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莉像往常一样推开家门,上班。

傍晚的城市没什么稀奇的,胡同交着楼宇。近来多雨,天气总是湿冷,尤其没太阳的时候。李莉裹紧黑风衣,长长的,看不见脚,她像是飘在路上。说来也快,下个转角就到了地方,倒显得在家中的准备工作尤其冗长。几户人家的锅气钻出来罩在单元门口,李莉低头穿过去,上楼。

“当当!”
“咯吱——”

一个白背心的长发络腮胡站在门口,皱着眉看着她,看见对方飞快点了点头后,转身进屋,将饭桌上的两盘剩菜端进厨房。出来时一只手在裤子上抹着什么,另一只手将白背心往下使劲扯了扯。李莉伸出一只手,男人摇摇头,她又缩回一根指头,随后便看见男人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一百元。现在她也开始皱眉了。

“凑活着还能用,或者还有干净一点的,不过都是零钱,多的没有了。”

她听出语气中的不耐,在男人快要放下手时,犹疑着接过那两张快不成样子的纸币,塞进风衣兜里,又脱下它挂在大门口的挂钩上,和他进了屋。

第二天,李大爷在楼道里发现了一个趴着的人,半边身子在大门里面,脑袋已经没了。

公安局接到报案时,李守正正在吃外卖,麻辣烫浓重的气味裹着巨大的吞咽声在他周围隔出了一大块真空地带。报案人是被搀着进来的,其实“搀”已经是体面的说法了,准确来讲是被拖进来的。

十分钟后,李守正把刚吃下去的鱼丸、油菜、午餐肉连同早饭一起吐了出来,花花绿绿的铺在地上,和现场一样惨烈。

“这是第几起了?”
“好几起了。”
“上次那个头不还没找着。”
“恶劣!极其恶劣!我从就职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么恶劣的事件!连环杀人,还把人家头给变没了,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杀人狂!”局长拍桌起身怒骂。
“我们在尽力封锁消息,尽量减少市民恐慌……”
“屁用没有!现在小道消息已经满天飞了,社会影响早就造成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破案!是追凶!不是这些没用的公关!公关能把凶手逮回来?”
“是,是。我们现在已经有进展了,有人发现那个猎头狂的作案地点都分布在城里那块充满老旧小区的规划区,受害者也大都在那片区域活动,可以判断那个人的生活范围应该与其重合。另外他使用的凶器也找到了,是一把大锤子,还有一把剔骨刀。而且有一个新案子,受害者也没头,凶手已经基本确定了,现在第二大队正在侦办这个案子。”

李守正走进办公室,看见所有人都已经坐好,拼起来的大办公桌上放着一沓沓资料,门口的白板上贴着十数张照片,旁边密密麻麻爬着墨水。正在讲话的队长瞥见他,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入座,李守正接收到这一消息,鬼鬼祟祟绕到了最后面的一把空椅子上。队长看到底下的座无虚席,满意点点头,顿时觉着整个人畅快不少,清清嗓子接着说道。
“死者在晚上七点左右进的小区,十点半出来,十点五十又回来,然后就再没出来过,推测是在这个时候遇害的。”“法医鉴定报告也出来了,死亡时间就是在晚上十点半到十一点半。”底下补充。
队长点点头又拿出另一叠资料,“高大伟,男,23岁,洛城本地人,洛大服装设计系的学生,一年前肄业在家,一直没找工作。他是最后一个与死者见面的人,门口监控显示高大伟在十一点开车出了小区,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初步可以断定他就是本起案件的嫌疑人,也很有可能就是那个我们一直在找的猎头狂!”队长抹了抹嘴,正要接着说,发现本来在最后面的李守正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前面,还乐呵呵地和旁边的人扯着天。

“大晚上十一点去找个不认识的男的?”
“是啊,怪吧。”
“不怪,她不就是个上门鸡吗,就算是凌晨三点去市长家里我都不奇怪。”
“可她不是妓女。”
“怎么着?”
“她不是妓女,连家政都不是,就是一餐馆服务生。档案上也没有什么卖淫嫖娼的不良记录。”
“啊?那……那她就不能是心血来潮想去卖了……而且,而且她妈不是前阵子查出绝症需要大量费用治疗吗?”
“她妈就是最普通的癌,好好治疗连生命危险都不会有,费用满打满算也就大几十万,人之前中了个一百多万的彩票,房子都买了。”
“那她交钱之后住哪?吃什么喝什么?”
“人家工作的那家餐厅是个高档餐厅,一个月能赚五六千,算上什么奖金绩效提成,一年十万都不成问题,少那几十万还能活不了了?她出去卖淫,赚那一二百,图什么?”
“嗐,能有谁嫌钱多啊。”
“胡扯。”
“那你说她为什么大晚上去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家,还是一个肄业在家成天不务正业的丑鬼,难不成那是她男马子?”
队长嘴角抽动,猛地一拍桌子,指着李守正就开始骂,
“别成天鸡啊马啊鹅啊的,你是个警察!能不能有点警察样?弄得一天天跟黑社会一样!白瞎了这么大个子!而且,我之前没跟你说过不能随便议论死者吗?要是再被领导听着你看你身上那身皮还能不能保住?”说完又看到旁边和李守正聊天的那个人正捂着嘴憋笑,本来下去的火一下子又直往上冒,“还有你!你别觉着自己啥事没有,一天到晚不想着怎么破案、怎么进步,净知道和这种货色胡吣,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一天天就和他一样滋着个大牙傻乐!叫别人看着像什么话!”一通臭骂后,看见两个人鹌鹑一样缩了头,也就不再多说,清了清嗓,接着说。
“大概案情就是这样,当务之急是找到在逃的犯人,现在开始布置任务,任五、魏宛城,”“到!”“你们带一小队,主要负责寻找并逮捕高大伟。”“是!”“赵忍、赵布钊,”“到!”“你们带二小队,主要负责走访高大伟的亲友和邻居,还有和其他警局的负责人对接,并及时给一小队提供相应情报。”“是!”
……
“肖袭、徐贾,”“到!”“你俩配合相关部门,做好公关,很重要,不许搞砸了!”“是!”
李守正看见周围一个个都领到任务走了,就剩下自己一个老光棍直愣愣杵在原地,忍不住问道:“队长,我,我呢?有什么重要任务交给我?”
“哦,你啊,对,你,呵,这个任务是挺重要,还非你不可。”
“什么?”
“在高大伟家楼下给我蹲好,他一回来就赶紧给我报告……对了!不许未经过我的同意自己贸然行动!”
“啊?就,就我一个人吗?”
“那你还想有多少人?就这么点小事还要兴师动众?你是觉得高大伟能一打十,还是觉得他会带着一个连来进攻他自己家?”
“不……”
“那还不赶紧去!别在这里闲着!迅速!跑步前进!去给我把大门看好!”
“是、是!”

二、

一周之后,警察们依旧没发现高大伟的踪迹。但这周发生了件事,让他们稍稍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李守正死了,但头还在。死因是后脑遭到重击,身上基本无外伤,仅有的几道伤口看着像是匕首这种短刃利器造成的,又小又密,唯一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后脑。这和猎头案受害者的模板倒是极像,但他头还在。

凶手很快就抓到了,叫尹九五。

三、

尹九五不喜欢这种天气,阴沉沉的,看着就那么憋闷。他深吸两口气,加快步伐。
今天是上工的第一天,尹九五先是忘记了工服上的名牌,又在一个转角差点撞到了一个急匆匆的大高个,之前一直在十字路口的烧饼车今天不知怎的也没了影,使他只能钻进旁边一家有着巨大门框的早餐店,咬着牙买了一份最便宜的包子,十九块八,还只有三个,小得可怜。

工地还和往常一样,塔吊站在正中央,大型机械纷飞。长时间的缺席使得一切在尹九五眼里都新奇了不少,砖是不用搬的,但推土机还是得开。

中午下工,尹九五和其他人一起,慢悠悠往食堂赶。等到了之后,尹九五便不再和众人扯皮,转而皱着眉盯向饭锅前的队伍:最前面,是工地的工头们,这没错;后面,是一群打着领带的人,大概是搞技术的或者设计图纸的那帮人,这也很对;再后面,是那些一天到晚摆着臭脸的监工,这也不差;再接着就应该是他们这些操纵大型机械的工人,然后才能轮到干搬砖这种苦力活的人才对。可原本应该属于他的位置却被一个大老黑给占据了。尹九五仔细辨认了一番,不是任何一个工头;也不像搞技术的;监工们自己之前都熟,没他;和他同一个岗位就更不可能了,他刚工作的时候从没见过他;那么剩下的就只有搬砖这种苦力活了。好啊,自己在家休息半年,回来后这帮人连规矩都不懂了,就算没有明文规定,可这种基本的道理也不该不懂。没等周围的人拉住,尹九五就冲上去,对着那个人一顿苦口婆心。见那人不但不退后,反而骂他傻逼,心中怒气更盛,指着那个人的鼻子就开始骂,一边骂还一边上手,想要将那人拎到后面去,结果被对方一脚踹飞出去,当时就晕了过去,倒下时只看见老胡朝自己冲了过来。“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有事第一时间顶上。”这是尹九五昏迷前脑海中最后一个想法。

等他醒来时,被人告知以后不用再来上工了,尹九五花了五分钟才想明白这件事——他被开了。他正打算追出去讨要一个说法时,老胡在旁边冷不丁来了一句:“你中午骂的那个人是新来的监工,上周刚过来。哦,早上他还训话来着,但你今天来晚了,没瞅见。”

回家路上,尹九五越想越气。他尹九五的名字放在之前,不说响当当,到底也算是一号人物,别说监工,就算是工头来了也要给他三分薄面,怎么在家养了半年病就不好使了呢?他看着对自己是一概不知的。他若是别的地方来的,按理说工地与工地之间相隔不远,彼此互通有无,工头们也都沆瀣一气,那底下的人也该相熟才对,怎么地能对自己这么的不熟悉?不熟就罢了,插我的队也未尝不可,都是搞基建、玩土木的,彼此之间让让也没什么,天下工人是一家嘛。可怪就怪在骂我还不够,还动手,瞧瞧这不体面的人,要不是老胡懂规矩给他搀开,他指定得犯大忌!哦,我知道了,肯定是个新来的!嘁,要不说呢,新来的毛头小子不知道这些规矩,不明白里面的这些弯弯绕,他要是但凡在这里待够久了,看他还敢不敢像今天一样猖狂?倒也罢,我作为前辈也失了份,怎么就当面指出了他这谬误,虽说是不想让他养着放着越发的失控起来,但着实也不太委婉了点。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没我这种敢于指出错误的人,那像他这种人该如何是好?这个社会该成了什么样子?哼,要不说呢,没我的话,他是不能长久地活在这个地方的;少他是一个人,等回头新来的多起来就不止他一个了,他们都是不能长久地活在这地方;没我的话,他们,嗯,等其他老人也走了,他们也就要完了,这个工地也就要完了。

尹九五琢磨过这劲后,倒是气息通顺了起来,背也不弯了,胸也挺起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只是这人逢喜事精神爽,可也容易出岔子,尹九五路过了一间平时发工资时才去的一个酒馆,进里面掏出一张一百,走的时候手里面多了两瓶白酒,边走边喝,晕晕乎乎地就进了小区。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尹九五借着昏暗的路灯光,凭着记忆努力往家走,期间有两次差点摔倒——小区磕磕绊绊的路真的该修了。尹九五一边想,一边竭力稳住身子,眼看马上就到家了,但还是在一个转角撞到了一个大高个,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酒也没拿稳,碎了一地。尹九五顿时清醒了些,但还是晕乎乎的,站起来定睛一看,面前这个人好像在哪见过,仔细一想,这不就是早上起来差点撞到的那个傻大个吗,当时自己低着头紧着往前赶,这个货从拐角闪过来,差一点就要撞个满怀,要不是自己够灵活,当时就摔了,就这还害他错过了公交害他迟到,害他被开除。怎么现在还能碰见他,还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像个好人。尹九五一边想,一边骂,一边心里噌噌往外冒火。

另一边,李守正也连呼晦气,自己白天因为他差点被队长查空岗也就罢了,怎么到晚上跟踪一个极像高大伟的人还能再撞见这个东西。他盯着那个人转身进了一个胡同,眼看是再也追不上了,心中越来越生气。

两个人狭路相逢,目光相对,同时拿手指着对方,异口同声:“你他妈瞎啊?”
随后都愣在一起,又是一起骂道:“你他妈还敢骂我?”
李守正怒极反笑,盯着面前这个醉鬼,恶狠狠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知不知道你耽误了我多少事?你这是妨碍公务,是袭警!我现在完全可以把你抓起来!”
尹九五酒还没醒,只听到了零星几句,哈哈大笑:“我管你小子是谁,今天你就算是天王老子,撞倒我九爷也得给我鞠躬道歉!”
“我他妈真是给你个蠢货脸了!”
“我的脸他妈用你这个傻东西给?”
二人话不投机,当时扭打在一起,说是扭打,实际就是互相搂抱,比着用劲想摔倒对方。李守正虽然是警察,个子又高,但在警校的时候训练懈怠,又沉迷酒色,和他的同事们差了不是一星半点,真打起来竟是落了下风;尹九五之前跟着师父练过几年武,身手不凡,但因为心脏病,修养了半年也只能保证生活无碍,再加上中午被那人势大力沉地踹了一脚——那一脚换别人的话可能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刚才又一口气喝了将近四瓶劣质白酒,打着打着就又觉得胸闷起来,越发地吃力。李守正见对方颓势渐显,本想趁机打倒他扭送去警局,但突然发现之前跟踪的那个人从胡同里走了出来,连忙推开尹九五,迈步就想追过去,可太着急了,没留神脚下,一脚就踩到了白酒瓶子的碎片,地上的酒还没全干,李守正脚一滑就向后栽去,连退了两步,都快要站稳了,没想到下一脚就踩到了一个坑,一个劲没使上就直接摔倒在地上,后脑勺狠狠地磕到了一个台阶上。
尹九五在一边看着,想上去帮忙,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扭头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人影,竭力转过身去想请他帮忙,结果那人一句话未发,扭头就跑。尹九五觉得心脏越来越疼,脚下倒是能动了。瞥了眼在地上躺着的大个,尹九五用最快的速度赶往家里翻出救心丸,一股脑扔进嘴里,只觉得浑身都轻松舒展了。正准备打电话叫救护车,醉意又重新翻上了,一个没站稳就一头栽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等尹九五醒来时,警察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他努力回忆昨天都发生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和一个人打了一架,然后那人摔在地上了。当警察用故意杀人这个罪名将他逮捕时,他才得出一个恐怖的结论——自己昨晚喝完酒后好像杀人了。

审讯室里,尹九五双目无神地面对两个警察的问话,对自己记忆中的罪行供认不讳。审讯人员走后,尹九五呆坐在椅子上,脑神经不断纠缠又抽离。自己本来都熬到了高级职工,本来都挺过了最艰难的那半年,本来能在恢复后继续新生活,结果先是得罪了新监工被开,又撞碎了自己新买的酒,弄得自己心脏病险些复发,到现在糊里糊涂杀了人背上了罪名,自己这辈子眼看着就没了盼头,眼看着就要完了啊!

他越想越悲愤,越想越激动,直到大喊一声,正要痛哭,突然直觉着心脏一阵绞痛,在兜里摸了半天也没有摸着那盒救心丸,最后脖子一伸,直接没了声息。审讯室外面的警察听见里面的动静后急忙冲进来,看见尹九五后直接把他放在地上做心肺复苏,直到医生匆匆忙忙赶来,将他抬进救护车,这才确定咽气。

四、

高大伟现在很烦躁,自己的毕设无论如何都完不成,导师赞同他对于细节的追求,喜欢他笔下服装里精妙的巧思和对于美学无与伦比的理解,但很不满他对细枝末节无意义的苛求和毛毛虫一样的工作态度。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催进度,但你的毕设已经拖了两年了,学院已经给你极大的宽限了,这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当然也不排除校领导觉得你值得这份优待,但凡事总是要有限度的,现在学院方面要求你今年必须给出你的毕设,否则按肄业处理。”

高大伟最后还是没能毕业,但也不算坏。“我开了个公司,你来当设计总监吧,你的毕设留着,把它给我变成成品,当作你的投名状。”喝闷酒的时候,导师跟他说的话他记得分毫不差,于是那件连半成品都不算的半成品就一直在他的卧室里放着,期间零零散散地删改,到现在总算是见了雏形。

“很快了,很快了,现在就差一个人来试一下这件衣服了,等它出现在真人的身上,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导师第一次听见高大伟激动的声音。

老毛病又犯了,对于衣服的苛求转移到了模特身上,他总觉得导师找的那些人完全展示不出他设计的美感,更不用提据此做出修改。在第四波人被他赶出家门后,他郁闷地在附近找了个餐馆,一个人。那是他第一次自己在外面喝闷酒。第三瓶酒下肚后,高大伟做了一个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他要自己找一个模特。

说来也巧,想法初显,连决心还没来得及下,一个女人在他面前走了过去。高大伟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头身比,符合;脖长,符合;肩宽,符合;胸围,符合;腰围,符合;臀围,符合……李大伟忘了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那个女人当时被吓了一跳;高大伟忘了自己是怎么解释的,那个女人后来把手里的防狼喷雾给放下了;高大伟忘了她答没答应了,那个女人打量了他半天,说出了她的名字:

“李莉。”

五、

李莉只觉得自己这一天的经历离奇,先是因为再次拒绝了经理的示爱被威胁开除,又发现自己之前买的一张彩票中了百来万,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收到了母亲重病的消息,正要把钱送到医院又遇见一个络腮胡子冲上来抓着她不放,刚掏出前些天买的防狼喷雾,又听到他说什么衣服、设计、模特之类的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雇我去做你的模特?”
“对!”
“每天晚上去你家?”
“对!白……白天我要……干活,没空。”
“工资呢?日结月结?”
“日结吧。”
“一次多少?”
“一次……一次……一千?两千?呃……到时候再说吧,到时候……”
“行!那我明晚就来?”
“明……明……后天吧。还是后天。”
“好。”

交易草草定下,李莉自己也没想到,下一份工作来得这么快,而且待遇不下于现在的,还没有性骚扰的领导。

高大伟回到家,昏昏沉沉倒下,第二天下午才睁开眼。缓过神后,他开始反应过来昨天发生了什么,一边激动于自己的衣服终于有着落了,一边又懊恼怎么能因为酒精说出一次一千这种胡话,接着又非常庆幸当时没有敲定这点,而且结果总是好的,那人答应来了,至于那个飞到天上去的工资,总有办法的。他掏出手机,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上的对方的微信,她给他发了个消息,内容是你好,他回了个表情包,把自己的地址发了过去,然后突然想到自己昨天已经告诉她了,但看到她回了一个ok,便没撤回。“好,接下来就是要好好准备明天的第一次试穿了。”高大伟翻身下床,开始找明天要用的工具。

六、

李莉像往常一样推开家门,上班。
她一开始还以为那个男人是个顶老实的人,结果不是那么回事,一开始说的一次一千见面后直接变成了一次五百,最近更是变本加厉到一次三百了,这使每次试衣服前她都要和他纠缠一番。但即使是这样,这份收入也比餐厅的高多了,虽然没有双休,但每天只需要工作三个小时,有时甚至不需要这么长时间,最重要的,那人从来没有借着工作的名义骚扰过她,唯一让她烦躁的也只是时不时就要被提问对于这件衣服的看法和试穿时的感受,于是她也就干脆不在意他一开始近乎欺诈的行为了。
敲开门,高大伟还在吃饭,但看见她来后直接将盘子送进厨房,她伸出五个指头,示意这次得是五百,但高大伟明显没答应,反而只掏出了两百,这让李莉的脸色跟着难看了不少,但有总比没有好。那个猥琐的餐厅经理今天又一次用恶心的目光扫射了她一天,她已经下决心要离职,之后她唯一的收入来源就只能是这个男人了。于是她还是接过了那两张皱得不成样子的钱,跟着他进了屋,继续当她的衣架。
在高大伟放下铅笔和图纸,拿起一块布料开始比划时,李莉还是没忍住,问道:“钱越来越少了。”
高大伟一顿,继续手里的工作,答道:“是啊,现在钱不够了,抱歉啊,”
李莉正想张嘴,却听到,“但没关系,这件衣服马上就做好了,最迟明天,有可能今天就能完成,你之后也就不用再来了”,急忙改口:“没关系的,钱少点就少点,之后我还可以继续来。”
“啊?不用了,这件衣服之后你就不用再来帮我了,我……”
“那我之后怎么办?”
高大伟愣了愣,以为她还在纠结之前的工资,于是解释说:“之前的工资确实是低了,是我的问题,没想到这件衣服还要再做这么长时间,但你放心,等我把它做完交给我导师之后,我就能有一个很高很高的报酬,而且我就能入职他的公司去做设计总监了,到时候我肯定就不缺钱了,这件衣服的利润我分给你一半,作为这段时间真正的工资,外加对你的感谢。”
李莉还想再说什么,但最后也没再提这件事。高大伟也就以为她满意了这个结果,也没再提这件事。但似乎是因为要到了分别的时候,两个人就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这次工作。
李莉走时,笑着跟高大伟说:“祝你事业顺利。”高大伟露出笑容:“也祝阿姨早日康复。”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这就算是告别了。
李莉走后没多久,高大伟就完成这件衣服的设计。带着所有的资料和图纸,还有这件衣服的成品,他急匆匆下楼,开车奔向导师家。在他启动车子的同一时刻,李莉走到了他家楼下——她的风衣忘在高大伟家门口的挂钩上了。
李莉上楼,正准备告诉高大伟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她想跟着高大伟一直做模特的工作——就看见他家的防盗门大敞,她的风衣还挂在门口。她走进屋,正准备叫他的名字,就发现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正从卧室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锤子。二人都愣了一下,李莉最先反应过来,转身正准备大喊,还还没出门就被对方一锤子撂倒,一声都没吭出来。她的头没了,但她的风衣还在。她的尸体就趴在门口,一直到第二天才被楼上的李大爷发现。

七、

莫惊蛰向来是小心翼翼的。他从来不在外面吃饭,因为怕遇着投毒的反社会分子;关于出行,他奉行非必要不出门这一原则。其实之前不是这样的,他还是很乐于围着小区打转或沿着老路走到头的,只不过比旁人多了些神经过敏罢了。发端是在一天傍晚,他如同往常一样走在家与公司之间连线压过的大路上,这条路往往少有行人(这也是他如此喜爱这条路的原因,没有人自然危险系数大大降低,至于旁边飞驰的车辆,一人高的护栏就拦住了所有危险)——车水马龙就在旁边的缘故,轰鸣声不断——可今天却不同以往,现在,他的正前方站着两队人马,明显是打起来了——酒瓶四溅,板凳齐飞(有两片玻璃碎片还冲过来险些划伤他,这可是惊险万分)——莫惊蛰仿佛遇着了世界末日,瞳孔放大,尝试后退的时候发现双腿止不住打颤。他也忘了自己怎么回去的,反正从那之后他就再没在晚上出过门。以此推之,他是从不去旅游的。出国就更别提了,他对那些动不动就能从兜里掏出手枪的国家永不会有什么好感,连带着对于一切海外的事情和人也避之不及(不排除是因为家里有一个传统的母亲和守旧的父亲,外加一个当过红卫兵的爷爷),中学上世界历史时他都恨不能将耳朵剜下来,生怕因为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消息而遇着些什么不好的事,对于外国,对于那些洋人,他唯一所知的也只一句“师夷长技以制夷”——还是语文课时偶不注意收录进去的,从此后他便在任何时候都保持着谨慎了——也因此,他的脑子像二百年前一样闭塞。睡觉时,他常常会因为隔壁家猫的叫声从梦中惊醒;有时也因为那种很诡异的不知从哪传来的钢珠落在地上的声音,他总认为这声音是来自地府的(是的,他相信这些东西,不可否认他的小心里面是含着这些神神鬼鬼之类的信念的),每到这时候他都会在心里默念“唵嘛呢叭咪吽”,他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万一有用呢,万一因为没念出了什么事呢,这么来看还是念的好,至少求个心安,莫惊蛰向来是小心翼翼的,从不例外。
他有手机(这是真的),而且是智能机(这也是真的)。他最好的朋友在他30岁那年送给他一部那时最新款的手机,两人的还是姊妹款(很难想象他这么闭塞的人能交到这么时髦的朋友)。他皱着眉接受了,因为朋友坚决的态度,和即将分隔两地的遭遇,“我们要分开了,这是事实,分开了就没法在一起,没法一起吃饭,没法一起上班,那万一有什么事也没法知道,这时候手机倒是个便利的东西”,于是他就有了一个手机,一直到现在。但他几乎只发短信,甚至电话都不常打——怕被监听,不知从哪听来的掌权者用手机监视每个人的生活之说一直裹挟着他到今天。其实他之前是除了短信全都不用的,但发生了件事让他开始审视手机的其他功能。
那就是一个平常日子的平常夜晚,他驱车回家,在一个路口,一个人突然冲出倒在他的车前方。他用了一个红绿灯的时间意识到这是一起恶劣的碰瓷事件而不是车祸现场,这时警察恰好赶到(莫惊蛰也不知道警察怎么会来,他从来就不喜欢与这个职业打交道),他手忙脚乱摘下行车记录仪递上去,努力挤出的笑容像嘴角抽搐,配合发抖的手让负责的交警一度怀疑面前的人患有什么罕见疾病。
事情很快处理完了,他喘着气走进家门,越发觉得自己安装行车记录仪是件再正确不过的事,但紧接着他就想到,“我开着车遇见什么事,还有个行车记录仪,可万一是自己一人走在路上呢,经过一个没有监控的地方(其实他本来是一向习惯躲着监控走的)再遇着什么事,这可是再平常不过的”,“滴——”,朋友像往常发来消息,告诉他自己下周要来找他玩,但他没像往常第一时间回复,他盯着手机,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出来。
从此他的手机就贴身携带了(他之前是万不可能这么做的,毕竟谁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监听一类的坏事出现),用一个绳绑在脖子上(他又觉得这不是很结实,于是附加了十几圈胶带,外面又裹了一圈布),背面冲外。如果把它翻过来的话,就能发现它是一直开着录像的。
你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好主意,至少它还帮助开解了一桩冤案,尽管为时已晚。
一周后,莫惊蛰和朋友吃完饭(放宽心,依旧是在莫惊蛰家里吃的),摇摇晃晃地将他送去了机场,又摇摇晃晃地回了家。就快要到单元门口时,他看见前面有两个黑影扭打在一起,他往前走了好几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站稳后喘了两口粗气,再抬眼看时,一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脑袋后淌着一大滩血,另一个人扭头,似乎在看着他。莫惊蛰浑身的酒顿时醒了大半,没来得及想到底发生了什么,疯了一样跑回了家,把门和窗全部上锁,还从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战战兢兢地蜷在沙发上,半梦半醒中度过了这一夜,惊慌中连录像都忘记了关。第二天,莫惊蛰病倒在家,疾病之迅猛让莫惊蛰只来得及向朋友和领导告病,便又昏睡过去,模糊中还在惦记着昨晚的事,休息也不安分;一天后的晚上,弹珠声如常出现,莫惊蛰却觉得这是谁来索命了,在越发激烈的叮叮当当声中,莫惊蛰又惊又怕,在一声凄厉的猫叫后,一阵抽搐,一口气再也没咽下去。他死的时候手里还紧握着那把菜刀。
朋友在连续三天没收到他的消息回复后,报了警,警察打开他的房门时,发现了一个抱坐在沙发上的尸体,尸体手上有一把菜刀,胸口还挂着一部手机——一部装着死亡录像、摄像头依旧在运行的手机。

八、

两周后,警方在一个发生塌方的盘山公路下发现一辆坠毁的汽车,车内有一具尸体。经鉴定,死者名叫高大伟,是一名在逃人员,是洛城猎头连环杀人案的嫌疑人,于是盘绕在洛城人民上空多日的乌云终于散开。事情结束后,省里专门发文来表彰此次事件中立下汗马功劳的第二大队,市长更是亲自给局长颁奖,队长当天在组会中提到了定于三天后举行的发布会,随即再次发布任务。

三天后,发布会顺利举行,值得一提的是,现场有个鬼鬼祟祟的人,一直在东张西望,队长两次在人群中发现他诡谲的笑和乱飘的眼神,但碍于四周的记者和民众,也没多说什么。

发布会结束后第一天,第二大队全体出动;第二天,一个神色慌乱的人出现在警局的审讯室里;第三天,洛城特大连环杀人案宣布告破,警局通报了本次案件中的所有死者,无论公私,以下是名单:

“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再次宣读于此次重大案件中牺牲的民众和警员,他们是:白百、……、高大伟、……、李莉、警员李守正、莫惊蛰、……、尹九五、赵七。全体默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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