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这个字,实在沉重的很。我时常想究竟什么样的琴曲才堪背负这份重量。在碰触琴弦的刹那,食指从一弦抹到七弦。泛音空灵,似在唤醒我刻意忘却的记忆。我听见那座小庙的钟声在耳边回荡,案上的盘香散了一地尘烟。

 

“也叹这良辰美景奈何天,千金买醉拚红颜,流断不尽的英雄血呐,俺只怨那路漫漫兮马不前……”

在记忆深处的某个秋夜,我在月的掩映下循着这歌声与他初识。老人家背对着竹林,灰暗的僧袍印下那棵银杏斑驳的影。黄色的叶子失去阳光的陪衬,却在风的托举中活出了它最本真的样子,不急不躁地飘落老人的掌心、抚过他面前石桌上的那床古琴。

他围着棕色的围巾,草鞋缓缓走过满地黄叶。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在身前轻轻画着拍子。月光恰好打在他脸上,依稀可以看见岁月留下的痕迹。老人不知何时念起诗来,至今我还记得六句——

“锦里春光空烂熳,瑶墀侍臣已冥莫。潇湘水国傍鼋鼍,鄠杜秋天失雕鹗。东西南北更谁论,白首扁舟病独存。”

随即脚步一顿,坐到石桌前。

泛音空灵,像寒露滴落残荷,凝结成霜;像流水穿行碎石,泠泠作响;像在诉说一个有关生命的故事,像在烟消云散里其轻念着一声声佛号。

我正恍然,而琴弦断,故人叹。不远处传来琴穗上玉石相碰的声音。

“夜静水寒鱼不食呀,满船空载月明归咯!”

不及思索,我向着竹林深处询问:

“敢问先生,何者为‘道’?”

“……小友可知‘云在青天水在瓶’?”

“可是先生,既如此,则逝者如斯,虽有定数却皆不曾往,又何故劳神苦思,何来叹息呢?”

再良久,风吹过他带着笑意的答复——

“孺子,竟可教也!”

就这样,我成了他此生唯一的学生。

 

他最喜小龙团茶,我常常跟着他在那方石桌前品茶、赏诗、习琴。平日里的寺庙总是静得出奇,但我在的日子里却喧闹异常。弹琴的空暇,我找来面粉和时蔬,做出各式各色的糕点跑遍每一个僧人的僧舍,我会拉着他们给我讲佛经里的故事、学着他们的样子跪在佛像前做早晚日课、再缠着这些老爷爷们给我做素斋。师父呢?他向来不喜与人居,故而总在那竹林背后、银杏树下,吟诗赏月、抚琴弄弦。

 

我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贯穿我一生,却忘记了人有寿数和命数。

 

那个秋天,在银杏叶将黄未黄的时节,我像往常一样跑到石桌前和着落日弹响我最喜欢的琴曲,终了,余光瞥见师父从竹林那边负手走来的身影。

“师父。”我拱手相迎。

他颔首而笑,望着落日道,“该回去了。”

“嗯?师父说我吗?天色尚早,我想用过晚膳再走。”

“不,”他转头看着我的眼睛,“我是说,我该回去了。”

错愕间抬头,对上师父的眼睛,我从那里看见最后一只乌鸦衔着稻米归巢,看见山下村庄燃起若有若无的炊烟,看见太阳留下凄怆的霓裳生生染红了半边天,看见竹林欲静而微风不止。

“师、师父打算何、何时动身?”我慌乱地低头,没用地再次鞠躬拱手,仿佛这样就能赚得师父在世间多一刻的停驻。

“傻孩子。”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的笑。至于后来,我早已忘了自己是如何踉跄着如木偶一般退出那方石头地,也早忘了是如何颤抖着斟满最后一盏茶,只记得我走过竹林就仿佛用尽了力气,跌坐在地,怀里却紧紧地抱住师父送给我的礼物——几张琴谱和我拜师那年金黄的银杏叶。

我听见他独自一人从《心经》弹到《梅花》、从《关山月》到《龙翔操》,等到《潇湘水云》,我早已哭干了眼泪,昏昏睡去。

夜已深,我听见有人迈着很轻的脚步在我面前停滞,随后轻轻叹气,为我披上御寒的衣物,又悄悄离去。我默默睁眼望向他的背影,仿佛知道是师父在同我告别般,任由意志把我带回了石桌前。整衣,入座,呼吸。宋人的曲子就这样被师徒二人先后奏响,前者有释然,后者有怆然。

后来,我每年秋天都会回去,到如今或许已越十年。老僧人们去世了,留下一座座崭新的白塔;石方桌还在,却少了一盏小龙团茶。

 

前年到师父塔前弹琴,偶然遇见年近百岁的方丈,也正是那时,我才了解到师父的一生。

“‘我来问道无余说’,只见那‘云在青天水在瓶’啊。”

老方丈捻着佛珠在余音里把那段往事缓缓讲来。

 

“你师父是前朝王爷唯一的徒儿,王爷是天才,只惜错生帝王家。本应吟诗作赋的年纪却横遭敌寇入侵,劫弑先皇、屠害文武,却唯独对你师爷好生照顾,还三番五次请他出山继皇位,引得天下都说是他要杀兄篡位才找的敌寇。那时我在王爷府上做佛事还未走,才看到庭前两株美人梅开得正好,次日就被管家带离,偌大的院子只有你师父和师爷。当天黄昏,听说王爷饮了鸩酒,在花树下抚琴而逝。”

“……那,师父呢?”

老人苦笑,“你师父呀,侍立在旁。”

“他一滴泪都没留,半夜背着你师爷的遗体从后门九死一生地逃出,到我这庙里也被逆贼的刀棍伤得奄奄一息了。”

“你师父本要随你师爷而去,但又想完成你师爷临终望他把这琴技传于后人的遗愿,才剃度而待。未曾想在他早已放弃希望时又出现了你。”老人看着我,夕阳的光把他的笑映得格外柔和。

“所以……我出师那天就是师父归去之日。”

 

时光不语,烟水茫茫。

 

后来,学校的银杏和繁花又落了一地。他们说那是季节的更替,是万物离不开的新陈代谢,是银杏预知时至留给世界最后的金黄满眼和昙华一现——是悲情。

不。我坚持说那是儿时在黑板上用粉笔转着画出的礼花变成了真,是去年元宵的火种在绽不开的白日点出数不清的灯,是阳光的使者赐予棕黄枝干令人羡艳的温存,是儒雅的士子遥遥拱手,向着碧落中依稀可见的君王俯首称臣。

下一个泼剌奏响,层云舒卷。那是传说中刚刚重生的凤凰。身边是百鸟的神魂震荡,人间是断雁的惊愁扰梦和神鸦的疾风掠影,外加命令众人肃静般的长鸣几声。可惜,我们听不到浴火凤凰叫,如同听不到裛露香兰笑,如同永远无法破开围在一个人命运中的云雾缭绕。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涅槃盛宴于我们而言,只不过那随凤凰飞舞而渐渐摇落的银杏金黄和梅花烂漫——因为那还是独属她的幻彩流光啊。

 

记忆归于平静,曲调归于空灵,师父的琴音在记忆深处回荡,仿佛师爷握着他的手,他又握着我的手,三代人一起弹出最后一个大撮。

只是呀,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炉香燃尽,又是一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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