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mily Tune(二稿)

 

2014年11月26日 商场 玻璃许愿瓶——我始终忘不了她看着我时的眼神
我又回到了这里。
老旧的百货商场,没有明确的店面之分,宛如凌乱的市井,店与店之间只隔着一块薄薄的板,上面挂着那时候还是主流的衣服,聚酯纤维做出的好看却不舒服的衣服。
我的衣服有些脏,上面挂着饭菜溅上去的油渍,和一个大大的米奇的笑脸,看上去和对面那家卖的衣服有几分相似之处。泡面吃到一半,电视剧已经播了好几集。
我经营着一个玩具店,当然啦,和什么玩具城肯定是不一样的,不过就是圈出来一个小小的地方卖点小孩喜欢玩的罢了。
一个女孩和她妈妈走了进来,我暂停了正说着话的女主角。
女孩看上去也就六七岁吧,头发拢得一丝不苟,前面用小熊发箍别起,没有一点碎头发,干净又利落。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不过在脸颊的同一边。
“你生日,想要什么你就自己挑吧。”
说话的是带她进来的那个女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顶多三十左右的样子,茶棕色的头发,有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厚刘海。不瘦,但是是可爱的微胖。眼睛大大的,在LED灯管下照的发亮。如果不是那声“妈妈”,我根本无法想象原来她已经有一个女儿了。
女孩绕着狭小的店铺转了几圈,就在我的平板已经因为长时间没有触碰而黑屏的时候,她挑选好了。
一个的玻璃许愿瓶,里面装着粉红色的,亮晶晶的沙砾。
“可以许愿的呀,我给你张纸自己写你的愿望上去吧。”
我抽出了一张类似牛皮纸颜色一样发黄的纸,和手心差不多大小,不大,但对一个小孩子能提的简单的愿望来说也够了。
我给了她一根铅笔,她一笔一划地写着,就像考试的时候故意挡着卷子不想被老师看到一样,我看不清她写的内容,只看到了小小的肩膀和毛衣上波浪形的花边。她写的很用力,尽管有空调吹暖风时嗡嗡的噪声,但仍能听到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像是奔跑于麦浪,麦子勾住衣角时发出的摩擦声。小的时候,每年夏天,我都能反复体验这种感受,不知道她尝试过没有。
把纸卷成轴,塞进小小的瓶子,用木头的塞子塞紧了。
“写了什么呀,跟妈妈说说”
“可是不是说愿望说了就不灵验了吗”
“说了妈妈才能帮你实现呀”
她踮起了脚尖,耳朵与嘴巴凑上,愿望我不得而知。
可我知道,
我为什么知道呢,
我清楚每个字的样子,不好看,又大又笨拙。
我清楚用力时腋下的汗水,空调的暖风太热了。
我清楚写字时脑海里美好的幻想,和我将要得到的一切。
那内容呢?
“我想要个妹妹”
嘴巴对着耳朵,向母亲悄悄说的话,一瞬间重合。
我流下眼泪。
明明之前空调吹得我眼睛发干。
女孩看着我,带着惊惧的目光,我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他们都蒙上了一层红色的薄纱,像落日的余晖,血红色的天空。
他们惊恐的离开了我。离开了这座商场,我摸着脸颊。
怪不得呢,
原来流的是血泪啊。

2016年2月9日 诞生日——剖开,取出,植入,缝合
今天是我实习的第二个月,作为一名妇产科医生,我终于有机会上手术台了。不过正月初二,医生寥寥几个,估计也是不得不选用我的吧。
我看着病床上已经开了几指的女人,推她进了手术台。
几个小时后,母亲和婴儿被一起推出。
守在门口的家人们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我又看到了她。
二年级吗,看着差不多大,不过应该算是同龄人中高的了吧,还是爱戴着那个小熊发箍,这点倒是没有变。更像她母亲了,尤其是眼睛,医院惨白的灯下映射着那年她母亲在商场时一样的光芒。
她靠近了婴儿,站到那个被被子裹着的脆弱的生命面前。说实话,对着新生的婴儿说“可爱”,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她五官皱在一起,有着长时间被水浸泡的纹路,黑黑红红的,头上的毛稀稀疏疏。
“她的脚像小白猪蹄一样!”
她又笑了,露出长在同一侧的酒窝和因为换牙期豁掉的牙齿,所幸不是门牙,不然不知道她是否还笑得出来。
亲戚们被她都得一阵笑声,为了不影响产妇的休息,他们都出来了。
我收拾着衣服,却被医生打断
“糊涂了你,干完了吗就想着回家”
“手术已经结束了呀大夫”
“没呢,跟我来”我跟在医生身后,内心里暗骂这压榨人的老东西。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刚才的手术室。
生产过后的血渍已经毫无踪影,只剩下浓烈的消毒水气味。灯光及其幽暗,不同于平日里正规手术室的明亮。
这是一场不知由何而起的手术,不知道病因,没有治疗方法,甚至,从没见过患者。

她被推上来了,是那个有两个酒窝的女孩。
她沉睡着,安静的,沉睡。嘴角仍为家庭新成员的到来而微微上翘着。
我不明白为何患者是她,没有人看起来比她更健康了,她的肺活量有两千多,她跳远能跳1米7,她一顿饭能吃的干干净净的,她很有礼貌,长辈都喜欢她。她能被推上来的理由是没有理由。
“这不是治疗,这是矫正。”医生如是说到,我看到了他的笑容,厚厚的眼镜下就只能看到反射着暗淡的光线,他的瞳仁被隐藏得很深很深。
他拿着冰冷的手术刀,从女孩的心口处划开,一直向上走,脖子,脑子。
我看到了她的全部,猩红,暗淡,血液流淌着,运输着。
心脏有节奏的跳动,颈动脉并没有像想象中一样大出血,脑壳不费吹灰之力就完全打开,露出米白色的脑仁。
他又招呼着我,让我帮忙,说我傻愣着做什么。我抬起了手腕,像做过一百次这样的手术的经验丰富的老专家,切割她的神经,连皮带肉地取出,洁白的手套被血污沾染。
医生拿了很多小小的方块,纯黑色的,里面涌动着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开始往她的体内塞。那些小方块阻塞了血液的流动,让脑仁间狭小的沟壑被撑大。
“每个家庭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年龄较长的孩子都要做这个手术,我们只不过是剔除了一些感知幸运,快乐的神经,换成了这些敏感,嫉妒,猜忌,厌恶的小方块。等着吧,等到明天她醒过来,你会看到变化的。”

“有些旧伤永难愈合,只需简短几字,就会再汩汩流血”

我的心脏开始疼痛,像是用刀割开,再用线缝合,再割开,再缝合,再割开,再缝合。
我感受到我的脑子变得又涨又鼓,似乎要把脑壳撑裂开。
我拿不稳手术刀了,我倒在地上,眼前是冷白的消毒灯,我再也睁不开眼睛,任由刀划开我的身体。

2021年3月 猫和鸟
猫的世界很不一样,轻盈,灵活

“同宇宙的复杂性相比,我们这个世界不过是蚯蚓的脑髓而已。”

女孩今年刚上初一,我是她最好的玩伴,她不再戴着那个小熊发箍了,这个年纪,喜欢碎头发飘在脑门前的感觉,也许这就是青春期吧。她变得高了,至少和小学的时候比起来是这样的。她每天都在思考中午吃面条还是米饭,八百米该怎么向老师说自己这个月来了三次例假的事。
我在家里和她最好,第一好,其他人都比不上。我会在她上厕所的时候趴到她腿上睡觉;看到她写作业时候飘来飘去的马尾,我会不自觉蹬腿,起跳,飞到她的肩上,用爪子挠她的头发;她洗澡的时候,我总是挠门,因为哗哗的水声真的很让猫害怕她被淹死啊。
家里我不喜欢她妹妹,动物与小孩永远也无法共处。她总是勒着我,勒得很紧,我总是喘不上气;她一直喂我不能吃或是不喜欢吃的食物,掰开我的嘴,要硬生生塞进去,这个时候,我总会咬她的手,她立马就哭了,家人们会围过来,狠狠地打着我的头和嘴。
“坏猫!坏猫!”
但是他们错了,我的名字可不是坏猫。
有一点我和女孩挺像的,我们都不喜欢她妹妹。
“真没想到我小时候竟然梦寐以求想要个妹妹,要是能穿越回去,我要给当时的自己狠狠灌输有妹妹的十大危害。”
她经常和她妹妹吵架,和父母吵架。我总能在她床上美梦的时候看到她趴着哭。
我知道她应该经常在后悔要妹妹的决定吧,不过我不是很理解他们吵架的内容,有的时候是为了吃的喝的,有的时候是谁碰了谁。我应该是有兄弟姐妹的吧,但我记不太清楚了。唉,不太容易跟她共情啊。

她又哭了,抱着我哭。我感受着泪水沾湿我的毛发,顺便说一句,我是短毛猫。
她呜呜咽咽地说不想让我走,不想要鸟,只想跟我待着之类的话。
“凭什么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想要鸟。”
我不太能理解她的话的含义,但我也不想走,即使经常有些家里的人不喜欢我,拿棍子打我,抽我嘴巴,但我还是不想离开她,她的床是我睡过最舒服的床,所以难免也有点伤感。
我陪她哭了一整个晚上。
我不喜欢水沾到身上的感觉,但我更想和她拥抱。

后来,来了两个女人,说要带我去她们家。
我被女孩抱着,她又在哭。
我终于能理解一次人类的情绪了,我终于能和她共情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拥抱,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那之后,她家有了一只鸟。
2024年3月17日 午餐——再见,我曾追逐的,我曾渴求的
暗淡,老旧的光芒从头顶洒到桌子的正中央,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一样,商场,手术室。
我只能看清桌子上的东西,其余的都处在阴影之中。
“吃啊!你他妈的赶紧吃我告诉你,吃不完别想回你屋。”
母亲变了,头发是短而卷的,脸上的皱纹多了,我看到了那双眼睛。
仍然有着双眼皮深深的沟壑,眼睛还是大大的,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光的原因吗,我看不见她眼睛反射的倒影,看不见瞳孔上的高光。
我好像有点不认识她了,
我面前是比脸还大的丸子,放在小小的碗中,像是一双不合脚的鞋子,滑稽又不适。
这回我变成了女孩,很抱歉,我没法再向你描述她的长相了。但如果有镜子的话,可惜餐桌上我找不到。
对面的是她妹妹吗,那我跟你说说她吧。
她今年,应该八岁了吧,正是女孩有妹妹的那个年纪啊。她没戴发箍,但是头发也整齐地排在脑后。她和她姐姐还挺像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都有两个酒窝。但她的均匀排列在嘴的两边。
她看着我笑。
不同于我所见到的任何一次微笑,不是百货商场那种充满期冀的,不是病房里面对婴儿那种对于新生命的好奇,不是面对世界上最可爱的动物时的欢喜。
仅仅只是,那种微笑。
是看到我巨大的丸子自己的却在正常大小时幸运的笑,是看到母亲对我的痛骂时欢愉的笑,是对我的不堪而得逞的笑。
我低下头,努力忽视她看向我的目光。

墙壁上,有着一张典致的照片框,古色的木制质感。木头,这种最古老的枷锁,比铁和钢都更能锁住一个人的灵魂。
我看到了一个仿佛一直存在但我从没提起过的人——我的父亲。
他的样貌我看不太清,也处于阴影中了。
唯一能看清的是他透过玻璃挡板的目光,专注痴迷地望着,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独居的奶奶。
是啊,爸爸最关心的是他的妈妈,而我们,是隔绝于相框之外的世界。相框始终处于我们头顶上方,目光也从不落在我们身上。

母亲的大喊惊动了父亲,他于木架中捂住耳朵,放生狂叫。他的平静被打破,相框的玻璃碎片划过我的喉咙,使我无法呼喊。父亲与母亲的声音穿透,命运的第九交响曲。

我又听到了女孩的声音,是从我的心底发出的,她说,
“替我抹杀14年11月26日的自己。”

11月26日的商场,所有人的脸都是黑色的,宛如那年手术台上的黑色方块。没有五官,看不出表情,他们在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我拿着玻璃碎片,它划破了掌心,血液滴答滴答,染出殷红。
我看到了女孩。
但我再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小熊发箍,她嘴角的酒窝。
我用玻璃划开了她的颈动脉,就在她写下愿望的那一刻。
牛皮纸上开出了玫瑰花。
如果愿望不能实现,那我送你一束娇艳的玫瑰

2053年11月26日
46岁生日,我重新翻开这本日记。
想看看16岁的我,再去追忆下那个被无数人称之为生命的黄金时代的日子,看看那个两个酒窝长在一边的女孩的青春。
纸页泛黄,这些三十多年前的文字,明明不是用铅笔写的,却变得模糊。像我对于那段时光的记忆,是教堂的碎玻璃,反射着五彩的光,零碎中投影出片段性的回忆。
我看到了她的挣扎,后悔融合着别样的情绪流淌在河流。
粉色流沙的玻璃瓶,妇产科的消毒水味,猫和鸟,刷上红木油漆的桌子。
还有呢?我还记得一些事
冰箱里她冻着的自制冰棒,上面贴着“记得回家吃哦”,六点四十分坚持爬起来跟我说的
“再见!晚上见!”,在学校用衍纸给我做的玫瑰花
对,玫瑰花。
除了那年血浸染的玫瑰,我还收到了一朵,上面的白胶稀稀拉拉的,粘的到处都是,每片花瓣都是不一样的大小,看起来有些歪歪扭扭。背后有着横不平竖不直的字“给姐姐”。
始作俑者给我打来了电话
“姐!生日快乐!晚上我要吃寿喜锅,记得要生鸡蛋蛋液!待会见!”
肉化的差不多了,我再最后写一点吧。
我曾听人说过

“高敏感度不是坏事,尤其是青少年时期,像一只饱胀酸涩的橙子挂在一支瘦长的树枝上,被周围的鸟啄来啄去。以为为皮开肉绽流出了难堪的血,其实是金黄色的柳橙汁。”

柳橙汁倒在玻璃杯,不知道今年的是甘是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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