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埋(终稿)

深埋

 

酒坛子

 

在老房的院子里,埋着一坛林家自己酿的老酒,林出生之前,这坛子便埋进地里面去了。父亲还健康时,总告诫家里人,说这酒不能打开,必须用来预备一个重要的时刻。林的成人礼过去了,老妈的葬礼过去了,这个重要的时刻却一直没有来到。如今,父亲已经卧床很久很久了,林决定挖出这坛酒,把它打开。他要倒一碗酒给父亲喝。

林走进院子,掀开防水布,翻出生锈的大铁锹。他走到院子的西北角,紧挨着墙根的地方,一铲子挖了下去。那酒坛子埋在地下半米多深的地方,林就一直挖着,红褐色的泥土被翻上来,堆成一个松散的小坟包。母亲去世时,他也是这样在后山的竹林里,一铲子一铲子的挖着土,直到手上的水泡磨出了血,又结了痂。

 

那是在母亲去世许多年后,父亲的六十大寿将要到了,老家的医院打来电话告诉林,父亲病了。他得的是老病,治不好的,到了年纪就会发作。当年林家爷爷辈的老人还在时,也是害了老病,一茬茬的倒下去,像镰刀下的麦子。父亲很快住进了医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害了老病的人,很快就要失去自理能力,只能长期卧床,也许五天就死,也许十年不死。在老家,人人都以照顾患老病的亲人为荣,他们请专家和神婆坐在同一间屋子里,用以延长老人的寿数。大家都乐得花这份钱,毕竟老人每长一岁,家中就长一分面子。当年二爷爷被救出火场,已接在昂贵的设备上,以那种濒死的状态,又活了二十七年。

林很久没见过父亲了,等他回到老家时,父亲已住上了看护病房。也许是昨天才住进来的,也许不是,他说不好。此刻他望着熟睡的父亲,擦去他嘴角流下的口水,病房里有股老人的气味。

这些天来,前来探访父亲的亲友络绎不绝。他们带来许多礼物,眼中带着加以掩饰的情绪,怜悯或是嫌恶。年纪大些的则在床边陷入某种思考,仿佛得了老病的是自己。但这些人都像候鸟一样来来去去,只有林一直坐在父亲的床边,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他似乎必须这样做,否则,络绎不绝的访客就会问起话来,问护工或是清醒着的父亲:“林去哪里了?”

 

看护病床的价格是每天一百五,若算上护工的工资,则再翻两倍,还要加上每天三十的餐补。这里环境还算安静,每间房间里有两张床,墙壁刷成米色,地板则是稍深一些的颜色,家具的尖角和墙上的扶手都包着海绵垫。门外是略带弯曲的走廊,沿走廊走到中间的位置就是护士站。

护士站里的人称得上友善,第一天来到这里时,林觉得还是应该表现出略着急的样子,于是很大声的说道:

“您好,我来看我父亲。”

“病人名字,先生。”

“林……林清。他应该在十七号床,或者四十七号,我也不确定……他生病了,可能快要死了,我不知道。”

护士的声音温柔了一些:

“十号房,继续往前走,左边就是。您不用急,林先生,您父亲虽然害了老病,但情况算是稳定的了。等下我去叫主治医生。”

“谢谢。”林转身快步走去。可到病房门口,他又突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不愿进去了。

 

父亲的病情算是稳定,也就是说,他不会很快就死去,这应该算是个好消息,可林开心不起来。成年以前,和父亲有关的记忆实在没有多少。听母亲说,他那时正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为建设某样东西而努力着。那是不是某种和救火一样的大好事呢?林又想起二爷爷的事情来。可无论是救火,还是父亲的工作,好像都是一种很遥远的事情。

 

住进看护病房时,父亲的大小便已不能自理了。他只吃流食,睡的也越来越多,偶尔清醒过来,林也听不清他口中的话。只有一次,他听明白父亲想让他走,他很难受,他的确想离开,并因而感到一种隐秘的羞耻。

六点的闹钟响起,林艰难的起床,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晚上打好的糊糊。到医院时是七点一刻,他轻轻拍醒父亲,把热好的糊糊喂给他吃。今天护工不在,于是他趁父亲还醒着给他拍了拍背,又检查了尿不湿,是干净的。

十点半时,父亲拉了大便,护工不在,林只能自己拉上帘子,给他换尿不湿。他从未有过孩子,因此动作又慢又笨拙。四十一年前他刚出生时,父亲是否也是这样呢?

喂完第二顿糊糊,林想推父亲出门走走,但医生说今天天气不好,老人家会着凉,于是林只好留在病房里,把上午的一切又重复了一遍。七点多时父亲睡去了,林疲惫的坐在凳子上,肩膀倚着墙,脑中盘算着未来,一直到九点多护工接班。

或许半年,或许像二爷爷一样,三十年。他默默的算着,算时间,还有钱。家里的儿子只有他一个,母亲更是早早走了,要怎么办呢?他没有成家,可也没攒下多少存款,如果留下来照顾父亲,还得重新在附近找工作,是不太现实的……那么,过几天就回果园里去,继续上班?那样的话,父亲该怎么办呢?总不能把他也接过去……可也不能抛下他。抛下生了老病的家人,总是不好的,肯定还要遭人非议。

 

在犹豫中,一周很快就过去了。白天,他坐在父亲的病房里,为未来而担忧。他父亲有时会醒来,大多数时候则不会,令他怀疑这种陪伴的意义。晚上,林就回到老房子里,躺在父亲曾躺过的床上。老房间里冷的像冰窖,一种属于长久无人居住房间的,灰尘的朽烂气味压在他身上,仿佛房梁已经腐烂,带着坍塌的房顶压了下来。林就这样躺在废墟中,继续为未来苦恼。

苦恼着,苦恼着,农场那边又打来电话。冬天要结束了,工头只愿再给他批一周的事假:“到了年纪,每个人的父母都会得老病,这没办法的。”他这么说道。那么,过完这一周,便要开始扣绩效了。要回去继续上工吗?若是留在老家,是辞职还是等辞退?或许他可以争取一下,让农场保留自己的岗位?也只是争取一下罢了。

终于,日历为他做了选择。在第二周的星期天,林坐上了往北的火车。那是个雾天,窗外是空白电视屏幕的颜色。

 

小瓷碗

 

看着墙边堆起的小丘,林抹了把汗。最累人的工作已经完成,他歇了片刻,然后趴下去,小心地扒开一圈红褐色的泥土,把倒扣在坛口的碗移开了。他探头瞧了瞧,酒精刺鼻的气味呛得他抬起头来。他把碗盖回到酒坛子上,然后走回厨房,从头顶的橱柜里取出一只落灰的小瓷碗,擦了起来。他擦得很慢,很虔诚,就这么过了好一会,他把小瓷碗举到窗边,在阳光的检视下,他确信这只碗真的已经一尘不染了。于是他放下小碗,抬起头,窗外是老火车站灰扑扑的的水磨石站台,列车停了。

      

“林!该去给果树剪瘤子了!”

林低头走进大棚时,天刚蒙蒙亮。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果树的根瘤一直疯长,已急需林的修剪了。

林所照顾的,是一种奇特的果树。在种下去的第一年,它会结出一种橙黄色的、富含汁水的果实;若没有人为它修剪根瘤,往后的果子却是一年比一年干瘪。这种树的问题,出现在它的根系上。每过一年冬天,靠近地表的根须便会收缩、虬结、进而膨胀起来,簇拥在树根的周围,形成一圈沾着泥巴的,惨白的肿块。到了这时,曾经为果树提供营养的根须,便成了某种累赘的东西,分走果实的营养。这种奇怪的情形,只有在黄河以北的果园里才会发生,或许与北方的土壤脱不开干系。

林所做的工作,便是在每一年开春前,用大的斜口钳剪掉那些肿块,把整株植物解放出来,容许新的果实和根须生长。他像吉普赛人一般奔波在市郊的果园里,修剪果树的根瘤

偏口钳剪下根瘤的手感,是怎么都与想象中不同的。果树的根瘤并不如胡萝卜或土豆那样的块茎般坚固,相反,林握着手柄轻轻一用力,树根上便只留下整齐的断口,露出白花花,脆生生的营养组织,好像被煮烂的荸荠。剪完一整排的根瘤,林把偏口钳丢到脚边,揉起酸痛的腰来。他想起父亲。

父亲,以及被煮熟的荸荠,铁锅下是旺盛燃烧着的柴火灶,直到火堆被一瓢水劈头盖脸浇灭。林浑身湿透,瘫坐在地上打着哆嗦。一个年轻人大步跨过熄灭的湿柴,从空中伸出手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背,随后又走远。是二爷爷

林转过头去,二爷爷手拎着一大袋荸荠,大步走向远处的病房,他示意林跟上他的脚步,于是林摇晃着站起身来,沉重的大剪钳砸在他脚上。

在村小破烂的算术课本里,有过一种数学问题。假如有一天自己出门去,家里的大黄追在屁股后面,多久才能追上呢?林从没算明白过,但他笃定,大黄跑的那么快,一定很快就能追上自己的。在林的想象中,他又坐回了村小漏风的窗边,而门外传来了医院账单的吠叫,它快要追上来了。

假如真的交不上钱,会怎么样呢?会不会有人以某种礼貌的方式,将父亲请出病房?如果那时自己守在床前,场景一定会很狼狈吧?林不知道,他不敢去试。二爷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叫林跟上他,问林为什么不陪他去看他的哥哥。林呆呆地站在原地,二爷爷笑了,他戏谑的骂着,感叹大哥怎么养出这么个不孝子。

坐在村小的旧课桌前,林明白过来。如果终究有一刻要被追上,那么他就不该出门,他该留在家里陪着大黄,否则,大黄会老的。他应该转身回去,跟上二爷爷的脚步,在病房里多坐一会儿,和他一起喂些荸荠给父亲吃。二爷爷的声音越飘越远,可林还是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走。

他不敢往前走,他必须把果树底下的根瘤修剪干净。他本可以学习,然后找份新工作,尝试留在父亲身边。但他没有,大约是不敢,或许只是不想。无论如何,他说服自己不去回头,不去想家门口的大黄,而只是向前奔跑,以一种堂皇的样子跑上了火车,一路跑回果园里。

 

铝饭盒

 

那是在母亲去世三十年前,父亲即将前往遥远的轴承厂报到。在家的这段日子里,他修好了屋顶和篱笆,为吱吱作响的木门上了油,还预先给了隔壁邻居一些钱,让他帮忙照看刚刚怀孕的妻子。做完这一切后,他走进院子,用新买的大铁锹挖开泥土,把装满糯米的瓷缸埋了下去。在那个炎热的七月下午,他停下来擦了擦汗,松散的红土堆在一旁,就像很多年后那样。

 

“林工,今儿还去后巷啊?”说话的人一脸坏笑望向父亲。

工厂里的第七个月结束了,在铁道的另一端,母亲即将分娩。父亲来到更衣室,和白班工人们坐了一桌,准备吃晚饭。他从柜子里掏出一只满是凹坑的铝饭盒,是当初妻子为他装上的。吃着吃着,有人神秘兮兮的拎出来一个大塑料瓶。拧开瓶盖,浓郁的酒香味飘了出来。

“你媳妇生娃,咋么的回去小半年吧?多整两口多整两口。”

父亲看没有杯子,干脆把剩下的饭一股脑扒拉到饭盒盖上,用那只铝饭盒去盛酒喝。一桌人就这么东扯西扯着,直到晚饭吃完,都有些醉了。

“今儿不去,不去。后天得见媳妇的。”回家前还跟他说这有的没的,父亲有些不高兴。

“哎呀,你媳妇大着肚子,见了也碰不得。那啥,跟俺们泄个火去,走吧。”左边的人用胳膊肘捅了捅父亲。

“说了不去,明儿还赶车呢。”砰的一声,父亲一口气干完了酒,把饭盒拍在桌上。

“咋的非不给面子?俺请,咋的请你不行?听俺的,就捏个脚不行?”那人又说。听见有人请客,父亲眨眨眼睛,他低下头盯着饭盒看了几秒,然后抬起头,好像气儿已经消了。

“依你依你,就捏个脚,那下回我请大伙。”

 

走出工厂后门,穿过两条巷子,父亲推开生锈的绿色大铁门。天花板上渗出暗黄色的水渍,还有熟悉的略带昏黄的灯光,褪色的粉红墙纸耷拉下来。工友和老板讲好了价,父亲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条毛巾盖在腰间,胸前是几簇稀疏泛白的毛。他就这样放松下来,躺在那儿享受着,眼皮不时抽动一下,仿佛某种微妙的歉疚。他躺了很久,任由女人的手在身上四处游走,带来熟悉的兴奋感。这种兴奋慢慢累积,直到听见响亮的耳光和刺耳的尖叫。他吓得弹了起来,面前的大妞儿也是,把他的行李撞散了架,伤痕累累的铝饭盒掉在父亲面前。

“臭婊子妈个鸡的还不让人碰了,操你妈的,还敢jb咬人……”隔壁传来老杨狂怒的咆哮。轰的一声,面前薄薄的木板墙被撞穿了,女人倒在父亲面前的地上,额头流着血,胸前是红红的印子,几乎也渗出血来。透过墙上的大洞,老杨一丝不挂的站在后头,他梗着脖子,满脸通红,鼻子往外喷着酒气。

“老杨!你喝多了……”父亲感到自己猛地软了下去。他站起身来,腰间的毛巾掉在地上。他走到老杨面前,蹲下身去,想试着把女人扶起来。原本在他床上的大妞尖叫着跑出了门,他扶地上的女人坐起来,发现她身下是那只铝饭盒,已经给压扁了。

对喝了一斤的父亲来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有些过于混乱,过于模糊。先是更多的尖叫,老板和几个气势汹汹的男人走进来,面红耳赤的老杨被摁到了地上。接着是刺耳的警笛声,一直到这时,父亲才终于摸索着穿上了裤子。完全清醒过来时,他发现天已经大亮,自己正躺在保卫处的金属长凳上,浑身酸疼。他摇晃着起身,想找厂里片警拿回自己的行李。此时,回家的火车早已开走了,一只被压瘪的铝饭盒静静躺在洗头房昏暗的灯光下。遥远老家的医院里,提前临盆的母亲被推进了产房,林将要出生了,而父亲并未赶上那趟火车,就像许多年后,在同一家医院里,他没能赶上自己的死亡。

 

口琴

 

老家的房子见识过离别。早些年,父亲不怎么着家,只有林和母亲一直住在那房子里。后来母亲死了,父亲也老的跑不动,换了林总在外面飘着。那时他们都不记得这坛酒,可它就在那儿埋着。直到父亲也快死了,林不得不回去,才想起那酒来。一家人终于在老家聚齐了。

 

从脚边捡起钳子时,天已经黑了,林拖着脚往宿舍走去。昏黄的路灯下,有个人正在那儿等他。林愣了一下,发现是同乡的二勇。

“李头儿叫你去一趟。”

“七点多了,现在吗?”

“现在。要紧事儿。”

于是林就去了。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他敲开工头办公室的门。

“李总。”

“你爸身体怎么样了?”

“谢谢李总,医生说,暂时莫什么危险”

“公司给你凑了二千块钱。”

林接过那只鼓鼓囊囊的信封。

“还有件事。”

“李总您说。”

“明儿政协来人参观,你学历高,到那会儿你带他们参观大棚。”

工头递过来一张纸。

“问起大勇的事儿,都按这上面答。上边没有的,你让王秘接话。”

“诶,好嘞。”

“他们来估计十点多钟吧,到时候你就在前台坐着等。要问起来,你就说抓耗子的刚下夜班,记得了吗?”

“记得了。”

“把事儿办漂亮了,这个月标兵也给你,到时候再多拿二百……对了,这事儿不用跟二勇说哈,你自己记得就成。”

“好,谢谢李总。”

工头儿拍了拍林的肩膀。

“行了,去吧去吧。到时候机灵点啊,钱拿好。”

 

吃上晚饭时,食堂已经快下班了,林只好啃了俩冷掉的白面馒头。回到宿舍,他躺在床上,看见对面床的二勇已睡熟了。二勇的上铺空着,那曾是大勇睡的地方,上个月工头让他去换保险丝,小伙忘记拉闸,就给电死了。他比二勇大了五岁,如果他考过电工证,或许这会还活着。出事儿以后,农场给二勇赔了点钱,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林把被子蒙在头上,尽量不去想明天的事儿。兄弟俩来了农场后,他们仨老乡一直互相帮衬着,那会大勇每天都吹口琴,现在已听不到了。他翻过身,突然听见一阵悠扬的口琴声,一张脸从上铺的床板里长了出来。他吓坏了,瞪大眼睛拼命想要看清。那张脸越长越立体,最后连玳瑁眼镜粗粗的镜框也长出来了,他这才看出,那是工头的脸,嘴里还叼着个扁扁的家伙。耳边的口琴声越来越响,他猛地坐起来,头撞到了上铺的床板,身上冷汗直冒。口琴声停了,那张脸也不见踪影,只有它嘴里那东西掉了下来,落到他手上。他大口喘着粗气,手上死死攥着那玩意。过了好一会,仿佛是为了确认自己真的醒了,他张开手,看见一只泛黄的塑料口琴,突然明白过来,吹口琴的正是工头。

 

林起床时,二勇已出门了。早上的导游工作很顺利,只是林总觉得,二勇的目光在背后盯着他。又过了一周多,本月的劳动标兵揭榜了,部门的名单上,头一位就是林的名字,看来工头儿对他很满意。到了周五晚上,林走进礼堂,和所有部门的标兵一样,胸前扎着红花,走上讲台接受大家的鼓掌。

讲台上的灯光很晃眼,林只好眯起眼睛,手搭凉棚寻找着。大广播喊出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人群则掀起一波又一波礼貌的掌声,不过林都没有听见,他必须在人群中找到那个人。十五分钟过去了,标兵们排成一列下了台,林不想显得尴尬,只好也跟着走了下去。这时,聚光灯也熄了。

回到宿舍里,林在对面床上找到了那个人。自从那天早上开始,二勇就没和他说过话了,他以前可不这样。林很惶恐,害怕是他的秘密被发现了,赶忙往床底下摸去。那只信封还在,口上也还封的死死的,他这才放下心来。二勇身上有股明显的酒味,或许他还伤心着,没心情和大家说话,林这样宽慰着自己。他凑到二勇跟前,听见轻微的鼾声,才小心的把信封拿了出来。他叹了口气,看看鼓囊囊的信封,又看看熟睡的二勇。床上那只旧口琴又响了,声音越来越刺耳,吵得林无法思考。最后他猛地站起来,把那只信封塞进二勇枕头底下,口琴果然不再响了。他抱住头,在二勇床边缓缓蹲下去,过了五分钟,他确信那口琴再不会响了,于是又站起身,轻手轻脚地把信封从枕头下边摸了出来。他感受着那两千块钱的厚度,猛地撕开封口,又顿了顿,最后抽出两张粉红的票子,塞回二勇枕头底下。

 

老房子

 

第二次接到医院的电话,是在小半年后。林手上终于没了钱,他只能回到老家,把父亲接到老房子里,亲自照顾他,用的是拼多多上最便宜的,五毛钱一片的纸尿裤。这样的日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买不起纸尿裤了,只好每天为父亲洗尿布。

 

林在橱柜里翻找了很久,终于找到那支长柄汤勺。他一手捏着小瓷碗,另一手拎着大勺子,回到了院子里。他掀开盖着坛口的碗,往小瓷碗里打了两勺自酿的白酒,又把坛子盖上,端着小瓷碗走回了厨房。过了一会,他拧开早就准备好的矿泉水瓶,往酒碗里兑上了几滴百草枯。他用一根木筷子把这碗酒搅拌均匀,然后把筷子远远地撇进了院子里。他希望白酒浓烈的香味能盖住农药的味道。

接着,他端着酒来到客厅里,开始了等待。太阳有些移动了,他听见父亲翻身的声音,于是端着酒走进卧室里。一股臭味弥漫在空气中,父亲又拉大便了。于是他先把酒碗放在床头柜上,为父亲换上了一块新尿布。当他把酒碗凑到父亲鼻下时,父亲似乎来了点精神,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可是等了一会,父亲却并没有要喝的意思,林只好俯下身去,才听清父亲喃喃说着的是什么。

“不喝……不喝……娃,这酒香,你喝。”

林凑到父亲的耳边,劝到:

“爸,你糊涂了,你忘了我不喝酒的……医生一直都不让你喝,今天可以破个戒,你就喝了吧。”

说着,林紧咬着嘴唇,鼻子抽动着,想把酒给父亲灌下去,可父亲摆了摆那只还能动的手,推开酒碗,又翻了个身。林只好把酒放在床头柜上,那有一块父亲能够到的地方。林知道父亲会喝的,他得病之前一直嗜酒如命,从未改过。

傍晚,太阳落山了,林走进父亲的房间,发现碗还没有动过。他轻轻叹了口气,把父亲推醒,然后又端起酒来。

“不喝……不喝……我饿!要吃饭……”

林没再强迫父亲,他从微波炉里端来一碗糊糊,沉默的给父亲喂完了晚饭。“睡前他一定是要喝酒的,年轻那会就这样。”林这么想着,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躺在硬硬的木板床上,林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亮的林心里发慌。他坐起身来仔细的盯着它看,那月亮越看越像一只明晃晃的小瓷碗。突然,林抡起右手,“啪”的打了自己一个响亮的耳光。他站起来,猛地拉上窗帘,然后躺回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拼命呼吸着。可明晃晃的月光还是透过窗帘照进来,黏在林的脸上,亮的他喘不过气。

 

第二天一早,太阳赶走了月亮,林再也躺不住了。他飞也似的站起身,拉开房门,冲进父亲的房间。那碗酒还在那儿,没被动过。父亲早早就醒了,他安静地坐着,眯缝着小眼睛望向房门。看到林走进来,他又开始乌鲁乌鲁的说些什么,林不得不凑到跟前,才听明白他的话。

“娃儿……娃儿……这是咱家那酒吧?大夫说什么了?怎么让喝酒了?你别听他的,我还好得很……娃啊……你再去求求他,求求大夫……我还不想去见你妈呐……”

他哭了,像个小宝宝呜呜的哭着。林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摸摸父亲的头,告诉他别瞎想,然后一言不发的端起小瓷碗,走出了房门。一关上门,他的眼睛就好像烧了起来,什么也看不清了。他拼命地走回厨房,小心着不让酒洒出来。站在水槽前,林大喘着粗气,一股脑把碗里的液体倒进了下水道。他狠狠地拍着碗底,然后用水把小碗冲了又冲。他用力地擦着,用布、用丝瓜络、最后用手,他把手套脱了,用两只手干搓着那只小瓷碗,直到碗褪了一层皮,上面一滴水也没有了。这时他才拎着碗冲进前院,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举起那把生锈的大铁锹,一遍又一遍,把那只碗拍的粉碎,最后深深埋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走回客厅,直到气儿喘匀了,才推开门,走进父亲的房间。他坐在床沿上,让父亲翻身。他一边拍着父亲的背,一边嘲笑他怎么疑神疑鬼的。他告诉父亲一切都好,早饭等下就来。

 

三角尺

 

那坛酒埋下去后没多久,新长的草就覆盖了院子那个角落,任谁也看不出下边埋着东西。往后的几年里,父亲仍很少回家,每次回来都拎着大包小包,颇为隆重的样子。七年就这么过去了,林上了小学,那缸糯米仍埋在地底下,在黑暗中慢慢发酵着。有次父亲带回来一盒不锈钢套尺,作为又一次错过林生日的补偿。那盒套尺丢的丢,坏的坏,最后只剩一块三角尺,上边的刻度都磨没了。

 

林不想去学校,一去学校,又要见到张家那几个混小子了。可母亲不听这些,她拧着林的耳朵,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拽到了门口马路上。家门砰一声关上,林抬起头,看见邻居家叔叔正拎着鞭子,坐在牛车上,要赶大集去。原来母亲早就与他说好了,让他看着林去上学,林只好闷闷不乐的爬上板车。牛车缓缓向前,铃铛一下下响着,不一会就路过了张家气派的新房子。三层小楼前停着辆军绿色的212,林故意别过头去不看那房子,可心里还是想着那辆漂亮的大吉普。凭什么那几个混蛋就有汽车坐?他恼火的想,一家人都是些投机倒把的,哪点比得上他那个当“知识分子”的爸?可直到现在,林和母亲还住在那老房子里,就连多的那块宅基地,也叫张家的人新占了去,只因家里没有个话事的。

想到这里,林摸了摸兜里的三角尺,又想起父亲来。他跳下牛车,谢过赶车的大叔,决定自己走完到学校的最后几步路。

 

“林,上周五村委会投票,你爹咋没来啊?”

他一进门,张家的老幺就用胳膊肘捅捅他,不怀好意的问起来

“是呀,你家多好块地,现在挪到边边上去喽。”

林咬着牙,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

“你们别扯犊子啦,他爸早跟外边野女人跑了!不信去问他,他老子一年搁家里边住几个月?上学还得陈大爷给他送过来……诶,我跟你们说,这陈大爷跟他妈肯定有一腿儿,不然怎么三天两头往他家里跑呢……”

“操你妈了个……”

“都干嘛呢!上课了上课了!小林,快点回去坐好。”

说话的是张家的老大,已经十四岁多,正上五年级。林刚要发作,老王头儿就走了进来,他只好悻悻的坐了回去。

好不容易熬到了点儿,林背起书包,走出了校门。突然,张家的老幺风似的略过去,一遍遍喊着:“你爸爸不要你啦!”径自跑远了。林愣了几秒,然后扔下书包,发疯般追了上去。转过街角,面前站着张家大哥,还有另几个村里的大孩子。坏了,林突然明白过来,他们是在这儿等着自己。他们在这儿堵他,他们竟敢在这儿堵他,他愤怒了。张家的老大站在那儿,脸上还挂着那副贱兮兮的笑,于是林拼了命的冲上去,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破三角板,狠狠扎到他腰上。面前的人负痛哼了一声,大家好像都愣住了。林把手抽回来,发现三角尺上沾了血,于是飞也似地逃跑了。身后几个大孩子都没跟上来,只是远远地喊着,骂他是没爹的孩子。

 

林知道自己闯祸了,他在河岸边徘徊许久,捡石子儿打着水漂。最后那片石子儿在水面上弹了五次,几乎要看不见了,他决定回家。推开门时,天已经黑了,校长和老王头儿坐在沙发上,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曾保证过不再打架的。母亲在屋里忙前忙后,一会儿给老师们端茶,一会儿又给他们切水果。没人招呼林坐下,也没人喊他去帮忙,好像大伙都看不见他,他也不想被人看见。他就这么站着,灵魂出窍般过了好几个小时,感觉自己越升越高,最后几乎是站在天花板上俯视着下边。母亲终于把两位老师送走了,她关上门,接着开始打电话,这电话平时是不用的。

“你再想想办法吧……”

“……怎么可能,厂子里哪会没有学校呢?”

“实在不行,我搬到那边照顾他”

“……那不是问题,你给他找个学上,我睡大街都不是问题。”

“我还想问呢!你他妈赚那么多钱,都花到哪里去了?死鬼?什么叫我的问题?”

“……喂?喂喂?唉……”

放下电话,母亲长叹一口气,林这才从天花板上掉下来,落到母亲面前。看见他,母亲并没发飙,只是又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才开口。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没有学上了。”

“嗯。”

“王老师说,你上周才做过保证。”

“嗯。”

“那个小孩伤口很深。”

“嗯”

“他们明天就把你开除了。”

“……嗯。”

“嗯嗯嗯,你他妈在嗯什么嗯?你没有学上了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啊?哪还有学校会要你?爸的智商你真是一点也没遗传上,整天就知道打架!你爸,你爸……”

她突然激动起来,一边哭,一边狠狠摇着林的肩膀。林摔倒在地上,三角尺从裤子口袋里掉了出来。一看见那把沾血的尺子,母亲更是要昏过去了一样,盯着它嚎啕起来。林赶紧抓住那把尺子,可母亲掰开他的手,生扯下了那把三角尺。她恶狠狠地攥住他手腕,用力把他拖了起来。

“松开,快松开!以后再不许打架!不许打架!你听到没有!”

母亲冲出门外,把那只沾血的三角尺扔到公路上,然后把门死死地堵上了。林想冲出去,可他越不过母亲,只能站在窗户后边盯着那把三角尺。一辆蓝色的大解放开过去,林什么也看不清了。过了很久,母亲松开门把手,走回了卧室。林这才跑到门外,那只三角板已不见了。

 

酒席

 

七天前,父亲死了,所以今天是出殡的日子。六点刚过,林收拾好东西,把它们塞进一个红色塑料袋里,放在脚边等着。过了半小时,小叔开着车到了,那是辆黑色的老普桑,林把东西扔在后座上,看着小叔从车上下来,接着带他走进院子。两人合力抬起墙角那只红色的酒坛子,费劲的把它搬到了车上。此时距这坛酒被挖出来,又过去了许多个月;而从它被埋下去算起,已过去了四十一年半。直到最后,父亲也没喝上这酒。

 

吃过早饭,林搭上小叔的车,把那坛酒载到了家门口的饭馆。父亲死于老病的并发症,医生说,他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也许是那天凌晨,也许是前一天晚上,林不知道。饭馆里搭了个简易的灵堂,即便是一大早,仍然有很多人。见林到了,大家纷纷围上来,都夸小林照顾的用心,说老头子是喜丧,有福气的,害了老病还能活那么久。林一一谢过来客,长出一口气。午饭时,林把那坛老酒开了封,挨桌儿倒着,很快就见底儿了。他给自己盛了两碗酒,一碗只有个底儿,用来转着圈的敬酒用;另一碗则盛的很满,放在桌边,一直没去动它。酒桌上,人们聊起父亲的故事,林只能不时附和两句,一直到下午两点多,大伙都吃完了饭,他才站起身,走到灵堂中央,父亲的棺材前边,大声宣布道:“出发吧。”

队伍慢慢往出走着,小叔找来的四个年轻人颤巍巍起身,把棺材抬了起来,跟在所有人后头。林端着那碗没动过的酒走在最前边,他往后看去,看见所有人期待的目光,赶忙触电般转回了头。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惶恐,几乎是心悸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哭出来才对,可他哭不出来,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有一种恶心感从胃里翻腾起来,让他喘不过气,往外干呕着。他用力清清嗓子,把那种感觉压下去。一支孤零零的唢呐在后边响了起来,是《三套车》,吹得很糟,声音有气无力的。吹唢呐的是邻居家的大爷,唯一一个不收钱也愿来吹哀乐的人。四十一年前林出生时,他赶着牛车把母亲送去了医院,如今他已老了。

 

林给父亲选的地儿在后山上,紧挨着母亲的墓。他不懂风水,但跟着母亲走总是没错的。他放下酒碗和鼓囊囊的塑料袋,把贡品摆好,等待人们慢慢聚齐。四个抬棺的人把棺材放进坑里,林磕完头,抓起一把糯米往里撒了进去,接着开始封土。一铲铲红土堆成个小丘,仪式完成了。林拄着铲子,看向父亲的墓,前边是矮墙围着的一小片平地,上面摆满了黄白相间的花圈;后面则是个隆起的小坟包,父亲自个儿躺在里边。林突然觉得这坟像极了那间老房子,就连前边的小院也有了。不一会儿,大伙都站定了,围在墓前挤成一圈。林蹲下去,从塑料袋里掏出两个小烟花,还有一挂鞭炮。人们用香烟依次点燃了它们,那只唢呐也吹得更响了,一时间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鞭炮放过了,林把元宝和纸钱倒出来,借过小叔的打火机,点起了火。林一沓沓撒着纸钱,火越烧越旺,很快把墓前的纸牛纸马也点着了。那一大堆纸活儿烧的很慢,人们聊着天,兀自散去了。火快烧尽时,他端起那只没动过的碗,走到墓碑面前,把里边的酒都浇在了地上。他盯着碗底,最后一小滴酒正在里头打转。突然之间,它从碗里猛地跳起来,穿过他的嘴,一路钻到了胃里去。他俯下身,感到那滴酒席卷过他整副肠胃,然后钻了出来,带着他过去七天所吃下的所有东西,全吐在父亲的墓前。有人拍了拍林的肩膀,他不确定是谁,只是低着头,紧紧掐住自己的喉咙。呛人的烟灌进来,令他双眼生疼。

 

第二天,太阳将升未升的时候,林又坐上了往北的火车,这次他决计不再回来了。他没什么行李,所以只是坐下。列车缓缓开动,驶出站台时,林看见一个男人从过道上走过,他个儿不高,但很敦实,头发泛白,一身灰扑扑的衣服。他感觉那是个熟悉的人,却又说不清是谁,赶紧追了上去。男人走得很快,林一路跨过行李箱和伸进过道的腿,几乎跑了起来才勉强跟住他。那人一边走,一边变老,快到车头时,他终于佝偻的走不动道了。林赶上去,抓住他肩膀,那人转过身来,满是皱纹的脸上长着长长的胡子,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然后走进车头的驾驶室,消失不见了。驾驶室里昏暗的很,像是在地下,林探头进去,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可是没人,只有角落里放着一坛酒。林蹲下去看那坛子,驾驶室里立马大亮,光从窗外照进来了。林站起身,再去看时,那坛子已不见了。

林往前看去,窗外下雨了,水滴在挡风玻璃上斜斜流着,他突然明白过来,父亲真的死了,自己不必再为他操心。于是他笑了,笑的那样大声,因为如今世上只有他一人了。笑了一会,他开始嚎啕大哭,好像四十一年前刚出生时那样。火车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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