缘化对待,许多与艺术挂钩的学科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去艺术化。卡维接触的工程项目更多被认为是流水线化的。他为项目提出各种美观的设计方案,均以“没意义的过度包装”“项目只需要实用建筑”为由遭到否决。他原本追求为每一个人做出兼顾艺术美与实用价值的良好设计,现在艺术成了笑话,人们否定了艺术存在的必要性与价值,自然不会再给卡维任何设计空间。认定建筑是艺术的卡维坚决反对艺术无用观点,然而职业强制他需要技术支持和投资,导致他无法脱离相关圈子,更不能将态度摆在台面上招致撤资。

从事建筑行业越久,卡维对社会现状的不满也就越强烈。此时,他突然得到一个转机:富商桑歌玛哈巴依老爷找到他,请他设计一座私人豪宅。桑歌玛哈巴依老爷在道上小有名气,财大气粗。她对住宅的唯二要求是:大,奢华。卡维试探着问了些有关设计风格与细节要求的问题,桑歌玛哈巴依老爷并不在意,她想把豪宅造在寂静无人的地方,据说是生意需要,建议卡维不要多问,只管设计让人倍感敬畏的豪宅就行。至于艺术性,多莉不关心,也不阻止。

卡维几乎立刻意识到眼前这份工作是何等难得。没有限制的豪宅,意味着他可以尽情将想做的设计风格贯彻其中。甲方出资,乙方出力,生意本来就该这样,被学术流派限制了发挥才是本末倒置。带着突如其来的干劲,卡维连夜设计方案,并以乙方身份建议多莉稍作修改——真正的富商老爷光是住在山里还不够,您想这栋豪宅流芳百世,就该造得更传奇,更美观!配套花园不可少,园中花朵的甄选也甚是讲究,应当请专业植物学家提出见解。构思要勇敢,方案要稳定,房屋本身更注重实用,在豪华的基础上增设老爷要求的仓库和休息室,至于选址…北方山边那座悬崖不错,桑歌玛哈巴依老爷每日起床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最美的山间流水。

尽管那位富商一再提出不要靠悬崖,卡维满心的工匠精神与艺术渴求依然迫使他尽全力说服甲方。工程浩浩荡荡地开始了,日以继夜,在卡维的监督下稳步进行。但理想实在没那么容易达成,卡维选址的时候什么都考虑到了,万万料不到死域的增长速度就在那一年大幅提升。工程进展到七成时,一个寂静的夜晚,死域悄无声息地冒出来,将已完成部分尽数摧毁,闻讯赶来的多莉更是怒不可遏,勒令卡维退出项目。尽管巡林员们很快会赶来处理死域,损毁的建筑也无法挽回。

而艾尔海森正是在那位富商桑歌玛哈巴依老爷离去之后出现在那里的。

由于在建造卡萨扎莱宫时惨遭死域的侵袭,卡维现在正处于事业的巨大打击中,甚至在犹豫是否要结束工程,或者卖掉房子抵债,以接续他的工程。

卖掉房子……据他这几日的观察,这套房子也许是卡维父母留下的。虽然史书里对这位大建筑师的家庭状况没有任何记载,但艾尔海森也可以大概推测出卡维的家庭生活并不幸福。这栋房子除了照片没有任何卡维父母生活的痕迹,比起一个温暖的家,对卡维而言更像个居所。

而他现在之所以在犹豫,是因为刚刚收留了自己。如果现在卖掉房子,须弥城的街上会多出两个流浪汉。

艾尔海森现在确实感到了“同情心”的一点好处,多亏了这位建筑师的好心,他才不至于在这样悲惨又落魄的境地中,痛上加痛地流落在须弥城外。

可惜,无论明面上再怎么掩饰,卡维内心的疲惫还是藏不住的。

艾尔海森看见那位建筑师的作息称得上昼夜颠倒,需要依靠酒精和安眠药入睡,早上起来能看见通宵的卡维在为自己准备早饭然后入睡,那半夜里从隔壁传来敲击和刮擦的声音,说不上过于强烈,听得出卡维秉持着基本的道德观念已经尽量减轻了自己的动静,不过,这样轻微却又不停息的声音反而令人更加恼火;或者看到那位大建筑师早晨在洗漱时双眼迷离,拿错杯子就要漱口,拿错擦脸的毛巾,诸如此类的情况艾尔海森已经制止了三次;或者是早上在制作早饭的时候忘记开火,大建筑师和未开火的锅灶、铺着一层明油和放着一个新鲜的鸡蛋的平底锅面面相觑,五分钟后他拿起铲子,疑惑道为什么还不熟,念叨“怎么煎了这么久还是液态?这不符合常理啊?”诸如此类的话语……然后艾尔海森就眼睁睁地看着卡维折磨那颗无辜的鸡蛋。

终于,在有一天早上,卡维要把艾尔海森随身携带的一本较薄的书当作垫盘子的垫板时,艾尔海森忍不住了。

他疾步行到卡维的面前,眼疾手快地抽出底下那本书,卡维还半梦半醒地把那盘椰碳饼放了上去,好像他没有看见刚才艾尔海森的所作所为一样。

“卡维,恕我提醒,你身体状况的恶劣程度已经不止危害到了你自己。”

那边的卡维刚刚落座,拿起刀叉正戳向餐盘里的食物,后知后觉地顿住了。

“啊?艾尔海森?我吗?没事,我很好,早习惯了,没有什么的,哈哈。”

艾尔海森盯着卡维眼底明显的乌青和布满血丝的双眼,并不赞同。

“证据呢?成年人要对自己说出口的话负责,这几日我可没看出来你有负责的资本。需要我细数你的近况吗?卡维?”

说着,艾尔海森把书本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引得餐桌一震,余波还波及到了卡维,被吓得一哆嗦,卡维现在看起来是清醒了。

“今早是第几次你在洗漱时拿错洗漱用品?”

艾尔海森没有顾及卡维的沉默,只是平静的审视着对方,继续说了下去。

“今早是你第几次为了方便决定不顾健康草草制作一盘仅能饱腹的椰碳饼作为早餐?你第几次发现自己制作椰碳饼时把盐当成糖加了进去?诸如此类的事还有许多,相信你不需要我一一阐明。”

对面的建筑师的姿势还和刚才一样,就好像他定格在了那刻。

这样的沉默保持了不知道几分钟,然后,对面的建筑师长叹一口气,艾尔海森看见对面的建筑师瞬间颓废了下去,鸟羽一般的金发失去了光泽,很明显,卡维被艾尔海森锐利的一番话击破了伪装。

“那你要我怎么样?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见对面那个神采奕奕的人一瞬间好像失去了几日里支撑的唯一支柱,变得疲惫不堪,红眸逐渐失焦,就像一台老旧的,早被遗弃的摄像机。

“我失败了,对。没错,这点我比你意识的更加清楚,卡萨扎莱宫,我的女儿,她还未在胚胎中长出完整的身体便由于我的疏忽胎死腹中。可我能怎么样?我是应当把这一切的怒火发泄到我该死的生活中,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或者是接受这令人痛苦的现状,承认自己的无能,无知,和不值一提的理想?”

艾尔海森一如往常地望着卡维,望着对面那位建筑师的语气从平静到压制不住地发怒。

接着,卡维在原本的座位上突然拍桌而起,用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力气开始狂妄的,尽情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艾尔海森,我错了,我彻底错了不是吗?我的理想,我的一切,几乎全错了,全都错了!我的理想?艺术?它已经被迫在这须弥的现实里挣扎了几年了,毫无实用性的,点缀的,累赘的,事物,”说着,卡维伸出手在空中握紧双拳又放开,就好像他在这用双手比做繁星一样,闪烁的,飘忽不定的,没有意义的,就像他那并非锦上添花而是百无一用的艺术。“它挣扎了多久,我就在这里受难了多久!我在这地狱一样的火坑里被填埋,埋葬我的土壤正是令我最唾弃的世俗!它们压迫我下坠,压的我抬不起头,睁不开眼,视线被蒙蔽,遍地恶臭,低贱到泥污里,是不是很可笑!艾尔海森?对吧!”

笑着笑着,他的笑声带着胸腔一同震动,像是濒死的猎物。然后,卡维的宣泄带上了几丝沉重的咳喘,接着,笑声不再纯粹,变得厚重,夹杂泣音,然后他的眼眶里溢出泪,艾尔海森看见了,他用手背去遮挡,但他的嘴角上扬,还在嘲笑一个庸人的坚持,使他的脸滑稽至极,像是哭笑不得的小丑一样不协调。

最后,他的嘴角还是没有捱过他的苦痛,向卡维的脆弱妥协。

“是不是……还很可悲……”

对啊,他怎么能不可悲。是他固执己见,是他咎由自取。

艾尔海森透过卡维的指缝窥见那剧烈颤动的睫羽,里面的眸光片片碎裂,和那不甚悦耳的哭泣混在一起,像一个色彩纷杂的调色盘,正中央的天堂鸟粘在其中,羽翼糊上早已干涸的色块,再难振翅。

“不可悲。”

卡维的哭泣声好像在他说出这句话时瞬间静止了,随后,才露出几声没来及收进去的喘息。

卡维把手掌放了下去,不敢置信地看着艾尔海森。

“什么?”

“这不可悲,卡维。”

“人们能为此痛苦,说明他们尚有追求和挣扎的念想。你可以轻易骗过其他人,让其他人以为你已经为现实妥协,可你骗不了自己。”

“……”

卡维没有说话,欲言又止。

“可你的内心与现实恰好背道而驰。”

“虽然我只是一个外行,但哪怕在我这个毫无艺术细胞的学者看来,你所谓的建筑艺术很美。”他在卡维有些难以置信的眼神下点了点头。“没错,你的艺术,它很美。我自认我有关建筑学相关知识的了解十分浅薄,好在,艺术没有隔阂,去理解它不需要晦涩难懂的学术知识,只需要用心感受。它是有意义的,艺术是有意义的。”

“我不敢说我完全看懂,但我能切身感受每每看见的震撼。这点,无人能否认。”

卡维的身躯一点点被艾尔海森的赞誉拂去了伤痕,艾尔海森的眼神是那样认真,那样肯定,好像他所言皆为真理,令人信服。

“艺术的时代从未过去,正相反,它一直都在,正如古典绝不会被现代所取代。”

艾尔海森独自离开了,留卡维怔愣在原地。

许久,卡维的嘴唇才嗫嚅着,轻轻道:“嗯……谢谢你……”

“艾尔……海森。”

……

几日后,不,确切说,他已经在卡维的家里借住整整一周了。经过艾尔海森权衡,他决定先去给自己找一份谋生的工作。毫无疑问,最适合他的工作是在教令院作为书记官任职,可他的学历在这个时代完全不适用,根本没有去教令院工作的机会和途径。

当他把这个想要去教令院工作的想法在某一天早饭的闲聊时间向卡维提起后,对面那个慷慨的男人沉吟了一会,随后进了屋,出来后已经换了套衣服,出了门。等卡维回来时已经到了当天半夜,如果他再晚些回来,艾尔海森就去睡觉了,但是介于他租客的身份,还是决定等到卡维回来。

他先是听见卡维跌跌撞撞的脚步,随后是两声干脆的敲门声,还有哪怕隔着门板也能听出建筑师欢欣的语气:“艾尔海森!海瑟姆!快开门!”

艾尔海森走到门前,旋开把手,看见那位建筑师面色红晕,喜出望外地站在门外。

“怎么了?这么晚回来,还很开心?”

卡维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扑到了艾尔海森身上。艾尔海森没来得及闪避开,被卡维撞了满怀,然后他就闻到了熟悉的气味——从别国运来的玫瑰酒气味。

很好,这位建筑师早出晚归,让他在客厅里等待许久,甚至在他担心于建筑师安全的时候,为须弥酒业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艾尔海森眉头一皱,当时就不应该因为建筑师善良天真的性格而担心他的安全,就应该把门锁上然后按照自己原定的时间睡觉。

不过他现在寄人篱下,也没有必要去劝诫或者评判这位建筑师的行为。

“回来了就去睡觉,我很困了。”

他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些。

“你不高兴吗?海瑟姆?”

他看见怀里的建筑师闪烁着期待和水光的赤红瞳眸,卡维的衣服有些凌乱,不过他记得对方出门前甚至特意收拾过自己的仪容,如果只是为了喝酒,这个假设根本不成立。所以他应该是做了什么别的事情。

“我为什么要高兴?”他把卡维推离自己,抱起双臂,做出一个在卡维看来十分防备的姿态。

卡维在被推离后愣了愣,还保持着和艾尔海森相拥的姿势,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把向前伸出的双手收回来,但那双眼睛还是毫无防备地望着艾尔海森,显得有些脆弱和窘迫了起来。

艾尔海森觉得,他这样子反而看起来有些委屈了。可自己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所以他继续用半审视半考量的姿态看着建筑师。

一晌,那位建筑师好似灵光一现,想起了什么:“啊!我忘记和你说了!海瑟姆,你后天可以去教令院以书记官的职位任职了!”卡维开口,还没说完又笑了起来,是那种令艾尔海森无法理解的,毫无防备的笑容。

艾尔海森有些震惊。他不过是随口一提,并没有抱太大希望,甚至连备选的工作方案都基本成型了,可想不到卡维真的帮他找到了一个工作的机会,他一时分辨不出心里的感受,说不出是高兴、惊讶、茫然还是别的什么。

很陌生。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被这样“毫无关系”的人帮助,也是他第一次需要依靠别人的帮助生活。

他感觉,他的胸口顺着血脉泛出一种麻痒的感觉,这样未知的感觉顺着他的经络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一瞬间有些僵硬,不过好在,卡维并没有察觉。

“嗯?”许久,艾尔海森才双唇微闭,从嘴里哼出一声疑惑,虽然有些诧异,可他比起相信这个事实,更相信这位大建筑师在撒酒疯。

听到对方有些过分冷静,还带着几分怀疑的声音,卡维抬头,好像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艾尔海森,得到了这样冷硬的态度,使他瞬间有些毫无来由的沮丧,而他也得到了艾尔海森尚且沉默的回望。

又是一片静默,就连艾尔海森都知道,今晚沉默的时间有些过多了。

卡维装作平静地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在艾尔海森看来就好像是开屏的孔雀一瞬间敛去了背后华丽的锋芒,留下离去后的怅然在空气中独自发酵。

窗外不合时宜地下起了雨,雨林气候的国度在雨季总是格外潮湿,雨丝是暴烈的,哪怕是在静谧的夜里。廉价的甘霖打在宽大的植物叶片上,与室内的一片安隅相比,飞溅的水花都比心中的寥落喧嚣。

艾尔海森听不见水滴融入污泥的声音。

是再常见不过的不辞而别。

他不知道是否应该感谢雨声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他只看那位建筑师稍稍侧过身,无声的从自己与玄关的间隙闪进了屋里。

与往常不同,连晚安的问候都没有。

艾尔海森几乎是直觉的感受到,卡维心情变化得很快,快到他根本反应不过来。从刚才的欢欣雀跃到平静茫然,再从平静茫然到委屈伤心,他不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卡维总是在做一些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包括给他安身之所,帮他找寻工作……这一切根本无法用自己逻辑阐述通顺的善举,有些太过多余了。如果没有这些举动或者缘于他人的影响,就不会导致自己的情绪变化,平静的生活对一个人才是最重要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恰恰相反,维持最低的生活需求反而效率最高。与之相比,不稳定的情感因素自然排在这件事的优先级之后。

卡维离去后许久,艾尔海森才发现自己没有说谢谢。他本来想出于礼貌性地问候对方,应该在刚才,或者明天早上。他清楚地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这个声音,他应该这样做,可他就是破天荒地没有遵从。

抗拒,疑惑。这样空白到如同孩童的,没有理由的感受在他成年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将一切归咎于他所处在的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和错误的人。

他的理性没有动摇,但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如此无力。

第一次,成年后自己无法掌握自己的生活,还需要依靠别人的救济。在卡维面前,他的理性根基第一次被质疑了。这样的窘迫令他厌烦和惘然,艾尔海森要尽快摆脱这样的困境,所以他顺水推舟,并理所当然地想着卡维给予自己的一切帮助自己没有理由不接受。

而感谢二字出于礼貌性的言辞,既然错过了时机,那就没有必要复现了。卡维的好意他心领了,足够了。过于夸张的感激倒说不上,这本来就是礼节上的回馈话术,好让对方得到一丝帮助他人的优越感,但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它刻意且冗余。所以今晚闹剧的结束停留在此刻恰好是最好的结局。

艾尔海森这样认为着,这样坚信着。

门口的雨声还未停歇,湿热的风夹杂着罕见的凉,透在艾尔海森的衣物里。

他旋上门,潦草的结束了这个夜晚的凌乱。

回屋关灯的时候,艾尔海森听见隔壁间床铺和衣物摩擦的声音。一墙之隔,这声音格外刺耳,好在没有打扰到让他无法入睡的地步,只需要把耳机的隔音模式打开,然后平躺入睡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就在艾尔海森把手指贴上耳机开机键时,伴随着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一同传来有些微弱的呜咽,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立刻摘下了耳机,可他的耳朵欺骗不了他,甚至夹杂了一两声泣音。

卡维在哭。

艾尔海森几乎是立刻确认了这个事实。

可他为什么要哭?

艾尔海森犹疑着,是因为自己吗?

不,这个时候还是让大建筑师自己冷静一下,他实在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情。

真是情绪多变,敏感脆弱。

明早给他沏一杯蜂蜜水醒酒好了。

他戴上了耳机,在隔音功能营造出的安逸中安然入睡。

……

就这样,在卡维的介绍下他如愿获得了这个职位。但如若想要在这个不属于他的时代里获取足以谋生的财富,仅仅一个书记官的薪水还是有些过于贫瘠了。

更何况他还要将自己暂住在卡维家里的房租补齐,尽管房主对此并没有强求,甚至明确过自己并不需要这样多余的财富,可艾尔海森还是执意如此。

他可记得这位大建筑师的命运充满着各种苦难,再加上这次卡萨扎莱宫的事故,卡维如果要卖掉房子,会背负极大的债务。于是,艾尔海森报着美其名曰:“为我们的大建筑师日后充满苦难的生活给予一些经济上的慰籍”的理由,身兼数职。

4.

难得的休息日,艾尔海森想。光从窗外的天气来看,今天是很美好的一天。刚刚步入雨季的须弥还未进入盛夏,晨间微凉的空气分散地分布着水汽分子,加上草木和泥土的气味融入其中。

艾尔海森很喜欢每年里的这段时间。一般这时,他就会坐在窗前,拿起一本书,让自己的思绪沉浸在知识和哲理的海洋中。

身为学者家庭的一员,他有幸在儿时接触纸质书,有趣的是,比起自己时代获取知识的方式——从虚空中获取信息,他更喜欢阅读祖母收藏的纸质书。相较于虚空系统,纸质书不灵活、古板,甚至连内容也不能保证绝对正确。使用这样的知识载体无异于同可能存在谬误的信息做斗争,大部分须弥人厌恶这样,艾尔海森却乐在其中。他从中得到学习、分析乃至纠正的能力,进而学会了怀疑。假如简陋而原始的阅读是一种麻烦,那它就是艾尔海森最为欣赏的麻烦。

艾尔海森不可否认,科技的进步为生活带来许多便利,他也会在必要的地方去利用或者享受,但万事万物皆有利弊两面。自己那个时代几乎像填压式的学习方法,固然不能作为一个学者获取知识最好的方式。于艾尔海森而言,学习是一个探索的过程,在错谬中思考,纠正,提升自我,最后付诸行动,不可否认,艾尔海森热爱这个过程。而电子书或者虚空终端的发展抑制了纸质书的生产,令他在自己时代除却祖母留下的书籍外难以购入其它的纸质书籍,除非,花费天价从各种古董商那里买来。可尽管如此,当世纸质书籍的贫乏还是无法填补艾尔海森想要获取知识的欲望。

原本艾尔海森认为,穿越到这个近乎一百年前的时代毫无利处,艾尔海森所求不多,他更想回到自己原先的时代继续自己的学业,或者能平静的生活。而现在,平静的生活被迫打破,他百般寻找回去的方法,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然而在这个过程中,艾尔海森发现这个时代的生活习惯和自己时代有很大不同。

这个时代中,虚空终端还未问世,纸质书极其流行。

与自己的时代相比,人们如果想要获取知识只能采用这样看起来极不便利的方式,读书是一个花费时间与精力的事,这对艾尔海森来说,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自己终于能如梦想中那样肆意阅读纸质书籍,还能窥见一百年前早已绝版的各种文献资料或者知识。

今日卡维要去智慧宫查阅建筑学的相关资料,先前对方询问自己是否要一同前往,艾尔海森答应了。

按照约定,十点钟二人一同前往智慧宫。

教令院还是和艾尔海森记忆中的模样相同,它可算得上艾尔海森的老友了。自他十二岁第一次进入教令院与之相识,可惜那时的教令院教育氛围刻板腐败,学习效率甚至不如他在家自学。直到后来十八岁跳级进入教令院,就时常在其中查阅各种具有研究意义的书籍。可惜在自己的时代,纸质书早已不是潮流,人们对其疏于爱护和管理,许多古籍早已遗失,阅读体验得到极大破坏。

而他现在穿越到这个时代,能亲眼所见百年后消逝的书籍,这是个契机,对艾尔海森而言是个不可多得的契机。

先前的时代对艾尔海森而言,反而没有什么感情方面的牵挂。他的父母早在儿时去世,由祖母抚养长大。祖母去世后,艾尔海森独自处理她的后事,继承了她留下的财产与家中那间小小的书库。他还记得,临终前祖母半靠在床头,尽管那副皮囊已然油尽灯枯,可任何人都能窥见那位慈祥的老者眼中的智慧。他就这样听着祖母越发虚弱的呼吸声,轻握着祖母的,布满皱纹的右手。

祖母早已不再清明的眼眸望向艾尔海森,真诚地祝福他:你是一个过分聪明的人,天才大都自我、特立独行。你优秀,拥有高于常人的视野,那不是坏事,你务必谨慎,要比常人更清醒,明白所有虚荣的追逐都是尘埃,用最大的智慧去分辨选择你的道路。

亲人的离去对艾尔海森而言,是必然的。从父母,再到自己的祖母,艾尔海森早有预见。

他坚信挫折只会使自己的心智更加坚韧,或者说艾尔海森早就习惯了失去。失去才是人生的常态。追思故人除了让人得到情感上的愧悔根本别无他物。

随着艾尔海森踏入教令院,他便发现,自己好似生性对情感淡漠。尽管祖母给予了他完整的人格和价值观,他的行为是完全正确而正常的,但有些行为会令不与他同频的人所无法理解。艾尔海森并不以此为耻,反而将其视作天才与庸人的不同。

如此,艾尔海森遵循祖母的教导,始终保持极度自我、低调与清醒。

在自己一人踽踽独行的生命之路中,这些劝诫化作底线刻在艾尔海森的眼底,再透过他的各种选择去一遍遍遵循。

他感谢祖母对自己的培养,使得自己拥有获取知识的权利和自由,能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

既然如此,正应该恰好利用这个不可多得的机会,留在这个时代获取想要的知识,再将其誊抄熟记。

接着,他的视线被一本碧绿书皮的书吸引,据他所知,这就是他在自己那个时代四处奔走也没能集齐的书籍——《遐叶论经》。该书以一种近乎神话的语言方式叙述了整个须弥雨林地区的历史,恰好与自己最近在研究的课题主题相符。

艾尔海森有条不紊地办理了各种登记手续,在阅读区等待卡维。大概半个小时后,那位金发的建筑师抱着足足有半个人高的一摞书,搁在了图书管理者面前。

图书与桌面相贴发出的震响几乎吸引了整个图书馆的视线,那位大建筑师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嘴上小声说着抱歉,在那位图书管理员堪称震惊又无奈的眼神中完成了借阅手续。

艾尔海森与卡维对上眼后,先行前往门口等待卡维。他相信卡维明白自己的意思。

稍候片刻,卡维很快抱着那一堆书出了门。艾尔海森轻扫一眼身边人,卡维注意到了,向他解释:“别见怪,我每周末都有这个习惯。从智慧宫寻找一些可读的书籍,再在每个闲暇的午后用它们消磨时间。它们与艺术是在我灵感缺失时的良药,也是我父亲遗留给我的习惯。”

说着,他的注意到了艾尔海森手中拿着的一套《遐叶论经》。

“《遐叶论经》?”他向艾尔海森求证。

艾尔海森颔首,承认了。

“不得不说,你品味很好,艾尔海森。”这下是毫不掩饰的肯定语气。

“我很喜欢这本书里的一句话——‘但回忆本身不曾破碎,不曾倒塌,也不曾陨落——’ ”

“——正如她所遗落的智慧一般,不死,不老,永恒,古老。”

艾尔海森接过了下句,正与卡维有些惊喜的眼神相交。

很快,那位大建筑师就反应了过来。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几乎虔诚吟唱亦或是赞颂的语气说道:“或许散落在世间的月尘终会如朝露般消逝,但那些留存在记忆中的东西,所有的美梦与思念——”

“——却如同珍珠一般,纵然被风沙千般蒯砺,终究也不会改变它洁净的本色。”

就在这距离卡维的住处还有几步路程的地方,两人默契地停下了脚步。

艾尔海森在卡维的眼中好似看到绽放出的光芒,此刻的建筑师就好像一只迎着散漫天光待飞的鸟儿。

他很难形容心底的那种感觉,像是干涸已久的雨林终于迎来雨季的甘霖,又像是草木沿着隙光生长,舒适得令他无所适从。

卡维率先向前迈出了脚步。

“艾尔海森,你怎么看?”

艾尔海森沉吟片刻,随后跟着卡维,并回道:“也许你是在说,关于那位已故的神明——大慈树王?”

卡维点头:“不止,在一般人看来,须弥是个智慧至上的国度,宝贵的知识和贤者们引以为傲的哲思自然构成了这个国家最底层的根基,这也是那位大慈树王留给须弥最后的遗产。所谓的智慧,究竟应当定性为什么?”

“如果你是在单单问我对于智慧和知识的定义,我可以回答你。作为一个学者,自然要穷尽一生探索知识的边界,这个问题大概直到我生命的尽头也不会有答案。但智慧并无尽头,却有界限。身为学者,在了解知识、参透智慧前务必要对规则有着清晰的认知,学术、知识…一切的事物都有边界。一旦跨越边界,万物运行的“规则”和“秩序”都会被破坏。就像书本上的错字一样,需要被纠正。智慧之神的权柄绝非贤者们触犯边界和伦理的理由,所谓的追求也是对一己私欲的掩饰而已,但我对神明本身并无兴趣,关于你潜在的提问,我恐怕无法给出答案。”

“嗯……很有趣,艾尔海森。你的观点与须弥主流的学术观点大有不同。”

艾尔海森叹了口气:“卡维,知识并无主流与非主流之分。”

卡维沉默半晌,轻轻地回道:“是啊,我赞成你的观点。知识本身确实并无主流与非主流之分,但其影响却会映射到现实中。尽管只是短至几日,长至几年一变的风向,亦会对须弥人民的生活造成极大影响。须弥学者的流派与观点不断迭代,他们中不乏乐于自我批判、自我质疑之辈,社会因素的进步与变更也会促进这些思考。我不知道失去艺术与情感因素的建筑是否还能被称之为建筑?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它和机械量化的生产相比又有什么区别?”说到这里,卡维的语气明显带着愤世嫉俗的情绪, 话还未说完,胸前便由于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着。艾尔海森能明确感受到这位建筑师对现状的强烈不满,对于这种情况,他时常将其称为理想主义的末路,卡维正可悲地困于现实的牢笼。接着,建筑师话风一转,“可我们究竟应当遵从自由意志,还是随波逐流?其中缘由难以追究,但唯独一点我能肯定——过去曾推崇的事物或将在未来某日变为批判对象,例如艺术,例如建筑,我不妨再大胆推测一下,例如实体书籍。”

艾尔海森惊于这位建筑师的敏锐,他甚至预测出了一百年后必然发展的事实。但他不忍建筑师认真又悲伤的样子,于是调笑道:“怎么?想起每个不眠之夜自己焦头烂额对付甲方各种刁钻要求的样子了?”

“……艾尔海森,如果你是在故意用这种打击我痛处的方式与我争论这些无足痛痒的事实,我下一秒就把你逐出家门。”

艾尔海森看见卡维在门口几步停住了,他走上前,把半边肩膀靠在木门上,剩下半边身体微倾向卡维,抵住卡维的去路:“嗯,机会来了,大建筑师。”

卡维觉得,艾尔海森就是在嘲笑,不管从哪里看,那平日里毫无波澜的眼眸正闪动着光斑,嘴角微微扬起,卡维在原地做了三个深呼吸才压制住怒意,忍住不去理会艾尔海森的挑衅。

“让一让,我要开门。”

艾尔海森从善如流地避开了。

钥匙旋开锁扣,透出一声二人心照不宣的脆响,卡维先行进入了房屋,把那些书籍放在了门口铺上地毯的的空地上。

他回过头,看见站在门外的艾尔海森。

二人间竟一时无言。

“仔细说说你对于纸质书的推测?”

艾尔海森合上门的摩擦声把卡维的思绪带回了先前未完的话题。

“不必如此拐弯抹角,艾尔海森。你知道,我原先想与你讨论的是事物消失与存在的意义。”

天色渐晚,凉风渐起,像是孩童的恸哭一般穿门而过。

卡维于此之中看见艾尔海森略带严肃的眼神。

“书籍与知识不仅是人类理性的诠释,更是人类自由意志的体现。用你的话来说,其中也包含了人类在创作这一过程中对于情感的宣泄。在这一点上,艺术与书籍并无不同,这也是主观与客观视角的区别。著书者的观点适用于其本身,却未必适用于读者,故而产生了差错。”

“作为一个单纯以获取信息和知识的读者来看,这样未必适用、未必正确的知识绝非其所求,如若产生了一种绝对正确且更加便捷的媒介,纸质书会被毫无理由地舍弃。”

卡维接过艾尔海森手中的《遐叶论经》,这本书上了年头,抚过书脊的手能清楚地感受到纸封突出的毛刺,刮在卡维覆着厚茧的指腹上,不痛不痒。

“这不是迭代。”

他听到艾尔海森纠正。

卡维着急回道:“这当然不是迭代,所被迭代的事物是明显在各个方面相较

之下有明显劣势的,而纸质书完全不是。”

许久,卡维的回答才夹杂着一句叹息吐出来:

“这是万事万物的规律。”

正在卡维黯然神伤的时候,手中的书被艾尔海森抽了出来。他抬头望去,看见艾尔海森背着光,发丝镀上最后的夕阳,好似蒙德教廷中神圣的,全知全能的天主一般威严。

他看见艾尔海森用威严的,肯定的语气宣告:

*“文字之渊源已不可考,穷究言语之滥觞亦是罪责。但文字诞生以来就一直沉默地记录着一切。争执,和平,无数的文字汇聚成档案,编纂成历史,尘封在岁月中。书记官收录真相,也收录真相背后的疑问。”

“许多疑问永远不会有答案。”

“欲答永恒之疑问,唯有永恒之沉默。”

“正如你所执着的艺术,也如我所渴望的真理……这一切最终构成人们的天性,自理想呈现,又于现实陨灭。它也许会消失,也许会重生,但始终存在的,天性。”

“人们总是会把无法规避的离别命名为每一次的命中注定。对象无论人、事、或者物。可人们常常忽略一点——促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是他们自己。

历史是由人类推动的,也是由人类决定的。”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万物此消彼长,人们为了生活,为了需求去学习,总结,验证,规律由此诞生。”

“不要追求于问题答案,要去追寻问题本身。问题的答案不值得思考,过程却值得揣测——而这个过程,我们称之为——”

“人生。”

“人生。”

……

卡维最后卖掉了房子还债,确切的来说,是用自己的房子去完成他的理想。艾尔海森发誓,他从未见过这样执着,这样“愚蠢”的人:给别人设计房子建在了死域上,不挣钱反而倒贴钱,只是为了他所谓的“作品”。但艾尔海森很清楚,自己也许只是因为地脉紊乱而步入不属于自己的时代的人,也只是卡维生命中的过客,他会尊重卡维的每一个选择,他也迟早要离开。

不过万事万物皆有两面,也正是这样的浪漫情怀和献身精神才能塑造出一个举世闻名的建筑师。

不得不承认,从后世的成就来看,卡维的确是个天才,无愧于“妙论派之光”的美誉。

距离卡维的房子彻底被新房主入住还有八个月,卡维需要在这段时间找到一个全新的住所。

而从自己这段时间工作所得来的积蓄来看,在要保证住宅舒适的前提下,最佳的方案确实是和对方合租一间屋舍。

随后艾尔海森就在卡维画工图的休息间隙向对方提出了这个想法。毫不意外,对方很爽快地答应了。

“当然可以啊艾尔海森!新房子的住址有什么想法吗?在须弥城东还是城西?位置是不是要顾虑到你的工作地址,离教令院越近越好?”

建筑师说完这一大段话就轻轻啜饮了一口艾尔海森刚刚现磨好且递给他的咖啡,艾尔海森透过咖啡蒸腾出的水雾看见建筑师的眼睛里有些新增的血丝。

“卡维,容我提醒你一句,如果你再这样作息不规律下去,比你的建筑事业更先垮下的是你的身体。”

卡维不以为然,摆了摆手:“诶呀没事没事,我都习惯了,工图越早画完卡萨扎莱宫就能越早开工。谢谢你的关心啦海瑟姆!”说完就把咖啡放在窗台上,继续拿起羽毛笔和尺子在纸上写写画画。

艾尔海森看着凌乱得令他头疼的桌面,决定还是不要反驳建筑师自以为是关心的问候,只在离开前留下一句话:“等我把住址选好,我们找一天抽空去看一下。”

……

5.

艾尔卡萨扎莱宫建成的那一天,那个周末,伟大的建筑师在兰巴德酒馆庆祝他第一项伟大工程终于完成,艾尔海森破天荒地与卡维一同庆祝,而不像先前那样在卡维喝的烂醉如泥的时候把他捞回家里,甚至放纵自己小酌几杯。

卡维很开心。肉眼可见的开心。

那天他喝了好多的酒,到兴头上把喝完的酒杯放在手中模仿着羽毛笔优美的转过一圈,再放回桌面;对艾尔海森愉悦地提到,现在的兰巴德酒馆二层由他一手设计改建,这样的彩砖是他从沙漠里取材的,这个座椅的材质他基本跑遍了整个须弥高价买下,那边的玻璃彩窗运自枫丹,暖黄的光晕和整个酒馆的色调同谐,加上一边翠绿的花纹好像夜晚化城郭聚落旁密繁的灌木与巨树;或者尽情展望他们的美好未来,甚至还抢过酒馆里吟游诗人的里拉琴摆弄了两下。

建筑师现在站在大开的窗前,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轻轻柔拨月光下银韧的琴弦,在月轮倾泻的银蓝天河下与琴弦耳鬓厮磨,好像最亲密的情人之间的耳语。

一段流畅的前奏结束,建筑师吸气,缓缓开口:

*“徐行的智者,请点亮你的明灯,

否则你的骨骸将会迷失在丛林或沙海中;

智慧的华城属于我们,无明的密林亦然。

那宝树上缀满的,是失梦之国的余物;

树与花在从未停过的雨中旋舞,

啁哳涌变的流金在深渊下烈怒;

赞美万千子种的母树,

熄灭几欲焚天的劫火;

彼日灵光神耀,

有如自灰暗山头初生的旭日;

光暗的交界之处,是热砂与慈流的吞吐,

风沙在宽厚的大地上酝酿,埋藏着传说中的黄金梦乡;

丧命的旅人终将归于永恒宁静的绿洲,

它的绿叶不会被秋风的手夺去,

它的新春不会被时序的循环变为岁暮的残暴;

赤王与花神一同宴饮,

趁生烛尚未殄息的时刻定格;

迷途最后的归宿在召唤流浪的沙子,

在这里不必将那苦涩的盐水掬饮,不会再有明日的惆怅;

神鸟与鳞鱼在暮色的新生下栖宿,

共同缅怀已故的神明;

如今再难抵达那迢遥的天途,

只得停留在时刻的轮回中。

贤者的说教何其枯燥,

不如斟满花酿的美酒,踏上征服七海的航程。

一切美好的事物终将归来,

一切痛苦的记忆也会远去;

就像溪水净化自己,

枯树绽出新芽。

恒久的生息没有尽头,

正如雨林和沙漠尽头的旧梦……”

艾尔海森一如先前那样望着卡维,对方的眼眸温柔地望着琴弦,用缅怀的歌调吟唱须弥最古老的传说歌谣。

艾尔海森借着酒馆暖黄的的光晕看向那个宛如神明一般的人,卡维在那一片喧嚣之外,在银白的月光里。

他瞬间感受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孤独,就好像卡维独自隔离在这个庸俗的世界之外,单独留守在理想的净土,热忱地编织自己的天空。

然后他看见,建筑师在流光之下向他望去。

艾尔海森突然感到自己的理性从根基上被一种绚烂的感受所冲击。

情感的苗木在破土发芽。

对方在忱挚的苍穹之下邀请自己的灵魂共舞。

‘我们是镜子的两面。’

‘相反的镜片之中映射出我们统一的思想。’

‘我们的行为完全相反,却在灵魂的深处高度一致。’

‘我们面面相对,双手合掌。’

里拉琴的余音还回荡在他的胸腔中,心跳逐渐融为那首乐曲的节奏,于无声中,他透过卡维的瞳孔看见了自己。

是理性和冷静再也掩饰不了的无措。

平常岁月中不以为然的悸动。

“没有想到吧,我还会弹琴,海瑟姆。”建筑师将里拉琴归还给吟游诗人,带着最灿烂的笑容,迎着满酒馆的欢呼向他走来,才终于打破了这份寂静。

声波在一片静谧中如潮水向他涌来,一瞬间没过他的全身,先前共同相伴的日子里点点滴滴的雨水汇集为江海,滔天的巨浪在耳膜拍出耳鸣,夹杂着熙光一起。

艾尔海森第一次无法克制住自己冲动的内心。

“很好听。”

他听见自己说,很好听。

……

这天晚上卡维说的话格外多,好在,而艾尔海森也早就习惯身旁有一个聒噪的酒鬼。

他像往常一样,捞起对方有些瘦削的身躯,放到自己的肩上,在前台留下酒钱,与卡维一同离开。

背后的酒鬼还是一如既往地不老实,不过好在,闹腾了一会就消停下来了。

“海瑟姆……”

醉鬼的声音含糊不清,如果不是离得极近,艾尔海森都很难辨认出他是在呼唤自己。

“什么事?”

他感受到建筑师的手臂更紧地环绕住他的肩膀,真是稀奇,醉鬼还有那么大力气。不过艾尔海森没有挣脱,再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就能到家了。

“明天……去看看我们的新居,如何?”卡维贴在他脸颊边说。

“……明天下午到晚上。已经安排好了。”艾尔海森停顿了片刻,为卡维这个无意的,毫不设防的举动。以一个朋友,合租室友的角度来看,卡维的语气有些过分亲昵了。这样的对话大多发生在亲人,或新婚的夫妻之间。而他们两个并非这种关系,这样的问候实在有些越界了。

可艾尔海森从心底里不想拒绝,而且都一一回答了。

不,不对。

他为什么会这样放纵自己的沉沦?

不,比这还要早。

为什么会在第一次遇见卡维时毫不犹豫地救下那个只在画像里见过的人?为什么毫无负担的接受对方的救济与示好?为什么那日的感谢说不出口,只用一杯醒酒汤代替?为什么纵容卡维半夜时在仅隔一墙的隔壁敲敲打打做模型,而并非强行推开房门让对方停止这样不当的扰民行为?为什么在对方每个要熬夜工作的夜晚好言相劝,却还是会冲好咖啡?为什么哪怕对方家中的装饰在自己看来过于繁琐冗杂,日后在装饰新居时还规划全权交给卡维?

……

为什么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遇到了从未想过的,与后世记载相差极大,和他一样落魄的人,潜意识会觉得如此幸运?

卡维足够热烈的情感反差会令他开始无法理解,他尝试用一个学者般探究的方式去学习,揣测,直到艾尔海森发现这件事在他的逻辑上无法完全通顺的时候,他感到十分震撼,并且不能理解。

他尊重卡维,但是在本能上觉得鄙夷。学者的高傲自然而然地让艾尔海森觉得万物都有存在的道理,但是他好像发现,所有事物存在的道理并非全部都建立在他的逻辑体系上。

那个好像一只天堂鸟的人是自由的,肆意的,潇洒的。

对陌生人大发善心,对自己残忍至极。

但他不得不承认,对方对于理想近乎极致的追求。

“海瑟姆……”

“嗯?”艾尔海森看向他,卡维好像今日对他格外亲昵。

“你不反对吗?”

“什么事?”

“我卖掉父母留给我的房子,作为修建卡萨扎莱宫的费用……甚至,还背负了许多欠款。”

艾尔海森叹气。“这是你的自由,卡维。我无权干涉。”

“你会,有任何怨言吗?”

这个声音在艾尔海森听来,有点干涩而沙哑了。

“不会。现在的生活很平静,我很满意。而且,我确实应该感谢你给我一个居所。”

他感觉背后的人沉默了一会,“海瑟姆,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卖掉父母留给我,为数不多的财产吗?”

艾尔海森大概知道缘故。“这是你的私事,你可以选择要不要说与我听。我不会强行逼问。”

随着一口叹气,他听到卡维缓缓开口:“曾经,我的家庭也很美满,有爱我的父亲,和爱我的母亲。那时,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生活越来越糟。可能要追溯到我母亲改嫁去枫丹,或者父亲死于沙漠里的流沙,又或者是我,想要父亲去参与教令院的研究活动开始……我常常想,如果不是我,父亲就不会去参加那个研究活动,从而性情大变,最终在沙漠中死于意外。如果不是我,母亲就不会失去她的爱人,而她日渐愈下的精神状态,和后来改嫁去枫丹都是命运对我的惩罚。这一切,如果不是我,都不会发生。”

“所以这个家,从父亲去世开始,就已经不再能称之为家了。”

声音变得颤抖,艾尔海森不自觉用大臂把建筑师靠的更紧了些,令卡维贴近自己的背部,将后背作为那个脆弱之人的依靠,好让他不掉下去。

“‘家’从温暖的、有阳光的圣地变成了寂寞的、冷清的客厅。许多次我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对着颤抖的双手发呆,她什么都画不出来,脑子里毫无构思。”艾尔海森想到卡维画工图的时候,那副好似炫耀自己羽翼的天堂鸟的模样,欢欣,快乐,引人注目。他不敢想象那才华横溢的建筑师双目失去光华,手指僵硬,失去灵魂的样子。恐惧,艾尔海森几乎是本能地感到恐惧。

“每当这时,我不得不在心中质问自己:如果不是自己,这个家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那时我尚且年幼,能做的事有限。出于愧疚,我只能尽可能陪伴母亲,从不在母亲面前露出沮丧的表情,在任何想得到的地方给予支持,哪怕知道那些不过是杯水车薪。

“它没有家应有的温度和爱。”

“所以,它只能称之为房子,居所,或者建筑。”

艾尔海森听完了。

“这不是你的错,卡维。”

卡维没有回答,艾尔海森只感觉自己肩颈部那一片被卡维的侧脸紧紧相贴,接着,有阵阵湿意漫延开来,再滑落进他高领的衣衫中,消失不见了。

“你在用亲人的意外去惩罚自己,这样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你在未来某日为孤独而痛苦,甚至为分崩离析的家庭夜不能寐,你也认为对一个害了父亲和母亲的罪人来说什么都是应得,你会背负这份烙印继续生活下去。”

“你的感性和奉献精神固然为你带来了许多情感支持,或者,帮助他人也是一种你赎罪的过程,可这终究无济于事。人固然可以从历史中精进自身,反思错谬,可如若将自己禁锢在过去的负罪之中,只会使得你的未来同样悲惨。你不可能立刻放下,甚至会想要反驳我,因为这是你佩戴了十几年之久的镣铐。但在追根究底后,事情的本因不产生于你自身,你的一切行为就都是徒劳。”

“对此,你的人生充满苦难,你也常常黯然神伤。尽管在别人面前装出笑脸,可实际并不开心。”

“那些苦难的过去只存在于历史中,只有未来才能由自己掌控。”

话锋一转,艾尔海森的眼眸如同鹰隼般犀利的侧过头看向抬头听他说话的卡维。

“我想问,你的理想实现得如何?

卡维愣住了。

令学者承认错误的只有现实。卡维却不知哪些才是现实。他盼望美好到让人无需逃避的幻境,即便要付出自己为代价也无妨。他仍坚信理想本身并非错误,错的是他实行的手段。人不应该放弃,即使是为填补什么而去施善行,结果也对部分人有意义。哪怕无法抵达想象中的理想之国,亦不可否认它是那样辉煌地吸引着世人。

他听见艾尔海森说,

“你的人生应当未来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而活,而并非为了他人的期待和愧疚。”

卡维在酒水的迷乱中有些震惊。艾尔海森将他的皮囊与伪装剥去,把他的真实一条一条剖析在他面前,直视他的赤裸。

每条理由都是如此条理清晰,无懈可击。

“我的劝诫本身没有意义,人依然会踏进熟悉的陷阱,尤其是那些相信自己背负着更多责任的人。所以你可以选择依旧按照先前的方式生活,”艾尔海森拿出钥匙,咔哒一声旋开家门的把手。

“也正是每个不同性格的人的意志才构成了这个社会,而个人的命运也大多由此决定。”他把卡维带回屋中,然后关上了门。

“而我们的大建筑师,如果不上床睡觉的话,明天会由于宿醉头疼的更严重。”他看着赶在门口的卡维,如同鸟羽一般翘起的头发在刚才的纠缠中有些散乱,他在思考如何把他移到沙发上。

“海瑟姆……这么美好的日子应该通宵畅饮……而不是将自己的快乐和欢愉埋葬在床铺中!”

建筑师很明显已经喝得不太清醒了,看起来已经忘记了刚才在酒馆桌上烂醉如泥的样子。

“不行。我要睡觉了,你自便。”

“艾尔海森!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房主的吗!”

“这样的对待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

艾尔海森还是把卡维移到了沙发上,顺便制作了一杯蜂蜜水用于解酒,上面加上一点点冰块,然后递给了卡维。

“我现在要去睡觉了,这点从沙发到卧室的距离想必对我们的大建筑师来说易如反掌,希望你不要在夜里闹出太大噪音。”

就在艾尔海森几乎是要逃避地离开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右手腕被一只有些冰冷的,还带着蜂蜜水液化水汽的手指抓住了。

那双手常年研究建筑和制造模型,在指腹上凝炼出一层用于保护的茧衣,为艾尔海森的手腕带来奇妙的坚硬与柔软并存的触感,和一点点濡湿的痕迹。

“?”

艾尔海森回头,对上的是那双令他熟悉的赤红瞳眸。在光辉与涨落之间,上扬的眼尾艳丽至极,细长的睫毛颤动,艾尔海森在最中心的,被锁定一般的瞳孔其中看到了自己。

自己坠落在一片深红色的海中。

“海瑟姆……我没有家了……明天……我就没有家了……不对……我早就没有了……所以陪陪我,好吗?”

理智告诉艾尔海森应该拒绝,应该克制。可他感受到,自己的内心让他遵从。

“……”

卡维看到艾尔海森表面上淡然平静又深沉的眼,眼皮向下垂合。

“……哈哈……我大概是真的有些醉了……”他像是掩饰一样的把蜂蜜水一股脑的灌入喉咙,用那种近乎会呛到的速度吞咽下去,再抬头他不再敢直视艾尔海森,只是不自然地别开了视线,另一只手手背向下盖住了眼皮,掩盖住将落未落的泪,可他那自两片颤抖声带中挤出来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脆弱。

“当我没说就好,艾尔海森。我没事,我很好,我——”

“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卡维那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艾尔海森的眼看去,卡维那一瞬间仿佛被雷击一般,胸口略微起伏着,好像听到不可思议的答复一般,眼里夹着水雾闪着迷茫。

“……什么?”

艾尔海森瞬间有些后悔,刚才的语气太过强硬,像是对对方下达的不容置喙的命令一样,这句话说出口就已经断绝了他们二人转圜的余地。

他为什么会在今晚如此放任自己?

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吗?不可能。酒精不会篡改人的思想,所以他能做出以上行为,皆出自本意。

那会是因为什么?

一阵恍惚中,艾尔海森几乎意识到一个令他恐惧又猝不及防的事实。

爱。

这种他只在书中了解过定义,但从未在现实里实践过的感情。

他尚且把这种感受定义为喜欢,起始难以追究,终末亦难以窥测。由于其尚未长成,故能试图抑制。

可他一向善于辩解的唇舌在看见卡维那双噙着泪的眼眸后,就根本吐不出半字词语。

他感受到自己心口的位置言不由衷地痛苦。

他先前觉得,情感对他的影响太浅,他对情感的回馈也同样匮乏,他内心中的理性早已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巨树,而情感却只是并未长成的幼苗。他并不是不懂,而是在他的一切行事原则下,思想架构早已固定在一个固有正确的逻辑链条中,此刻,他很难去违背自己的思考本能,去反而增长自己的情感模块。他也不会去承认自己的缺陷,他原本理性的分析,情感对他的用处甚无,比起这样虚无缥缈且不稳定的事物给自己自找麻烦,不如用理性与冷静的高效去生活。

而现在,卡维让他不得不直视起情感二字的重量。

与卡维最开始的交好如果可以用为了生存来解释,那后面提供的陪伴和情绪价值又该如何定义?自己一个惯于独处的人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卡维在自己的身边存在,甚至需要对方的陪伴?为什么卡维能给予自己对应的情绪价值?

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理性,而是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后的真实本能。

他试图解释自己的逾越,当一切可能性都被排除后,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种。

“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个家。”

既然对方因为前半段人生的空缺而痛苦,那自己只要修补就好。卡维既然因为自己没有家而难过,那自己就去为他创造一个。

他看着卡维迷茫的眼说出口时,不可置否恐惧他会被拒绝。所以为自己留好了后路,卡维如若拒绝,他会当今晚从未发生过,后面会再慢慢抽离开对方的生活。

但他还是想要对方出自本意去答复,他不想因为卡维由于自己的情绪失控而答应,而是希望对方清醒地出于自己的意愿接受自己的帮助。

他把选择权交还给卡维。

大建筑师一瞬间有些惊喜,艾尔海森很明显的看见卡维的眼中闪过了一缕亮色,但转瞬即逝,如果不是他仔细又紧张地看着卡维,会以为刚才卡维的表情变化是他的错觉。

这大概是拒绝的意思了。

艾尔海森刚想转身离开,“时间不早了,你早些睡,晚——”

他感觉到一只温热手抚在他的后颈上。

艾尔海森略带震惊的回头,刚要说出口的一个安字卡在喉头发不出来,随后他感到那只手往上攀覆到他的脸颊上。好热,这是他的第一感受。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从每个指纹间迸发出的炽烈,正源源不断地传到他脸颊上。很快,另一只手覆上了他的另一半脸颊。

艾尔海森的身体一瞬间有些僵直,他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只能被动地停留在这个姿势上。

然后他看见卡维的脸凑了过来,嘟囔着:“海瑟姆……你刚才说的是……”卡维和他现在只有一个睫毛,一个鼻尖的距离,玫瑰酒的气味夹杂着卡维上次在商店里精心挑选帕蒂莎兰香型的香水侵袭进他的鼻腔,带的他好像也有些醉了。他能看见对方因为醉酒而返上红晕的脸,与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对比格外强烈。

近得能听见自己与对方同频跳动的心跳。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心脏会因为别人跳动得如此剧烈,慌不择路。

“不对,你喝醉了吧……艾尔海森才不可能这样说话……你一定不是艾尔海森……或者就是我在做梦……做梦……梦里的艾尔海森才会这样吧……嗯……梦里的艾尔海森也不会这样……”

卡维含糊地说完后就跌回了沙发,全身瘫软在垫子的凹陷里。

也许是因为他的精神紧绷了太久,今晚“小酌几杯”后,才终于不易地放松了下来。

总而言之,卡维睡着了。

留下艾尔海森在沙发前面茫然地看着他,同时感到一阵失语。

卡维头部弯曲地窝在沙发靠垫上,双手保持一个别扭的姿势放在身旁,拖鞋没有脱,从呼吸的幅度和微撅的,一张一合吐息的嘴唇都在证明那位“微醺”的建筑师到底睡得有多舒服。

现在看起来很舒服,但持续这个姿势到明天一定不会舒服。

会落枕,在建筑师身上提现的体现是在宿醉的头疼欲裂之外加上肩背酸疼。

于是艾尔海森把卡维带回其房间,卸下对方头上的发卡,整齐地摆放在床头柜中央,以一种尽量不会弄醒对方的轻柔力度放回柔软的床铺上,盖好被子。

离开房屋关灯的前一刻,艾尔海森停顿在门口,像是想要询问一样:“为什么在梦里,也不会?”

可他轻问出口才意识到对方不会回答,也惊于自己会这样直截了当的提问。

尽管对方不会听到。

卡维在床上还保持着刚才他摆弄好的姿势,如泥酣眠。

也许是因为回到了床上,又或者是做着美梦,嘴角带笑。

“晚安。”

……

卡维在须弥的第一缕晨光照进屋里时醒来。

他从床上撑起酸软无力的肢体,从昏沉和困倦中坐起时,第一反应感到头疼欲裂。脑袋像是要炸开了一样……连带着意识一起变得模糊。

昨天……昨天干了什么……头才会这么痛?

他想起来了,昨天他为了庆祝卡萨扎莱宫的落成,和艾尔海森一起去兰巴德酒馆庆祝。他喝了许多酒,许多许多,多到最后神志不清去渴求艾尔海森的关照。

现在看来,自己真是无比愚蠢。

因为同样是学者,他清楚地知道在艾尔海森智慧的外表之下埋藏的是什么,那些连艾尔海森本人也逃避的部分,如果他轻易踏足,毫无疑问,会首先触碰到这位学者的高傲。

他很清楚,艾尔海森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的理性会从根源上克制他的感性,但艾尔海森并不是完全没有感性的因素,而是刻意忽视其存在,将其永远排在理性之后。而他作为学者的高傲就是他的第一道防线。理性和真理被艾尔海森视为人生的第一位,作为一生的追求,也是其他人根本无法涉足的防线。他如果想要让艾尔海森去爱他,按照他所想要被爱的方式爱他,他就首先需要瓦解掉艾尔海森的观念。

但这几乎不可能,没有人比卡维更清楚,去击碎一个人自尊和高傲的过程是痛苦的。就像他自己的高傲源自对艺术的追求,对理想的追求,对世上苦难的救赎,这些事物与自己的生命相比只会更重要,这也是他常常与艾尔海森发生争执的原因。他更清楚,也不会有人会违背自己的天性去完成建立在天性上的事物——爱,尽管艾尔海森的天性不完全与生俱来,但正因理性的成长过程由艾尔海森本身一手栽培,才会更加根深蒂固。自己的每一次质疑在艾尔海森眼里都像是在证明艾尔海森生活方式的错误,这个过程只会使得他们距离越来越远,所以卡维只能尽力克制,尽力掩饰,因为他也是自私的,他也希望对方喜欢他,哪怕会违背对方的本能。可他更清楚地是,这根本不可能。

他很清楚他们两个关系的平等,或者说每一次矛盾艾尔海森的退让是源自于艾尔海森的劣势地位,这样借住在别人家中的地位,但艾尔海森自始至终都是被动的那一方,而自己,恰好很不幸运的是主动的。

卡维很清楚,从认识到自己有这些行为时,尝试抑制,抑制不住,在与艾尔海森相处之中无意透露出心迹,认识到自己也许是爱上了对方是一个过程,持续时间很长的过程。是一个,前期把艾尔海森当作他有义务去帮助的和其它人一样的人,到他发现艾尔海森与别人的不同,再到他对艾尔海森产生兴趣,在洞察中发现他们两个灵魂的共鸣,直到他能察觉出艾尔海森自己都可以忽视的情感,感到他的艺术能被艾尔海森所独到的解读,最后抑制不住的感受违背他的本意被察觉,一直在怀疑与否定的过程。

卡维明白,他们两个真正达成了镜子的两面。

所以如果后来艾尔海森逃避或离开了,他早有预料。也许今天他走入客厅就会发现艾尔海森早已留下字条一走了之,又或者对他的态度会变得淡漠恶劣……

可是卡维也会感到痛苦,好不容易拥有的朋友,家人又慢慢离开了,而他什么都做不到,他也没有立场去恳求别人回来,更何况那是艾尔海森。

他只能痛苦,并期待自己像面对以往的痛苦那样疗愈自己,再等待自己灵魂更加坚韧的那一天。

可他骗不了自己,他就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样一位现实主义者。

当酒意的冲动在崭新白日之下褪去,海潮般的悔愧便瞬间冲上了他的心礁。

卡维最后决定为自己争取一把。

他不想自己的人生全部都是失去,从他父亲,到母亲,再到艾尔海森。

母亲的离开他再不舍也无法挽回,因为那是发生在过去的事。而艾尔海森是他现在可以把握的,是他人生里绝无仅有的,无可替代的。

所以也许他的无私第一次失效,又也许是他的自私早就被艾尔海森看穿,或者是艾尔海森这几日对他的影响,他开始也为自己考虑,他想向艾尔海森哀求他的陪伴,他的关照,他的爱。

他如果从未感受过那还好,可他感受过了。

所以他患得患失,小心翼翼,徘徊在懦弱和勇气之间。

等到卡维终于踌躇地走到餐厅旁,就看见餐桌上做好了极为丰盛的早餐。汤品,主食,水果,一应俱全。当然,还有加上薄荷的蜂蜜水,用于醒酒,放在他那边的餐桌上。

艾尔海森正在他对面的餐桌旁看书。听到他的脚步声,双眼从书本上方望了他一眼,合上书放在一边:“坐。”

卡维一看到艾尔海森就紧张的手足无措,他不知该觉得庆幸还是纠结,昨晚发生的一切太过奇幻,简直令他不敢相信。哪怕如今已归于朦胧,可还有片片场景浮于眼前。

不过,好在艾尔海森还在。

他没有走。

看着桌上的佳肴,卡维罕见的没有进食的欲望。在艾尔海森看来,对方今日格外如坐针毡。连合口味的蘑菇汤都没有喝下几口,只是不断用勺子针对一旁醒酒汤里的冰块。

艾尔海森清楚,卡维今早如此大概是由于自己昨晚越界的举动。于是他拿起书,再次研究起须弥古文字,可这次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彻底静下心思考。

就在艾尔海森感到烦躁决定离开的时候,卡维叫住了他。

“艾尔海森……那个……”

艾尔海森把书合上,看向卡维:“嗯?”

卡维在他对面纠结了许久,眼眸躲闪地瞟过了整个房间,好像客厅桌子上一个金纹花瓶有极大研究价值一样,卡维的目光在那上面起码停留了两分钟,随后,他开始把这样的焦灼发泄在头发上,早上精心打理好的头发卡维摧残得十分凌乱了,才从嘴里蹦出两个字:“那个……”

“有什么事说不出口就先吃饭吧。”

他看见卡维一瞬间蔫了,红色的眼眸与他相对,停留了几秒,然后疾速地撤开。

“那个……我昨晚失态了……麻烦你把我移回去……辛苦了……给你添了好大麻烦……抱歉。”

艾尔海森看着卡维紧张的样子有些无奈,叹了口气:“不麻烦。”

卡维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尴尬一样,很快接上了话:“啊……嗯……哈哈……嗯……嗯?什么?不麻烦?”

这样无意义的对话也没必要继续下去了,艾尔海森打算找个借口脱身,他拿好碗,“我吃完了,你好了再叫我。”

就在艾尔海森刚刚走出座位不到三步时,卡维十分急切地再次叫住了他:“那个,等一下!”

艾尔海森右臂夹着书籍,左手端着饭碗回头,一对眉毛微皱,有些疑惑不解,眼神充满考究。

他看见卡维上下嘴唇不断开合,像是有什么话无论如何努力都说不出口,刚刚张开的唇又被贝齿紧咬,拼凑的短句在他口中转了无数个来回,脸色红了又白,不比他昨晚醉酒时好多少,而他的表情最后停顿在嘴角向外撇的一个动作里。

“所以呢,你要说什么?”

相比卡维,艾尔海森表面上就显得淡定多了,甚至还有闲心发问。可只有艾尔海森心里清楚刚才这样急着离席的原因。他想要逃避卡维和昨晚的一切。他几乎不想面对变得不像自己的自己,而且现实的事还没处理完,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当昨晚无事发生,先处理搬家的要务,一切等两个人安定下来再说。

可再怎么样,将自己的内心掩藏好终究是艾尔海森擅长的领域,情绪在他的人生里很久都处于次要地位,卡维的到来才使得久远的平衡被打破,他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伪装出悠闲自得风平浪静的样子,把焦躁和踌躇留给对方,只留微妙在晨间的二人中发酵。

在自己的审视下,卡维像是要豁出去一样,大喊出口:“你你你,昨天是不是,想,想说什么!”

很好,既然对方先主动发问,那自己就有了更多回旋的余地。卡维的态度他已经基本推测出来了,对自己最起码还有喜欢这一层的情感基础存在,所以如果自己能诱导对方说出口,就是最好的结果。

艾尔海森转身,把饭碗放回桌上,双手抱臂,微微歪头:“你指什么?”

……

“你可以,成为我的家人吗?”

几乎刚问出口,卡维就后悔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即兴的灵感和冲动是如此令人窒息,问话后完全没有想过后果,只在大脑里纠结了许久就由着自己向艾尔海森问了出来。

他连忙补救:“不是不是,我是说家人也不一定必须是夫妻什么的……”

越描越黑。

卡维都不想回想自己刚才说的是什么。

“不对……不是……那个……”

卡维感觉自己几乎要疯了,扶额半绝望半崩溃的吼出一句:“行了当我没说,你当没听——”

“可以。”

艾尔海森看见卡维的眼睛瞬间睁大了,那双眼睛的睫毛惊讶地颤动,身体瞬间僵直不动了。

片刻,对方好像反应过来了。

“什么可以??!”

“咳,我是说,你要快点了,不是还要搬家吗。”艾尔海森刚意识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可想要收回也来不及了,只能尽力掩饰。他偏过头,不再直视那双艳丽的红眸。

“等等?艾尔海森,说清楚,什么可以?”艾尔海森听到椅子和地砖摩擦的声音,接着碗筷碰撞,卡维一定是在听见他刚才说的话然后立刻站了起来,他有些担心,最坏的情况:卡维很快就会冲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领。

没办法,也是自己自作自受。

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只理想之国的天堂鸟。

后果他无悔接受。

可尽管话语在艾尔海森内心推敲了千遍,说出口还是一句:“你听错了。”

好的,卡维听到后如他所料地冲过来了,不过没有揪他的衣领,而是在半米外停了下来:“我没有听错。你说了可以,艾尔海森。”

“在我问你要不要成为我的家人的时候。”

卡维的眼神很认真,脆弱又坚强。他似乎想要极力确认一个事实,艾尔海森也爱他的事实。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握紧手中的筹码。他的眼中像是有两团火焰在其中燃烧,艾尔海森不知道这两团火焰什么时候会熄灭,留下风吹便散的烟灰,可艾尔海森清楚,他会尽力聚拢和温暖这两团火,尽力不让它在自己眼前燃烬。

他准备好了。

艾尔海森的眼睛闭上,片刻后又睁开。

卡维看见,那双绿荷色的眼睛锁定了他,以一种几乎认定和坚决的视线穿透过他的灵魂。

“那么你做好接受这个答案的准备了吗?”

卡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所以艾尔海森在对面等了许久,才看见卡维向前小迈一步,语气中带着疑问说道:“你是答应我了吗?”

“我是说,你真的,答应我要成为我的家人了吗?艾尔海森。

他记不清这时他第几次想要选择逃避了,在卡维面前,他总有兵败而退的理由。

“是的,我可以。那就快点吧,我可不想我们两个人一起露宿街头。”

“嗯……你答应了?”

这次询问的语气带了些明显的欣喜。

“我答应了。”

他报以坚定的回答。

“你答应了,艾尔海森。”卡维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过分欣喜,双手捂住了嘴。

艾尔海森点头。

“我答应了。”

“你答应我了,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看着对方如梦初醒的模样,有些想要揶揄两句。

“我想你的听力大概没有因为昨天醉酒而降低?”

“我应该没有做梦吧,艾尔海森?”

“不对,梦里也不会这样……”

“我答应了。”

卡维到底在怀疑什么?是在怀疑他个人的特质还是自己的缺陷?自己说的话为什么如此不让对方安心?还是这一切行为只是由于欣喜若狂想要确认?

艾尔海森向前继续缩短和卡维的距离,他牵起对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上,向对方确认自己的心跳。

“我答应你了,卡维。”

卡维抬头看着艾尔海森,手掌上传导着艾尔海森规律性的生命波动,艾尔海森的心跳。

随后艾尔海森看见那双仅存于他的眼眸成了汪洋,溢出泪来。

艾尔海森几乎毫无犹豫地把对方拦在了怀里,这个动作几乎出自本能,又好像早在脑海里推演了上万遍般熟练。

很快他就感到自己的胸前一片濡湿,啜泣的声音闷在他的胸前,同他呼吸。于是他更加攥紧了卡维的手,一开始有些冷,好在被自己捂得温热些了。

“……艾尔海森……”

“我在。”

他一遍遍急切地重复着,只为了安抚怀里的那个人,这次艾尔海森认清了,是出自本能。

等着卡维情绪略微平复了,艾尔海森有些无奈地笑着问:“为什么哭了?”

卡维哭得呼吸不畅,所以艾尔海森就分出那另一只手去拍抚他的后背,一下一下轻柔的给他顺气。

“没事的,你有家了。”

“我在这里。”

他想要抱得更紧一些,好让卡维更好受。

“你有家人了,有我。”

5.

艾尔海森记得很清楚,这是7年他和卡维相处得最为快乐的时光。

他们二人“融洽”地生活,艾尔海森逐渐改善自己的性格,去尽力顾全卡维的想法和感受,也对卡维的美学和艺术流露出认可。

用卡维的话来说,艾尔海森会在自己半夜画工图的时候给他端来咖啡,哪怕嘴上还说着建筑师的身体问题愈发严重;也会在自己在酒馆喝得烂醉的时候把自己抱回家,酒费艾尔海森全权报销,睡前必然有一杯酸甜的,水温正好用于醒酒的蜂蜜水,如果是在炎热的酷暑,还会加上一点冰块;在自己和对方高谈阔论未来的想法,说他要大展宏图,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时,对方尽力提出一些可行的方案,修改那些他过于不切实际的想法,并对自己的审美表现出明显的赞誉和信任,同时,提议想要放一个用于二人放书的书房,表露出“我愿意把我的未来托付于你”的态度……

艾尔海森与卡维说,他可以舍去那些约束,那些浮华,保留自己最本质的灵感之火,再让它永远燃烧在须弥的历史里……

于是卡维想,在他的蓝图中,也要有艾尔海森的存在,这样他和艾尔海森就可以久远的存活。

卡维爱这样的艾尔海森,爱这样主动将个人色彩和理性与自己融合的爱人,并且,爱惨了这样愿意把未来与自己的理想交织在一起的艾尔海森。

尽管他知道,艾尔海森与他并不出生在同一个时代。

其实关于此事的征兆十分明显,只是卡维最初不会过问而已。先前艾尔海森是他的租客,尽管自己观察到对方的生活习惯,生活方式与自己完全不同,也没有权利询问。

如今,二人成为了伴侣,卡维也终于有机会追根究底了。

艾尔海森的回答是肯定的。

他说自己确实从未来而来。大概在现在的一百年后,卡维去世的时间恰好对上了自己出生的年份。自己在一次参观卡萨扎莱宫的中途由于地脉紊乱原因来到了此时。

然后就被卡维接济了。

卡维很好奇自己在后世的成就,自己在须弥历史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艾尔海森想了想,随后回答:“你活到了79岁, 是须弥从古至今最伟大的建筑师之一,此外,书中对你的善行也介绍了不少,我那时看就觉得你有些过分天真。如今看来,书中的内容还是保守了。”

卡维失笑,拿胳膊肘像艾尔海森顶去,艾尔海森用手掌接下,眼睛继续看回了书,卡维没有漏掉对方微微勾起的嘴角。

……

卡维一向认为,艾尔海森的温柔从来不表露在言语,从来都是一点一点规划好自己生活中的每一步,并且在自己落入困境时尽力拉自己一把。

卡维能看出艾尔海森是个实用主义者,一开始搬到他已经卖了的那个房子里时,对那些繁复的装饰抱有不认可但尊重的想法,表面完美的维持在客人之间的态度。而等他后来搬进艾尔海森的屋舍时,主客的身份对调时,对方却将房屋的装修和美观性的修葺全权交与自己。不得不说,自己十分受用,被自己所在乎的人关心和认可的感受令自己充分地感受到,自己才能有处施展,而对方的态度是毫无保留的包容。

尽管生活中有分歧,矛盾,争吵,但卡维坚信他们是幸福的。

而这些争执对于艾尔海森而言,实在太过平常。既然已经选择了卡维作为自己的伴侣,那么就要对对方的性格和一切习惯抱有包容态度。可惜二人在生活方式上实在相差太多,从喜好的餐食上——卡维喜欢热汤类的食物,而自己更习惯食用能一边读书一边吃的炸物——到作息都大不相同。

争吵是必然的,艾尔海森明白。

他一向对卡维极致的理想和人道主义的价值观带有不肯定态度,只要对方没有因此危害到其人身安全,他都愿意好言相劝,或者做出让步。

可他低估了卡维的固执。

这一切大概是从他那天向艾尔海森提出要去沙漠监督一个有关公益的沙漠项目开始。

这个项目有关那些被教令院所放逐的学者,这些学者的研究违背教令院的禁令,被迫流放在沙漠中, 抱着一生无法实现的理想含冤而终,大多是成双成对的夫妇,而他们的孩子彻底成为了孤儿,在艰苦的沙漠环境中无法生存。

沙漠和雨林积怨已久,加上严苛的自然条件,这些孩子的生命安全完全无法得到保障。

假如这个项目落成,将会使得一大批孩童起码不会为生死担忧。

卡维作为一个善良的建筑设计师,在没有与艾尔海森商量的情况下就以极低的报酬接下了这个工程。原因艾尔海森了解,卡维深知失去父母的痛苦,所以想要尽自己的力量帮到更多人。

而这一切等到艾尔海森知道时,卡维已经做好前往沙漠的准备了。

可艾尔海森很清楚,近来雨林和沙漠形势极为紧张,正是近百年来冲突最剧烈的时间,他以安全为由劝阻卡维不要前往,或者暂且将这段施工工程搁置一段时间,日后再重启。而他没有想到卡维一意孤行,在一个冬日的凌晨,没有与艾尔海森告别,留下一个字条就出发了。

等到艾尔海森醒来,发现枕边人已经不在,床铺凉得彻底时,他才意识到,卡维真的离开了。

没有争取自己的同意。

该说在意料之中吗?他早有预感,卡维对此事十分重视,迟早会离开,可他没有想到竟然会是那么快。

看到床头柜上卡维留给自己的字条,无奈和怒火冲上心头。

卡维只与他谈论了项目的大概内容,其它的他一概不知。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卡维答应他不出意外三周内就会回来,还让他不要担心。

“我知道你会因此忧心,但有些事我不得不做。相信你也理解失去父母的痛苦,所以对这些不幸的孩子我也只能尽力弥补。如果这次考察按计划执行没有变动的话,三周内我就能回家。等那时,我再向你赔礼道歉,我会在沙漠想念你的。

另外,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领养一个孩子。我很期待成为一个父亲,和你组建一个家庭。我希望把自己儿时缺少的疼爱和幸福全部赠予他,哦这只是一个想法,希望海瑟姆你暂且不要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我只想听你说想不想而已,日后再做打算。

啊对了,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为你三周后的生日准备了一个惊喜,可以期待一下哦,等到你收到礼物一定会为之震惊的。

好的,我不得不走了。”

信件的末尾以“抱歉,艾尔海森。”结束。

尽管卡维让自己放宽心,可艾尔海森还是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去寻找卡维的对策。他作为教令院的书记官,可以在职权范围内查阅教令院的一切方案和工程计划,如若卡维的项目按照法律已向须弥教令院上报,那么自己就可以找到卡维所在的地方。

可等他来到了教令院,从早上到傍晚,把所有项目的资料翻过不下三遍都没有找到有关卡维此次项目的信息。

他想到了一种他最不想承认的可能。

卡维参与了一个违规的项目,这个项目由于成本等等原因并未向教令院上报,先前卡维向他看的许可书也是伪造的……种种事件叠加在一起,艾尔海森意识到卡维现在很危险。

他第一次不想相信自己的推断,尽管这是他排除了一切错误逻辑的唯一正确结果,艾尔海森依旧希望,他方才的一切推断是错误的。

他决定先冷静下来,再寻找确认有关此项目的记录。

艾尔海森反复寻找后,确认没有任何的记录与信息。

他没有带提示时间的机械,故而不知道时间的流逝。

现在,艾尔海森只感觉自己心脏“咯噔“一下地下坠,他的理智告诉他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沙漠寻找卡维。

等到他飞速离开教令院,才发现已经到了第三日的早上。

他管不了这么多,也没有时间去处理新生的胡茬和疲累的身体,跑到家门口开门时他险些拿不稳钥匙,那钥匙差点掉到地上,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动,他必须用左手才勉强开了门。

这是他整理行李效率最低的一次。

艾尔海森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脑子里明明关于出行的步骤的安排极为详细,可好像十分机械化,他只是按照其固定的道路一条条行走,内心的慌乱完全体现在双手,他感觉自己的双臂紧绷,任何东西经过己手的时候都在发颤,他只能尽力遏制,把它们程序性地放进背包中。

眼前有些模糊,他抬手拂去,是额前的冷汗流到了眼睛里。

顾不了那么多,剩下的就是现金,他疾步走到存放现金的架子旁,在翻找的过程中碰掉了一个丝绒小盒。

他刚刚把那个盒子拾起,要打开的时候门口就听见了一阵急切的拍门声。

艾尔海森连忙迎出去,他无比希望那是卡维回来了。

可到了门口,他才发现是一个白皮肤的孩子,大概十四五岁。

那个孩子衣衫破碎,眼角头发粘着黄沙,看起来很是疲累,一只手抚住心口,正撑在他的门框上剧烈喘息。

那个孩子带来了一个噩耗,卡维的施工现场塌陷了,他被困在废墟下。

艾尔海森听到这个消息,一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一片黑,险些站不稳。

他连忙扶住了墙,感觉自己的汗沁湿了已打开的小盒的表面,棱角在手掌中突出的痛感才几乎换回了他的神志。

他连忙向对方确认卡维的身份信息和遇害时间,那孩子对答如流。

一切都对的上。

卡维真的遇难了。

他请对方稍微在门外等候,自己稍后就去。艾尔海森回屋把盒子放回原处,拿好东西准备出发。

这时他才发现盒子里装着镶嵌着一红一绿宝石的戒指。

它现在在自己手中,而制造其的建筑师却不知所踪。

……

等到艾尔海森再见到卡维,是在健康之家的重症监护室里。

卡维虚弱地平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他说得出和说不出名字的管子。

艾尔海森看见,卡维用来呼吸的那个呼吸器之下,卡维几乎微不可察的嘴唇一张一合。

“……”

仪器上的心电图一上一下,艾尔海森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之收紧。

他隔着一层玻璃,不自觉地抓紧胸前的布料。

好疼。

卡维这次的施工现场由于供应商偷工减料,在施工的现场发生塌方。卡维为了救助其它的施工工人撤离,自己被困在了塌方的建筑下。

没有水,没有食物,顶着沙漠的炎热压在废墟之下,整整一天半。

如果不是一个被救助的孤儿从沙漠偷渡到雨林,和艾尔海森联系,卡维就会死在沙漠里。

死亡。

卡维差一点亲手葬送自己的生命。

艾尔海森想,如果自己没有及时找到对方,或者那个孤儿没有找到他,他下一次见到卡维,也许就是在对方的葬礼上与对方进行最后的告别。

……

卡维醒来后,第一次看到艾尔海森发怒。

先前对方无论如何,都会在与自己争论的时候保持情绪稳定。

艾尔海森站在他的床边俯视着他,语气与平时相比十分冷硬,毫无其它情感因素地与他就事论事。但卡维不知道,当他看见自己干裂的唇和被风沙刮打的皮肤,心底叫嚣着想要伸出手,却还是硬生生地攥成拳,隐忍着什么。

苦痛和懊悔爬到手背上结成青筋,被黑色的布料紧密包覆,隐没在卡维看不到的,艾尔海森的身侧。

艾尔海森的声音难得变得不再平稳,他问他,他的性命就这样不值得被他自己珍惜吗,为什么与自己不告而别?

“…我不希望,有任何一个儿童,像我们一样,获得一个孤独的童年。”

伤口随着每次呼吸的起伏以及说话使用的力气而被牵扯,密密麻麻地泛着痛感。苦涩的喉咙里干裂缺水的声带落了灰,许久未启,几日里几乎滴水未沾的报偿重现,现在说的每句话都如同刀割。卡维试图在每个短句里喘匀气息,显得不那么吃力,可是这种细微的小动作又怎能逃得过艾尔海森的眼睛。

病房里只能听到一旁医疗仪器发出的运作声,很安静。只有床边人愈发粗重的呼吸与这片寂静相悖,与沉默相融。卡维有些累,微阖着眼睛,只听被褥塌陷的绵软声,感到身边沉了一下,医院中恒久压抑的消毒水气味被熟悉的气息冲淡了一瞬间,他又睁开眼,看到艾尔海森的胸口已经不再剧烈起伏,应该是深呼吸过,沉着又冷静自持。

“你不是救世主,卡维。你无法救助这个世界上全部的孤儿,也没有必要因为自己在童年失去父亲的负罪感,而用这种方式赎罪。这样的方式毫无意义,救不了别人,也无法使你的内心得到任何缘于帮助他人的安宁。”

“整个过程中你不断付出你的精力和心血,说到底只是一个自我满足的过程,在结束后得到一点点源自他人的自我宽恕罢了。你的生命不值得你这样冒险。对于救助孤儿,你完全可以采用一个更合理缜密的方案,一切进行下去的前提必须是你自己的生命安全。我不希望你把你自己的生命放在任何一条生命之后,这不是你的责任,也并非你的义务。”

你丝毫不会顾虑,如果现在躺在我面前的是你的尸体,我该怎么办。

当然,这最后一句话,艾尔海森说不出口。

经过意外的生死一遭,卡维本就有些后怕与委屈,艾尔海森的这番话莫名唤起了他的记忆。是,他如此理智,如此清醒,又似乎可以洞悉一切,卡维愿意将自己的内心捧出,予他一点点剖析与契合。可再热的心遇到风也会冷,再多的热情也会因一次又一次的辩解争论消磨。这次他触及了自己极力隐藏和回避的地方,那么直白,又毫不留情的痛。

卡维只记得自己被这种痛席卷,心悸又气愤不已,“你太自以为是了,艾尔海森。你,以为我做这些,只是为了自己儿时失去父亲、而利用别人安慰自己吗?你以为,我不知道,会有更缜密的方案吗?我等的了,那孤儿呢?他们不比、雨林里教令院的学者低贱,可他们在沙漠里,每时每刻都在死去…无人悼念,无人关爱,无人记挂!”

“你凭什么…自诩能看懂我?能完全理解、完全共情我?你的情感贫瘠无比,艾尔海森,你永远也不懂我。我的生命里,从童年开始,到我进入教令院,父母相继离开我,根本没有人、能永远陪伴我!为什么,我要有所顾虑?假若不是你,在卡萨扎莱宫毁掉那天、救了我,我也迟早会死,去世后,也不会有一个亲人哀悼我!”

卡维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很轻,但那染上怒意的语气与竭尽全力也断断续续的语句却令艾尔海森想要拥抱他的手顿住了。他前倾的身体复又回到了原位,低垂着眼帘,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艾尔海森想要辩解,可是他善于辩驳的舌头第一次如此僵硬,无话可说。

他听到卡维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用一个趋于平静的、虚弱的、释然的声音给他下了最后的定义:“艾尔海森,你永远不可能,像我想要的那种方式,来爱我。”

纷杂的字眼被思绪聚拢回归到脑海的秩序里,试图分析着逻辑,可艾尔海森现在只想离开了。他的理性快被击溃,只因为面前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卡维,他手足无措,生平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要逃离。

他认为,卡维一定是因为情绪不稳定才会说出这些伤人的话,情绪的宣泄对解决问题没有任何作用,但卡维此时明显需要它,那不如就让彼此冷静一下。等他们冷静了,就可以沟通了。

氧气罩的白雾时隐时现,卡维紧闭着双眼,也明显是不想在此刻见到他。艾尔海森沉默了很久,最终移开了有些湿润的双眼,“我们都冷静一下,好吗,卡维?晚上我再来找你。”

然后卡维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艾尔海森离开的背影,那么匆忙,又显得落魄。他多想告诉他,其实那些话刚开口的时候,自己就后悔了。他拼命想把生命中重要的人留下,却亲手将他们越推越远。这不是他的本意,可他太疲惫了。

像是第一次吃到冰淇淋的孩子,舔了一口发现太甜了,便珍藏着、保护着,舍不得再吃一点,可渐渐的,冰淇淋融化了、消失了,徒留一地粘腻的痕迹,只有孩子不知所措的眼泪。

所以卡维自己开导着自己,也等啊等,等到了天黑,白色的窗帘随着夜风浮动,仪器依旧运转作响,可是卡维没等到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再也没回来过。

6.

一切都毫无征兆,艾尔海森回到了自己的时代。

命运在他身上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就像它习以为常嘲弄他人那样。

他甚至来不及与卡维道别,他还没来得及把制作完成的热汤带给病人。

他上一秒还在他们的家中准备晚饭,下一秒就回到了那个他遥望卡萨扎莱宫的夜晚。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在艾尔海森以为自己几乎不会再回去,已经在那个时代生活了八年的时候,卡维身负重伤未愈,还没有与对方解开心结,还没有与对方互诉衷肠的时候,他穿越了回来。

他甚至没有与卡维道别。

他甚至来不及与卡维道别。

艾尔海森不敢置信,他看着卡萨扎莱宫亘古不变的月色,须弥的风和百年前别无二致,面前的宫殿雄伟华丽,正如它降生的当年。好像他稍微侧过身,就会和先前休息日时一样,旁边的建筑师就会递给他一杯酒,与他碰杯后笑着一饮而尽。

灯火在彩窗的阴影下照射着艾尔海森的面庞,那光芒刺进了他的眼,尽管艾尔海森明白,自己与那座建筑相隔很远,又好像一步之遥。

卡维的作品是那样永恒,光彩如初,就好像那个人还在,让艾尔海森产生他并未离开的错觉。

艾尔海森想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离开了。

他回到须弥城中,看到旁边贩卖水果的商贩换了位置,换了人,先前那位常会给自己和卡维优惠的老妇人消失了,他想,这些都是正常的,不能作为他离开那个时代的依据,于是他加快了脚步;他进入大巴扎,装潢大改,里面的杂耍艺人变了,他想着,剧场的演员来回巡演是常事,当他看到上演的剧目变了,他却不敢相信,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没有勇气再看一遍。

他在一片迷乱中奔跑起来,抬头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兰巴德酒馆。他惊惧自己为何又来到了这里,他想到也许因为这是每晚他回到卡维与自己家中的必经之路,如果有那位建筑师在,一定要去喝上两杯;也许是因为他刚去往那个年代时,就被卡维带到了这个酒馆中……额前的灰发在他低头开门的间隙遮掩住视线,令他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片熟悉的模糊图景和灯光。他轻车熟路地走到前台,看着酒馆老板换了人,新来的酒管和百年前的那位兰巴德先生长的很像,不过更年轻,嘴角多了颗痣……他希望这是因为他刚才剧烈运动导致的眼神失焦,而不是真实的图像。所以他把眼睛紧闭又睁开,再紧闭,接着睁开,酒管嘴角的痣还在。

他还是不肯相信,尽管他遵循的真理与事实就摆在他的面前。他走到酒管面前,从身侧的腰包中不熟练地掏出几枚他早该熟悉的钱币,搁在桌上,对着那位酒管说,给我来杯运自蒙德的玫瑰酒。

那位酒管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诶呦客人,这种酒类早在几十年前就不再生产了,现在在恐怕都是古董程度的酒了,拿到市面上去卖,也许能卖到几万呢,您可真是看得起鄙店啊。不过,别的酒基本都有,您不妨看看酒水单?”

艾尔海森抬头看去,酒水单也变了。

他好像又变成了自己的幼童时期,执着地不断确认一个事实。学者的执拗让他一遍一遍地证明自己的处境,可他的意志还是不肯屈服在事实之下。

一阵迷茫中,他几乎是本能般,直觉般地喃喃着:“卡维呢?”

酒管听到后,反应了一会,就连手中调酒的动作都停顿了一下。“哪位卡维?”

“建筑师卡维。他在吗?”

那位酒管简直感觉自己被戏弄了,好在酒馆里从不缺买醉的,不清醒的客人,不然怎么会有一个人那么执着于寻找百年前一位举世闻名的建筑师呢?看在艾尔海森出手阔绰,给了小费,他转过身去拿出一贯习惯的赔笑表情:“先生,您恐怕今晚喝得太多了,那位伟大的建筑师已经去世好多年了,算起来……大概已经有几十年了吧,您怎么这么执着于那位卡维先生呢?您难道是妙论派的学生要研究卡维先生的建筑成果整合成学术论文吗?”

他见艾尔海森无神的一双眼睛认真的,紧紧凝视着他,看起来对自己的话并不相信。他无奈,只好对旁边一位招待喊道:“扎拉克,建筑师卡维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艾尔海森的眼神追随酒管向那位招待看去,那位招待一开始有些被吓到了,艾尔海森的眼神就好像把一辈子的希望寄托在他的回答中一样,又好像落水之人的浮木,悬崖之上的藤蔓,恳求的,严肃的,哀伤的,可艾尔海森太过认真,好像他自己都注意不到。

他简直觉得艾尔海森像个疯子,随即回道:“对啊,那位伟大的建筑师早就去世了,您大概喝酒喝傻了,怎么开始不切实际地消遣我们了?”

这个回答彻底击碎了艾尔海森的念头。他停驻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半侧过身的姿势。

他环顾四周,发现酒馆里不再是先前的常客了,他才意识到,一切都变了。

是啊,一百年,什么不会变?

只有他没变。

只有艾尔海森他自己没变。

艾尔海森把兰巴德酒馆的门合上,脱离酒管的一片喧闹。他要想办法,卡维还需要他的照顾,卡维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他不能再失去自己了,他要回去,他必须尽力找到一个可以回去的方法。

艾尔海森抬头,看向横亘整个须弥城的圣树,他在那颗巨树的顶端看见一个巨大的神圣殿宇,他想到了存放古籍最丰富繁杂的地方,智慧宫。

如若不是虚空的网络架构里有艾尔海森的身份证明,不然门卫绝不会把这个憔悴疲惫的男人认成那个年少有为,早在二十几岁的年纪就研究出极大成果的教令院天才,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在智慧宫的图书收藏馆里翻阅有关地脉紊乱的记载和有关卡维的书籍,妄图从其中找到回去的办法或一些卡维后半生的痕迹,后来他才发现,根本无法凭借自己的能力回到过去……不过唯一点值得欣慰,他看到卡维依旧是享年79岁。成就较先前更胜。唯独两点不同,一,卡维领养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现在在知论派有所建树。二,卡维最著名的建筑有两座,其一是卡萨扎莱宫,他的成名作,其二,则是他生前最后一个作品,为己制造的陵墓。

艾尔海森几乎翻遍了智慧宫全部的书籍,这些是他能得到的全部有用信息。

他几乎是认命地意识到,自己回不去了……他惊觉自己束手无策、茫然无措,回到那个时代的希望渺茫,连时间都在劝他放弃。

他坐在书堆里,平静的望着周围的书籍。

艾尔海森发现,自己只能被动地接受。

……

那夜艾尔海森回到了八年未归的家,现在家中的装饰几乎令他感到陌生,尽管他知道这就是他先前的居所。

他躺在床上,生物钟罕见地没有发挥作用,他毫无睡意。

他坐起来,想要通过看书消磨时间。走到书房,看着几乎一尘不染但陌生的,简洁的书房,他突然感到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他好像被割裂在两个时代之外,久远的时代与他相隔太久,当今的时代与他格格不入。

他看着简约纹理的实木书架,和空荡荡的书架顶,他感到不习惯。这里原本应该放着卡维亲手制造的木雕,还有他制作的精美的建筑模型。他恍然间,走到了客厅。客厅里无非就是黑棕灰三种色调,还有开着的暖光灯。

艾尔海森感到自己被排斥。

他疯了一样冲出门去,去大巴扎寻找那些还没收摊的商贩,找他们购买各种装饰品,各式各样的艺术品,毛毯还有挂画。

有的摆件大巴扎没有,他就到须弥城内的商贩一个一个寻。

等他回到家已经是黎明时分,他毫不疲累,把这些装饰品一个一个按照记忆中的样子装点他的房屋。

哪怕现在的装潢布置和他与卡维的家基本相同,他感到好受一些了。可他的房子还是和先前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还是睡不着。

晨光初启,他靠在床上,看起书来。

看着看着,眼前一片模糊,他抬手碰向眼角,发现一片水痕。

大抵是因为他昨晚忘记关窗了,吹来的风沙迷了眼,好久没休息了,眼睛受到刺激留下生理性的泪水。

一定是由于自己太累了,艾尔海森起身,合上窗柩,走到他为卡维习惯性收拾好的另一个卧室,躺在床上。

才终于难得一夜好眠。

待他醒来时已经是傍晚,艾尔海森决定去看看卡维,最起码与对方做个道别。

他决定动身前往那个曾在书里看到的陵墓看看。

……

艾尔海森到了那个华美的建筑前,他感到万分熟悉。

他才知道,这个陵墓是卡维曾与他谈论过的,最理想的作品。是卡维曾经与他谈论过,独属于他们两个的理想蓝图。

门口的守门人他记得,是卡维收养的孤儿,后来应该会作为他的学徒。哪怕如今对方的头发完全花白,那个人也一眼认出了艾尔海森,艾尔海森亦如是。

他说:“您真是一点也没变,父亲。”

“他让我向您道歉。”

在艾尔海森一如往常沉默的眼神中,他把卡维去世前的绝笔信和钥匙留给艾尔海森,随后扬长而去。

艾尔海森第一次感觉时间的酷刑是多么残酷,它每分每秒都在持续。当自己年华正茂时,爱人早在风烛残年中磨损得仅余骸骨。

……

艾尔海森讲完了整个长久奇幻的故事后,眼神低垂,看不出情绪。

像是在悼念他早已离去的爱人。

青年在对面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要安慰这位坚强博学的老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看起来悲伤,但并不脆弱。

他看起来痛苦,但并不需要抚慰。

又或者能给予他抚慰的人早就离去了。

……

青年决定向艾尔海森告别。

艾尔海森应下,把对方送到门口,随后把房门关上。

他回到屋里,拿出一个放在床头柜抽屉中的木匣,从里面轻轻抽出几片时常翻阅到泛黄的信纸。

“见信如晤,艾尔海森。

我不知道你收到信会是什么时候,也许会是很久以后了,但我能确定的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了人世,先你一步到达了理想的国度,也许你要祝贺我?或者……唉,现在看来,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那次我在沙漠发生意外后,对你说了很多并非出自本意的话,我很抱歉。可后来没来得及与你道歉你就离开了,如今只能以这种方式与你再次对话,真是令人唏嘘呢,艾尔海森。但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后能把自己想法传达给你的机会了,所以,请务必要看完,好吗?

你走后我经常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无私地,不求回报的帮助别人,并且将其视为自己的义务。我不是不知道利用我同情心的人大有人在,但我只是想要尽自己的力量让须弥痛苦的人再少一点,再少一点。

我坚信不能因为那一多半的丑恶放弃救赎世间微薄的,残存的善良与天真。

这也是我自己能为须弥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你常常说我太过感性,从而给自己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这点我的确认同。不得不说,海瑟姆,你在某些真理相关的事实上犀利无比,如若进教令院入职定能留下极大的成就。而我,并非没有想过让纯粹的理性侵染我的意志,从而使得自己的行为变得“正确”,可我内心深处总会被那热忱而又炽烈的感性所吸引。我深知每人的命运大多由自己性格主导,这点我与你一样认同,可你不可否认每个人都有去感受生命中苦痛和快乐的权利。

人生的道路很难用对错去衡量,我们也无法主导我们的命运。命途的道路是那么多舛,一眼望不到尽头,正如你我的相遇与分别。尽管如今我们天人两隔,但能跨越时间,与如此契合之人相遇,承蒙你的垂青与厚爱已是万幸。

你我的存在,倒也证明了:改变不了的朋友才是生活中最不可动摇的过去。理性与感性、语言与建筑、知识与人情…从来都是无法统合的事物构成着镜子的两面,乃至整个世界 。

谢谢你。艾尔海森。

另外,我在死前建造了一个陵墓。本来这个陵墓落成后应当与你一同再次庆祝,或者你我死后同葬于此。但现在看来,抱歉,恐怕你需要稍微等一等了。

我时常询问自己,艺术究竟该被定性为什么?是神明赐予我的灵感,还是诞生在我身上的智慧之光?也许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答案,但我依旧愿意花费我的生命去探索其本真的意义。

最后,我只知道——它们比很多东西昂贵得多,而且不会轻易消失。

我的痛苦终有一日会随着瞬息而逝的人生一同消散,唯有作品长留于世。

我希望,那是你心中最好的建筑,也是独属于你的避风港。

在你心中感到彷徨或者迷茫时,就可以再次来到那里与我重逢。

我现在感到唯一庆幸的事情,就是你在我最绚烂的年纪离开了我。不用看到我苍老疲惫的容颜,在我每天早上对着洗漱镜子摩挲我爬满皱纹的脸庞,和再难恢复弹性的脸颊时,我都在庆幸你早就离开了我。这样,我在你心里永远都是最美丽的样子,没让你回想起我时,回想起的都是我最意气风发时的音容笑貌。

我听闻在极为遥远的一个国度中,人们及其喜爱樱花。原因是,樱花的花期如烟花一般短暂,盛开过后便是疾速的凋零。虽然生如蜉蝣,但没有其它的花能比樱花在盛开时更加美艳热烈,更加隽永。他们将其称为,“霎那的永恒”。

我也欣幸,我在你的人生中如同樱与烟花一样,在你记忆中留下的都是我最美丽的片刻。

所以,海瑟姆,请不要为我痛苦或自责,也不要为我们未来得及的告别而惋惜。因为我相信,我们终究会在天途的彼岸上重逢。

再见,艾尔海森。

——卡维 ”

7.

在一个平常又静谧的下午,几乎与卡维同一岁数的艾尔海森换上最好看的衣物。

他已经尽力使自己的衣着显得体面,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自身的时尚与艺术细胞相比卡维实在太过贫瘠,尽管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大概也只能配出一套得体的,基本符合卡维审美的衣装。

他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就独自再次踏上了前往那座陵墓的道路。

他再次走入这华美的宫殿,并且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安息的处所——和他百年前的爱人葬在一起,在生命的最后片刻紧紧拥住冰冷的墓碑,投向他那从天而降的天堂鸟。

艾尔海森曾记得卡维说过:

我的痛苦终有一日会随着瞬息而逝的人生一同消散,唯有作品长留于世。

而现在,这句话正刻印在这座宫殿中,他的墓碑上。

那是卡维留给他的作品。

在这个建筑的最深处,安息着一个最为浪漫的,善良的,理想的建筑师。

安息着他隐秘的爱人。

他轻轻拿上好材质的手帕拂落墓碑上的灰尘,手指在“K-A-V-E-H”的字刻上反复抚摸。

他现在也只能通过墓碑感受自己爱人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联系了。

他很想哭出来,可惜时间的沧桑早已剥夺了这位老人哭泣的权利。所以他只能把额头抵在冰冷的石雕上,想象那是他爱人温暖的额头。

一片迷蒙中,他好像看到了一片除年轻时再未见过的光景。

……

须弥的雨季有些冷,和白日被太阳炙烤的炎热相反,夜里是寒凉的,更何况下着雨。

他看见卡维在先前那个父母留下的房屋里。他裹紧母亲留下的被褥,有些冷,依偎在好似母亲的怀抱里。

艾尔海森只能看到一个蜷曲的背影,被子覆盖在卡维的身上,很紧很紧。随后那个背影颤抖起来,带动着被同样清寒的月光照射下的影子,投在墙上,一样频率地颤动着,好似安慰他的孤独。

然后艾尔海森就听到了,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哭声。

卡维自欺欺人地以为那细微的雨声能掩盖住他的啜泣,泪水滚落的声音不比雨水强烈,轻柔很多;他的面庞也不是须弥久处旱季的土壤……可他的内心无比荒芜,一逢雨露的滋养,那些干裂的砂土会从边缘的沟壑开始融化,滚烫的石砾割裂出条状的瘢痕,与擦不掉的泪痕在一片梦幻与地脉的闪回中重合,映在艾尔海森的眼里。

他意识到,这是他在隔壁听到哭泣声的那个晚上。

他想要迈动步伐,去触碰卡维,可他刚刚往前走出一步,眼前的景象便瞬间消散成了尘沙。

艾尔海森才反应过来,刚才只是由于地脉紊乱造成的幻象。

伸出的手在空中毫无目的地停留了几秒,随后又放下。

回不去了啊……卡维。

……

他看见在那个酒吧的夜晚,在卡维的视角下,他目不转睛。

他也在那个天堂鸟的世界里闪闪发亮。

他听到对面的自己说出很好听以后,这具身体的心脏跳动得是多么剧烈,好似地动山摇,热意犯上脸颊,炽烈的心动好在有被酒水染红的面作为遮挡。

这具身体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迎着整个酒馆的欢呼与他相拥,就像树与花共同的庆祝,风与沙合奏的回响。

……

他看见在那个互道心意的清晨,原来对方的身影也刻印在自己的瞳孔中。

他们的世界仅仅余下他们二人。

从此他们也有了家,不再是孤身一人。

……

他看见卡维在制造戒指的过程中跑遍了须弥所有的商铺,只为了寻找和自己眼睛一模一样的宝石。

他看见那双手在制作的过程中布满伤痕,可等到完成的那一刻,卡维的内心是多么雀跃和欣慰。宝石在光晕下折射出一个个梦幻的光斑,像是天使散落在尘间的梦。

他看见卡维把它放在书架夹层上的会心一笑。随后装作无事地走向客厅里的自己,把头埋进自己的颈窝里。

……

他还看到在自己离开后,卡维每日都会毫无目的地静坐在他曾经看书的沙发上。

身体刚刚痊愈的时候,卡维的手颤抖地拿起画笔,尝试在图纸上的勾勒出建筑的雏形,可他什么都画不出来。

画笔从纸上掉落,在地砖上和一片空茫砸出空洞的回音。

他什么都画不出来,就像他的母亲失去丈夫那时一样。

或者他会捡起笔,在稿纸上画下艾尔海森的样子。

微笑的,严肃的,专注看书的,如泥酣眠着的。

惟妙惟肖。

每到这时,卡维就会望向远方。

望向远方每日新生的太阳,再亲眼看着它从天穹上坠落进海。

再看着月亮的流光与海浪交融,咸腥的海风带来根子的片语,却带不来任何他爱人的来信。

……

他看见慈善的项目虽然夭折了,可卡维收养了那个救了他一命的孩子。那个孩子和自己长的很像,都有白皙的皮肤,银灰的短发,不同的是,有一双血红色的瞳眸,这点和卡维一样。

少年慢慢长大,卡维以其监护人的身份把他送进教令院学习知识,宽阔的肩膀,犀利的眼神,对于知识严谨求实的态度,他长的越来越像自己了。艾尔海森知道,每天和他在一起生活都在加深卡维的愧疚,可卡维一定不会表现出来,或者说他不会允许自己表现出来,卡维不希望这个孩子成为第二个自己,卡维也不想他的母亲一样,不能把自己童年的缺憾遗传给他的孩子。卡维要让自己的孩子活在充满爱的氛围当中,他要让他懂得情感,懂得世界的全部不止因为理性而转动,懂得世界的美好,懂得他自己在悲伤或者无措的时候可以有人依靠……

卡维不能倒下,尽管那时大病初愈,别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建筑师的身体情况极为危险。

他看见卡维在每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吞咽下精神类的药物。

每次他想要放弃,想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艾尔海森曾说自己活到了79岁。

所以他也要活到79岁。

……

直到有一天,他的孩子问他为什么常常坐在房间里的书房里,摩挲着两个戒指发呆,还问,那位艾尔海森先生去哪里了。

卡维想要回避,可是他的孩子有知道这一切的权利。

他说,艾尔海森是我的爱人。

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未来,我也许等不到他。

这不是一个美满的故事,不像枫丹那里的童话一样,最后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由于过于猛烈的情感,艾尔海森可以窥见卡维当时的所思所想。或者说,这个情景完全是卡维的一段回忆。

他的孩子在他旁边思考了一会,然后他听到他的孩子回答:“他一定很爱您。”

卡维原本失魂地坐在原地,后来一滴一滴泪水从眼眶的限制之中奔涌而出,千万种思绪像他的调色盘一样杂糅在一起,好多话都想说,却都说不出口。

艾尔海森看着卡维悲伤地叹息,说艾尔海森不可能爱我,他应该怨恨我,我和他最后的告别是对他的指责,尽管那并非出自本意。

他再一次迫使自己最爱的亲人离开了自己。

艾尔海森想要否认,他想要说,不是这样的,不要愧疚,卡维。

可他清醒地知道,这根本无济于事。这只是一段旧日地脉的残影,过去的一切现在早已归为尘土。

可这也是他最后和爱人相见的机会了。

他看见他和卡维收养的孩子说,艾尔海森永远是他的另一位父亲,他不可能不爱您。他来到雨林找艾尔海森的时候,对方开门的时候手中拿着装戒指的盒子,他那时知道您为他准备的戒指了,他接受您的爱意,所以他不会怨恨您的,父亲。

如果我的另一位父亲,艾尔海森,他来自未来,那一切就还有时间,那句指责也不会是您们最后的道别。

……

卡维在死前的最后二十年里建造了自己的陵墓,那个陵墓几乎满足他年轻时和艾尔海森全部的幻想。他想,虽然自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爱人了,可他的爱人也许能见到他的作品,能看见他的延续。

他把给艾尔海森准备的,30岁生日的戒指留在了自己的坟墓里,去世前将这个陵墓的钥匙交给了他的孩子,请求在自己死后将自己在那个陵墓里埋葬,并叮嘱他,如果能见到艾尔海森,麻烦帮他给艾尔海森道歉,如果对方原谅他的话,就在觉得自己也要离开的时候,来这个陵墓里与他道别。

卡维活到了79岁,那个,艾尔海森说他会故去的岁数。

那是一个平和的傍晚,海风很轻柔,很静。

郁林酣睡,月辉低吟。

于智境谛思,直到彗星起曙。

正如他们的初遇。

……

至此,回溯结束。

临终前的一场幻梦归还了那个老人哭泣的权能,他的爱人真的还在他身边。

所以他的泪水只能无声地归于土壤和朦胧间。

如今,他才恍然发觉多年前的眼泪是思念卡维的证明。理性让年少的自己无法明白和接受自己突然流泪的事实,而感性和生理的本能积压太久,只能通过流泪这种方式来无声告诉他:忍得太久了。

卡维已经是他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了,留在身体里,混进眼泪里,于是现在垂垂老矣的他终于做到了理性与感性的自洽。

艾尔海森抬起头,任由与无数个夜相同的月光洒在他脸上。

说起来,到最后,艾尔海森倒没有过分的悲伤和忧虑。他自觉自己从诞生以来,感情于己而言从来都是淡漠的,直到遇见卡维,它才略微生长。可惜它还没有开花结果,就永远停留在了最稚嫩的时期。

几十年来,他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的时刻中用血肉哺育那棵幼苗。他望向窗外的月光,再望向迎着月光鸣笑的天堂鸟,此刻,他的心脏会蔓延出一阵阵痛,这一痛就痛了几十年。

每当这时,艾尔海森就会疑惑为什么自己的心口像是撕裂般疼痛,他年轻时想不通,后来,很久很久,等他久坐后翻开书页都费力的时候,他突然想通了,兴许是卡维浇灌的花种在发芽吧。可惜,他的卉木如何浇灌都开不出绚烂的花朵,顶多长成一棵巨树。好在,艾尔海森肯定,它会拥有常绿的树叶,且永远不会凋零,足够一只天堂鸟停栖。

于艾尔海森而言,他老了,他本以为随着年岁渐长,卡维那副面孔总会消褪在时间的磨损里,就像再惊艳的石刻也会随着狠厉的时光而风化消蚀,可现在看来,卡维的面孔一如当年,鲜妍年轻。

如今,当一切的终末来临时,艾尔海森感到一种释然。

一种从心底发出的,毫无理性根据的,释然。

许久后,他嘴唇微微开合:

*“和过去一样,我依然爱你,如今他已经变为了无法割舍的本能,我爱你将直到我生命的终曲。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

“你永远美丽,无论年轻,或是苍老。”

“卡维。”

“好久不见。”

他深知死亡不是结束,它恰恰是开始。

所以他幽静地仰躺在墓碑前,心安理得,倦鸟归巢般地与卡维合为一坟,与他的爱人真正地相拥。

……

他们终会在天途的彼岸上重逢。

……

“徐行的智者,请点亮你的明灯,

否则你的骨骸将会迷失在丛林或沙海中;

智慧的华城属于我们,无明的密林亦然。

那宝树上缀满的,是失梦之国的余物;

树与花在从未停过的雨中旋舞,

啁哳涌变的流金在深渊下烈怒;

赞美万千子种的母树,

熄灭几欲焚天的劫火;

彼日灵光神耀,

有如自灰暗山头初生的旭日;

光暗的交界之处,是热砂与慈流的吞吐,

风沙在宽厚的大地上酝酿,埋藏着传说中的黄金梦乡;

丧命的旅人终将归于永恒宁静的绿洲,

它的绿叶不会被秋风的手夺去,

它的新春不会被时序的循环变为岁暮的残暴;

赤王与花神一同宴饮,

趁生烛尚未殄息的时刻定格;

迷途最后的归宿在召唤流浪的沙子,

在这里不必将那苦涩的盐水掬饮,不会再有明日的惆怅;

神鸟与鳞鱼在暮色的新生下栖宿,

共同缅怀已故的神明;

如今再难抵达那迢遥的天途,

只得停留在时刻的轮回中。

贤者的说教何其枯燥,

不如斟满花酿的美酒,踏上征服七海的航程。

一切美好的事物终将归来,

一切痛苦的记忆也会远去;

就像溪水净化自己,

枯树绽出新芽。

恒久的生息没有尽头,

正如雨林和沙漠尽头的旧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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