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墙(人物)

海墙
鹿弥静静地望着高大的混凝土海墙,白云被粗糙的灰墙挑起挂在天上,四点的太阳已经被墙遮住了半张脸,它的光耀映在女孩棕黑色的眸子里,一闪一闪如同人的喘息。探测仪器挂在墙面的不同位置,尖锐的声音不断刺破着名为平静的纸张。但她能听到海浪拍打墙面发出的声音,携着海清新的气息,向她滚滚而来。她想起以前每天坐在地上看墙的日子,墙很高,冲进了天空;墙向四面延展,笼罩着墙内所有人。人们说,在这个海平面不断上升的时代,海墙是保护神,但以前的她讨厌那个东西,海墙夺走了大把的阳光,将蔚蓝的天空占为己有,只留下一小块供人欣赏,将无限的压抑留给世人……以前总有些固执的想法,现在想想倒也可笑。
鹿弥回忆起往事。
1
“选上了?”
“昂。实力的必然结果。”鹿弥仰头笑了笑。那是个单眼皮的女孩,眉毛弯弯,穿着宽大的校服,坐在学校草坪上,棕灰色的眸子映着高大的海墙,她摸着搭在背后的黑马尾,面颊被冻得微红。
“恭喜啊,以后咱们一起做项目。”电话里的女声道。
“不枉我多年的努力学习啊,做海墙、搞基地赚钱多,咱就凭自己的本事,过几年轻轻松松把抚养费付完。”
“打住,你也别抱太大期待,那个抚养费得还一辈子呢,你也别抱怨,大部分人都是政府抚养儿,不管干啥这块处境都一样。”
鹿弥皱着眉:“今天这么高兴的日子,怎么还打击我呢?至少以后日子有盼头儿多了。”
“行,你说的对。” 鹿弥听到电话里轻微的叹息声。
海的嗡鸣声在四周环绕,探测仪的声音照旧有规律地响着。
似乎是犹豫了一会,电话里的声音突然说道:“不过我还要提醒你,现在生育率多低,多数人都是捐赠的生殖细胞培育出来的试管婴儿,政府抚养未成年人的压力有多大,即使是他们重点培养的人才也免不了要给他们……像……反正你还是平常心就行。”
“好啦,”鹿弥拍拍身子站起来,“我要像暮阳你学习~”
“别贫啦,记得我说的,我还有事,先挂啦。”
电话断的嘟嘟声响起。
鹿弥满心欢喜的望着海墙。她以前很害怕,一批批的抚养儿像产品一般批量生产,为了所谓人类的延续,为了给那些有家庭、有社会资本的人当牛做马。她讨厌这样的世界,但也无力挣扎。在这个医院能靠安乐死致富的年代,她担忧着自己是否会与其他政府抚养儿一样接受成为工具般的身份,然后被压垮。她拼了命的学,因为她不想成为这个人口暴跌的社会中,政府为了证明所谓“人类文明薪火相传”而展现的人口总数中的一个数字。她觉得她做到了,在她看来,暮阳过得就很好,她能靠自己的能力,过着体面的生活。鹿弥的愿望很简单,她想好好地活着,就像暮阳那样,不会突然想不开自杀,一早起来能看到蓝天,听到鸟鸣;有一身本事,不靠社会资本也能有立身之地,让别人看到,政府抚养儿也能闯出番天地。
她又想起自己的儿时的白日梦——爬上海墙去看海。虽然她永远到不了海上,但她能站在墙上,看到从未亲眼看到的大海,暂时离开这个被海墙包裹的世界,她觉得她马上要实现了。鹿弥出神地望着遥遥的海墙。

“砰!”缤纷的彩带从天上纷纷扬扬地洒下,折射出的光在昏暗的礼堂跳动。
“恭喜各位2538903批抚养儿在今天成年!在这样的日子里……”台上一名身着暗灰色的中年教师正面无表情的照着稿件演讲。鹿弥站在台下,低头不断拨打着暮阳的号码,“您的电话无人接听”的机械音一次次响起,她焦躁的扣着翻盖手机的铁壳。
最后,电话终于接通。鹿弥松了口气,拿着电话道:“喂你什么情况,你亲爱的鹿弥学妹今天成年,你竟然一点动静也没有,还不接——”
“抱歉,我不是您找的人。”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响起,
“这个电话的主人在十分钟前自杀了。”
2
今天是星期四,成年的第364天。
鹿弥下了最晚的那辆班车,踏着微弱的灯光,走在深巷中。她身边都是回家的人,他们低着头,只有脚步声稀稀拉拉地回响。鹿弥进到一旁的筒子楼,进屋,将布包扔在墙角唯二的白床垫旁。靠门处灶台上的铁锅还冒着热气,显然是有人特意留的。她走过去盛了一碗方便面,又舀了勺飘在清水中的菜叶,打开正在滴水的小型电冰箱,望看仅有的一碟已经没了新鲜颜色的剩菜,叹了口气,又把冰箱门轻轻合上。
她坐在床垫上,借着床头微弱的电灯,低下头扒拉着热面。铃声突然通过老化的手机传来,鹿弥下意识调小音量,接通电话。
“你这月房租要迟交到什么时候?还有你那个合租的,就交那么点。能住住,住不起赶紧给我收拾滚蛋!”
“啊抱歉抱歉,我马上给您转,马上、现在就转哈!”鹿弥双手握着手机,小声赔笑道。
“这周!这周你们要是还交不起房租就别住了!”电话那头暴躁的声音吼道,然后挂断了电话。鹿弥看着通话界面消失在屏幕上,咬了咬嘴唇。打开转账,往里打着数目,下意识用手摸已经因为不便于打理而剪掉的长发,手落了空,不禁愣了愣,她转头看了看另一张床垫上熟睡的身影,重新填写了一遍数目,大拇指在已经碎了的屏幕上迟疑地移动,最后点了确认。
“她赚的更少,再刨去抚养费……让她少交点吧。”她心里想着,最后吃了几口面,端着锅碗出了门。
哗啦的水声有些尖锐地在灰白色的空间回荡,房间外公共卫生间的标志已经掉了漆。鹿弥盯着手里的钢丝球,铁丝在混浊的汤水中不断摩擦着锅壁。她强迫自己笑了笑,看着自己别扭的笑脸映在水中,然后被搅动,起了泡沫,变得更歪歪扭扭。
“没关系的鹿弥,研究员的实习期过了就没事啦,工资就高啦。”她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重复。晚风卷着夜晚的寂静从卫生间狭小的窗户外飞来,她麻木地感受。

“杨处长,请问为什么这次我的实习表写得还是我没有合格?实在不好意思打扰您,是不是……”鹿弥局促地搓着衣角,棕黑的眸子里难掩的慌张,尽量保持平静的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
男人从老板椅的靠背上直起身来,心不在焉地拽过放在木桌边缘的实习表,撇了一眼结果栏后“不合格”三个鲜红的字,抬眼瞧一眼抿着嘴的女孩,敷衍的笑笑说:“哎呀,小姑娘不要心急,你每天下班这么早,而且我看你这研究报告根本都没有。”
鹿弥楞了下,强撑着笑紧张地解释道:“杨处长,我从来没请过假也没早下过班,我做公交回家,单程要两个多小时,我……”
“这跟这个没关系,”男人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看鹿弥瘦瘦一个刚成年的小女孩,才又开了口,“不能光顾着自己的活儿对吧,啊,研究所是个大集体。这次没通过,不还有机会?年轻人就要多磨练磨练。”
“但是、但是还有我的研究报告,它是不是填错了?我是最早一批交上去的,黄佳佳的都审批通过发出去了。”鹿弥在背后由指甲扣着手掌。
男人脸色微变,皱着眉头把表格推了出去:“难道还能是没给你审批?好好想想你自己吧!”
鹿弥又拿着印有“不合格”三个大字的表单走出了处长办公室,她像是倔气般,攥紧手里的纸张,走向审批办公室。
“多谢啊林主任,佳佳这次确实是交的比较晚,您看你还给批过了。”
“害,不过把前面有个人顶替掉的事儿,咱姑娘,我肯定帮着。”
鹿弥手扶着墙停下,没有转弯再走,而是后退了几步,手上的表格耷拉下来,她机械地回了办公间,僵硬地低头用电脑处理着数据,一天无话。然后如往常一般,乘着夜晚市里的灯火,坐在公交上。
她看到夜晚的海墙,各类探测器的灯光在墙上幽幽闪烁,真是个庞然大物,如同社会的缩影:上面的砖石才在下面一层层的的砖石之上,让它们在自己脚下颤栗,顶层的砖石能接触新鲜的空气,温暖的阳光,底部的却要忍受海水的侵蚀。她强迫自己睁大眼睛,死死紧盯墙顶,直视墙上昼夜不息的光点。
一滴湿润的泪划过脸颊。
她靠在冰冷的塑料座椅上,口袋里老旧的手机还在不停的喧闹着,发出刺耳的铃声。她用手轻轻捂住不甘的双眼,缓缓深吸,她不能哭,在公交车上,会被别人看到的,她想。一个个自杀的数字为她留下恐惧的烙印,暮日自杀的消息笼罩着她300多天成年的日子,她麻痹着自己不去想以后的日子,但,她不能像暮日那样,绝对不能,面前的的手慢慢攥了起来。公交车带着一片嘈杂,不断驶向陈旧破败的城郊,要把车里来自低处的泥土,送去属于他们的地方。许久,鹿弥重新抬起头,窗外早没了海墙的远影,但她还是拼命地往外看,转着身子,棕灰色的眸子里透露着偏执。
人不能光想着看海,要想看得到海,得先踩在海墙上。
她相信自己能再看到那面墙。

3
鹿弥长相普通,让人说不出什么特点,但杨处长还是记住了她,毕竟这孩子是真稀奇,杨处长看着中午还在咬着面包忙工作的鹿弥。她最近一没事就借着各种由头去帮领导干活。其他人当然也干,但她更厉害,业务能力那么强,还随叫随到,每次都笑脸相迎,说话也机灵起来,一点没了之前那股执拗劲。“以前确实是我不明白,得亏杨处长您能教我,我才能知道这么多道理。我以后还要多向您学习学习,好好在研究所里为大家服务。”——这是鹿弥的原话。
“那孩子可讨喜了”他夫人最近一直这么说。前几天几个领导夫人聚餐,鹿弥又是帮着订餐厅,又是全程陪着笑、陪着玩,对了,好像还很会喝酒。

“你最近是不是在研究所遇到什么难处了?我看你有几次回来都喝酒喝吐了。”跟鹿弥合租的女孩一脸担心的问到。
“没什么事,不过想试试酒量就喝多了。”鹿弥糊弄地笑着说道。
“那就好。对了,你最近有富余吗,我房租钱凑不够了,能先借我点吗?我过几周就还。你也知道,我没你那么厉害,也没考上研究所,现在那点钱……”
“我知道,”鹿弥蹙眉叹息,一手背在后面”但是我现在手头真的也很紧,刚够付这月房租和抚养费。”
“哦行吧,还是谢谢你,我再找人借吧。”女孩焦虑的拍了拍脸。
鹿弥背后布袋里装着的转正通知书露出半个角,她转身出门,走过了居住的街区,打开崭新的手机,看着今天的消息。新生的嫩芽被春风卷起,落在鹿弥身上。

在公交车上,她又看到了深灰色的海墙,她虽然研究海墙,却很久没有在路上抬头眺望远处的海墙了,久到学生时看海墙的画面似乎也在脑海中模糊起来,她都快忘了一开始自己想站在墙上,是为了看海的。
4
今天海况一切正常,鹿弥站在海墙顶部的监察台上,看着仪器上显示的观测数据。咸咸的海风迎着面扑在人的怀里,那是墙下人永远感受不到的惬意和自在。她将数据表单折好放入皮包,做直梯下了海墙。
鹿弥披着风衣,散着黑色的长发,几十年的岁月在她脸上还是留下了痕迹,洗刷了当年的青涩。皮鞋走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回想在楼道里,一个挂着实习生牌子的年轻姑娘抱着文件急匆匆地跟在她的身后,有些犹豫着说。
“处长,那个我实习半年多了一直不给通过……那个……就是我觉得我报告什么的那些资料打磨得都挺好的,要不您再帮我看看,是不是我有那块写得有问题……”
“这本?”鹿弥从文件中抽出一本崭新的册子,很显然,册子并没有审批时翻阅的痕迹,只有“不合格”的红章盖在上面,她随便翻了翻,没说话,只是向前走着。
鹿弥进了办公室,突然笑了起来,“哎呀,所长您怎么来啦,也不跟我说一声,都来不及迎接您。”她挑着眉,棕灰色的眼睛戏谑地看着来人。
“没什么事,刚开会下来,跟你说个事。这不是我表哥家的孩子过一段时间来咱们处,那孩子不懂事,你多担待担待。”
“行,没问题,保准让咱侄子好好地哈。”她点头,笑着挥了挥手。

等到所长走了,鹿弥恢复了平静的神情,她看着手上的册子若有所思。
“小陈,现在这批实习生里都有谁?”
“都普通人,有有些关系的人,但都不重要。”
鹿弥皱着眉,想了想,叹了口气。叫来了还在办公室外等着的那个年轻姑娘,将册子放在她抱着的文件上。
“你拿着这次审核下来的实习生文件给审批处,让他们‘好好’再看一遍”
女孩点着头,眼里透着欣喜。
鹿弥望着女孩离开的背影,“等等,你新来的知道怎么走吗?”

“别迷路了。”
5
鹿弥坐在海墙前,四十年前,暮日就是从这面海墙的观测台上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短暂迷茫的生命。她早就忘了最后一则通话中她们都谈了什么,好像是跟她说自己被选进了研究院?不清楚。
如今,海墙越来越高,白日的时间越来越短,底下的砖石估计也要撑不住了,真可惜。在百米的深处,地下基地正在搭建,很多人都想去看一眼海,毕竟以后就不可能再见了,她倒是不在乎。海本应是个令人避之不及的家伙,怎么会被人心心念念的呢?以前的她倒是一心想着去看海,但是看到海时却异常地平静,她都有些想不清楚为什么当时那么喜欢海了。
秋叶落在她肩头,然后滑落在土壤中,鹿弥抬脚向前迈去,棕黄的叶被碾得粉身碎骨。

 

毒苹果的唠嗑time~
在此,郑重地向山精说抱歉,对不起交的太太太太太晚了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后谈谈作品。
额,这很难评。我自己觉得写得一般。鹿弥是个复杂的人物,她有世俗功利的一面,但是从她听到没有什么需要特殊关照的人后帮实习生那块能看出,她还存着一点点善,或者说在不危及自身利益时,她是愿意帮助像她之前那样的人的。几十年里鹿弥什么都变了,单单想活下去的念头没变。以前的她帮别人不考虑别的,但是后来她发现这样帮别人可能会影响自己时就改变了自己的行为,从某一方面将讲,也是一种‘成长’吧。
以前的鹿弥是为了理想而努力,现在的鹿弥是为了生活在拼命。她不再去想海,那是无法实现的抱负,但她一直想站在海墙上,因为她最根本的想法没变——好好活着。
所以她迷路了吗?或许是,为了目的,她放下了以前的傲气,开始变得世俗功利,甚至做出了过去把她顶替掉的人一样的行为。也或许不是,因为她从始至终没放弃过最根本的目的,她的目标从始至终十分清晰。

小剧场
林夕:“几百年过去了,你们的生活环境怎么跟我们那时候一个样啊?”
鹿弥:“因为作者懒。”
毒苹果: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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