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墓地。
母亲的墓旁。
无风,章鱼哥已经木然的脸吹不起一丝波澜。他就这么一下一下的刨着土。他一贯自诩一个高尚的艺术家,十几年来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就连自己的人像屋也不曾亲自打扫。之前的他或许从未料到过自己有一天会扛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锄头刨着土坑。
他的吸盘早已承受不住如此重体力的劳动,鲜血渗出来,顺着他的汗一起流进土坑里,这似乎也带走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他轻柔又眷恋的把竖笛送进坑里。
竖笛触到海底的沙,原本被擦拭的光华如新还泛着光的表面也呈现出一些使用过的斑驳。其中有一处像疤痕一样横着攀在竖笛口处。
触目惊心。
章鱼哥本不忍再看,可视线却被勾在竖笛那道疤痕上,久久不能离去。心下作痛,痛的他心惊,这道疤痕同样像是他心里被风尘已久的记忆的开关,霎时间时光流转带着章鱼哥进入他尽力遗忘的泥沼。
“章鱼哥,你的妈妈呢?别的章鱼都没有妈妈。”彼时的自己还并不知道妈妈为何物,只把出生时第一次触碰到的坚硬物体当成了自己的母亲。或许是时间久远,抑或是他根本没有勇气时常回忆起这痛=痛苦岁月的伊始,章鱼哥真的不记得自己当时作何感想了,只觉得心下被人掏空,眼前的世界陌生又冰冷,容不下他的一丝茫然,推着他——比奇堡海滩唯一的章鱼,像其他鱼类一样成长。
陷入回忆,他肆意的让粗鄙不堪的海底的沙刺痛自己的双眼——或许也不需要海底的沙,他这一天的经历足够眼泪刺痛他的双眼成百上千回。
章鱼哥在自己刨好的土坑旁边坐下,身侧就是妈妈的坟墓。他现在已经全然明白了什么是妈妈,是家人,是除自己以外其他鱼类长大时候的避风港,是海洋中其他动物的灯塔。是自他一出生就杀掉她自己,缺失了自己整个童年的一抔虚无缥缈的土。
就是这一抔土让他日日夜夜辗转反侧。
那个黄昏。
他坐在饭堂,看着来来往往大快朵颐着家长送来的饭的同学。
周身的同学大快朵颐着家长送来的饭,而他只能孤零零的面对空荡荡的桌子坐着。
他慢慢的,慢慢的,克服章鱼的本能,控制住自己挥舞的触手,不去吃掉这些同学。
心下空缺的一角涌动着一种酸涩,当时的章鱼哥不解,现在的他倒是已经熟知这十年如一日的感受,深处比奇堡的他,像是52赫兹的鲸。
那天他还是饿了一个晚上,靠着点同学不要的海藻和花生酱勉强填饱了空空荡荡的胃部,试图在梦中寻找一点关于“妈妈”的可怜记忆。上天并不像让他寻找到。这成了他日后失眠的开端。
一段回忆作罢,章鱼哥起身拍掉身上的海沙,似乎也抖掉多余的情绪。他的脸再次木然。“我真该死,就这么又被这种破事折磨了。”情绪上的抽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可不停留在回忆中的章鱼哥却越发清醒。他躬身,靠着触手勉强站立,又扫动细沙,使它们轻飘飘的落在竖笛上,渐渐掩埋。“或许,成为店员已经是我做的最有用决定了。”他或许该长叹吗?感叹他的生命前二十年都浪费在无用的梦想上,他不知道,但是随着海神月落下马里亚纳海沟,他在蟹堡王的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
踉踉跄跄赶回,看到那个黄色海绵他又一次升起莫名的烦躁情绪。他又开始蟹堡王的服务生工作。来往的人结伴,对着海绵做出的蟹黄堡大快朵颐。空气中充满逗趣声、咀嚼声,“粗鄙。”他说。他本不忍多想的,可是这样乏味机械性的工作让他的思维忍不住的远飘,偏偏又听见该死的黄色方块哼起的歌。轻快的、不成章法的小调似乎也能隔绝厨房里的油烟别有一番风味,这般没头脑的样子倒是让他又想起一位故人来。“第10386次。”
哼的是他自己的歌,章鱼哥的脑子里却是另一段歌曲。是他不停吹奏的歌。是他和哈利当年面对平凡的宣战。“可恶,又是不太美好的回忆。”
可回忆插着音阶的缝隙尖利的刺进章鱼哥的大脑。“巧吧,一个异类找到了另一个异类”“音乐家哈哈哈,这里没人会成为那样没用的角色”
“海绵宝宝,闭上你身上所有的洞安静一会。”“就现在。”愤怒中带着哀求。章鱼哥只觉得自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海绵宝宝噤声,沉默的空气带走周围的欢快气氛,仅剩了一点油烟,一如得知哈利彻底消失的那一天海里的沙。
学生时代他一度痴迷于吹奏竖笛,竖笛是不会背叛他的。他在沉浸在音乐教室的时候倒是认识了竖笛之外的第二位亲人——哈利,一只小虎虾鱼。
小虎虾鱼有着与年纪不符的纯真,有着对生活的热情,热爱着每一寸土地,没什么头脑的。他每天都在笑,每天都开心,衬得章鱼哥活像一个“不高兴”。他们都痴迷音乐。都热爱木管和铜管齐奏的恢弘场景。他们很快熟识,在一起吹奏着比奇堡唯二的篇章。他们一起谱曲,高谈阔论着音乐家的幻梦。这成了章鱼哥黑暗生活的一抹光——在他已经放弃融入集体之后的唯一照进他心里的一缕阳光。
他似乎真的听到了歌曲。那声音仿若故事中海妖塞壬的吟唱。勾走了他的精魂。
这许是章鱼哥做过最出格的举动,他直接跳出工位,连滚带爬,顺着声音走。
恍惚间他鲜血淋漓的手已然刨出了他的爱人。
墓地的余温还没散去,他坐进坑里,怀抱着他的竖笛。用他在演奏时的惯常姿势,他的触手紧紧的攀在雅黑的金属之上,是拨动了亮闪闪的金属按键,一首曲子顺着他的触手流泻而出。像是幻梦中的呓语,亦或者情人之间的呢喃。歌颂者他们之间那场如同初升的海神日一样盛大灿烂的邂逅。
他想起了自己写下的日记:“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阳光。”如今的他双手扔掉竖笛,竖笛孤零零的瑟缩于自己刨好的土坑中,好像坐进了时间,在恨意和想念的揉杂情感之中拥抱自己。
他向天空看去。正是插进土里,“噗嗤”一声闷响。
正是中午,冰冷的海神日悬挂在天上,像白炽灯一般晃的他飘飘悠悠。像他最失意那天的白炽灯。
那天带着满腔兴奋,他六脚并用登上舞台。眼前攒动着黑影使他听不见往常的讥讽。章鱼哥突然感觉油然而生一种满足感。一种不属于这天地的满足感。他就这样享受着音乐,直到,直到他吹错了一个音节。飘忽的思维突然消逝,从天空狠狠地砸向海底的沙。他集中精力想让自己的状态回到出错前,但不知怎的,无论他怎么努力,发出的声音都囫囵又模糊。他清楚,这成为一次失败的演奏。嘲讽声在不成调的音节中显得格外明显。台下的唏嘘不绝于耳。章鱼哥再次感受到那份渺小。尽管渺小的感觉从未远离。他连滚带爬下了舞台,愤怒的用自己的竖笛砸向乐谱,砸向地毯,他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可怜的竖笛上,好像竖笛是一切痛苦的根源。竖笛头上有了明显的伤痕,他砸碎了“妈妈”,之前一直借助幻想填补的内心空缺在这一刻彻底化为齑粉。
章鱼哥捧起身旁的散沙,好像自己内心的齑粉全都在这里。他攥的愈发紧,沙流的就愈发的快。“看吧,沙子都留不住。”章鱼哥心想,表面上那张木然的死鱼脸自嘲一笑。
“嘿,伙计,别丧气。音乐家总是这样。等你考上比奇堡音乐学院就有欣赏你的人啦,我高贵的音乐家。”这是又哈利。迄今为止唯一一声安慰。哈利的安慰总能给章鱼哥力量,尤其是“高贵的音乐家”一词,更是挤进他千疮百孔的心里。他们笑闹着,重新开始新一轮的创作和畅想。
笑声在空旷的墓地回荡,尖锐刺耳。许是在嘲笑他如今的孤零零。他怎么就忘了,小虎虾鱼,是整个海底世界寿命最短的生物。
把竖笛放到身旁,如今章鱼哥只觉得悔恨。他千不该万不该把全身希望寄托在外界生物上,不该觊觎,哪怕来源于亲情和友情的,短暂的爱意。
章鱼哥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掏空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爬出坑的,也不愿意去想。想必曾经的艺术家也不忍想刚刚自己的狼狈模样。彼时他已经站在坑前,面对着那三番几次被扔在土坑里的竖笛。它灌满沙,又沾了血,想必是发不出声音了。
“渴望情感就是笑话。”章鱼哥一改之前的瘫软,附身重新填土,又是那个死人模样,仿佛刚刚那个支离破碎的不是他。这次他甚至为自己情感的符号——那个竖笛,立了碑。
“这里埋葬的,是章鱼哥的希望。”
跌跌撞撞赶回蟹堡王,正像是他跌跌撞撞的来。只是在未来几十年内一眼望到头的,不需要任何情感的工作,他习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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