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房间 二稿

作者引言——

她推开一扇扇门,扮演无数人们喜爱的模样。

我剥开一层层纱,拾起她藏于被褥下的真相。

01 狗门

喧哗的街道上,震惊的人们,

“伊文洁琳,哦!多么完美的维也纳之星!我看到她跑出剧院,跑到公园,然后疯一般叫了起来,很快便晕死过去。”

“医生将一个被剖开的兔子尸体甩到我面前,那是一只怀了孕的兔子!”

“是伊文洁琳怀孕了!可距离她的大女儿死亡才三天!”

嘈杂的公园里,惋惜的人们,

“哦可怜的小翠斯特,她才三岁!三天前,她还是一条那样鲜活的生命!却忽地死在了家族的降灵会中。“

“是啊,那什么能召唤游灵的术法,强大又可怕——那女孩全身的骨头都发出咯嘣声。”“我至今还记得她在我眼前变成一团死肉的样子!”

礼拜的教堂中,私语的人们,

“嘘!小点声!是伊文洁琳!她牵着的是谁?天哪!和她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她叫什么?伊索尔德?迪斯塔多夫家的二女儿?”

“这么说,她也继承了通灵的术法?你们猜,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甚至是更完美的伊文洁琳?”

无名氏眯起探究的眼睛,与同座探讨着我。惊讶的挑眉,狂热的眼神,开合的嘴唇,此刻,无人用心向上帝祈福,无数双眼睛聚焦于我,幼小的伊索尔德·冯·迪斯塔多夫。

……

“妈咪,我好困,好累。”

妈妈哼唱起那首为我而作的摇篮曲。我的头被轻轻托到枕上,她以为我睡着了。温热的,妈妈的怀抱,我被紧紧裹挟在她的臂膀中。

我听到她的呢喃。

“终于睡着了,我的孩子,你如此苍白,瘦弱,爱哭,是迪斯塔多夫家的传统吗?不,不是,还有她。六岁,我的小伊索尔德,明天是降灵会,你一定要平安,你是迪斯塔多夫家的希望。”

轻柔的吻落在我额上,额头湿润润的,直到光透过薄薄眼皮洒下的暗橙色变为虚无。

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次妈妈在我睡着时提到她了,我可怜的姐姐。

懒阳被彩窗的纹样剪的细碎,光斑抚过发丝,那是妈妈第一次呢喃。

“我可怜的孩子,总是哭。我,母亲,祖母,曾祖母都是如此。迪斯塔多夫家的女儿,只有她是不爱哭的。”

「翠斯特不爱哭,她常常笑,对高不可及的天花板,对磨砂玻璃,对明亮的台灯。她的世界仿佛只有笑,她是如此的大胆自信,看待他人如弄臣一般,仿佛她才是这个世界的国王。」

浅灰的迷雾遮掩着眼前的围墙。灰棕的墙中只一扇突兀的小门,刷着沉静温柔的蓝色漆面。

我坐在花园的茶桌旁,青涩的风将书页吹起,如水手远航扬起的船帆,丝带状的书签被风拎起,飘向远方。瞳孔不再聚焦于黑白的文字,而是随书签飞到婴儿蓝的门前。

佣人正打理着围墙边的花草,剪掉多余的杂草与藤蔓。“这门自从翠斯特小姐死后,就再没被打开过了。”

「一扇狗门,一扇被遗忘的小翠斯特之门。」

没人注意到我的失神,因为我本该坐在那里安静、认真地读书,与活泼的翠斯特相反。或者他们其实注意到了,但只把这当作对书籍的过度沉浸罢了,毕竟我本该如此。

细小的身影被廊柱遮挡,头顶的屋檐挡住跃动的阳光,我被灰暗缠住,连影子都无法在明亮中显现。

正如我的心一样。

02 降灵

我被带到一片烛火中,他们称这是降灵会。我躺在大厅中央的床上,周围都是人。我有些紧张,深呼吸,口中开始默念妈妈教了我许久的术式。

幽蓝的游灵在我身旁游荡,发出凄惨的哀叫声,愤恨的吼声,疯狂的笑声。它们像火焰般燃烧周围的氧气,空气踏浪波动。

“说吧孩子,你看到了什么?”急切的女人问道。

我看到她身后的幽蓝跳动起来,迫切地想要我邀请它。金黄的,体内有无数粒子如灿星般闪耀流动的兔子叼起那簇游灵蹦向我。它投入我的怀抱,它进入我的身体。

——嘭!

兔子刹那间爆炸,粒子变成血红色飞扬,侵入我的眼鼻嘴中。我失去了意识吗?我来到一片黑暗中,我看到了我自己。

那双淡蓝色眼眸在流血,黑红的血溢出,像爬虫一样可怖。我的浑身开始扭曲,手颤抖着抚上心口,将胸前的纱巾撕烂,项链被暴力扯下,嫩白的珍珠掉在地板上,弹起一首奏鸣曲。剧痛,骨头的咯嘣声成为伴奏的沙锤,膝盖以一种奇异的方式相对。我跪倒在地,手掌撑在地面上,鲜血从鼻腔涌出,如被挤出的鲜牛奶。手掌的每条纹路如沟壑般被猩红填满,软嫩的小手被血水侵泡发皱。

烛火颤抖,“我”将苍白的枯手指向贵妇,白蛇的红信子从指甲中探出,嘶嘶伸向她。

预言?还是胡言乱语?我揪住头发尖叫,嘴像卡顿的打字机蹦出一个个词语。

“风,窗户,绿色长裙,死亡。“

我晕倒了?

我看到了我,仿佛是三岁的我。金色的眼泪流出,她的脸由红润变为苍白再到灰蓝如紫罗兰般的浅紫色裙子变为血色的蝙蝠,三岁的小身体在即将爆炸的瞬间安静,她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姿势垂直倒向地面,蜷缩着,幼小的头颅好像要撞进自己的肚子里,口中如夜莺般唱起一首摇篮曲,如圣灵般净化人的身心。

我想,她变成了真正的天使,是圣经中可怖的天使。

我的天使变成了一团死肉,一团会唱歌的死肉,凄美的歌声婉转于礼堂中,彻夜不绝。

是姐姐,我可怜的才3岁的姐姐。悲伤伴着吱吱喳喳的歌声愈演愈烈,歌剧被推到最高潮——幽蓝的游灵脱离那团死肉,狂笑声刺痛我的耳膜。··她向我冲来,她仿佛知道我在这里。妹妹,我的妹妹!我差点就能拥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小妹妹了!突然的冲撞吓得我跪倒在地,眼前的幽蓝因为遗憾?气愤?还是嫉妒?变成了夜一样的深蓝。我不敢看她,我向前扑去想要抱住她。

“踏着姐姐死亡出生的姑娘“姐姐,我的姐姐,我的翠斯特,你知道吗?人们是这样称呼我的。过早的出现让我成为人们舆论的焦点,每每看向窃窃私语的人我都在想我的出现是否是一个错误。愧疚被灌入血管中蔓延至全身,却在即将触及心脏时被一阵大笑打散。

“哈哈哈哈哈……我可爱的小妹妹,悲伤?愧疚?你真的如此想吗?”

抱住她的动作停滞了一刹,我像翠斯特一样垂直倒向地面,一片柔软包住我,像新鲜出炉的欧包,像一张床。

不是——

是庆幸,是窃喜,如天平倾向阿努比斯的羽毛那侧一样。

感谢母亲在姐姐身上试验,证明了自己的不成熟。感谢母亲成熟地选择延后三年开始我的降灵会,尽管依旧痛苦,但天上的姐姐没有得到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妹妹,小伊索尔德活了下来。

03 淑女的惩罚

“我的伊索尔德,看看你那无能混沌的哥哥,脑子里只想着他那艺术!不像你,继承了你母亲卓越的天分,看到你我内心才有了一丝慰藉!”

我做出任何一个乖巧女儿都会摆出的微笑低头。

“礼仪、文学、历史、绘画、声乐……还有每月两次的降灵会。我的孩子,你需要更加努力。“

客厅暗棕的墙壁透着死气的灰,浅红的窗帘还未拉开,多层褶皱掩盖着帘子的缝隙,光从丝线交织的空隙射入,却金属书壳闪起反光,剩余一片黑暗。

七岁生日的前一晚,我再次躺倒在床上。手臂遮住吊灯刺眼的光,我只有十分钟休息时间,接下来要去洗漱换装,以及每晚例行的仪态检测。空中飘起几束游灵和我抢着床上的位置,我紧闭双眼,尝试忽略它们的存在,可是好吵,好吵!为什么连你们都不能让我消停!我往床边蹭着, 我看到了深蓝的天空。很不幸,我第一次没听母亲的话,我没有在半晚拉起窗帘。在一天行程不变的情况下,将休息时间压缩换成生日宴的准备,谁会有精力去拉窗帘呢?

今夜星光灿烂,大熊座,那曾经热烈自由的少女在向我挥手。夜色下,金属反光闪耀着呼喊我,我跪在床上向外看去,朦胧的夜挡不住那抹温柔的蓝,黯淡的瞳孔亮起兴奋的颜色,是那扇小门。

突然,身旁的游灵不再拥挤,仿佛在为谁腾位置。一阵压力迫使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模糊的蓝变成清晰的金色,与一模一样的脸浮现在眼前。

“呃,姐姐,不,不!“

哈哈,哈哈哈,翠斯特雀跃的笑声环绕着我,好像发现了新玩具。两张一样的脸庞贴在一起,她鎏金的眼泪不断涌出,是悲悯,是愤怒。空虚的手抓向我的脖子,我的喉咙被按住,汗沾湿头发,胸腔即将爆裂!

“—,————,———,—?”

“我想…想打…开…它。”

窒息感瞬间消失,我张大嘴巴呼吸着空气。哈呼,哈呼,哈呼。诡异又活泼的笑声离我远去。

“—,———,——。”这是姐姐留给我最后的话。

庭院空无一人,所有仆人都为明日的宴会做着准备。她问我的是“你想打开那扇门吗?” 人一旦有一个想法,就很难忘记它。这个想法我从四岁想到今天。我望向那扇通往阳台的门,可笑的是,这扇门就摆在这里,可我却从未想过打开它冲出去。

吱呀,它甚至没有上锁。清新的风扑到我怀里,是酸甜的柑橘柠檬味,我深呼吸让空气洗刷我的身体。蝉夏夜的鸣叫,远处管家指挥仆人的声音。我穿上拖鞋提起裙子向外跑去,我奔向自由。

我奔向我以为的自由。

我小心翼翼拿起锁链,锈腥味沾满手心,它年岁已大,稍微使点劲就断开了。哐当。我被吓了一跳,加快手中的动作,生怕被发现。我使出巨大力气掰开木门,它比我想象的小,小到仿佛只有三岁的翠斯特才能穿过它。奶白的裙子蹭在泥土上,我跪下想通过它,可头刚过去,肩膀就被卡住,我努力将胳膊挤在一起,身体感觉要被压扁,我还是过不去。汗水将纱裙粘在身上,眼前的刘海已经打绺,我望向前方,前面不是什么街道,不是庄园外,而是一个小花园,有种…愿望落空的感觉,我在失望。尽管它破败不堪,我依然能想象到九年前它明媚的模样,像姐姐一样。我将肩膀侧过来,左右摩擦着,终于!我的大臂通过了它。

“小姐,小姐?小姐呢?小姐肯定是躲在房里与我捉迷藏呢哈哈哈。”

“小姐明显是跑走了!梅尔!你是干什么吃的?小姐走了都不知道!”

仆人们顿时乱作一团,没人想过我会逃。“你!去阳台外找找小姐。你!快去告诉老爷夫人!”

啊哈,我不是小姐吗?怎么搞得你们像在抓小偷似的。我嘲讽地想。我也不得不加快速度。忽然,身体停止了动作。原本的蝴蝶胸针今日被改成挂饰佩戴在裙上,它卡在门边。我想用手臂抓可是胳膊肘动弹不得,我的手指挣扎伸展,丝毫不起作用,我好像把自己锁住了。

其实,前面的花园也在庄园里,我还是没法出去。可我只是不想再机械化、疲惫的生活,哪怕是个野草乱生,满是虫子的破旧花园,我也愿意永远呆在里面,看树叶摇摆,听溪水流淌。

“那是小姐!快,你们两个去,把小姐扶出来!”

带薄茧的手掌附上我身体的那一刻,我还在扭动着前进。

女仆带我洗净身体,换上睡衣。洗漱间外直对我的,是父亲严肃的面庞。我垂下头,往后退了一步,不敢看他。他气的颤抖,双手握拳,如果我是外人,他会毫不犹豫地锤死我。意外地,他只说了句,“伊索尔德,我对你很失望,但是我不想你在明天扫兴。” 他挥了挥手,仆人把我带到了地下室,放满古老画作书籍,霉味刺鼻,阴冷干燥的地下室。一张快坏掉的木桌,一把木椅,长达五英寸的羊皮纸和羽毛笔,我被下令坐在这里,写下五十遍家规和我的反思。即使写完,也不允许睡觉。仆人在一旁轮班盯紧我,父亲用他的惩罚告诉我,不能违背他,不能违背家族,你是家族的希望。

我不清楚我到底写了多少字,大拇指关节骨头的疼痛提醒着我一切还未结束,手臂麻木酸痛,这羊皮纸仿佛永远写不完,这夜仿佛永远不会离开,我好几次要靠在椅背上睡着,仆人会用沾满水、冰凉的双手拍上我的脸颊。精神和身体的好像正慢慢解构,直到羊皮纸的正反两面都被写满字,太阳还未降临。我就这么挺立着,面带温婉的笑容,眼皮吊着盯着前方,大脑已经停止活动。598,599,600秒,原来十分钟这么长,为什么我原来休息时没有感觉到呢?其实十分钟很短,短到我都无法穿过小门。原来十分钟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干,只是干愣在这里啊。前三十个十分钟,我惋惜,我失望,我悲愤,为何我没能逃走!我想捶打我自己,我想打死我这样连跑都做不到的废物。后三十个十分钟,我突然不怪我自己了,我想起面无表情的父亲,教导我听别人话的母亲,和早早离去的姐姐。我想到,就连姐姐的小门都无法逃离这里,我的生命不允许我像哥哥那样风流自由,那是否,只有像翠斯特一样死亡,才是属于我的拯救呢?

第六十个十分钟过去,现在是早上六点,仆人贴心地告诉我可以出去并送上他的手。大脑因猛地站起失血,眼前一片漆黑,嗡鸣声降落在耳边,我几乎倒下。洗漱间的镜子映射着一个乌黑眼圈,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我。化妆品让我变回美丽的洋娃娃,正如雨后的苹果薄荷味将昨晚凌乱的泥土洗刷一样,它覆盖我被惩罚过的痕迹。管家提醒我今日的行程,上课之余要试穿服装,参加生日宴,和家人吃团圆饭。“叮铃铃”,早餐铃响起,乖巧体贴的我扬起标准微笑,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04 汤匙的一百次挥舞

一层、两层被褥叠加,嫩绿幼小的豌豆已感到有些窒息,心脏被挤压变形,第二扇门赫然出现。不是宁静的蓝,是冰冷的金属,是一扇宏伟的,有美丽花纹的庄园大门。我敲打,我抓挠,我踢踹——可大门纹丝不动,它如正义女神忒弥斯,用天平衡量我的行为,用剑刃宣判我的死亡。

啪嗒,黑亮的漆膜干裂开,铁皮脱落,露出它朽败、锈红的心。

「我们应当保持优雅,我们应当自我克制,我们应当热情亲切。我们……应当作为表率、见证与正确的范例,我们……我们应当拥有贵族真正的品德与尊严。」,

滴笃,滴笃。八厘米的高跟鞋与十二岁女孩的脚,很违和吗?不过这是一双特殊定制的鞋,世上仅有一双,为我而生。听上去很幸福对吗?如果不是穿着它在悠长的走廊中,顶着书反复练习的话。

别做错,求求你。我向自己祈祷。

金银与陶瓷相撞的清脆声欢快地跳舞,是他在呼唤我,父亲为我请的家庭教师,卡尔。

我将书籍轻置于桌上,深吸气,以自己最优雅的方式走向他。

“先生。”

椅子腿与木地板摩擦的吱呀声,绅士慢吞吞地坐下,被礼帽遮盖的脸上浮现出笑容。

“很好,伊索尔德,你的行走仪态已经足够好了,只是——”

我那已死的心被反复鞭挞。

“不必担心,只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今晚的文学鉴赏课会读一篇关于聚餐的文章,我想我们的礼仪课就从这里开始,好吗?”

我顺从地垂下头,一只温顺的白兔在等待伪善狡猾的狐狸宰割。

番茄果蔬汤被女仆端上桌,待她将桌椅间的距离调整好我才坐下,像是每个动作都被定好坐标的机器人。

“亲爱的伊索尔德,昨晚的聚餐你表现得近乎完美。当然,是近乎。”

我垂下眼眸,作出一幅反思的模样,我不敢看他。

“当你的手指搭上汤匙,将它拿起开始喝汤时,你在颤抖。的确,很细微,但这是事实。”

我吞下因紧张分泌过多的唾液。

“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让你的袖口被打湿,你应该注意到的伊索尔德……当然,这只是一点点失误,不过为了做到完美,我们还需继续练习,不是吗?”

苍白的手指攥住桌下的裙子,使指尖血液不通,变为浅黄。我努力将眨眼的瞬间变慢,渴望在那短暂的黑暗中能够思索出什么。答案是“无”。我看到飘扬疾飞着的幽蓝,在嘲笑我吗?

一百次,他说。

我抓住呼气的空隙拿起汤匙,放到嘴边,又重新放下。

第二十次,

我感到有些疲倦。卡尔先生的凝视让我很不舒服,我尽力稳住自己的手,在拿起汤匙的瞬间屏住呼吸,不让手抖。束腰紧勒着我,身体中的氧气好像越来越少,哽塞、窒息,明明我早已习惯它的存在,现在却让我感觉,我回到了戴上它的第一天。六岁女孩不再穿着宽大的睡衣和裙子,钢架将她禁锢,令她无法动弹呼吸。

阴雨连绵的早晨,沾染水汽更加沉重的礼服被女仆拿来。

“小姐,今天是安东尼伯爵的生日宴,老爷叮嘱您务必穿好礼服。”

忽然,母亲进入房间。我欣喜地向她走去,可她后面却是一个仆人举着很大的钢笼和蕾丝布样的东西,让人不禁恐惧。

“我的小伊索尔德,不必怕,这只是裙撑和束腰罢了,你之后会有更多机会穿上它们的。”

母亲贴近我,将那蕾丝布料围在我腰上系好,然后突然!绳子被抽紧,我不自觉地深呼吸,却无法将这口气再咽下,我只得用力吸着,否则腰部会因身体与衣服的对冲而感到无比疼痛。“不,不要,母亲!”母亲不断把绳抽紧,仿佛要勒断我的肋骨,她让我,再忍忍。钢笼样的裙撑附在胯上,我顿时感觉我与地面像两个磁铁互相吸引着,巨大的重量让我快跪在地上,女仆架着我不让我跌倒。礼服套在身上时,七月炎暑,我如今大汗淋漓,快要晕倒。一阵痛苦、挣扎,母亲只是抱住我,什么都没说。从六岁到十二岁,我如此窒息了六年,此后,不止六年。

屏住呼吸使肚子与束腰再次对冲,我挥舞汤匙,却体验着不止于此的痛苦。

第四十四次,

手腕连带着小臂都在酸痛、发麻,我只能趁汤匙浸入盘中的瞬间休息。

第六十五次,

二三十克的汤匙变成了千斤顶,勺中舀满汤汁,再多一滴都能将我压垮。手腕使出巨大力气,麻木感像六十赫兹的电流流入心脏、大脑,神经系统即将罢工。弓起的脚趾互相绞着,紧扣地面,小巧的高跟鞋马上要被撑爆。一次粗心的颤抖,番茄汁险些要落下,我震惊,我后怕,怕那红色的汤汁如血一般,滴落在我纯白的袜子与高跟鞋上。

扎眼的鲜红流入纯白色中,在布料中晕染。十岁的我刚穿高跟鞋不久,在庭院中练习不慎摔倒,那次,他罚我在庭院走一百回,穿着高十二厘米的鞋。我不理解,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定要这样做,我才十岁不是吗?可我只能照做。母亲的创可贴被撕下,脚踝失去了唯一的保护,我叉腰走去,原本刚好的鞋上下摆动中紧绷着,摩擦着脚踝。袜子开始磨损皮肤,酸痛感,我感觉皮肤被擦破,随着是肿胀,水泡正在生长,走到黄昏袭近,一阵冰凉没入鞋中,我用尽力气往下瞟去,鲜血,湿润的鲜血沾满白袜,好像我的脚飘在一池血色湖泊。冷汗落在皮革鞋上很快蒸发,落在镂空透出的脚面上,其中的盐分刺的我生疼。冷风灌入身体,我终究没能坚持完一百回。第五十九回,膝盖骨头突然弯曲,我控制不住“咚”地跪在地上,血液从鞋中流出,倒灌至鞋面,染脏洁净的地面,很快干涸成棕色。女仆将我抱起,我全身激烈地颤抖着,血珠随之飞扬在空中,浇灌身旁的每一簇花朵。

还未结束,我挥舞汤匙,体验着第三重痛苦。

第八十六次,第九十一次,

太阳下山前最后一道耀眼的强光照射在银汤匙上,我能瞥见管家在庭院训斥着仆人们,排排整齐的人低头或窃窃私语或开着小差。雨后的雾气打湿玻璃,六月盛夏,我仿佛瞥见了那个烈日下站立十二个小时的,十岁的我。那是我一辈子都不愿回忆起的事。那日老师休假了,我的脚踝也还没修养好,我本以为那会是段轻松的时光。可父亲站出来了,他说,“伊索尔德,你是家族的希望,你不能有任何闪失,去练习你的仪态吧。”但他没有耐心教我。六月二十三日正午时分,我还未用过午饭,他便叫我站到太阳底下去,再一次,仆人轮班盯着我,可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不知道我要站多久,不知道我是否还会晕倒,我就这么迷茫地站在那里。两个小时,仅仅腿脚酸痛,这不算什么。下午两点,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我亲爱的父亲贴心地给我披了一件羊毛外套,又让我顶上两本书,他坚信用这些东西,能让我激发出自己的潜质。我那无心教育却又试图醉心于此的父亲啊,我第一次,发自内心的不理解他。汗如瀑布一样从头流到脚,脑袋顶上的书压得我头皮疼痛,神经发麻。重量集中在脚上五个小时,它试着左右切换重心来减少痛感,可摇摇欲坠的书籍告诉它不可以。

热量快要将眼前的空气烧干,眼睛被晒得干疼,几个小时了?好像是…从正午到……天空的饱和度被调到最高,橘红色垂挂刺激着眼部神经瑟缩……时间过得挺快的吧,至少我还能看着眼前的仆人做手工活,也是乐在其中吧,呵呵。我感觉我好像疯了,换做平常,我早该晕倒了,可我现在什么都感受不到,还能保持微笑,就好像我漂浮在宇宙中,没有重力。景色慢慢暗下,直到只在仆人的桌前留下一盏台灯。我低头看向下肢,不对,我明明顶着书,怎么会低头呢?我侧头寻找着,那书不觉间掉到地上,她们以一种怜悯的眼神望向我,并没有捡起书。然后呢?父亲有没有回来让我停止呢?我不记得了,或许是我不愿记得了。我想起的只有心脏偶尔失去跳动声音的几次,因为长时间站立,血液积压导致肿成两倍粗的下肢,和那两本被我在房间里撕烂扔进床下的书。

至此,我挥舞汤匙,体验着第四重痛苦。

第一百……次。我想放松,却不能靠向椅背,只得身姿挺拔的坐在那里,眼前一瞬漆黑,好像回到七岁生日前的那晚。

浓稠的汤面变成橘红的镜子,西兰花的球状花蕾已被捣碎,现熬番茄的沙瓤如同溺死的人般消失在浅红海面。我能看到我自己。看到我如春日涌泉般乖顺的眼眸,看到我嘴角无法下压的微笑,看到我那失去知觉,拿住汤匙不知放下的,体面。

「她是伊文洁琳的孩子,维也纳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歌剧女演员的孩子,她长得和她那样相似,几乎一模一样,她怎么能在盛汤时颤抖呢?这太不体面了。」

05 玻璃樽

我在卡尔先生呆愣时赶忙向他道别,加快速度回到房间。

“砰”门关上的一刻,一切都变得静谧起来。我卸下全身武装躺到床上。从头到脚的酸痛感,仿佛有毒液从骨头中渗出,侵蚀着我。腿脚已无法抬起,我只能磨蹭至床的边缘,纱裙与羊绒被褥间产生的摩擦力使身下变得混乱不堪,我将脖子僵硬地抬起,望向窗外的围墙,仿佛莎乐美渴望地看向圣人的头颅,那片青灰色边缘是沉静的蓝,我看到那扇小门。

从背着舆论降世到如今背负家族希望的十二年里,我从未停止看过那扇门,也从未真正打开过那扇门。我多么希望那把厚重的锁能因为流年残蚀而脱落,多么希望我可以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爬过那里,多么希望我可以得到“自由”。

在疲乏的现实中,我只能努力做好一切,做好一个还在烤箱中,蓬松醇厚,层次分明,淋满杏子酱的萨赫蛋糕。连曾与我一样的母亲也只是对我说,要迎合他人的想法,只有这样才能存活。在那个星光灿烂的梦里,我可以推开那扇小门,奔向开满紫罗兰的花田,在令人安心的紫色中流连,躺在松软的花儿上,感受湿润春季月桂树荫凉下香甜的风抚摸我的面颊,感受夜莺穿梭于灌木丛中忽隐忽现的婉转歌声,感受褪去繁复外裙笼罩,跳入池塘与芦苇玩耍的单纯美好。

幻彩华美的玻璃樽中,紫罗兰颤动着紫红色花瓣,燥阴的会客厅令她无法喘息。女仆每日晨起打开桌旁的小窗,微风裹挟着外界的湿气而来,暖阳护住她即将零落的花瓣,毛巾洗刷地板的泡沫飞向窗外,在被麻雀戳破的瞬间,黄绿交织、粉红点缀,光为它们镶上亮金边。紫罗兰被风吹动,向前探去。

玻璃樽啊,玻璃樽,你是否能随我一起,如泡泡般破裂飞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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