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想要梦,
于是TA飘,
TA的世界从此变成了自由的。
在阿淮被困在房间里的第167小时59分59秒,房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她几乎是立刻跳起来自认为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把耳朵侧过来贴上钥匙孔仔细听外面有什么动静,但一无所获。老天啊,无论外面是什么东西,请把我带出去吧。她拧了拧门把手,门依旧像焊死了一样打不开。
阿淮有气无力地出声:“门打不开,你撬吧。”
说罢,这个仿佛被强力胶水黏住一样的门就这么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阿淮的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她轻轻把视线移到门缝外——门口站着两个脸色惨白的高瘦男人,其中一个穿白衬衫,另一个穿黑衬衫。穿白衬衫的那个人温文尔雅地冲她笑:“林淮?不好意思,这几天死亡人数太多,我们忘记了带走七天前死于自杀的你。出于人道主义,我们会给你补偿,你可以向我们提出一个愿望,我们会尽自己所能满足你。哦忘了介绍,我是白无常,后面这个是我的弟弟黑无常。”
阿淮怀疑自己在做梦。尽管她已经做了无数个噩梦,但她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精神收到了强烈冲击。
死?自杀?我自杀了?她喃喃。自称是白无常的男人依旧挂着角度不变的笑容:“是的,你于202×年1月1日凌晨四点在你的房间内割腕自杀,按照规定,我们需要把你的灵魂带回阴间。可是这几天死亡人数太多,我们忘记了带走你。你的灵魂没有处在正确的地方,因此你的三魂七魄会被人间的阳气冲荡,你会有精神恍惚、失忆等症状。不必担心,我们会治好你。”
阿淮模糊的记忆在白无常的提及下清晰起来。——怪不得这几天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
她呆立在原地,脑子里一团乱麻。
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阴间和人间之分?这个白无常为什么穿的是衬衫啊好现代居然不是那种古装之类的,不过长的很符合我对黑白无常的刻板印象呢。这两个人长的好像啊,好像我看过的那个bl漫画,嘿嘿……没想到我磕的cp居然能见到真的呢不对我在想什么啊别神游了快回来!
白无常微笑着和阿淮对峙了几分钟,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姑娘,你想要实现什么愿望?”
阿淮挂着大大的黑眼圈,挠了挠头发,挠出一手油。她想到自己这几天被各种梦折磨地生不如死,没有多想就脱口而出:“我希望我不要再做梦!”
白无常依旧眯起眼笑着,阿淮后来经常怀疑这是不是他的出厂设置。旁边一直和空气一样的黑无常面无表情挥了挥手,阿淮还没来得及问自己可不可以带上还没看完的漫画,整个房间就消失了,他们来到了一条看上去没有尽头的路。
依旧很现代,长的就像阿淮沉迷的一款游戏○神加载界面的那座桥。原来阴间也要与时俱进?阿淮又开始凭借强大的脑洞浮想联翩,双眼无神往前走。
这条路当然是有尽头的,白无常解释:“这是黄泉路,尽头是鬼门关。你只要凭借意志一直往前走就能看到了。不过我们会直接带你过去。”
黑无常打了个响指,阿淮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们忽然闪现到了一扇巨大的门前。
终于有一点看上去符合阴间的东西了,阿淮想。门是青铜的,上面雕刻着复古的花纹,此刻这扇门大开着,她一眼就能看穿里面的景象:路边坐着一个头发乱糟糟、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的面前放了一张简陋的办公桌,上面摊开了一个笔记本,此时门内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中年男人会向面前经过的人提问,然后在本上写些什么。
她的脑中浮现出之前看过的漫画,转头看向白无常,此刻她已经默认白无常是个万事通:“这是判官吗?”
白无常点了点头,狡黠地对阿淮眨了眨眼,勾起黑无常的肩膀,快步越过人群走向中年男人:“老王啊,这个小姑娘是七天前死的,给她开个绿色通道呗?”
老王挠了挠看上去很久没洗,和阿淮有的一拼的头发,打了个哈欠:“啊?哦……哦,好吧,”他冲着后面突然声如洪钟地喊了一声,“退后!这个小姑娘比你们先死,让她先来!”
阿淮被吓了一跳,慌忙站到后面的人自动退后空出来的位置上。
老王耷拉着眼皮,开始问阿淮一些名字啊生日啊在人间的现居住地啊学历啊之类的问题,像户口登记。阿淮被摆布完,带上一个看上去很劣质的纸手环,眼前一黑,便又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阿淮茫然地环视周围。高楼大厦、车水马龙,除了黑压压还隐约透着不祥的暗红色的天空,和高楼内透出来的淡蓝色的光以外,和人间没有任何区别。白无常为他安排好了住处,和以前的小屋一样温馨且狭小,并告诉她如果没有人给她烧纸就只能打工赚钱,因为她已经满了16岁。
阿淮绝望地想,要是我能提前知道死了也要打工,我就不自杀了。
不过她愿意等。她还有未完成的执念。
白无常说过,只有化去执念,才能走上奈何桥,喝掉孟婆汤,真正走进下一个轮回。
妈妈……她在哪里呢?
阿淮打了很长时间的工,如果在人间,她的年纪应该已经超过了失踪时的妈妈。
来到这里的第一年,阿淮和黑白无常一起去人间接送死者,她渐渐了解到这两个人原先是一对结拜兄弟,白无常负责交际,黑无常负责输出。黑无常是原先要下地狱的人,白无常死后为了救黑无常自愿和阎王签订了契约,要一直替地府干活,永世不得超生。简单的来说,他们和阎王签订了终身劳动合同。
来到这里的第二年,阿淮帮老王一起在鬼门关写阴间户口登记簿。老王是个烟鬼,生前是在派出所干户籍的警察。近些年死的人越来越多,要登记的户口也越来越多,阿淮加入之后,老王总算能留着口气吸他的老雪茄了。
来到这里的第三年,阿淮成功混进了地府,和当阎王爷的小书童,帮他在生死簿上画朱砂。因为不小心画多了很多人的名字,被阎王赶出了阎王殿,又继续在偏殿扫了半年的地。
第四年、第五年……
阿淮的执念并没有如白无常所说的越来越浅,反而更强烈了。她非常后悔自己许下的那个愿望,如果她能回到那个时刻,她会希望自己能每天都梦到妈妈。
她很想要梦。这种在死人身上很难发生的事情。
她已经和白无常很熟了,但白无常从没告诉过她该如何重新获得梦的能力。她无法做梦,更不敢给妈妈托梦。
阿淮的每一天都在忙碌中度过,还要抽空去问判官老王今天的登记簿上有没有妈妈的名字。她在人间无法去派出所报案,死后又因为没有梦,无法知道妈妈的踪迹,只能用这种笨方法来找。
阿淮的每一晚都在深度睡眠中度过,但是她每早起床不仅没有愉快的心情,心中还被失望占满。
“小白啊,这孩子每天都来我这,你要不帮她一把?反正都帮这么多年了,你不是已经把她当亲妹子了嘛。我这儿真不抗造啊,年纪大了记性差,她每次来问我我都要翻好久我的本儿……”
老王在一次黑白无常从黄泉路经过时拽住白无常如是说。
白无常依旧带着标志性角度不变的微笑,此刻在老王看来有些诡异:“可以,但是要她自己去找,我不能再为她做更多了。本来阴间的人想要到人间去就很难,更何况她想要找一个和她二十几年都没有联系过的人。她说她想要梦,想要重新获得做梦的能力,可是阴间的鬼做梦哪有这么容易?要是她真找到了母亲,还能甘心再回到这里天天守着那黄粱一梦么?我们都是见过这种事的人,我不想看到阿淮也落得那种魂飞魄散的下场。”
老王沉默了半晌,指了指后面。
阿淮瞪着眼睛,把他们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但是她不在乎。她仰起头勇敢地和这两个一直很照顾她的哥哥对视,坚定地说,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我会不会魂飞魄散,反正我已经死了,轮回到下一世的事情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所以我不想在这一世留有遗憾。小白哥,求你告诉我,要想见到妈妈,还能在这里经常梦见她,要怎么做。”
来到这里快十年,阿淮第一次见到白无常放下嘴角。她退后了一步,没有笑容的白无常比黑无常还要可怕。白无常沉默着,良久,他还是叹了口气,对阿淮说:“只要你能成功和她取得联系,拿到同时存在你们两人因果的一件物品,就可以回来。但是我要警告你,重新做梦的话,你生前那些不好的回忆也会占据你的大脑,变成无数个噩梦缠绕你。鬼的阴气重,做噩梦的概率很大。”
老王猛地转头诧异地看了白无常一眼,却没说什么,看着阿淮飞快跑走了。
第二天的午夜,中元节,阴间阴气最盛时。阿淮随着地狱里叛逃的鬼混出了鬼门关,身旁是万鬼同哭,她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鬼哭声消失,直到黄泉路两旁变得一片黑暗,阿淮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直到她彻底变成人们眼中传统的鬼的样子,浑身变成乳白色,只能飘着走,没有触觉,碰不到任何东西——她终于回到了她死去的地方。
她能看到她的三盏魂灯在她的肩上熊熊燃烧,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三盏魂灯的光芒会越来越暗淡,她触碰到自己的魂火,感受那在魂魄里烙印下的血脉相承的印记——那是她妈妈灵魂的印记。
她没有对这个已经丝毫看不出原本样子的房间多留恋,飘去火车站登上去往那座城市的高铁。她和妈妈的联系并不紧密,她只能隐约感知到妈妈的大概方向,找到妈妈所在的城市,那是阿淮的故乡,但是具体位置无从得知。阿淮在火车上急得团团转,不断地从人群中间穿过,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感受周围人疑惑怪异的目光。阿淮很快飘下了车,在城市里飘来飘去,她只能碰运气,循着所剩无几的记忆找到她以前去过的外婆家。可惜时间太久远,她根本无法确定母亲的具体位置。
那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小镇,肆意倾泻的阳光晃的刺眼,阿淮没办法在阳光下呆太久,只能循着有阴影的地方缓慢地向前挪动。她的魂火不稳,左右晃着,使她不免恍惚地想起童年时在这里的时光。
妈妈是个爽朗的女强人,至少在阿淮的记忆中是这样。千禧年街上复古的百货大楼、办公楼的蓝色玻璃、小镇流动摊贩的叫卖声,一个一个闯入阿淮的大脑。妈妈一走爸爸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开始酗酒、夜不归宿,染上赌瘾。阿淮的家长会爸爸从没到场过,后来爸爸走出阴影二婚了,后妈进入了这个家庭,阿淮就成了被排外的人。
“阿淮,去接下你弟弟。”
“阿淮,今天你阿姨过生日,你放学自己玩会儿,先别回家。”
“阿淮,把你妈的照片收起来,你阿姨说她不喜欢看见别人的照片。”
“阿淮,阿淮……”
她的魂火剧烈地摆动起来,阿淮根本无法继续前行,她停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被撕扯着灵魂。这是一种症候,一种无可言说的癔症,疯狂噬咬着阿淮的神经,让她被痛苦的往事填满。
一阵波纹从阿淮的灵魂内部漾开。
一个人,一个女人,从阿淮的身体中间径直穿过,打断了阿淮即将坠入深渊的思绪。
那是阿淮永远也忘不掉的背影,是灵魂的藕断丝连。
是……妈妈。
阿淮的神智清明起来,快速飘向那个背影,冲她大喊:“妈!!!”
可是她目睹着自己的身体径直从妈妈的身体里穿过,才想起她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耳畔回响起白无常的嘱托:“只有你的妈妈也在一直想念你,你才有机会跨越生死的距离,真正让她看到你,你才能触碰到她,拿到那件信物。”
她茫然的想,妈妈已经忘了我么?
阿淮围绕着妈妈飘来飘去,叽叽喳喳说的话比她前几年说的话加起来都多。可是妈妈视若无睹。
她跟着妈妈进入了一栋单元楼,看着她和现在的家人其乐融融地吃饭、聊天,如同千千万万个幸福的家庭,把阿淮这个闯入者狠狠隔绝在外,明确告诉她,这里不是你的家。
她是一个本就不该存在在这个家庭里的人,她不该奢望这么多年不见的母亲还能记起她。
可是,可是。
或许是受了人间的影响,阿淮的脸上淌下两行泪。
可是我没有妈妈了。
阿淮的眼泪滴在了地上。
突兀的,诡异的。
两个清浅的小水洼在地上汇聚,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妈妈笑着说:“哎呀,天花板又漏水了,回头找物业修一下楼上的水管吧。”
嘀嗒、嘀嗒。
阿淮的眼泪不断滴下,她在这个不大的客厅里飘,随手拿起茶几上的花盆砸碎,不断穿进妈妈现在家人的身体里又穿出,享受着他们惊恐的尖叫。
阿淮拽起一个房间的门把手疯狂拧来拧去,发出巨大的声响,妈妈终于向她走过来,将自己的手覆在阿淮的手上,轻轻拧动门把手打开门,又轻轻关上。
阿淮这才注意到,她可以触碰人间的事物了。
她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妈妈从尘封的床头柜中掏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照片,平整地放在泛黄的信封里,保存的很好。
她看着照片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意识到,这是她的满月照。
“我的女儿林淮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宝贝”
照片背面醒目地写了一句话。
原来妈妈一直都看得见阿淮。
妈妈注视着她,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种阿淮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很温暖,让她想起拥抱、想起冬天房间里开着暖气后温暖的被窝。妈妈说,她希望阿淮过得好,希望阿淮可以往生……希望阿淮,可以忘了她。
阿淮颤抖着将自己的手张开,抓住那张照片,缓缓地将它从妈妈的手里面抽出来。
没有掉下去。阿淮真的抓住了。
原来妈妈一直都在想念着阿淮。
阿淮的魂灯开始激烈地动荡,她的灵魂像坏掉的灯泡一闪一闪,妈妈温柔地站起来,张开手臂——给了阿淮一个拥抱。
“忘了我吧,阿淮。你是个好孩子,妈妈这些年对不起你,所以,忘了我吧。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阿淮的灵魂渐渐消散,她的手里紧紧抓着那张照片。
她后悔了,她贪得无厌,她罪不可恕,可是她真的,不想再离开妈妈。
白无常说得对,我确实不想再在梦里见到妈妈了。
可是阿淮已经拿到了信物,她的灵魂已经支撑不住这个千钧重的拥抱,她只是轻轻地,飘到了来时的地方。
这里不是黄泉路。
阿淮望着桥下诡谲的河,转头问旁边的老婆婆:“孟婆,为什么我被送来了这里?”
白无常忽然闪现到了阿淮的身边:“我是骗你的哦。拿到和你心中思念的人有关的一件东西,是你解开执念往生轮回的条件。阿淮,恭喜你,喝掉这碗汤,你就可以轮回啦!”
阿淮看着手中的照片,轻轻摩挲着那一行字迹。其实她已经找到了梦,去人间一趟,这就是她的梦。
阿淮笑起来,把照片放进孟婆汤里,看着它融化掉,使汤变成温暖的橘黄色。
轮回意味着自由。意味着正式从这一世的痛苦中解脱。
阿淮一口饮尽这碗胡萝卜汁味的汤,走进了那片新生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