捅破

白禾裸辞了。

身边朋友都在问,为什么辞职,这个铁饭碗不是挺好的吗?白禾懒得多说,就敷衍道,就是想换份工作。其实她只是突然回顾起自己的前半生,出生,考上重点中学,高考失利,留在本省读师范类大学,放弃自己喜欢的专业,现在干着小时候觉得最无趣的工作:初中老师。

白禾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像小时候画画不小心弄出了瑕疵,就想要把整幅画撕掉重画。这样的人生她也希望能丢掉。

白禾拿起办公桌上学生送她的画端详,叹气,画得真好,多么好的青春年华,做什么都来得及。自己20多岁的年纪听着年轻,实际上冲动和勇气都被磨灭了。

真正让白禾决定辞职的是母亲的一通电话,给她安排相亲的电话。这让她更觉得自己的生活简直一眼望得到头,每步都被安排在大家认为最正确最安稳的轨道上了。

她深吸一口气,挂断了电话。

谁说24岁来不及了?抱着这样一种孩子气叛逆的心理,白禾假装含着泪和学生说了拜拜,没有说再见是因为他们大概率再也见不到了。

白禾决定把自己的梦想捡起来,她要重新开始画画。“梦想两个字好重,重到可以给人一种勇气去面对残酷的生活。”白禾在日记里写到。

好像确实是这样,辞职后的第一个月她为了买昂贵的画具吃了不知道多少天的泡面。当她又一次闻到画架的木质味道时,白禾好像回到了初中的画室里,耳边甚至要响起玩的最好的朋友的打闹声音了。怀着一种敬畏和感动的情绪,她开始了日复一日地作画,画她曾经学的那些东西。白禾沾沾自喜地觉得当年自己要是坚持走艺考,肯定比高考更有出路。

可是不对,她陷入恍惚了。自己画这些考试的东西干什么?当时不就是画这些画的心烦,学习和美术两边的压力她承受不住才放弃的吗?自己喜欢的到底是画画本身还是所谓的成就感和外部的赞美?

白禾发呆着流泪,她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梦想。梦想的力量确实很强大,能给予你一腔热血和无名的动力也能把你的心剐下一块肉。

她以为自己挣脱了父母对她人生的枷锁,却又发现这枷锁已经残忍地渗进她的身体,伸开双臂奔跑了半天还没接近轨道的边缘处呢。

白禾在日记本上写下,我不想画画了。

她的积蓄很快所剩无几。从离市中心还算近的房子搬走,住到偏远的公寓去。

放弃画画后她每天醒来都不知道怎么度日,靠手机打发时间,颓废又无聊。
“我的内心空虚的要疯了。”日记上一行不起眼的字。

闷热的下午照常打开手机,准备随便刷点什么却被推了一张图片。
眼睛。无数只眼睛密布在昏暗房间中亮起的手机屏幕上。白禾的呼吸停了一瞬,觉得心里的什么部位被打动了,她好像不合时宜地找到了自己一直想找的东西。一种风格,一种离经叛道的风格,一种诡异而与她的前半生毫不相干的风格,一种默不作声又疯狂的风格。
她好像掉进了这张图片,并因此而分不清黑夜白昼,搞混了东西南北风。她有想拿笔的冲动,她想把她的所思所想呈现在她的纸笔下,把这种风格占为己有。可她还缺少一个契机,或者说一个灵感。

……日后再说吧。

白禾烦了,父母不断给她施压,让她赶快滚回去工作。白禾不肯,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能回去。

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出家门,最后来到离家3公里的便利店买了三罐啤酒,尽管她并不认识牌子——这是她第一次准备喝酒。

瘫坐在公寓破烂的门前,她突然觉得这个环境倒是和自己很般配,混乱的房间,颓废的状态,腐烂的灵魂。白禾觉得自己太任性了,其实规规矩矩地走父母安排的路没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这么冲动呢。现在的她只希望借酒是真的可以消愁。

第一罐酒,被她尽数喝下。

白禾觉得有些恍惚,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有没有醉,只感觉压在心底的一团乌云暂时藏了起来,浑身上下都好轻松,她打了个嗝。

正当她飘飘然时,可怖的声音进入她的耳蜗,冲击着她的耳膜。那是一个人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吼声。

她酒醒了三分,想起来是隔壁的精神病患者的声音。午夜时分她常常被这声音吵醒,心里慌得一夜都合不上眼。

这声音持续了不知多久,白禾能想象到,与她仅隔着一面墙的男人大张着嘴,吼到声带撕裂,眼球凸出,呼吸阻塞。

今天的白禾,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不再怕了。她突然觉得,谁说精神病患者是有病的,不正常的倒或许是这个世界。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又冷漠,实际上心里都被恶鬼腐蚀着。要说谁愿意站在世界正中央大吼一声,把这块东西吐出来而不让它烂在心里面,也就只有精神病了。

白禾知道,他不只在替自己怒吼,也在替白禾呐喊着,呐喊出她的心声——她需要自由、空间、洒脱。

而今天,今天的白禾,公寓里的白禾,醉了酒的白禾,决定用自己全部的力气和画笔把呢喃化为荆棘刺破内心。

于是她不再犹豫,带着强烈的渴望和绝对的目的性抄起一把画笔。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往画纸上砸去。一瞬间她觉得画笔就是她,被撞得头破血流后,又抹了一把滚烫的血涂在冰冷的现实上。

细化。她不是喜欢把要表达的浮于表面的人,相反她要给予它们伪装,只有精神病才能看懂的伪装。再喝下一口冰凉的啤酒,用黑遮住红,把人影抹去,把愤怒隐下,留下大片阴影和诡异。

这夜对她的冲击力太大,可白禾觉得还远远不够。
白禾外围的棱角都快被枷锁磨没了,可这些磨不平她心里的尖刺。
某种积压已久的东西要从心底冲出来了,血红的日月在窗外翻滚着,白禾的心底就刹那间生长出一株尖锐的滕蔓,紧密地缠绕在心脏上——心脏被刺出血洞,血肉模糊交错着纠缠着,血滴以饱满圆润的形状沿着尖刺极其缓慢地流下。
她觉得有些奇怪,从出生到现在被磨得鲜血淋漓的应该是她的脚掌和膝盖,因为长久以来她都像这样强撑起整个躯干,走或爬过人生的无名之地。或许是这些超负荷的东西最终全部积压在了她的心脏上。
而现在,她想,这些肮脏的东西全部被呕出来了。

她终于成为了梦寐以求的自己——纯粹、真实而毫无保留的自己。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幅画,在椅子上坐了一整夜。

白禾知道自己没疯,相反她回归了自己本应过上的生活。她很庆幸自己找到了毁坏人生轨道的方法和逃离现实的路径。

像往常,白禾穿上自己最喜欢的黑皮衣和靴子,准备去七月份的河边散步,她知道那里的天气一定很好,心情愉快地哼起了歌。

“白禾?”

她转身,惊讶地发现是母亲很久前介绍的相亲对象,就是名字…有点忘了。

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没想到…在这遇到你了,这些年你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你过得怎么样…?”

白禾发现他在上下打量自己,于是抿起涂了口红的唇礼貌微笑着:“我想要过清静一点的生活,就和大家不怎么联系了。”

“现在嘛,我过得比之前好多了,我只要精神胜利。”

“其实,当年跟你见过一面后我就一直…”

白禾在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做好了打断的决定:“我没有结婚的打算。”

河边的风吹起了白禾的发丝,有些凌乱地黏在脸上。她仍愉快地微笑:“拜拜,我要继续散步了了。”

只留下男人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个浑身衣服破烂,头发脏乱的疯女人在冲他露出一个突兀的、妩媚的笑容。

白禾不再停留,在漫天阴郁的乌云下转身向前走去,风把她的头发高高扬起。她忍不住去想,从前的自己一定会因未说出口的表白而惶恐的不知所措,再慌乱地整理好鬓角的发丝。而现在呢?白禾高高仰起头,不顾一切地笑着喊了一句“去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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