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百香果柚子的骗局Ⅱ

“青铜堡,白银堡,中间有个大金堡。”

“Olivia Ive——!”

什么?我……的名字?

银制喇叭传出的巨大响声,差点将我的耳朵震聋。我在人们嫉妒的眼神中,被簇拥着走上台。台上,我无措地望着,好像站在去往忘川的船上,下方是奈河,无数孤魂野鬼朝我扑喊着,虫蛇满布,腥风扑面。远处车中,富家贵族们掀帘紧盯这里,是这场闹剧冷漠的旁观者。他们好像在打量我,仿佛看着竞拍品一般,一阵恶寒像蠕虫爬满我全身,我想吐。

五年一次的十二人旅行团,六人从富家贵族中选出,六人从年轻平民中抽选而出。六人去往白银堡,六人去往青铜堡。平民向往那里,只因从那里出来后,年轻人越来越有钱。
城堡给人们施了魔咒,平民们拼了命想被抽中,近乎疯魔。

五年前,父亲被抽中的那天,同样的场景。
他癫狂的笑容浮在脸上,嘴角要咧到太阳穴,发黄沾着菜叶的牙齿冲着我,嘴里随着每一口哈气,呼出食物腐败的味道。我还是颤抖着抱住妈妈,眼泪喷涌而出。那时,父亲三十五岁。长达一月的旅程,父亲再度回家时,好像真的变了。他看着光鲜亮丽了许多,眼底却多了一份冷陌和……鄙夷?和人们说的一样,自那之后父亲确实…不知是飞来横运,还是……不管怎样,他赚了大钱,却再没回过家。

两年前。
前几天,妹妹吵着闹着要和母亲一起进内城,为那些有钱人送牛奶。回来时,却说在那里看到了父亲。不过,他那样的废物怎么会住在那呢,就算是飞来横财,也早就被他败光了吧。

去往青铜堡的第一天。
山崖之上,我奋力仰头,也看不到它的最高点。繁复的纹样雕刻于青铜门上,阿波罗战车的塑像屹立于堡前,力度与锐度的结合,四匹战马在奔腾,在叫嚣,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碾碎在蹄下。我被安置在豪华的大床房中,装修整洁、温馨,却让我感到不安,或许是这房间早就被青铜堡染上了,那份属于它的冰冷与怪诞。

在这里的第一周,无事发生。
佣人每天送来的食物,都是我听都没听过的山珍海味。这天中午,盘中的三颗樱桃引起狼吞虎咽的男子Dave不满地大叫,“怎么就三颗樱桃?看着这么豪华,结果出手这么小气,我呸!”嘴里的食物残渣喷到各处,牛排中挤出的油,混着口水顺着嘴角滑落,滴到餐巾上,一片凌乱。
“Such a jerk.”我听到佣人低声骂道。
下一秒,便笑眯眯地对他说“先生,您尝尝看就知道了。” Dave白了他一眼,用手将樱桃抓进嘴中,突然没了声音。“这道菜的名字叫做樱桃鹅肝,想必您从前没有吃过吧。” 佣人微笑着将刀插进他心中。软糯肥美,如丝绒般滑进,油与肉香交织在一起,汁液要爆发出来,它瘫在舌尖上,融进齿缝中。其实它并不好吃,我想把它吐掉,可对上佣人的眼神,我只能擦擦嘴保持微笑。我想,我是怕他瞧不起我的吧,哪怕他只是个佣人,我本该高于他才是。

一周过得太快,我几乎习惯这里的生活。这里真的好舒服、美好,我要陷进去了。父亲呢?我躺在床上,呆楞着,内心发出一道疑问。他会不会曾经和我躺在同一个地方,他会想什么呢?他会想到他的家人吗?还是…只顾自己安闲了啊。

“你不也是吗?”

“我不也是吗?”

像受海妖蛊惑的人一样,被卷入名为“奢华”的漩涡中,无法自拔,你想变成他吗?

“我不想,不想变成我最恨的那种人。”

第二周的第一天,城堡从这天开始每晚特供饮品,一想到这是只有上层人才配喝的饮料,人们便蜂拥而上地抢着。高脚杯中,黄绿的魔药随着泡沫棒的搅拌,形成迷你旋风,星星被敲碎撒入其中,它好像变换着颜色,好梦幻,好想跳进去泡个澡。蜂蜜百香果柚子,酸甜的,让人安心欲睡,我陷进枕头中,做了一个美妙的梦。

白色的连廊,五彩斑斓的浅白,像是艺术家用了藏色的手法。
紫藤花,爬山虎,我看不到它们的颜色。盘旋缠绕追赶着我的藤蔓,害羞盛放扭曲的花儿,它们本身并没有颜色,是光轻抚花叶,赋予了它们色彩。
它?幼年独角兽的毛,是金色的。绒毛在照射下如丝绸般,太刺眼了,我看不清它头上的角,它的眼睛是否如珍珠一样?它的尾巴是否如穗子一样?
独角兽带着我奔跑,欣喜颤抖着如电流散布到我全身,我闭上眼,感受着风奔跑,信任着它,跑到脚下的石板消失了,变成泥土。睁眼,我在悬崖边,脚下是一片黄金色,是童谣中的大金堡。

又过了一天,这天早上,餐桌上少了那个最显眼的人,Dave不见了。管家说,“那位先生称自己母亲生了重病,自愿放弃接下来的旅程,回家了。” 真的吗?我挑了挑眉,这里又没有通讯工具,他怎么知道的?疑问种在心底。不过这里没有了他,到真是安静多了。
下午,我瘫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火炉将我右半边身子烧的温热。“喂喂,你也觉得这事儿不对吧?” 拥有火红色头发的女孩Diana坐到我身旁,悄悄说着。我低头沉默,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你这人,看着比我还小嘞,怎么这么冷漠。诶呀不管了,既然你是第一个回应我的人,那我就继续说我的计划啦!我们不如今晚偷溜出去看看?没人会发现的。” 我震惊于她的大胆,不禁点了点头,她以为是我同意了,兴奋地跳起来,一片火红转圈蹦跶着,像颗成了精的凤尾花。事实上,我并没有打算去,只是可怜这个女孩今晚要被放鸽子了。
夜幕降临,晚饭撑得要死,我本不想喝那杯饮料,可佣人说那是安神养眠的,必须喝下,我只能照做。像躺在松软的欧包上,我望着天花板,想着Diana的邀请,整理着脑子里胡乱的思绪。饮品的突然上新,安神养眠的,还必须喝。最显眼男人的突然消失,还用如此荒诞的理由搪塞过去,任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会觉得奇怪吧。不过,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吗?脑子!好像!要!爆炸了!

我不知道我是以何种状态,何种姿势,睡过去的。只记得,天像发黄的羊皮纸,逐渐被烧焦,变黑。我梦见了,那个疯魔的爸爸,五年前的事件再次重演。

五年前,父亲没回家的那晚,母亲只是催我们快上床睡觉。那之后的每天,都是如此。直到一周后,直到家里的干粮快要吃完了,她对我和妹妹说,“爸爸他额……去外地工作了,以后可能很少回家了。” 我知道,她的心和那晚的鸡蛋面一样,都凉透了。她一人挑起了家里的重担,白天送奶,晚上帮邻居洗衣服打杂。那日我赶集时,听见他们说,“就算被抽中又怎样,也就飞黄腾达了几个月嘛,到头来,老公跑了,留下一堆烂摊子,还不是要给我们打杂。” 我在那里愣了很久,反应过来时,我想扑上去告诉他们,不是的,不许这样说,最后却被妈妈死死抱住,水珠打湿我的头发,她哭了。从那之后,我辍了学,去集市上卖菜打工,尽管如此,仍旧入不敷出。

满地爬的妹妹的哭闹,邻居幸灾乐祸的眼神,集市老板每每看向我的怜悯,同龄孩子的轻松快乐,他的离开,打破了我们生活的平衡和希望。

自那时起我便想,如果我有机会遇到他,我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不顾形象地,如疯狗般,打骂、撕咬他,我想,我恨不得杀了他。

这一晚,半梦半醒,恐惧伴着恨意将我的额头打湿。我死攥着被子,在床上左右翻滚,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又泄气般放下,垂到床外。

隔天,Diana向我偷偷抱怨着,说她原本打算通宵一夜出去探险,结果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女孩的眉毛变成八字,外眼角也跟着下垂,嘴巴不满地撅了起来,活像只委屈的泰迪。

“那就安心睡吧,做个好梦,梦里说不定就能发现你想要的真相了呢?” Diana瞬间嘴角上扬了起来,“Via! 这是你对我说过字数最多的一句话诶!我好开心!”我无奈地撇了撇嘴,附和着她,好像在哄小孩。梦里能发现想要的真相吗?书房的躺椅上,三面环绕的书,缓缓燃烧的刺鼻的线香,让人更加清醒与理智。我闭上眼睛,开始回想昨晚的噩梦。

他突然的变化,一定与这里有关吧。他到底发生了什么,甚至于…他,还是他吗?

连廊梦里的那个大金堡!和童谣说的一模一样,它真的存在吗?我为何会梦到它?它到底在哪里?一大串疑问如浪花般涌来,好像要把我淹没,溺的人喘不过气。我好像海底潜行,腿脚被海草绑住的人,无法逃脱,只能等待氧气耗光,等待死亡。

只是,人们死亡前,总会挣扎的。

我挣扎着,努力向前蹬脚,可是这样只会使水草越缠越乱。就像现在不断轰进我脑中的一切,像猫咪玩的毛线团,错乱不堪。

或许平下心来,随着线香的白烟流入口鼻,像海底的水流,气流强大时,海草自会被吹开。梦里有真相……梦,梦只是个单独成型的里世界吗?梦中能接收到现实的感受吗?昨晚,恍惚中,不断乱抓的手,泄气般放下,记忆被剪成碎片,像不连续的电波传入脑海里。

“垂到了床外!”我激动得叫出声。两只手都垂到了床外,可那是一张比我身高还宽的床啊。不可能,除非,我被换了地方。Diana说,她莫名其妙睡着了,是因为喝了饮料?所以,我们在城堡里,喝了饮料沉沉睡去,又被人中途换过地方。是要带我们去做什么吗?做一个,不能被人知道的,事情。到底……会是什么呢?

黄昏临近,迷雾森林外围的雾气,好像消散不少了,只是,仍看不清,森林里,是泉水清流,一片盎然惬意?是猎物对它的猎物,紧追不舍?还是,冬天已走,春日未到的枯枝烂叶与满地寂冷呢?

第三周,Dave的离开像投入池塘的石子,短暂地泛起涟漪,又归于平静,他好像已经被人遗忘了。但……真的吗?

这天晚上,我假装喝下了饮料。这次,睡得没有很沉。
连廊再次出现,独角兽被罩在朦胧月光下,充满着神秘的美。它的鬃毛变成银白色,翅膀张开,与明月相接,侧头蹭着我的身体,仿佛在邀请我。我奋力爬上它的背,她驮着我奔跑,直至悬崖边,展翅飞起,飞向崖底的黄金堡。
几百米,几十米,十米,它突地加速,我被甩了出去。风的声音,树枝折断,从我耳边穿过,失重感遍布全身,我四肢僵直,无法动弹。啪的一声,我摔在泥土中,幸好这是梦,没有痛感。眼前是一座黄金城堡。它的华丽程度,我想是青铜和白银两个堡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吧。即使在黯淡的月光下,也散发着光芒,让人不敢直视。我好奇地走向大门前,门是锁的。
这是……什么味道,好难闻,要吐了。
血腥味从门缝中溜出,溜进我鼻子里作祟。我赶紧逃离这里,在城堡周围转着,直到在后门处,看到了一座小山。它被堆在城堡的影子中,腥臭味更加浓烈,我屏气靠近。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我的瞳孔逐渐放大,倒映出眼前的一幕。这座小山…是用人堆的。我张开嘴尖叫,却发不出声,恐惧感像小虫子一样腐蚀着我的心,干枯的血液将地浸成黑色,借着光,我看清了,最顶端的那人,是Dave。他枯竭的血,将下方的人脸染成褐色。我转身疯狂跑了起来,想找寻那只独角兽,我唯一的救星。

“啊——”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颤栗着。“Via!Via你怎么了吗?Via!” 咚咚的敲门声不断传来,我捂着胸脯,闭上眼,赫然是那座尸山。我冲进厕所吐了起来。“没事…我没事。” 洗净嘴,我打开了房门。眼前的女孩脸快急得和她头发一样红了。“Via!我快吓死了,你刚才一直在房间里尖叫,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我做了噩梦……好了,你不用担心我了。几点了?快去吃饭吧。” Diana眼底的担忧快要把我淹没了。
午饭是在不安中吃完的。我实在想不明白,我怎么会做那样的梦。

Diana约我去花园里逛逛,说是想让我散散心。我婉拒了她的邀请,这两周发生的一切,让我疲惫不堪,我只想靠在沙发上,吹着窗户缝里的清风入睡。

我趴在窗口望着她,园中的蔷薇,红的滴血,是鲜血,与昨晚早已干涸的血不同,还富有生机。Dave,我突然想到了Dave,那个尸山最顶端的男人,那个曾经生龙活虎,现在不知所踪的人。他是死了吗?那昨天,以几乎相同理由消失的人,也是死了?那人…穿着格子衬衫的眼睛男,不爱说话,看上去唯唯诺诺的,叫什么来着?不重要,如果他也死了的话……不,不是的。那父亲该怎样解释?可,他们确实消失了。

一群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的人,在旅程结束,却会不变的回到家里。不变的,我闭上眼睛,回想起五年前父亲回来时的模样。真的完全不变吗?他冷漠的眼神,饭桌上优雅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曾经没有吃相,牙缝里塞了菜叶也不清理的男人。真的完全不变吗?确切地说,只有容貌未变。不可能有和他长得一样的人,就算有他一个,要找到这么多与他们相貌相同的人,概率为0。但,只有换人能解释一切,那是为什么呢?容貌一模一样…是,是整容?合理。可是,不会有人想整容成一个近乎疯魔,工作都要没了的男人,以他的身份生活下去,谁会这么蠢?还是说,有人想要的,只是父亲这个人?只是,这个人。

“Via!”Diana兴奋的声音打断了我,“你看这是什么?我给你摘的蔷薇!”深红的蔷薇与她的头发交相呼应,艳丽极了。“你看你看嘛,是不是很好看!诶呀你别动,我给你别上。”她用手把我额间的碎发撩到耳后,湿润的,带有绒毛的,橄榄绿的短茎被别到耳后,Diana带我到落地镜前,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好不真实。才至锁骨的短发被打理柔顺,一片亚麻色将蔷薇衬的猩红,仿佛它扎根于脑中,枝茎长到耳边,花苞从耳中伸出,最后如血花般绽放。霞光照进,蔷薇花瓣皱起的边缘投影在瓣心,光影交叠带出鲜红与暗红的对比,花瓣层层交叠,看不见嫩黄的花蕊,鲜红已被印刻在脑中,饱和度与亮度极高的颜色刺激着我的视网膜,以至于我一转头,脑袋一阵发晕,整间屋子都被红色包围,像被人浸入石榴汁后晒干。我看向Diana,她笑嘻嘻的脸,都有些发红。

晚上,我再次假装喝下了那杯饮料。
软绵的床令我的眼皮逐渐合拢,睫毛的下垂挡住视线,我只能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以保持清醒。
咔嗒,有人进入我的房间。被褥被掀起的冰凉感,温热的,有塑胶感的手将我托起,我被放到担架上,被抬出城堡。三月末的夜晚,依旧寒冷。当我再次微睁眼睛时,已经来到了悬崖下,这里真的有个黄金堡。我被抬入堡内,放置在台子上。我不敢再睁眼。
一阵高跟鞋和轮椅滑动的声音。衣服被哗地撩上去,我细微地抖了一下,所幸无人发现。丝绸的柔滑感抚上我脸颊,腰部,大腿,再到脚。好像自己是什么被选中的拍卖品,好像猎人屠宰羊羔前,对它最后的抚慰。触感消失,声音远去,我小心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一个佣人,将一个穿着华丽的老妇人推走。老妇人回头看向我,我清晰地感知到,她的眼神,和那日台下富家贵族的眼神,一模一样。

不寒而栗、担忧、猜疑、恐惧。我是被她选中了吗?选中我要干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她这样有钱有权的贵妇,想要……想要“我”?她想要的,只是我这副年轻的身躯?鲜红的叉子覆盖在原本的想法上,既是如此,不是整容,那他们要对我做什么?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变成我?被换的人,是都死了吗?不然,为何不到家人面前证明自己?我要,我要怎么办……我像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孩童,不断提出疑问,却没有回应,像对山谷大喊,声音落入其中,只有回音在重复着自己的问题。

他们要做什么——什么————什么——————

我要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第四周,也是最后一周,我在恐慌和沉思中度过。

那日之后,我没再被送过去,可城堡里的人也越来越少。Diana还是那般活泼地与我闲聊,我也只是心不在焉地 附和着她。。白日,我想从大门出去,去探寻、找到那个黄金堡,可是佣人一路跟随,请我到森林便停步。夜晚,这竟是我第一次半夜出来,准确地说,是从房间里出来。城堡大门被锁,粗大的锁链挂在青铜门上,足有我一只手那么宽,巨型铁锁散发出淡淡锈味。连窗户都被锁上,这里就像一个外表被奢华钻石堆砌包裹的巨兽,白日人声鼎沸时,它在沉睡,夜晚寂静无声时,它才抖动身体,缓缓醒来,露出原本可怖的模样。这简直就是一个监狱。

4月1日,还有两天就要熬过去了,我庆幸到现在自己和Diana还没消失,也越来越担心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晚间的一切都在预示着我,这里逃不走,名为想象的画笔在我内心涂画着各种可能遇到的情况,精神高度紧张,眼睛死瞪着天花板,不安与胆怯在演奏着一首交响曲,这一晚,我明明应该失眠,可不知为何,我睡得很死。

电锯的滋滋声把我叫醒,我睁开眼,想起身,却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手术台上,左边是Diana。我试着叫醒她,可嘴上被绑了胶带,也无法逃脱紧缠的绳子。大门吱呀打开,穿着手术服的人推着一个老妇人走进来。我快速闭上眼,听着那个穿手术服的……医生,介绍着手术过程。电锯声像暴怒的巨人吼叫着,我只能听见只言片语,听到那妇人说,“哦,这…对……孩子……太残…了,换个……工…吧。” 电锯声戛然而止。
我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头向左微倾看过去。塑料管从Diana的口中插入,眼前的女孩没有一丝醒来的征兆,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她,现在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是睡美人在等待她的王子?不,是可怜的人在等待她的死亡。王子的吻变成了钻刀与头颅的亲密接触,手术帽被忽地摘下,露出的是一颗被紫色标满大脑结构的光头。钻刀在头上割出瓣状切口,鲜血如玉兰花般绽放,一块又一块纱布被浸红,腥味充斥在空气中,仿佛咬到一块巨大金属,铁锈掉成渣落入我口鼻之中。钻头与颅骨表面垂直,骨头如装饰品般被打上洞,好像下一秒就要挂在墙壁上展览。骨块被锯开,我看到医生双手捧出一个嫩肉色的,软滑的,布满血丝的东西,仿佛还冒着热气。同样的操作以更轻柔的方式在老妇人头顶重现。我不敢再看,生理性眼泪打湿睫毛,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一阵反胃,晚饭以呕吐物的形式倒流进口腔,马上要溢出,又被我咽下。

火红色头发的女孩,即使长发被剔除,头顶也还是鲜红的。

我好像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了,短短一个小时,无人死亡,手术台上完成的,是一场灵魂的交换。Dave,和他同样理由失踪的三人,Diana和我,都将以满布皱纹的外表,度过余生,或死于重病,或死于郊外不知道哪个小巷里。

曾经的父亲也是如此吗?是吧。一想到那个男人从原本痴狂享受的模样,变成麻醉前的恐惧挣扎,再到被换走后的无措、狂怒,最后被人抛在巷子里,满嘴都是“我不是,我不是,我没有这么老,我很年轻的,我是Ive,你们要相信我啊”,却没人信他,只觉得这是个疯子的场景,我竟有些舒坦。你恨的不是他,他不负责任、讨人厌,但你不恨他,你只是把对这里的恨转嫁给了他,内心的声音告诉我。无所谓,他在我九岁时就疯魔了,十二岁离开了我,,我只是曾经觉得他会给我爱。

但是——发生在父亲身上的那些,绝对不能在我身上重演!
我不要死,我不能死!我不想变成城堡阴影中尸山的一员,我还年轻,我不要成为被抛弃在无名巷子里的残废垃圾!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我神经质地想着,最后脑中只留下一个字——逃!

————Tick tock, tick tock. 这次轮到我了。
“先给她更衣,再把头发剃光。”医生叮嘱道。

“等等,你说她叫什么?” “Olivia Ive?” “Ive,呵,真是个熟悉的姓氏,五年前她的父亲也是如此吧,真是幸运,一辈子住不到内城的人,现在还能体验几周这里的富贵生活,真该感谢我们啊哈哈哈哈哈。” 医生狂妄地笑了起来,这是一种上位者蔑视的笑,能激起人内心卑微与质疑。

衣服抖落的哗哗声,绑带卡扣开启的咔嗒声,我用力告诉自己平静下来,你可以。全身绑带放松的瞬间,我迅速起身,以最快的速度向房间门口跑去。
是医生?撞开他!该死的东西。求生的希望胜过了对死亡的恐惧。我拼命逃出了房间。走廊里的一切如二十世纪黑白无声电视般,一场默剧正在上演。极度紧张恐惧的神经向视网膜诉说着周围的颜色,心底的喧嚣为它配音。灯光刹那间压成红色警报声响彻整个城堡。安保的脚步声,叫喊声,子弹上膛声。医生亮眼的浅绿手术服被血染成深棕,钻刀在手中挥舞,仿佛下一秒要把我雕刻烹饪成舌尖上的艺术品。

咔嗒—咔嗒—咔嗒— 金属门一道道落下,闭塞的空间里,生的希望越来越少,我像一只掉进陷阱中的兔子,胡乱蹿着,却只能撞到冷硬的泥土。我只是个遇到转角就会拐的机器,没有思想,只有本能。

直到我跑到这条走廊,骤然静默,令人毛骨悚然。这是一条,两侧都是房间的走廊。

我喘着粗气,想停下歇会儿,可是…突然!灯光转成艳红色,火红色。什么?两侧房门一个个打开,无数年轻人跑了出来,人挤着人,人踩着人,他们没有头发,眼窝深邃的要露出骨头,两颊干瘪的像干尸,张着血盆大口,舌头从嘴里吐出,如藤蔓般扭曲着伸向我,轻薄的丝绸服饰被撕烂,露出黄褐的皮肤,肋骨仿佛要刺穿外皮,这是一副奔跑的骨架。无数颗光头三百六十度转着,颅顶缝合线的残留与未洗褪的深紫标记。脖子已扭成螺旋,骨头咯吱作响。他们的双手在空气中抓扫,手臂无限延长,像没骨头乱甩的鸭肠,指甲长而锋利,是巫师,是鬼怪。我看见了……消失许久的父亲,Dave,甚至是Diana!我分不清他们是人是鬼,猩红色的一团东西发出嘶嘶声,暗白的绷带随着脸部的夸张动作一条条崩开,内里是湿润糊状的腐肉,缝隙中流淌着暗色的血。我依旧机械般跑着,一抹黄金色出现在眼前,是那扇大门。希望就在我眼前,可……左脚被一个消瘦冰凉的软物抓住,血染上我蓝白相间的长裤,流到脚底,一片湿滑。它以巨大的力气拖拽着我,让我跪倒在地,是否是过于疼痛导致的麻木呢,在这最后的时刻,我感受到的,只有内心绝望的痛。我闭上眼,想象出自己被淹没在猩红中的场景,尸山顶端,新的客人来访了……

尸山……人在绝望时总会故作乐观地告诉自己,没事的,你可以坚持下去的。就像此刻,我会想,如果这一切像尸山一样,是梦就好了。

「我转身疯狂跑了起来,想找寻那只独角兽,我唯一的救星。」

我内心疯狂呼喊着,想骗过大脑的认知,找寻那只独角兽,我唯一的救星。

……

吱呀——刺眼的,是浅红色的光?不是,是月白色淡蓝的光,月光何时这么刺眼了?什么…是什么?我看不清。冰凉的,触感。两只脚都被捉住了啊,矩形亮光离我愈来愈远,湿冷的衣服紧贴我的腿,是水还是血?光将地照亮,我清晰地看到被拖走时五指在地面留下的湿渍。

那个东西缓慢向我走来,背后的猩红不再拽我,双腿终于习惯软物存在时,它们却突地离开,风吹过就好像清凉油抹在腿上一般。猩红们发出嘶哑的吼叫,仿佛不满就此放过我。那一团…光,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恐惧。它低下头,尖锐的角刺向我,它是来杀我的?我要死了?不,不是吧,你是光啊,光不都代表正义的一方吗?我倒吸一口气,又放松下来,原来只是示意我抓住它。我颤抖着抓住它的角,翅膀扇起的风轻柔地将我托起,我趴在它背上,死死抱住它的脖子,它真的带我飞了出去。

城堡中是喧嚣的厮杀,城堡外,山谷中,宁静一片。

月光依旧皎洁,滴在黄金堡上,编织出浅黄薄纱笼罩着它,好像那杯蜂蜜百香果柚子水,撒在城堡外,梦幻美丽令人向往,实际却充斥着罪恶。大门没有关闭,隐隐透出猩红褐色,仿佛无数年轻的灵魂在深处叫嚣。
它?那个有角有翅膀,我如今把生命赋予它的东西?是梦中的独角兽,我从未想过独角兽这种生物,居然真的存在于现实世界中。

我闭上眼,这里再不是猩腻难闻的闷臭味,而是清新酸涩的柚子干,润甜绵长的蜂蜜。

再睁眼,独角兽带我来到那个连廊,它和梦中一样美,像世外桃源。我沉浸于它的梦幻,仿佛要将我刚刚经历的一切治愈。

这里到底在哪呢?一个月的时间,我竟从未找到过这里。

莫名疑问打在我心头,不过很快被一片花海淹没了。大片火红的蔷薇盛开绽放。蔷薇有种魔力,让人忍不住靠近,想要触碰它,但却……嘶,茎上的刺将我的食指扎破,豆大的血珠随拇指的挤压喷出,奇怪,想象中的疼痛没有传来,没有,任何,感觉。我被树根绊倒在地,起身时看到,双脚脚踝上那惊心动魄的手印。即便如此,我的脚腕居然还没有被掐断?就算不是,我怎么没感到痛呢?是我太恐惧了?是,是吧……人在极端害怕时一些感官会被忽略的吧。

毕竟…这可不是梦。这怎么可能是梦呢?这不是梦……对吧。

…………

突然暴怒的低声从深处传来,逐渐清晰。

“你个废物东西!我看你可怜没有按照他们吩咐把你扔出去,让你留在这儿打下手,你就这么回报我是吧!” 是梦中医生的声音。“停药?你还敢停药?你知道这单黄了的后果吗?!!”

停药?他们在说什么?等等,这是哪里?是现实?还是梦境?

“准备给233号继续输入麻醉剂。” 脚步声,一阵静默。

麻醉剂?麻醉剂?所以,这是现实?

「全身麻醉使患者意识消失,进入快速动眼期,可能出现做梦。大部分患者在停药后半小时内即可苏醒,逐渐回复意识,能正常交流。」意识深处的机械音传来。

我才敢睁眼,是相同的地方,但完全不同。这次,我仍被绑在手术台上,身上不是带有卡扣的绳子,松垮无力。是刑具一样的钢锁,钳住手腕脚腕。腰被卡在钢制模具中,像锯人魔术里,躺进严丝合缝的箱子中,“接下来,为大家展示的是‘人体切割术’!”魔术师喊道。

大脑一片空白。我人生的十九年里,一直活在外城。十二岁辍学在集市卖菜,我只在父亲未走前,见过所谓的“电子设备”。五岁时去过一次内城的医院。我就像看新玩具一般,好奇,不想离开。可那里远比不上这个房间。

灰白色电脑,屏幕上有会随我脑中思想跌宕起伏的白线,比当年医院里的轻便多了。

我开始胡乱扭动,想看清每个角落。就在我的正上方,斜后方,正前方以及大门顶端,有八台,是照相馆中的相机?但它会朝四周转动,像在捕捉什么,仿佛在专门为我拍摄一部纪录片。它……会记录我的一举一动吗?离我好远,它能看清我吗?如果,我是说如果,它能看清我,那我现在所有动作不都被人知道了吗?那我还,我在做什么。

我有什么办法能离开,什么办法……梦!梦是假的,但经历的一切可能是我未来的写照。我,我还是会死?猩红的团团事物让我反胃,现实,它们会怎样让我死的现实点呢?

不!我应该逃!坐以待毙,不是连希望都没有了吗?

「我神经质地想着,最后脑中只留下一个字——逃!」

可这是钢锁。任凭我怎样剧烈扭曲身体,我的手脚被箍住,还有锁链拉扯,像要不宰杀的牲畜。
“紧急消息,紧急消息!233号身体发出不良反应!患者已苏醒,患者已苏醒!”银质喇叭传来机械声。

他们知道,我逃不走。医生、满脸皱纹青紫的老人、黑西装的安保,富有仪式感的匆忙赶来,数十双眼睛盯着我,我不再有意识。黑灯前,我只记得眼球们脱离人脸,球体被拉长成管状,像要伸进我的脑袋里。枯白上布满鲜红的血丝,将漆黑的瞳孔衬得格外可怕。

我知道,梦中名为虚幻和理想化的合同,叫做现实的甲方,不予签字。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再醒来,或者说,我有没有再以Olivia Ive的模样醒来。朦胧中,我仿佛看到自己在翩翩起舞。躯体是被操控的木偶,关节僵硬地弯曲,十九岁的身体,却一脸老态龙钟。我是八音盒中的舞女,是穿上红舞鞋的姑娘,无法停止。

我是Olivia Ive。

其实,我没学过跳舞……但是,她学过。她欢乐自如地跳着旋转着,仿佛,哦不,就是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

现在,我不是Olivia Ive了。

至少在他们眼中,不是了。

avataravatar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6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6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