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k+的抒情文章
有一部分的生物知识,如果难以理解可以评论告知,小末会进行通俗化删改
希望您阅读愉快
从刚记事起,我就听到大人们说,家乡的土地是顶顶好的。
乌黑的、松松的土地真的就像慈祥的娘,没有种东西的时候便由着我们这群泼猴四处撒野。我们女孩子会捏土人、跳皮筋,男孩子们摔跤、斗鸡、斗蛐蛐,傍晚爹娘喊我们回去吃饭时,头发里、耳朵里、衣服里、指甲里都是黑土,活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一样。
可这么好的土地,却种不出好庄稼:年年稻子不是叶子一块块黄,就是被虫咬得坑坑洼洼,种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太够。所以每一家的日子都紧巴巴的,年三十吃上的饺子就是我们难得的佳肴。
家里弟弟还小,却已经眼瞅着越来越能吃。于是哪怕还不算老的爹,头发也一日日地白起来,腰杆一日日地弯下去。
我总在想能不能做点啥帮帮爹,爹却只是摸摸我的头,让我回去跟娘学缝衣服什么的,然后留给我一个高大却沧桑的背影,慢慢地走向田里,在田埂上一蹲就是一晚上,深夜才回来睡觉。
后来不知道哪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卖一些袋装粉末的人,好像那粉末叫什么杀虫剂。爹去买了一包,叫弟弟一次次地去村口的井里打水倒进家里的水缸,然后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个喷壶,小心翼翼地装满水,拿片草叶装了一小簇粉末倒进去,晃匀后一个人拿着喷壶出去了。
不多时他就回来了,手里是喷空的喷壶。他又装了一壶出去,可再回来时,他一路狂奔,浑身汗涔涔的,脸上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有用!这玩意真有用!”他几乎兴奋到有些疯癫,“我头一回喷过的地方那虫子全从稻子上下来了!真得劲嘿!今年收成要好了!”
他放下喷壶抱住了我和弟弟,把我们抱起来转圈,一边转一边说:“等今年收成了,卖出去,咱有钱了,要给你俩买糖葫芦,给你俩娘治病!”
他笑着,笑得开心,眼里好像藏了宝石,在光下一闪一闪。
可是老天爷似乎偏不让拥有这世上最完美的土地的人民好过,要让他们和别处没有好土地的人一样难过。
秋天收成的时候,空气里不再有那样浓郁香甜的稻香,本来就饿了一年的我们连嗅这份香甜解馋的权利都不复拥有。
更糟心的是,晚饭的新米也不再让我们的厨房充斥米香,吃到嘴里,那曾经最美味的珍馐也没有以前那样香甜、有弹性了。
餐桌上,所有人都沉默着,爹拿着筷子端着碗,嘴里嚼着米。随着他嚼的每一口,十年光阴也就随着米一起加在了他的身上。
“……今年的米,比往年少收五毛钱吧。”几百年后,他放下了筷子,宣布道。
弟弟似乎想说什么,可碍于爹的威严,不敢开口,小嘴撅得能挂油壶。
我知道,他惦记着他的糖葫芦。
我在桌子底下戳戳他,小声道:“别想糖葫芦了,待会我带你去摘菇茑*吃。”
他看了看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吃过饭,爹拿着烟斗出去了,坐在田埂上,很慢很慢地抽着,一缕烟幽幽地飘上去,散在草木灰味的晚风中。
等烟草烧完了,他就叼着烟斗坐在那,手抓起一把黑土搓着,过了一会猛地高抬起手,可顿了半晌,还是缓缓放下,头也跟着垂了下去。
我抓着弟弟的手在土路上一路狂奔,顾不上他在我身后哭着喊“姐姐慢点”的声音。眼前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萧瑟的秋风刮在脸上生疼。
直到站到那片菇茑丛前,我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下。弟弟在不停地抽噎,膝盖到小腿都是树枝或者石子划出的小伤口,裤子上也全是土。我蹲下来,一点点拍去他身上的土,眼泪却止不住地流,有几滴落在了他的伤口上。
“姐、姐姐、不哭,不、不哭。柱子,不、不要,糖葫芦,了。”
他似乎受到我的影响又开始哭,可还是像个小大人一样,用小小的手胡乱抹着我脸上的泪痕。
我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深呼吸几下,冲他扯出一个笑,然后站起来,三下两下把外围的荆棘扒开,钻进草丛摘下十几颗菇茑塞进口袋,然后趁着荆棘还没有散开灵活地跳出来。
“喏,柱子,你吃。吃完了,咱回家。”
“姐姐、也吃,娘,也、也吃,爹、爹,也吃。”
“嗯,都吃。柱子先吃,丛里有的是。”
“都、都吃。”
“嗯,都吃。”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天还是那么蓝,可我没有站在熟悉的黑土上,而是站在一片绿色上。这里好像是由一块块不知名的东西组成,踩着像沼泽地一样有弹性,可是比沼泽地结实得多,不至于让我陷进去;两边还算宽,左右有个几十米,再往外就是万丈深渊,从稻杆般的绿色过渡到无尽的黑。
而且这绿色的地方也怪得很,到处是跟村后山的池塘一样大的大洞在一张一合。不过那洞里似乎也有水,张开时喷出来的空气湿漉漉的,格外清新。
我刚趴在这个姑且先称为“地”的上面往洞里探头,还没看清里面,地上却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我没能抓住什么东西,被扔进了洞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剧烈的失重感让我控制不住地大喊出声,几秒后我猛地扎进了一片有些粘稠的液体里。我连忙努力向上扒拉,在被憋死的前一秒探出了粘液表面。
我大口喘息着,在阻力比水大了几百倍的粘液里艰难踩水。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硬物能让我踩住不沉下去,我只能疲惫地漫无目的地游动。
不多时,我又踩到了一个软软的什么东西,好歹能稍微让我休息一下。
“爹——!娘——!”我大喊着,期待着能有点回应。可是我只听到了自己的回声,空荡荡的回荡在深绿色中。
我四处看了看,发现似乎旁边还是有可以支撑我的地块,便游过去后爬了上去。
也许是刚刚的坠落导致我压破了一个地块,所以本来可以支撑住我的地块把我吞了进去。我浑身湿答答地四处走着,可除了沿着大洞底部的墙绕了几圈外没有任何发现。
“唉,我要怎么回去啊?”我瘫倒在软软的地块上,看着好高好高的洞口圈住的天空,想起了“井底之蛙”的故事。
这里真就像是井底,比刚刚外面暗了许多。继续往上叠着的一块块深绿色地块像是木匠叔叔家的木板墙,只不过比木板软多了。
我百无聊赖地按了按弹性十足的地块,又联想起家里因为杀虫剂的影响而质量骤降的稻米,和跟着收割后的稻杆一齐老去的爹,心里闷疼闷疼的。
可突然我脑海里闪过了村口的土地庙,那里年年都是烟雾缭绕的,小孩子不信神仙,也不喜欢那烧香的味道,便总是躲着那里。
可到了今天,我突然希望土地爷爷会听到我的心声。
我从地块上爬起来,虔诚地跪下,双手合十,抬头看看天,然后闭上了眼。
土地爷爷,土地奶奶,以前是我年龄小、不懂事,冒犯了您们多有抱歉。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吧。
不要因为我、因为我们这些不懂事孩子,而迁怒于大人们了。
让稻子的质量好起来吧,让村里的生活富起来吧,让爹娘笑起来吧。
没有香可以插,我就爬到刚刚掉进去的地块旁边,用手指在粘液里戳了三下。然后我虔诚地在地块上磕了三个头。
地块是软的,头磕不响,但我想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感受到了。
因为我看见对面壁上的地块里有东西闪着金光。
我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赶忙冲过去,整个人贴在那块地块上直勾勾地看着。
金光很少,但是很亮,不然真的会被藏匿在洞底的深绿之中。
我想这不知名的东西一定重要得不得了,就像是夜明珠一样,所以才会发光。
要是能摸到就好了。
正想着,我的右手突然陷了进去。就在我惊慌失措地想把手带出来时,手忙脚乱间把什么东西缠上了我的手腕。
想起来村里老人说的会缠住脚把人拽下水的水草妖,我又惊又怕,手上的力气也就没个度,一使劲扯出来一长串金色的东西,然后重重地摔了个屁墩。
我一边揉着屁股一边打量手里的东西:是一串金链子,细细的,密密的,一环扣一环,在手里发着金光,照亮了洞底。
这金链子要是卖了,娘的病就有得治了!
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我从地上跳起来向外拽着金链子,想要抽出更多,好带回去让爹卖掉。
可抽了没几下,我就看到一段烂掉的地方。
黑黑的,破破烂烂,感觉整条金链子都因为它而失去了光芒。
我感觉我应该找什么东西来补上它,可摸遍全身,只找到手腕上从小带到大的银手镯。
银手镯好看得很,也亮晶晶的,上面还嵌着不同颜色的小颗宝石,是我最最喜欢的宝贝,用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我自然是舍不得。
不过……这么长的金链子如果补好了,可是比银镯子更大的宝贝!
想到这里,我咬咬牙,褪下了手腕上的银手镯,搭在了破烂的地方。
银手镯一下子就融了进去,变成了一小段细细的银链子,补上了那块黑黑的地方。金链子因此发出了更亮更亮的光,“嗖嗖嗖”地向回收着,像是水井的轱辘收绳子被加速几百倍的样子。
“不要!”那可是我要带回去给娘治病的!我扑上去抓住了金链子,却也因此被带进了地块,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天已经大亮,我下意识抬手看看银镯子,却发现我最喜欢的绿色宝石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凹槽。我翻身起来找遍了炕上的每一个缝隙,愣是没找着。
正奇怪呢,爹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水盆,盆沿搭着毛巾。
“呀,姑娘,醒啦,我看看还烧不?”
爹边说着边走过来,把水盆放在炕上,一只手抚上我的额头。
“好,好,不烧了就好。”爹松了一口气,“饿不饿,锅里有粥,给你装一碗不?”
我点点头,心里还惦记着刚刚的梦和我的绿宝石。
因为没有抓到金链子,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娘就走了。
我坐着二叔的三轮车从镇里赶回家的时候,看到弟弟坐在门口哭。
我跑过去抱着他,在为娘而流的眼泪落下前,我先为他消瘦的骨架而哭泣。
在那一年的杀虫剂的污染之后,黑土地就再难种出之前那么好的稻子了,村里的生活一日比一日苦。我在镇里勤工俭学,吃的是老板娘自己做的馒头,赚得的钱也不至于饿着自己;可还在村里的弟弟已经比我离开时瘦了好几圈,薄薄的身体抱在怀里硌得要命。
等娘下葬后的那个晚上,我就把存下来的钱和在镇里买的水果糖塞在了枕头底下,趁着夜色往镇里走。
我要回去读书。
高二的某一天,学校来了个听说是大城市来的老师。
老师穿着板正的、雪一样白的衬衫,手里提着公文包,戴着眼镜,打着领带,不卑不亢地大跨步走进校门。
那是个很俊的老师,看腻了学校里糙汉男老师的小女孩们都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又大胆又有些怯生生的偷瞄着。
我也不例外,心脏里翻涌着兴奋。
那天下午新老师在礼堂里给我们讲课。他从公文包里拿出来比一个班的卷子还厚的一沓资料,然后用着那个像是给声音罩上磨砂玻璃一样的话筒给我们讲着。
“不知道在座的同学有没有对种庄稼比较熟悉的啊,应该会知道有的时候明明前一年的庄稼种得特别好,第二年的质量却远不如前一年的。这其实是因为啊,庄家的好坏是由基因决定的。”
我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基因又是什么呢?基因就像是串在绳子上的钥匙,每一把钥匙都可以打开一种不一样的性状。比如这一把钥匙可以让稻子长得高,那一把可以让稻子结的稻谷多。而我们现在,可以通过一些计算、科技手段,改变稻子的基因,让它能有打开我们想要的性状的钥匙。”
“那老师,我们怎么知道这把钥匙是不是我们想要的啊?”
“那就要说到基因的结构了。同学们应该都知道植物是由细胞组成的对吧。在细胞里有一个细胞核,里面有一些像链子一样的东西,叫做DNA。DNA的一些特定的片段就像是教程,能够让细胞产生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最后会让整棵植株长得高或者结子多,那这个片段就是基因。那我们现在有一些办法可以测定出这个DNA片段长什么样子,当我们把样子和作用一一匹配,做出一个表,那我们不就可以知道是不是我们想要的了?”
我想起了儿时的那个梦,那个曾经告知我一切的梦。
有弹性的地块就是细胞,被我扯出来的链子就是DNA,坏掉的黑色链子就是不好的基因,我的银镯子就替代了它。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颤抖,眼前簇拥着的人头变成了无边无际的翻涌着的稻浪。
我报考了新老师所在的大学,又一次上了他的课。
在大学里,我知道了银镯子其实还不完全是替代了坏掉的黑色链子,而是那颗丢失的绿宝石——也就是在质粒上的基因片段,替代了黑色链子。
我没日没夜地泡在实验田里,种下一茬又一茬的稻子,小腿上全是被水蛭咬过的痕迹。
可我的眼里只有弟弟突出的肩胛骨,爹佝偻着的背。
我归心似箭,但我也压着我自己。
我还不能回去。
离家整整十二年后,我回到了村里。
爹老了很多,头发已然斑白,好几道深深的皱纹爬上了他的脸。但他看我回来了,笑着给我张罗了一桌子饭,弟弟也端给我一碗菇娘,还骄傲地把城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拿给我看。
不过我一时间顾不上这些。
我忙着采集稻子,走过一道又一道的田埂,进了一家又一家的田,看着和离开前无异的稻子,心里只有深深的无力感。
今年的稻子染了病,虫子少,可黄黄的叶子在夏天看着揪心的很。我走遍全村,才找到几十株没有长黄叶子的。
我把它们带回城里。再回到村里时,便带着几百袋也许不会再染病的种子。
第二年的夏天,我的家门口让红着眼睛的叔叔阿姨们跪满了。
“老王啊,你家凤儿真是出息了,这一村的稻子啊!这一村的稻子啊……都绿着呢……”
我跟爹忙着扶起他们,扶着扶着,也没忍住掉下泪来。
是啊,这一村的稻子啊。
等到整村的稻子都不染病没虫害了,我才终于去见了娘。
我把田里的一株稻子放在墓前,恭恭敬敬地跪着。弟弟跟着我跪在旁边。
“娘啊,你看到了吗,凤儿出息了,村子里的稻子都不染病了,虫子也少了,就算柱子现在那么能吃,家里的稻子也够吃了。村里有钱了,小孩买得起糖和新衣服了,村里不过苦日子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着,一滴滴全滴进了黑土地里。
“娘……凤儿,出息了……”
后来,二叔他们不顾我的阻拦,在土地庙里放了一个我的雕像。
*菇茑:可能更熟悉的名字叫“姑娘”,北方的一种果子,黄色,大概跟山楂一个大小,外层有浅黄色的薄膜,包成一个三棱锥一样的形状。
作者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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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末是南方人,但整体文章背景参考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东北,虽然很多地方咨询了我的东北朋友,但如有不合理处欢迎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