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

*梦境交互:指两个人进入同一个梦境,就像共同编辑的腾讯文档。

 

 

 

 

 

锁住的地下室里是我的碎片

我的心脏整栋出租给你

 

 

 

 

 

“本省A县B乡,一名与白血病抗争多年的女童于今日凌晨病逝。她在这个美丽的世界仅短暂停留了17个年头,希望她的亲人朋友们能够早日走出伤痛。”

 

男主持人声如其人,温润如玉,沉稳得听不出任何感情。我曾经无数次调侃过他的声音太像AI,但现在我没那个雅兴,这则死讯播报如同晴空霹雳在我耳边炸响。

 

“以上就是本次午间播报的全部内容,祝生活愉快。”

 

男主持人有自己的风格,这句结束语是他向来的特色;随后极有职业素养的伴着收尾音乐开始整理文稿,眼帘低垂,视线像挂着铅锤竖直向下。

 

我呆愣在距演播室不远的一间办公室内,手中的鼠标停滞。这则消息带给我的冲击波仍在震荡,光标在ctrl+A全选好的文稿末尾闪烁,手指没有伸向键盘进行下一步字体调整。

 

 

“靳放?你还好吗?”

音乐结束,男主持人步子不均匀地走到我身边。

我从出神中把自己拽回,点点头。

 

他是舒旷,刚来到这家地方报社一个月的新员工,也是我刚交往一周的男朋友。他性格很温柔,和我谈恋爱的过程中不管什么事都是依着我的主意来——我是说真的,是完全的、所有都依着我来,进展顺利到我甚至觉得虚假。

工作方面很努力,纵使他遭受车祸落下病根,导致左腿不太好、走路不是很灵便,也没有致使他优秀的业务能力被埋没。

 

其实我还蛮意外的,在我的印象里,后天残疾者大多都有心理阴影、有的甚至会永久无法摆脱精神疾病。

 

可能舒旷是个例外呢?

 

如前文,我是一名文稿排版员,这大概是媒体行业中最清闲的一份工作了。每日只需要将文稿改成固定格式、固定字体,剩下时间就都可自行休息。

加之,我是稿件的总审核,也就是整个文稿部门的领导,只要我说有问题的稿件都要打回去重做。所以我的办公室里除了办公桌办公椅,还有一个沙发和一张折叠床,大家对此都没意见。

 

“我今天表现是不是还挺好的?”舒矿眼睛亮亮的。

 

“很好很好,一如既往。”

我用指腹揉着太阳穴。现在还真不是展现关怀的时候,这播报开始令我心烦意乱。我在排版审核时竟都没注意到文稿末尾是这则新闻,这是多大的疏忽,我的工作竟已经如此机械化了。

 

“我有点累了,我现在想睡一会儿,舒旷,要不你先回家去吧,今天下午你也没什么其他工作了。”

 

“那我在你办公室沙发上睡,陪你一起。”

 

其实在一个这样的时刻我更想独处,但他是舒旷,例外一次让他待着大概问题应该不大。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明媚,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候。

我去关上了办公室的门,看着舒旷坐上沙发,自然地扯了扯窗户百叶窗的珠链,将阳光调暗;他脑袋和后背放松地依靠着靠垫,抱着枕头。我将折叠床翻折开,拿出抽屉里常备的两条毛巾被,扔给舒旷一条,自己也躺下。

 

合眼,我盼望快点进入梦的国度;

却错过了舒旷从我背过身去就开始目不转睛盯着我,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也错过了他亮亮的眼睛在匿入黑暗的一瞬间黯淡、转而染上一种完全不符合他外表的、侵略者式的狡黠。

 

 

 

 

 

迷雾蒙上双眼

毛玻璃包被的故事启程

 

 

 

 

 

我在自然博物馆。

这里没有活着的人,只有死掉的标本。

随意迈两步,鞋跟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声音分明,勉强可以掩盖内里的焦急。

 

如入无人之境。

 

意识到这一点,由肾上腺素鼓动的紧张暂停漫溢,堪堪控制在堤坝的最高蓄水量边缘。

 

你问为什么我在无人处放松?那当然是因为我向来就把人际关系处得很淡。

 

没有仇人、也没有密友,包括恋爱也是带着完美人设在谈。自工作后和父母已经分居快十年了,没人会记得我这个和善的边缘人物,也就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明争暗斗。

 

这什么i人天堂。

 

其实恋爱后,我越发怀念单身生活:恋爱中所有东西都要分享,就像灵魂被挤占了一块,我每一次的粉饰自己都要延时更长,化妆是、精神上也是。但没办法,所有情侣都是这样的,谈恋爱都是这样的,我只能让自己慢慢适应。

哎,亏我还特意为他报课捡起了小时候学的小提琴,压根没有性价比。

 

此时此刻,微微凝神,我感知到了一种熟悉的、意识被入侵的异物感。我一直不会戴美瞳,就是忌讳这种别扭。这份异物感让我无法彻底放松,紧张只是将将悬崖勒马、而还没来得及从悬崖边退开。

 

这使我对这里到底是否完全无人产生了怀疑。因为这感觉实在太熟悉,我本习惯周末独处充电,现在的感觉和每次舒旷在周末叫我起床、约我出去时一模一样:私人领地被侵犯。

 

舒旷可能在这里,这令我担忧。我本希望可以在空荡荡的自然博物馆里安静处理自己的情绪,但只要有他人存在,就是不安全的,现在有这个风险。我只能先暂时遮盖真实意图。

 

我应该坚持让舒旷先回家、直接让我独处的。多一个监控视角只会加剧我的精神负荷,不该有例外的。

 

 

深呼吸——我还能撑住。

 

 

庄严、肃穆,自然博物馆同时是动物的祠堂和坟墓。

玻璃展柜是巨大的球体,里面是十几米高的犀牛标本,和定格的雨。

 

质量分布均匀的空心球壳对内部物体的万有引力为零,雨珠所受重力也一并消除了,定格得圆润、水晶一样。每一颗都如同玻璃展柜的微缩复制品,完整反射展柜中的内容。

无数颗雨珠承载无数只犀牛。

 

除此之外,一同被反射的还有大展柜中的栖息地树木、湖泊、其他鸟类。

是生命定格的瞬间留下的三维影像,他仍旧活着,只是被困在时间里了;每一寸皮肤肌肉都舒展、完美、生来就是为了展示而存在。

 

我的灵魂在此景下颤动,与蝴蝶的翅膀同频。

 

灯光从顶部投射向下、尽情在空间的限制中奔跑三乘十的负八次方秒,撞到玻璃后又头铁地继续向前,直到扎进我的视网膜。一整个博物馆都是围绕这一个展柜生长出来的,像困住睡美人的藤蔓城堡,只不过换成了木本植物,高大空洞、开门通风。

 

夜晚使得展柜内部与外部的对比度进一步提升,黑暗像海绵,贪婪地吞吃异己。

脉搏里全部血液被迫按照原速运转、脚步被迫轻盈——我需要这个从容的外表,因为我需要应付可能存在的舒旷。过量的激素只能由大脑处理,太阳穴突突跳动,牵动前额叶从内部腐烂一般的疼。

我假装在寻找零食摊子或自动贩卖机残骸。

 

 

“靳、放、女士、根据您的善恶事迹评判、您的综合评价为、B减、剩余存活时间为、十五点五、小时。”

突兀出现的播报像AI,一逗一顿一板一眼,冰冷而客观。

“倒计时、将在本条播报结束后、即刻开启、倒计时结束后、您的生命、将终止。”

声音回荡在黑白的木质结构间,像机场的寻人启事。

“以上就是本次播报的全部内容、祝生活愉快。”

 

他说……什么?

我第一次从机械朗读中听出了幸灾乐祸阴阳怪气的嘲讽。大概还有一声被藏起的冷笑。

 

最后一句礼貌用语好熟悉好熟悉,是谁常说的来着?总之它结束的瞬间,整个博物馆开始变化,无尽的黑暗向内收拢、原本强有力的顶光几乎要被完全吞没。这过程极尽美感,我移不开眼,纵使惶惑盘踞心头。

不对,不是被黑暗吞没,是被黑白吞没。

一切叠上了原始照片的滤镜。

 

不行,不行,再这样耗费时间我也会被吞掉的。

 

摁亮手机屏幕,本来应该加粗加大亮在正中的时间糊成一团,无法辨认。不是的,肯定不是的,我的生命……怎么可能?!

完蛋了……脑袋转成了拨浪鼓想抉择一个出逃的方向。第几次重复扫视同样的角度,我突然看到:石拱门里放出了微弱的火光。与飞蛾相同的本能上身,我向光亮飞跑。

 

 

是中世纪的童话里吗?这里还真有睡美人的城堡。拱门内是石头磊起的圆柱形高塔,螺旋阶梯无穷无尽,我从白色荷叶边袖口中露出的双手端着烛台:一手扶着烛台把手、一手扶着蜡烛本体,一直向上走着,腿部肌肉全部被替换成了液压材料、但很恶趣味的保留了痛觉神经,该有的疼痛酸涩一点没落下。

 

不对,不对,不能这么慢!我可正在逃避死亡的路上。

吞噬自然博物馆的黑白紧跟着我进入了石塔,我被恐惧追逐、加快脚步。

 

好像也就几秒,我又绕过十几层的回转,终于看到了厚得像能防弹的玻璃窗。窗户半开,视觉在昏暗中不起作用;听觉告诉我外面在下瓢泼大雨,就是刚才在展柜中看到的那个被暂停的许多雨珠被继续播放;但嗅觉告诉我外面下的不是雨、是血。空气中铁锈味浓得像刚发生过大屠杀、整座石塔都用鲜血刷了个透。

 

我在这里听到了儿童唱诗班。

呢喃之声渐弱,模糊了将死之人的呻吟与教堂中朦胧赞歌的边界,像是劫后余生的感慨,却又疑是罹难过后的唏嘘。

 

我被促使停下了脚步。

 

 

台阶上方几级出现了一个小女孩,我被吓得石化当场——但我还在维持着我波澜不惊的从容表面。

不是因为她像幽灵,我知道她不是幽灵。她只有幼儿园的年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装束同我一般无二,是素白色的纱裙,荷叶边袖子盖住了手。

她没有拿烛台,站姿放松、双手垂在体侧,我看不清她的脸。

她慢慢翻转手腕、上抬小臂,给我展示她的手心。

 

手心是连成片的朵朵红梅,是无法形成淤青的皮下出血。

 

这是白血病,我太清楚了。

十五年前我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着急要钱,就在社交媒体开了个账号,发文说家里女儿得了白血病、治疗费用凑不齐,特意写得文采飞扬,浓墨重彩在艰难和不幸,末尾附了收款码;到卷了30万以后我见好就收,说女儿痊愈了,感谢各位支持,然后顺理成章注销账号。

 

一场完美的骗局。

 

事实是,我从没有过性生活,却靠着这30万稳稳当当从学生过渡到了社畜。这大抵就是金钱带给人的底气,我自信了不少,靠包装自己找到了社交圈中收入最丰厚的工作,还是躺着拿钱不用看他人脸色的。

 

石化我的是这个小女孩的形象:与我虚构的女儿一模一样。

 

果然……心魔是要直面的。

 

那小女孩读了我的心一样,开口说话:

 

“我能相信你吗?”

 

恐惧是吃人的流沙,此刻,想象力都投了敌;小女孩看不清的五官变成了黑色的漩涡,地转偏向力决定旋转方向,她的整个身体开始以此为中心坍缩。

流沙向下的力将我牢牢拽住,石墙石阶都开始为被漩涡吞没热身,积极主动碰撞彼此,发出叮铃当啷的响。

 

既如此,我善恶总评剩余寿命必然是受这个所影响了……但我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所有钱财都是被自愿赠送给我的,我不应当因此受到审判!

……吧

我开始动摇了,我不确定。我好像有点后悔。

毕竟我即将因为这个而失去生命了。

 

真是损阴德啊。

 

我需要知道时间。

如果时间这条禁锢世界的绳索松懈,我就不会失去生命。对!理应松懈!如果时间仍然静止,那我就不会死亡!

 

右手伸进左手去够袖中藏的口袋,怀表上开着锈迹做的花,自然得就像原本就该在那儿、永远在那儿,没人会想象它仍旧光滑时是什么样的、放在哪里、反射着什么样的光,又会被怎样的一双手带着怎样的感情翻开、又合上。

 

无论是什么感情,肯定都不会是现在我的感情。这叫心虚吗?我只知道手抖得像糠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进入过这样的状态了。

 

这个场景会和我的内心想法互动,翻开怀表的一瞬间,身后黑暗里冲来不均匀的脚步声,在背景平整的雨声里格外凸显,由远及近、频率极快,一浅一深、踩在石阶上一轻一重。

烛台光亮有限,我看不清指针指向,但是我可以听到怀表的指针滴答走着,和我心率一样快,声音大得像节拍器,在石头和石头间回响,越发凸显出脚步声的不均匀。

 

——这是舒旷!

我是大傻子,我现在才想明白。前面播报的礼貌用语是他的口癖,这里脚步声也必定是他。

这不能怪我迟钝,舒旷平时完全不是这个风格,嘲讽什么的和平时的他完全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那我的死亡通报必定是他的伪造!这世界上才没有结算关卡、才没有阖眼旁观万物的神仙。

但是他不会也看到了小女孩吧……?焦灼煎烤着我的心脏,像热锅上的蚂蚁。

 

怀表声音脚步声音越发明晰、催促着。

 

不行,没时间想这么多了,索性现在还没有牵扯出更多过去的事情,当务之急是要把舒旷从这里赶出去!我需要独处。

 

我的视线落在手里的烛台,心生一计。

 

一味的逃跑是无意义的,不如予其迎头痛击。我向石阶中心靠拢两步,利用视线死角的优势学习蝙蝠的回声定位,计算着脚步声与我之间的距离。

 

因舒旷拖着步子跑步带起的尘土和风几乎打上了我的背,我没有犹豫,将烛台、蜡烛、连带着带着明火和融化的蜡一起向后猛扔。

 

我听到了舒矿恼怒的吼声,我成功了。

 

但我并不专业,没控制好力度,自己也失去了重心向后倒,双手撑地一片冰冷——

 

 

变成了扑克牌牌面。

躯干没来得及打上地面就坐上了赌桌,长方形、底色暗绿,就像台球桌。我是东家,坐在短边一侧。我变成了犀牛,聚光灯和视线都聚焦在我身上。对面的对手隐在暗处。

 

但我不用看都知道,必是舒旷。

从他那边传来一滴水滴落到桌面的声音,认可我的判断。

我不仅能感受到是他,我还能感受到他的暴怒,他的灵魂正烈火中烧、热切得想要扩散蔓延、在一切事物上开出红色的花、再使一切都化为灰烬、化为子虚乌有。

 

是比大的简单游戏。每人四张牌。

前几局都是平,已被打出的牌都是经历:家道中落、父母离异、精神创伤、心理疾病,取代了红桃、黑桃、方片、梅花。赌局紧张。

赌注是所有像我一样阴暗的人终生追求的积极情绪,我拥有的只有两种:安全感、快乐,兑换成圆片片堆成高高一摞。

 

我手上开扇的四张牌全部都是小孩的画作,蜡笔涂鸦的数字、蜡笔涂鸦的花色,好像我找了个小孩共犯,一同谋划了这个世界上最拙劣的出老千。

这是她给我的报复吗?

 

心脏被倒置、我承受不住凝视,歉意在胸腔中翻涌。但现在还不是与自己对话的时候。

 

我的目标明确,我需要赢下他。

 

赢下他、驱逐他、让他离开。

 

 

赌场专用的倒计时器精确到毫秒,末位数字流逝快得像频闪。

 

甩甩头、再看牌面花色像被水冲了一样变得模糊,我可以用意识重塑花色。

 

原来不是赌博,是精神力的对抗。

 

那就好办了。

 

毕竟强装什么的,向来是我的强项。

 

 

意识被理智的条框迫使,拧成一股绳,尖端敏锐成闪着寒光的矛,再变成钢笔。什么有关过去的书写都从牌面上消失、重新变成空白,再变成血色的红桃顺。

 

很疼,每一平方微米的着色都是从我骨髓中剜出的造血干细胞捣碎铺成的。在聚光灯下我自己的阴影里,颈部血管全部暴起、肌肉被拉伸到最大弹性限度。

 

无所谓,我有了赢下他的资本。

 

潇洒地把手中仅剩的牌全部甩到桌面,法槌定音,宣判我的胜出。

 

 

目的达成了,聚光灯挪到了对面,舒旷戴了帽子。

 

我的判断没错,身形体量完全一致、锁骨上有一颗痣。帽沿不能盖住他的全脸,尤其盖不住他最想隐藏的部分:颧骨上一道明显的烫伤痕迹、连着淤青和破口。

 

刚才我听到的滴落声音不是水,是他颧骨伤口滴落出的血。已经在墨绿色的赌桌上晕成了一小片黑色。

 

我这才注意到,他本该放赌注的那一块区域是一张对折后立起的A4纸。他的赌注是蜡笔涂鸦,和我的扑克牌一样。

 

多讽刺。我的牌是假的,他的赌注是假的。

 

 

他在笑。

 

是那种电影里俗套反派到黔驴技穷之时、准备好放出最后绝招、试图与主角同归于尽的笑。

 

简直就是被夺舍了,和他谦谦君子的表面形象背道而驰,像脱缰的野马奔向山林一去不返,我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不择手段的、杀红了眼的舒旷。

 

未知的恐惧因子扩散,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的视线凝在他的双手,注意力集中,就像我刚才努力改变牌面花色一样。我焦灼地等,手攥紧了凳子的两个木扶手,指尖比木头还冷。

 

 

水汽混合着被冲淡的铁锈味,像站在血海旁边会闻到的气息。

 

血色的洪水,从黑暗处涌来,洪水、海啸,我分不清。但总之浪比楼高,我不能继续等下去,视线还没移开,下意识做了下一步,我深吸一口气、鼓在嘴里。

 

最后一秒,我看到了:

 

舒旷面上扭曲的笑意更深,把一秒钟拉伸得极尽漫长:他不紧不慢地翻转手腕、上抬小臂,给我展示他的手心。

 

手心是和小女孩一般无二的、连成片的朵朵红梅。

 

啊,他还是知道了。

 

 

他这一方法确实有用,如果不是面临生死危机、我确实会为之震颤。但是从死亡播报到面见小女孩再一直到这里,精神上的危机和外界压迫的危机我只能择一先行处理。外界的显然更简单——只需要把舒旷推出去。

 

把他推出去以后,我会面对自己。

 

 

紧接着红色的浪潮先卷住了他,把他甩向桌角,他的肩颈部狠狠吃了一记撞,我猜那里会留下一辈子都无法去除的隐约疼痛。

 

我猜想我的下场或许会跟他相似,但没有。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血水待我温柔,我被包裹着没有撞击到任何障碍物,我被冲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已置身汪洋之中。

 

 

 

 

 

潮汐是我厚重的呼吸

山是地质年代极其缓慢的浪

 

 

 

 

 

犀牛群立在海洋的中央睡眠,鼻子上方的独角冲上,许多许多独角在一起,像一把林立耸立的惊叹号,所见本应该是蔚蓝无尽的、却全是水红色,巨大到一个视角都框不下。

 

竟然真的是血海。

 

我的双腮鼓起,充满空气,但谁都知道这对潜水是没有用的,咽下胃的气体怎能供给呼吸?

头发像水草一样飘起。

 

好,现在已知舒旷被驱逐。

 

那我可以冷静……了吗?冷静不了。

表层问题的剥离是深层问题显露的前奏。

 

应当是白天的,应当是白天。但我向上也看不到本应该存在的、深红向浅白的渐变,就像阳光被搅匀、平均分散在了整片海水,重力也是一样——这意味着我找不到空气的方向。

我没有氧气罐。

 

冷静不了,但是我安全了。因为看啊,这里有犀牛。

 

距离我最近的犀牛发出一声哀鸣,我山体滑坡似地突然想起来犀牛是没有腮的,犀牛不会在海里睡觉。刚萌芽的安定感又被海水搅浑。

 

它们不是在睡觉。

 

它们在死去。

 

和这一常识一并想起的,还有我在那次圈钱骗局中注销账号前看到的一条私信,简短如斯,只有六个字:

 

“我能相信你吗?”

 

我按照早已在应对其他私信时用过百遍的公式车轱辘话推进她为我捐钱,回复后,我点进了那个人的主页,看她动态的照片发现是一名已步入中年的母亲,甚至跟我同省,照片经常是做的饭菜、种的花果,生命力蓬勃,看得人想归隐山林。

置顶一条也是一个二维码,在将近两年之前发布;她的女儿好像是真的白血病患者,她也在筹钱。但文学造诣不高,文案并无出彩地方,发布时间也是没有人气的周中,没有在节假日反复转发、没有被好好经营。

浏览量和点赞量展现了门可罗雀的无力感。

那日我收到了5573.5元。

她回复:“我不能给你更多,这是我所有收益的一半,希望我们的女儿都能早日康复。”

 

我一直记得这个。

 

刚才在石头台阶上立着的白血病小女孩没有面孔,我不知道,她是我虚构的那个女儿、还是这名可怜的小女孩。

今天她好像死了。

好像……有我的责任。

 

她的救命钱我拿得心安理得,抛开钱财不提,我甚至都没有转发,连细读都只是为了更好地包装自己。

 

一颗钉子嵌入了我的心脏,何等酷刑,好像是名为愧疚来着。好久违的体验。

我逐渐理解。伴生愧疚席卷我的是什么呢?无力感、空洞、虚无。废话呢,我都要溺死了,那可不。

 

咽鼓管、耳蜗内,血水慢慢入侵。

 

 

我需要选择一个方向,停滞不前毫无意义。死亡倒计时已被证明为假象,没有客观的东西推着我了。但我向来不愿回头,既已走到此田地,为何不撞了南墙再回头?

 

刚才哀鸣的那只犀牛,全身只剩眼神还能传达信息;它用最后一口气示意我:向下潜吧。

 

血海混进体内、成为肺部积液,二者内外兼施压力。犀牛闭上了眼,口中冒出最后的气泡向下沉去。

 

我知道,我得向下。去挖掘、去探求。

我想知道下面还有什么。

 

拥抱恐惧就是逃离恐惧。我向下深潜,跟随气泡、远离犀牛。

 

我还是溺亡了,但这次溺亡与肺部无关,我没有呛水。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失去生命体征、依靠着惯性继续向下,就像布偶。

 

知觉消失。

 

 

视角跃升至第三人称。

 

 

我从半空中向下观望,我看到自己因冰冷的疼痛闭上双眼;双脚踏上了绵软的白砂糖,我的身体从海洋底部落到了雪山。

白色的雾气从口鼻哈出,我的脑干正贪婪地运作呼吸系统,比冰箱冷冻层温度更低的空气进进出出。我想象得出肺部灌满水的回南天结束、迎来冬季。

远山耸立,规整的一排“人”字形,整齐得不自然。

 

我看到了舒旷。

但是这次和之前都不相同。这次我知道,他不是实体,他只是下面那个脚踏实地的我的幻觉。

依据近大远小的透视规则,他只有黄豆大小,已经站在了山峰的另一侧,向着再下一个山峰走。

 

我还看到了父母。

他们更远,只有芝麻大小,在与舒旷不同的方向上走着,相互搀扶。

也是幻觉。

 

我的身体好像崩溃了。

 

我看到她一瞬间被抽去了力气,跪在雪地。

 

我垂头叹息,她也该撑不住了,明明从接收到小女孩的死讯开始就已经埋下了炸弹,撑了这么久真是奇迹。

 

就像一个小时候没有被好好对待的撞伤的膝盖,淤青深深的一片,破裂的地方原本在流血,现在结痂了一半,另一半被扣掉了,渗出的血浆变得透明;脓水感染了淤青的部分,整块组织开始沦陷,软软的,按下去就向外渗出被脓水稀释的血。

 

像沼泽地、像巨人观的尸体、像从内部向外腐烂的葡萄,只有表面还能勉强维持光鲜亮丽。

 

她现在的心声肯定是:

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你们没有理由抛弃我!你们看到我明明那么完美、明明什么都合你们的意!我明明那么努力……

 

她抬头,我也抬头。

玻璃体一起被阳光捅了个对穿。我多想告诉她,舒旷和父母什么的都你潜意识不安定感的产物啊,肯定是要离开的,形象都只有背面;如果你像我视角一样高的话,你就可以看到他们的正面都是空洞的,建模粗糙的要死。

况且他们对你也不好啊。

 

嵌进她心脏的钉子变成冰锥,实体化生长、前后延展,整个胸腔被捅了个对穿,刚刚因为呼吸重获新生的肺开始淌血。

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恳求,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觉得,恳求也没有用。

 

 

过了好久,残阳如血,雪山被染成血山。

我的身体、连同所有的雪片被镀上了玫瑰金。她的双手捂上心口,她的玻璃体适应了穿孔,心脏还没有。

一块界碑随着她视线的移动而显现在雪地中央,黑底赤字:虚伪隐瞒者不允通过。

 

犀牛的吼叫声从远处传来,在与界碑相反方向的山谷中回响。

 

下面的那个我快碎了。

 

她在想:她知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但即使是走路时格外小心、在湿鞋前就远离岸边也不可以吗?

她的体温,导致膝盖处的裤子被雪水濡湿了两个圆形,从毛茸茸的质感变成了单体更大的平滑冰晶,回应她:即使是这样,脚底也会有湿润的土,也会败露。

 

我拽着一片一角被染红的雪落向地面,我现在轻得像气球,只能依托它的重力带我到我的身边。她需要我的帮助。

 

我双手握住穿透她胸膛的冰锥、一把拔出,我没有实体、没有体温,动作很轻,但她惊愕的表情告诉我,她很疼。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顺着圆形的疮口把我的双手都伸进了她的胸腔。充当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帮她剖出了她的心脏,轻轻捧着。

心脏仍旧跳动,雪一直在下,慢慢盖上了薄薄的一层。

 

我说:看吧,看啊,这就是你的心脏;是不是好久没注视过它了。

 

她看看心脏、看看我,我知道她决定好了。

 

她走向和界碑相反的方向,看着垂直崖面、深不见底的山谷,一跃而下。

表情是放松的,眉头舒展。

 

这就对了。挖掘还要继续。

 

 

 

 

 

海马体上肿起伤口无法流血

像树脂融成的琥珀

 

 

 

 

 

我以为我不会再想起来了,她大概也没想到会到这里,但是她的动作比我快。

 

她蹲着身缓冲重力加速度、拉开冰箱门,我的视角在她身旁紧紧跟。

 

冰箱里面是五十公斤,我知道我要面对什么。

假酒兑烟灰,混成烟灰缸里湿润的泥;空间狭小,五平米的厨房挤下灰色的灶台、灰色的水池、灰色的储物柜,其他的只有我和冰箱,窗外的烟花星点点即将燃尽。

简单解释:犀牛被切成碎片、冰箱变成了展柜。

 

这里也没有活着的人。

 

谁能剔除她的不幸?

没人能。

 

人头望着我,五官只有眼睛、虹膜没有颜色。

已经被黑白滤镜吞没了吗?太可怜了。我伸出手想要帮她闭上眼睛、让她安睡,但我忘记了我没有边缘和体积,我的手穿直接透了她的头颅、触及到了她的海马体。

虽然刀在另外那个我的手上,但怜悯不假,比百分百的足金更纯。

 

我手上没刀,不知道这把刀握着是什么感觉,但她攥得真够紧的,所有手指连带整个手都快缺血变白了。

她没有直视冰箱里的,她看着刀、她在思考。

 

 

父母来了。

 

厨房门外是长廊,攥住刀柄的我飞跑,我勉强跟住。莫名的恐慌裹挟我、告诉我:我需要逃跑,我需要把父母从冰箱旁边引开,冰箱不能被发现。

 

这场景好熟悉好熟悉,是什么时候见过的来着?

 

这刀没有护手,我看见刀刃根部刺破了奔跑的我掌心的皮肤,血液混合汗液形成了润滑,刀往下坠,我没痛觉、她应该有,但她忽视了身体的警报,再攥得更紧以弥补。

一个无尽的恶性循环。

飞扬的尘土让我几乎睁不开眼,她向前跑或向后跑,我四处漂浮。她在害怕她的刀被夺走。

 

一个骑着滑板车的小女孩与我们相遇、擦肩而过,她的速度也很快,我什么都没看清。我不知道这是我虚构的女儿、还是那个刚刚死去的得了白血病的小女孩。

亦或是……童年的我。

 

但无论如何,攥着刀的成年的我已经和天真背道而驰了、头也不回。她被卷入漩涡、重伤后在其中用绷带包裹自己、保护自己,只敢在最黑暗的无月的午夜拆开直视。最后不敢再拆开了,因为棺材中被活埋的鲜活的人已经变成了木乃伊,到现在枯骨无存。

 

 

我不想重蹈覆辙,我上一次就是一味的跑下去,没有好结果。我果断飘离奔跑的自己,转头跟上了骑滑板车的小女孩。

 

她的路线不长,把滑板车停在了一个房间的门口。我跟她一起推门进去。

 

 

房间不大,不到十平米,实乃逼仄。里面放着一张小床、一个书柜、一方书桌、一盏台灯。窗户外面是街景夜空。

 

我想起来了,这里是一切的源头。

 

 

不幸到底是从何时开启的?是外力促使的选择?是自我内因作祟?

 

还是……从出生一刻就已命定?

 

 

我是从这间房间里拥有的最开端的镂空记忆,床上静静坐着一个犀牛的填充玩偶,腹部裂开了一个口子,内里的棉花已经露了出来,染上了灰尘的脏。儿时一直是它伴我睡眠。这个习惯甚至导致我长大后一段时间里也一直需要抱着点什么才能睡着。

 

我伸出手想要摸摸犀牛的脑袋和小小的耳朵,但这次我想起来了我没有尸体,我将伸出一半的手收回。

 

趁我看着犀牛出神,小女孩消失了,另外一个我推门进来,缩在了桌底、抱紧自己。

 

殊途同归。

 

 

她告诉我,她还是被追上了,父母拿走了她的刀;她骗他们说她正在和朋友玩贴人,跑丢了。

 

她还告诉我,父母问她:

“我们能信任你吗?”

 

她说,那一刻的聚光灯又落在了她的后脑勺。抬起了低着的脑袋,又重重点下去,谨慎地刻意避免着一切可能的眼神接触,用尽全力藏匿着担忧惧怕。

 

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冰箱消失了,或说安全了。

 

那是我第一个成功的骗局。

 

我选择飘在了床的上方,她融入了黑暗。本阴冷的角落叠加上她自己投在自己身上的阴影,彻底黑暗。她在逃离聚光灯,即使它现在已经消失了。

我该鼓励她的、她现在应该在庆祝,因为第一次成功为自己保住了私人的东西。

但我其实是希望冰箱被发现的,如果她不经意少清除了一处血迹或者父母带了嗅觉灵敏的小狗,都可以被发现的。

父母本可以发现的。

但是怎么办呢,没办法。她的本能就是跑开、引开他们,我没有法子制止自己。

现在没有机会了。

黑暗的近义词是什么?悲哀。那这次裹住她的毯子就是悲哀。一点都不贴心,连着蒙住了我的脑袋。

 

 

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

 

 

是啊,好像快要哭了呢。

我的姿势没变、她也没变,但周遭变了。抬头,她现在正和父母抱在一起,手肘搂着他们的脖子。

老样子,聚光灯在她的脑袋顶上,周遭黑暗。剧场正上演舞台剧,台下视线顺从明暗对比齐齐聚焦在她,我看不清他们,但任何观众都可以清晰观察到她额角滑落的一滴汗珠。

她即将成为众矢之的。

 

耳畔又传来犀牛悲伤的低吼。

 

她无疑在出演的剧目中扮演反派,但过往不是虚构的、不是编造的、不是空穴来风的。我多想替她大声喊出:这不是骗局!

她无法忍受千夫所指,千百万亿目光带来的痛楚远大于任何惩戒。

 

恐惧使她打了个寒噤,母亲安抚地拍着我的背,但她更无助了。

 

因为她无法诉说。

 

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走上歧途、现在也快要因此而丧命,她在想行骗最后一次;即使腹腔变成破壁机、即使心如刀绞。父母本来也不知道,那就一直不要知道好了,说出来也不会减少她的疼痛。

 

乐团正在奏响一名行骗一生的人最后的哀歌。

 

以开端结尾,从双亲开始、从双亲结束。

 

 

镜子的边缘是复古的卷曲树叶,墙壁上米白的墙纸有珠光烫印的海浪花纹、重重叠叠。

 

我无法判断她的选择是否正确,比起她的果断、我犹豫得多。幼年被重伤后就应当将错就错吗?但向哪里前进终归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无法逃脱责任。可当她锁在地下室中尘封的、带有良知的碎片又被找回,她擅自把自己推上了刑场、动用私刑惩罚自己,这又是她活该的吗?

这里没有法治、没人规定到底做点什么能使得善恶对比值到达何种程度;舒旷最开始的那个死亡通报假得拙劣,要是真有善恶事迹评判反而好了。

 

没人能保持平衡。

 

 

镜子反射的光刺眼、刺眼又不会改变角度,僵硬的死尸。

她再也闭不上眼睛了,因为她的眼睑已经被撕下,它们像双眼皮贴一样被遗弃、粘贴在镜子的边缘。

长久的寂静。

空气分子都成为了隔音棉,每一寸原本蹦跳活跃的生命力都被吸干,分子热运动被终止。鼻尖微冷,夹着父母脖子的姿势维持起来并不舒适。

 

她盈满血泪的眼睛盯住了我,其中深邃有如血月之夜空,感染力直直穿透我的大脑皮层。

 

我无感知的状态动摇了。

 

随后血红色夺眶而出;血流如注、像两挂瀑布,残留的血污在眼白处的晕染开,她的整颗眼球叠上暗红。

 

 

为的是什么呢?

 

为一切的有幸和不幸;

 

为萧索的街道、

 

绝望的落日、

 

荒郊的月亮。

 

 

倒地。

 

 

 

 

 

悬崖下的一只萤火虫

我熄灭了它、背叛了普罗米修斯

 

 

 

 

 

这里有风。

 

我被吹回了我的体内,意识和行动不再割裂。

 

隔离感知许久、再回归是什么感觉?

山崩地裂。

我仰头看天、整个宇宙却向我砸来,劈头盖脸把我压在了地面,触觉是动一根手指都费力的痛;埋怨、愤恨、无助、酸涩、苦楚,统一成愤怒和悲伤,交织成最哀恸的歌,开到了最大声音、仅存在于我的生命里,听觉是麻木的振动。

嗅觉一改压抑,青草香裹挟清凉,从沉郁中轻盈了些许、视觉带来的天空终于是正常的蔚蓝。

 

但摆脱解构总是好的。

 

旷野草地、一马平川,空气湿漉漉的,有露水,这里的云很低很平。还是清晨,蚂蚱还没有开始聒噪的蹦跳,阳光斜斜扫在我的脸上。水平方向,一条蜿蜒的小溪在这里刻下自己的行踪,留下了牛轭湖一个潦草的脚印。

 

像是被遗弃在草原中心的、队伍末端的旅人,最终也遗弃了自己。

 

我倒在地上,触感柔软,手心向下,我摸到了铺成地毯的松针。

 

 

不对,我明明身置草原,最近的树大概在百公里外。

 

但是这反而让我莫名安心。

 

 

或许是死了、或许是重新活了。

 

 

我已然清楚这里是梦。

 

 

我给自己定下生命的倒数,一个半小时吧,够用了,毕竟我还需要做的事情不多。如果简练一些,那就只剩一件了。

 

致死方休的誓词,当一个具有隐藏基因的逆商体重新回归宇宙的熵增,就结束了。

 

听懂了吗?

 

生是失衡、死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向来就很有探索精神。我想试试。

 

 

还没有撞到南墙,但快了。

 

 

舒旷出现在了我的视线范围内,他从较远的地方走来,蹲在我身边,低头看着我的脸。

他的帽子没了,头发还是湿的,戴了口罩,颧骨边缘从口罩下方露出没藏好的纱布和医用胶带。

 

啧,他又来打乱我的计划了。

 

“我能相信你吗?”他笑着问。

“我可以相信你。”他笑得更深、语气笃定,向我伸出一只手,要拉我起来。

 

这次的语气和他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温柔得让人如沐春风。

 

这次的内容也和他开头伪造的我的死亡通报一样,假得拙劣。

 

我不收回我对后天残疾者的改观,他们之中肯定有精神健康者,但不是舒旷:正常人正常逻辑推理、他怎么可能是好心好意。

 

现在他在梦境里潜意识里仅有的一点条理也被在赌局中输了我的羞耻感烧得一干二净,现在内心就只剩一点动力:要让我也难忘、以创伤的方式。

 

模仿着我心理阴影中最重要的那句话,做着无声的威胁,潜台词是嚣张的:我拿着你的把柄。

同时又惺惺作态:在看到我展现出脆弱不堪时,他的本能驱使他扮演“拯救者”的角色,就像他从自然博物馆就开头就尝试的一样——把我骗进他的局里,迫使我敞开心扉、揭开伤疤、露出最核心的部分任他观赏摆弄。

 

本质是自卑伴生的窥探欲。

 

软硬兼施,好不狡诈。

 

但可惜了,他错在两处:

 

首先,他看到的所谓阴影不过是浅层的;

 

其次,我的防范意识更强大。要不然他真的就成功了。

 

我的本质是不安定感伴生的多疑。

 

 

我没有用语言回答他,嘴角也累,它说它暂时没有力气做引体向上。

 

没被舒旷脑袋挡住的天空像蓝莓酸奶,其中一片云是犀牛的剪影;它露出调皮的眼神,告诉我:向下取整,容易得多。

 

和我想的一样。

 

眯着眼,这次我不是假装从容了,将计就计为上策,古来就有扮猪吃虎,我在假装弱势;舒旷得逞的餮足表情尽收眼底,要不是他长得还行,我真得反胃。

 

 

来吧,既然你这么喜欢伪物,那我陪你玩这个游戏。

 

我握住了他邀请的手。

 

 

脉搏相撞的一瞬间,我把他带回了赌场。

 

舒旷被我安置在赌桌另一侧。我看不惯他死要面子的样,替他扯下了口罩和纱布和医用胶带,他的下半张脸又暴露在空气里,就和上次在赌场的场景一模一样。

 

感知也一样,很疼、很难,我皱皱眉。左右事情的发展对精神力的消耗不容小觑,但我本来就不打算再做很多事,不需要可持续发展理念啦!损耗再大也无所谓。

 

舒旷很明显的情绪变化,在一秒以内,这次轮换得无比快:震惊、错愕、然后就又是愤怒,果然是大脑皮层平滑、脑回路简单。一切问题落到最后都想用暴力解决哈。

 

他双手向前伸,掌心向上,托起桌子的边,意欲掀桌。

被我预判。

 

没有用的啦~

 

桌子腿牢固得像和地面长在了一体、或说桌子比铅垂更重百倍,这里毕竟是我的梦,更何况我现在是清醒的。

 

我的梦,要顺着我的规矩玩。

 

玩点什么?

 

要不就……俄罗斯轮盘?

 

不赌那些虚的了,赌点客观世界方便衡量的。就赌你的命。

 

看看到底是不是命中定数。

 

 

左轮手枪,六个弹槽,我疯子般冷静,塞入了五颗子弹。枪身油亮光滑、质量匀称平衡,抚摸令我着迷。

 

其实我已经想到结果了,舒旷不会拿自己的命赌的,他不敢的。

 

扣上卡槽,用力转动转轮,声音像机械键盘打字时的均匀、像欧式落地钟单摆在两端最高处停留时的准、像齿轮啮合、像地铁开动时背景音砂纸般的粗糙、像网络卡顿接触不良的噪。

 

手枪应当成为一种乐器。

 

关上转轮,咔哒。

 

“Ladies first.” 我礼貌地将先下手的机会让给舒旷。攻守互换,脱下虚假的被动马甲,主动方又成了我。焦灼惶惑、恐惧愤怒什么的,就让舒旷的脑袋承担好了。换我来笑笑。

 

他瞪着我的眼睛仿佛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但我无所谓,我身旁有犀牛。它帮了我那么多次,这是我第一次抚摸到它粗糙的皮肤、它如浊玉的独角。此刻它就立在我身边,我的手贴在它的鼻子上,亲昵得仿佛一体。

 

舒旷拿起手枪,仿佛宣誓一般用手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打开保险。

 

如我所料,他的食指落在扳机上,再没有下一步动作。

 

“……你是疯子!我不跟你赌!”

 

随后,一转枪口对准了我的眉心。

 

 

呀,比我想的聪明。

 

 

“疯了!都疯了!你动任何一根手指我都开枪!”

 

果然是不敢下真赌注的,一共就和我赌过两次,结果小注出千、大注作弊,你真的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吗?

 

我才是东家。

 

 

真正的潇洒不是强压下的优雅、不是迷离灯影下天衣无缝的偷梁换柱。

 

对死亡的态度决定着奔向死亡的姿态。若是和常人一般视死亡为绚烂多彩的弧线的终止、为艰险磨砺的痛苦的解脱,那就俗了。

 

死亡不该成为生命的陪衬,死亡独立于生命之外;死亡不该被生命定义。

 

未知不应该被定义为负面情绪的始作俑者;未知应当是探险者的宝藏,应当被发现后被珍惜。

 

但这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是没被他人认知所侵染过的。

 

只有死亡。

 

 

“我巴不得你开枪。”我真的忍不住笑。现在我看他就像成年人看未成年幼稚的过家家,为一件小事钻进牛角尖、在一道门槛被绊住无法通过。

 

舒旷双手拿枪、用力握紧,都掩盖不住手抖。

 

这样他不会开枪的,懦弱嘛,还是要吓唬一下才敢。

 

所以我放开了贴着犀牛鼻子的手心,犀牛得令,虚张声势地大吼一声,极短促。

 

舒旷的神经早就高度紧张,哪里受的住这个。基础条件反射先于大脑指令,待反应过来时扳机早已经被扣下后又重新弹回。

 

咔哒。

 

是空枪捏。

 

 

“你在干什么!我差点杀了你!”舒旷扔了枪,双手抱头大吼,声音嘶哑,比犀牛刚才的那一声更像野兽。

 

他看起来快要疯了。

 

看来命中注定我不会死于他人手下,我不再理会舒旷,自顾自拿起枪掂量掂量,随刚才那发空枪被一同打出去的,还有百分之八十的质量。

 

铁制变成了木制。

 

犀牛拱了拱我的手,像制止、像道别。

 

人果然还是无法在梦里离开,潜意识太具有自保意志。是犀牛偷换了枪支,它也有它的考量。

 

犀牛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它也只不过是想让我走得更宁静一点。

 

哎,太可惜了,本来想用枪自杀耍个帅的,现在只能……

 

 

 

 

 

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我和舒旷同居,他搬来的我的公寓,在13楼。

 

噢,别误会,我不是想跳楼,这还是太不文明了,不是我的作风。况且窗子都封死了,小区物业在预防自杀、管理地方形象这方面做得还是很到位的。

 

我离开单位时没有叫醒还熟睡的舒旷,他眉头皱得简直像川字,双手在胸前呈格斗状;依我的角度看,大概率是被拽进他自己的阴影中了。

 

哎,其实我跟他应该是有很多共同点的:都是后天影响、都是善恶和弦。只是磁极的同性相斥、不该做恋人,我们都是戴着面具生活的人,把现实变成了化妆舞会。

 

 

并非玉质,何谈救赎?

 

混浊善恶,终陷泥污。

 

 

我拿走了办公桌上的犀牛摆件、开车去商场毛绒玩具店买了十几只不同的犀牛玩偶;然后途径医院,挂了号买了一瓶安眠药,借口是家里老人不踏实睡觉,特意要到了强效的处方药。医生千叮咛万嘱咐剂量千万不要超过每次半片。

 

到家,我把一整瓶都吃了,混着啤酒。

 

放心吧医生,我吃之前把看病单子全烧了,不会给您的职业生涯留下污点。

 

床上现在堆满玩偶,已经完全被犀牛的灰色入侵,像芝麻酥夹心,我心满意足。

 

荡悠悠一载赴黄粱,黄粱一梦的黄粱,多有诗意。

 

一个无神论者不会在死前祈祷,我这一生并不光明磊落、并不出人头地、甚至并不对得起自己。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刚才还嘲笑舒旷拿枪像未成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善恶观也退化成了幼年——一件事不去做不是因为权衡利弊取其轻、而是因为它本身不对。

 

我并没有看到走马灯,我看到了倒放:

我看到一发发子弹从手枪中被退出,

我看到倒着飞翔的雄鹰盘旋在草原上空;

我看到血泪溯洄泪腺,我看到被藏入冰箱的尸块被重新掏出;

我看到向上回归穹顶的素沙,

我看到洪水从山涌向海;

我看到赌桌上的牌被一张张撤回,

我看到无尽阶梯上的小女孩藏起了手心;

我看到展柜中的犀牛重归自由、不再被定格,冲破枷锁。

 

留恋一下吧,我的朋友,留恋一下这个地方。

 

在故事再次延展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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