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倪

第一次遇见小予是在体育课上,阿倪17岁。

说起来也好笑,阿倪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景。

从那天有点磨脚的鞋子起就激起她一股无名怒火,教室里浑浊的空气,同学大笑着讲她不感兴趣的话题,书包拉链卡住了,上课笔记没记完,晚上要洗一波衣服,下节是讨厌的体育课。烦死了。阿倪大步走出教室,把朋友远远甩在身后,下楼梯时脚步声噔噔响。然后刺啦一声,外套口袋被楼梯扶手剐出一道口子。

“我,操!”她终于忍不住了,有种想直接跳下楼梯的冲动。

再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眼睛,生机勃勃的眼睛,充斥着一片绿色原野。

如果不是眼睛的主人正在憋笑的话,这个画面应该会更美。

时间暂停三秒钟,阿倪继续噔噔噔走下楼梯。然后就在体育课集合时发现一个人影,哦,是她,世界真小。明明那么多次体育课都是和这个班一起上,这却是阿倪第一次注意到她。于是接下来的一节课阿倪有了观察对象,她果然很有活力。普普通通的慢跑她就是能跑出青春飞扬的样子,整队时喊口号她的声音就是格外响亮,和同学的打闹她就是笑得灿烂无比。

阿倪以为自己不是那么肤浅的人,但她此刻必须承认,她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加了她的微信后她有了名字,叫小予。

 

阿倪很擅长交朋友的,只要她想。于是阿倪毫不怯懦地向小予表达爱意,她说自己出现就是为了来爱她的。

小予问她,什么是爱?阿倪说,我对你就是。

小予只是别过头,没有再说话,嘴角的弧度看不出变化,不知何处的阴影打在脸上模糊了五官。

 

阿倪仔细算过她和小予从认识到在一起的时间跨度,不过一个月零四天。现在回想起来,阿倪只觉得短暂得可怕,冲动得荒唐。

和小予在一起的时光几乎治好了阿倪的躁郁。阿倪从小学就开始学画画,这段时间画的格外多,每幅画里都有小予,随便翻开一幅就浮现出场景。小予在出租车上假装外地人和司机搭话,问第一次来河北应该去哪里玩呀,阿倪就躺在她腿上,看她嘴角上扬。阿倪不想上晚自习的时候,小予就陪她来天台吹风,其实天台上的风景不好,落日都被高楼遮住了,阿倪却觉得楼的剪影也好美。她们去操场上散步,手牵手,阿倪塞着一边耳机,小予戴另一边,两人听的歌不是很契合,但阿倪愿意听她喜欢的。跨年那天小予送她一颗青苹果味的糖,还没等阿倪拿住又剥开放进自己嘴里,阿倪正要生气就被小予亲上来,把糖渡给她。于是阿倪轻而易举地就原谅了她。
阿倪度过了幸福又满足的一段时间,幸福到21岁的阿倪都不愿忘记这段记忆。

沉浸在爱中的阿倪又无数次想,她和小予的关系实在是不太对等。她是将要被太阳焚烧至死的人,小予是第一缕奔向她的风;她是一片死气沉沉暗潮涌动的海,小予是海里唯一存在的鱼。风在哪都能自由轻盈,鱼在哪都能灵动剔透。可阿倪不行。

 

阿倪眯着眼,手指夹着烟,于是整个人被烟雾缭绕,她缓过神来,开口:

“那时,我发现自己无时无刻都想从小予身上汲取一些能量,让我平静的力量也好,让我更有生气的活力也罢。我的家庭也不算不幸福,我的学校也还好,只是我找不到这种能量,不和小予在一起,我的灵魂就像被抽走了。”

吧台对面的小林挑眉:“有这么夸张吗,这是你给自己套的枷锁吧,你越这样想只会越离不开她。”

“……你说得对,其实我有预感,即使我对她说我永远爱你,我们也似乎不能拥有与永久两个字眼有关的东西。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更想在这不长的时间中把她占据在我心里,再多一点点。”

 

阿倪的直觉一向很准,小予就要把她抛弃了。

那天天黑的好早,阿倪因为吹了冷风病倒了。一睁眼就天旋地转,额头滚烫,她不知道是多久没有发过烧了,这次才格外的难受。她给小予发消息,发语音,说自己忍不住掉眼泪,要死了。

小予一条也没有回。

阿倪睡了一觉醒来,却希望自己没有看到过小予的消息。

她说,我刚刚去和好朋友打戒指啦,可是我的太大了,好生气!我上次给小w买了蛋糕结果她忘记去取了放了一天都坏了,讨厌鬼,我们俩还想去爬山的可是天太晚了只好回家啦。

对了,你怎么样了?

阿倪的眼泪终于在看到这句话后爆发了。其实她知道这是必然发生的,只是长久以来自己选择逃避。小予不是像她只有她一样只依赖于一个人,她有其他很好很好的朋友,她是生的,是活的,对自己的好不过只是她多出来的爱的施舍。她一早就知道的,只是在被冰冷的现实戳破幻想泡泡后接受不了而已。

她想找小予理论,原来我昏天黑地难受发烧你不回我消息的时候是在和另一个人打戒指啊,原来我在只能给你发消息掉眼泪的时候你已经被爱包围了啊,原来你并没有像我爱你一样爱着我啊,原来即使我愿意多向你迈出一步也都是无用功啊,原来我是你幸福生活中的局外人啊,可是阿倪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阿倪和小予,怎样唐突地相识,就怎样唐突地分开。

 

阿倪觉得自己疯了一段时间,失去了一切动力,学习,生活,连疯都没力气了。她光是想到下床要动用172条肌肉就觉得生活真是太他爹残酷了。可没办法,爸妈的施压让她还来不及消化这一切就狼狈地吞进胃里,勉强充饥,重新爬起来装作无所谓。

生活似乎在好转,大家都在往前走。小予依然有很多朋友,朋友圈的最新动态是参加生日聚会。爸妈工作升职了,因为出差到处飞。邻居家新出生了一名小婴儿,母女平安。堂姐要结婚了,忙着挑选试穿婚纱。小区里的流浪狗被领养了,再遇见已经胖了一圈。
整个世界匆匆忙忙,只把阿倪留在原地,只把她留在时间的陷阱里。

 

阿倪决定走出来是因为另一个人。夏安很像当初的阿倪,像阿倪当初一样闯入阿倪现在的世界。

那晚的阿倪走到公交车站照常等车,胃却痛得她直不起腰,她踉跄走到站台的椅子旁,来不及坐下就瘫倒在地上。好丢脸啊,记忆中阿倪这样想,周围人一定都在看自己。用力睁开眼睛,让模糊的视线出现一道裂缝,夏安就从这条缝隙进入她的生活,只带着一颗莽撞而快活的心,一身轻不过问。

 

阿倪抿了一口不知名的酒,舌尖被冰块刺痛:

“她对我总是怀有一种热烈的感情,她好像太阳花喔,错把一只萤火虫当成了黑夜里的太阳,于是奋不顾身地追随着我。”

小林轻飘飘说一句:“夏安有没有说她爱你?”

“当然有,即使我们当时刚认识不久。她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走神了,我没有回答,我也不敢回答。我只是在想,长久以来我的世界只有小予一个人,连我自己都快消失了,而这样一个残缺缥缈的我也会被别人爱吗?”

“那夏安和小予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吗?”

“17岁的我很清楚我爱小予,可我不爱夏安。但我又惊恐地发现,和夏安或小予待在一起的感觉是一样的。和夏安相处的时间我活得很快乐,我从她身上汲取到了相同的能量,我很安稳地生活着,很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我觉得她真的带我走出来了,走出了那个由我和小予共同构造却只剩我一人留在当中的世界,那个已经被小予遗忘的世界。”

“……”

 

“后来,搬家的时候我又翻到了我画的画,你知道我发现什么了吗?”

“什么?”

“我画的小予很美,可她不活。”

“她的脸蛋总是精致迷人,却没有一丝生动,和假人其实没什么两样。”

“21岁的我就在那时候才意识到,其实我根本不爱她,或者说,我没有那么爱她。我爱的人不会是那样的,我也不会把她画成那样。

17岁的我太丧了,我被躁郁折磨得差点崩溃,恰好她出现了,我就把她当做了自己全部的精神寄托。那时我觉得我这辈子都离不开小予了,其实完全相反,我可以找千千万万个精神寄托。小予也好,夏安也罢。”

 

“我很感谢小予和夏安。”

“她们让我意识到,精神寄托再怎么强大也是虚无缥缈的。我能通过外界的她们快乐地活一天,一星期,一个月,可是活不了一辈子。”

“看起来抓不住的幸福,是没有办法被别人赠予的呀。”

 

阿倪说完,带着醉意看了一眼吧台对面坐着的小林,只感觉她的眉眼好熟悉。

小林也呆呆地望着阿倪,一个句号,一瞥,一块冰,一缕烟雾,小林就因为这些瞬间,突然地感到自己无比爱她。无比爱这个来酒吧随便找了个人喝酒谈心的陌生人。她有一股想抚上阿倪的脸颊的冲动,然后认真地告诉她,还有我在,我很爱你。

但阿倪不需要了。

 

后来的故事阿倪没有跟小林讲,但其实夏安的离别已经注定。不过阿倪没有因为有可能是唯一爱她的人的离开而悲伤,这种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成长了。

一杯酒已经见底了,阿倪又开始像往常那样发呆。“爱是什么?”她想起了小予的面孔和她问出的问题。
爱是什么?阿倪不懂,她真的不懂,如今的她已经无法轻易把爱说出口,也很难认识到自己心里某种特殊的情感,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爱是需要的人才要搞明白的概念,阿倪不需要。

 

零点了,吧台对面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不见了。阿倪对着酒杯里的吸管许下了22岁的生日愿望:这世界上有人爱我,有人不爱我,我希望我没有爱也可以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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