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未完成版)

作者知道高潮部分没写完结尾也很扯语言描写方面有一堆问题,但还是想先交上来(鞠躬)

 

 

 

我爱那样一种人,他的灵魂很慷慨大方,他不要人感谢,也不给人报答:因为他总是赠予而不想为自己保留。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她坐在沙发上听戏曲。

三个月以来与彩霞形影不离的拐杖,斜靠在沙发旁边。丈夫外出购买食材了,家中独留她一人。电视机里戏曲声音袅袅婷婷传来,如烟雾在暮春的空气中蒸腾,扩散到家里每一个房间。

她直起上半身,环顾周遭。

她眼前是整洁的小客厅——和她多年以来所熟悉的不同,眼前的整洁是一种陌生的整洁。茶几上摞起来一摞书本,苹果没有去皮,被切成片状码在托盘里。她看着地面刚刚消失的灰尘,恍惚觉得它们消失的方式,都与她记忆中的不一样。

在此之前,书籍一本本并立于书架之上,去皮苹果切成块状,在深盘里叠罗汉;她用熟悉的方式扫着地板,戏曲从扫帚缝隙里飘过。三个月以来她的家变得熟悉而又陌生,或许是崴了脚拄了拐杖的缘故,她本不高挑的身形只能佝偻着握住双拐,脖颈熟悉了弯曲向下看,几个月来她已把木质地板上每一个花纹记得清清楚楚,一切高大的家具都好像在挺直腰背俯视她,她从未在家里有过渺小之感。

已经很久没有回居委会看看了,她默想着。不知道秋菊她们现在怎么样了?这两个月节日和活动密匝匝串成一串,少一个人会忙不过来吗?前些日子她说小区里将会举办面向儿童的跳蚤市场活动,居民们将收入募捐给贫困山区的孩子们。是一个很秋菊的活动安排——她一直是那么热心。彩霞把这个消息转发到了家庭群里,女儿女婿随即在群里发出要参加的消息。“我们会带着女儿来的!”女儿说,“我们参加完过来看看你们,做顿饭再回去!……妈的腿现在怎么样了?上一次复查时医生说最近恢复的很快,快能脱离双拐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了?……”他们一直会在家庭群里发诸如此类的一长串消息,她受伤的三个月里,这样的消息更是指数式在家庭群里增加,他们也更加频繁地“顺路回来看看”,带来更多的日用品,有时还有两卷戏曲磁带。

孩子们每一次到来,都使她心里升起金灿灿的暖意。但每一次,她拥着外孙女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几人丁零当啷的做饭声,食物气息抵挡不住地冲入鼻腔,戏曲声音漫入耳蜗——这些盈满她双手双耳鼻腔的事物,随着秒针流转,化为攫住她心脏的,冰冷的利爪。

 

跳蚤市场日,和彩霞摆脱双拐的日子,一起来临。

……脱离双拐并不意味着彩霞脱离了拐杖——她原本不想立刻撤掉双拐,因为扭伤的右脚腕僵硬生涩,像是自己小腿之下被截肢后,又被人粗暴地插上了某种金属制成的假肢,而她还在艰难地适应这种缺失与新生。然而医生执意要求她这么做,说是“您的脚腕恢复的好多了,现在需要脱离双拐,适当地锻炼一下,以防脚腕长期僵硬……”于是只能放弃拄着双拐参加活动,她无奈地将另一只拐杖放在家。

但即便出门如此艰难,她仍执意要拄着单拐出现在大家面前,丈夫女儿的多轮劝说只增加了她一定要出门的决心——尽管在三个多月的居家之后,一向善于社交的她,在面对他人时也会短暂地无所适从。

僵硬、生涩,她拄着单拐走路的姿态、她以这种状态面对久违的众人时的心态,亦是如此。

秋菊黑白拼接的长裙首先冲入她视线。微凉的织物、温暖的手臂,茧房般将彩霞包裹环绕。

“你回来了彩霞!今天和孩子们一起好好玩一天,别走太多路,不然脚又要肿了!”

彩霞挑了挑眉。秋菊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平日里若是周围人不小心受了点小伤,撞到了东西时,刀子嘴在空中挥舞,刮起“怎么这么不小心果然又出问题了我早就提醒过你……”的风浪,同时伸出一双柔软的援助之手;彩霞刚刚受伤时也是如此,来探望的秋菊将心疼的眼神和责备的话,一起传向彩霞的病榻;这次刀子嘴的短暂失踪实属难得。女儿一家三口和秋菊寒暄了几句,随后在二人身边摆好摊位;外孙女在大人们闲聊之时悄悄悄悄离席,开启了“宝物搜罗之旅”,双马尾在夏日阳光下跃动,笑语随风而去,掀起一路阳光,彩霞熟人朋友们的脸,被阳光浸泡的亮闪闪。她从未觉得如此思念这些人,几乎足不出户的三个多月里,少了她们时不时过来唠唠家长里短,她的生活便缺失了由熟人声音汇聚而成的一角。

她找了张长椅坐下,拐杖斜靠在扶手上。人声在耳边蒸腾,捧着商品的手、艳丽的夏装、涌动的人群在眼前潮涨潮落。一切仍是她熟悉的,唯一变了的只有她自己——以往遇到这种活动,人们总能看到一对桃花耳环,伴随着其主人的笑语一起,吐露生机与芳香。

她听到秋菊的声音、女儿女婿的声音,以及她们频频发射出的,往她身上跑过来的目光。

她感觉自己置身于灿阳轻抚之下,平静的湖面。

然后一阵脚步在湖面上激起涟漪。
……
彩霞看着那个孩子跑过去。她看着他的视线直直略过斜靠着的拐杖,她看着他运动鞋尖紧勾拐杖底部,随后小腿凌空举起,拐杖和孩子失去重心,惊恐的号叫击碎平静的空气,她看到孩子的衣服紧贴在泥土之上,她看着他膝上肘上渗出汩汩血珠,她看着年轻夫妇跑过来的细碎脚步。

她站了起来,三个月以来没有拐杖,或是他人辅助的第一次。

她弯曲膝盖,听到骨节运转时的声响。大腿。小腿。什么在流,是他的血还是我的汗?快到了。是时候伸出手了……三十厘米……二十厘米……

爆炸。脚腕爆炸。脚腕……小腿……大腿……

——骤然落地带来的剧痛,自她身下喷涌而出。她看到了孩子,他在抽泣,但已经伸出一只手撑起自己,衣服脱离了土地;脸上蜿蜒的亮晶晶泪痕,照着惊恐的神情。她看到人们跑过来,扶起孩子,摆正拐杖。她看到女儿女婿的胳臂,夹住她腋下,于是她从地面上缓缓抬升,那一刻,她看到孩子的身上,没有血迹。

她听到外孙女问她的母亲:“姥姥是真的老了吗?”

唉呀,真是老了!

 

如常的刷牙、洗脸,给女儿一家打电话,看看社区群里的消息,摘耳环,关灯。

重获双腿行走能力的第一天,彩霞并未能如她料想的那样,一挨枕头就睡着。

她本想悄悄悄悄下床,偷偷摸摸关上卧室门,再悄悄悄悄打开电视机看一会儿戏曲,直至睡意从戏曲声音中蜿蜒前行,自足尖蔓延至眼角。但单拐敲击地面和僵硬脚步掀起的声浪,使她无法如愿以偿。床单上绽开的牡丹花瓣将她托举,黯黑的房间里,只有她双眼里残月般的残光,裹挟着两个人的喘息。

今早发生的事情鬼压床般盖过来:失败的下蹲,即将被绊倒时的颤抖,秋菊比往常更多的关心与关注,事后女儿女婿架着筋疲力竭的她回家,外孙女天真却一针见血的询问…… 彩霞得出结论:这些人眼中的自己,是一个濒临失能的人,是一个需要特殊照顾的人,更可怕的是,从前那个从未生过大病,甚至连感冒也罕有的强壮女性,正不可避免地坍缩为恢复间期极长,身体衰弱无力的老妪。

她能看到挂在双人床上方的婚纱照。那会儿她才二十六岁,三十七年来她已能背出这张照片上的全部内容。画面上的女性略施粉黛,夏日森林般茂密的黑发绾成发髻,桃花眼笑成桃花形状,倒与金色桃花耳环相得益彰。如今桃花干枯、花瓣脱落,只剩黏腻干枯的残香。时间已经这朵花零落成泥碾作尘,丰厚香气也早已被生活裹挟了去,只有那对桃花耳环,会脱离时间的碾磨长存!

照片上的女人俯视彩霞,笑容经过晶状体折射而扭曲变形,是嘲讽,亦是自嘲。连自己都无法接受衰老,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一声叹息,顺着窗帘缝隙飘向窗外。

 

她久违地做梦了。

那个她步入六十岁之后,反反复复做过的梦。

她和现在一样平躺在一张床上,但她身下不再是鲜妍的牡丹花,是和四周相同的茫茫惨白。她试图张开嘴,但呼吸面罩扣在她脸颊上,鲜红勒痕长在面罩四周,空气卷着消毒水微粒,顺着呼吸面罩直捣她喉管,溢满她空虚的胃囊。

她试图转动右脚腕,然而连痛觉都没有传来,脚腕也没有丝毫偏转。

她感觉下半身成了毫无生气的橡胶制品,如果用手轻戳一下,就会出现难以恢复原状的坑洞。

滴答。

输液管里,液体作着自由落体运动。

滴答。

余命的沙砾,自她刻满裂纹欲碎的生命沙漏里,一跃而下,葬身地狱烈火。

滴答。

她听着心脏与四周滴滴作响的仪器唱着奇怪的二重奏。

还有喉间传出的,尖锐的嘶鸣。每次吐出一口气,都有更多气体跑入她口中,她来不及咀嚼,但知道有更多气体奔涌而来,于是只能囫囵吞下这些维持她身体机能的食物。

丈夫。女儿。女婿。医生。

有着不同音色音调的声音,像心率仪上波折一般涌动,时高时低,时急时缓。

声波在一片惨白中淡化为烟雾。他们吐出的文字,被凌厉的白色肢解为残破笔画,随着空气消毒水等物,精准无误地传入她尚且清醒的大脑。

“今夜……明早……”

“大多数时候意识混沌……短暂清醒……”

“生命体征……”

“停摆……”

于是她更加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现在的境遇。

这个一只脚踏入死亡领地的“彩霞”,没有吞咽呼吸面罩泵出的气体。

没有给大家添麻烦吧。

真是的,不能给大家分忧也就算了,像这样下半身瘫痪,依仗呼吸面罩维生,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对不起……

对不起啊……

 

……于是心率仪上直线骤然伸直,牵引着梦境另一头的彩霞惊醒。面罩消逝,但勒痕仍在;消毒水细小的水珠,化为汗珠缀在她身上;她身上多出一种洗不开化不掉的消毒水味道,刺痛她的喉管与鼻腔。

 

……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到时候该怎么办啊?!

这是每一次骤然惊醒后,剧烈喘息的彩霞,都会对自己暗暗发出的诘问。

但三年前第一次做这个梦时,她没有答案;在梦境反复出现的三年后,她仍没有答案。

 

 

彩霞拄着单拐走向居委会办公室。

在帆布包肩带第十五次从她肩上滑脱时,她踏上了居委会门口的门垫。

秋菊她们都在。今天大家把椅子摆成一圈,每人手里拿着笔记本和圆珠笔。

原来今天要开会,彩霞暗自思忖。怪不得自己说要来的时候,大家没有像之前一样反对。于是匆匆从帆布包内袋里掏出书写工具,坐在靠近两侧的空位置。

秋菊展开海报。“刚刚接到了通知,为丰富居民日常文化生活,传播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市街道办将会轮流在各个社区举办公益戏曲活动,到时候会有一支戏曲队来咱们这儿演出,有意向的居民朋友也可以参加表演。”

目光环绕在彩霞低下的头颅上。彩霞猛地抬头。

“前期的组织准备让我来做吧,”彩霞提议。她发现打在她身上的目光,蒙上了薄薄一层担忧的暖黄,于是忙加了一句:“这不用怎么活动筋骨,只需要一些前期沟通;而且,我大概了解一些和戏曲有关的东西,应该对准备这个活动有点儿帮助。”

“谦虚了彩霞,你爱戏曲这么多年,对戏曲绝对不是‘大概了解’这么简单。”秋菊插进来。“待会儿把具体文件要求发给你,就让你来办吧。”

按动门铃。丈夫沾满油烟气的脸。饭菜气味。放下多了一份文件的帆布包。洗手。把拐杖靠在椅背上,艰难地坐下。进食。拿起拐杖,走到卧室里书桌旁,打开文件。在居委会待了那么多年了,虽说举办戏曲相关的活动是头一次,但这类活动已举办了很多次,她早已驾轻就熟。彩霞带上老花镜,开始校对相关负责人信息,在社区群里发布报名通知,在笔记本上画出活动流程,像先前的很多次一样。

 

彩霞又拄着单拐出了门。这次是去街道活动厅,戏曲队和小区里几位会唱戏的中老年女性,已经在那儿排练了。她要去看看排练进度,虽然她其实不用过去——热心的总负责人秋菊自会安排好这一切。

“哎玉娟,怎么样了?”彩霞在活动厅末排的椅子上坐下,看着迎面走来的女性——与彩霞一般年纪,黑白相间的头发绾成发髻,脸上飘来艳粉色胭脂的气息,一双杏眼看向彩霞的桃花眼。

……

“不用了,彩霞,”杏眼直视桃花眼,里面有些什么,让桃花眼瞳仁深处微微震颤起来,“这次活动和之前不一样,我们不需要这些。如果我们需要,我们能自己准备。”

 

……

女儿一家探望时,莫名涌现的无能情绪,

跳蚤市场那天,摔倒了之后自己爬起来的小孩子,

苍白的梦魇,瘫痪的橡胶身躯,

还有玉娟横在眼前的杏眼,现在她看见了,棕黑眼珠深处,涌动着坚定,或许还有一些能力被否定的不耐烦,

……滴答作响,滴答作响!

它们从她愈合的大脑褶皱中长出来、顶破皮肤,血液漫出来、压迫她,使她窒息,像打开了却又关不上的潘多拉魔盒一般,彩霞眼睁睁看着这些回忆与情绪,在她身上作祟。

——原来不是大家需要她,而是她需要大家——需要大家的支持,需要大家提供的“被服务的机会”。她是被巨浪裹挟的落水之人,挣扎于自己创造的水域,攥住“服务他人”这根救命苇草,匍匐上岸;而后化身为还泪的仙草,以生命灌溉那救命的苇草——直至水滴吞没苇草,苇草的身躯因暴饮而鼓胀,仙草再一次被她泪水围成的水塘淹没!

然后呢?在水里挣扎着想要出来的仙草又该如何?如果变成了那种橡胶一样的身体之后,身体里榨不出灌溉别人的汁液,又该怎么办?

继续这样浸泡在无能为力之中吗?

继续这样满足于莫名其妙的自我感动之中吗?

仙草看似水灵灵,中间实则是空心!

……

 

倒数第二次复查。

得到医生的许可时,她当即扔掉了单拐。

金属与石材,扭打在人声构成的软垫上。二者共同落地发出的两声声响,击碎软垫,棉絮纷飞,声音洪钟般在病房回荡。

寂静。

她感觉女儿女婿身上喷出惊讶,凝在她后背上。

寂静。

然后医生拖长的音调响起:“鉴于病人年纪较大,为避免复发,建议一个月内每日敷药膏两次,长时间内不要做剧烈活动……”

……

 

他们离开了诊室。

她还是像之前一样走着,僵硬,生涩。

但她手里已没有了拐杖。

因为她不必再依仗拐杖而行走,

她会用自己滚热的灵魂,将僵直的腿脚软化为灵动的筋骨,

灵魂在其中栖息——

自此仙草内部不再空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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