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我在陌生的二十楼阳台。阳台门是锁着的,靠窗的那一侧是监狱一样的围栏和窗户。在我被“安置”在阳台后就没听到任何声音了,好像阳台门隔绝了一切。我看了看自己,没什么奇怪的,是平时喜欢穿的舒适的衣服和运动鞋。
整个夜晚是在那里度过的,这户人家似乎没打算虐待我,所以十个小时过的像是《我的世界》里的一夜,转瞬即逝,也并无热或是冷的体感。
第二天清晨在一片寂静中我睁开了眼,阳台门外的主卧是空着的,床铺整洁,并没有人睡过的痕迹。外面可见度不高,似乎有点薄雾。太阳是可以直视的。
趁主人还没有醒,我思考着逃脱的方法。第一层是围栏,第二层是窗户。它们看起来并不旧,所以打开应该不会发出太大声音。可是崭新也意味着牢靠,万一上锁了呢?算了,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我飞快的回头看了一眼仍然禁闭的主卧门,抿着嘴,扳住了无情的铁栅栏,胳膊持了点劲儿。窗户似乎动了,但又似乎没动。我不确定。风险越大收益越大。我决定再试试。
当我的手再次聚集力量,闷闷的踢踏声出现了,于是跟它一起打破宁静的还有我的心跳。心一狠,夸叉——!是一个沉睡了几十年的老人棺材被掀开后被阳光刺伤后捂着眼睛就爆发出来的嘶哑又尖利的声音。我的内心扶额苦笑了一下,哈,哈。不过这里没有多少时间为我的内心戏搭台,因为那个闷闷的声音变的急躁、清晰了起来。
被发现了。
我的手迅速移动到窗户洁白的把手,偏过头,与木质门后的一双眼对上了,目眦欲裂。我只看到了他的眼睛,是男是女似乎不知道。仅仅那一眼,我迅速回头,快到马尾打到了我的脸。“刺啦——”我顺利地打开了窗户——切,他们的防御措施也不行啊,我在心中暗自嘲讽了一下,没掩盖好的嘴角也悄悄翘起。与此同时,那个人离我更近了,手已经要碰到阳台的门把手。我飞快地用双手撑住窗沿,紧接着两只脚踩上去,只要跳下去——就能逃脱了!
“咚咚”“咚咚”
重心偏移,身体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
我自由啦————————————
并没有。
在一切的全身的细胞都大口地呼吸、极度活跃时,左脚,可怜的左小腿,却动不了了。
被抓住了啊。
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力气,单手抓住一个人是这么轻松的吗?我记得他是个看起来不怎么健身的女人啊。
在那一瞬间我几乎要放弃,我等着那只大手把我整个拽上去,然后再揍我一顿,或是什么别的结果。
但我抬头看了一眼。
我看到郁郁葱葱的树冠、马路上星星点点的人、小小的快速移动的长方形盒子、贴着我脸颊拂过的凛冽的风、向下长的头发——对,我能看到我的发尾尖……
跳下去吧,我想。
大脑终于发出了指令,我的腹部收紧,使身体与墙壁的夹角大了点,右腿开始不知疲倦地蹬着那只强壮有力的手。一下,两下,三下……我的身体在上升。
快啊!
当我的右腿再次把力量都聚集到一起,肌肉收缩时,踩空了。我一瞬间怔愣了一下,脸旁凛冽的风刮得更猛了,以至于我的眼前看不到一点碎发。我缓慢地眨了下眼,露出牙齿让它们也凉快了一下,然后就扇动着隐形的翅膀,下落得慢了一点。还有十层的高度,我欣赏着清晨的风景,不太高也不太亮的太阳像一个边界被模糊了的橙子。
我慢慢归于人间,与大地的眼睛对视着。
但我没有落地,像是鸟类生来对于地面的恐惧和不安全感,只是在树丛中慢慢的飞。飞行似乎也不是很累,不像鸟类要消耗许多能量,也许我是个进化体。
“去火车站”,我的心告诉我。
我的身体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疾行。蛋黄从蓝白色碗沿里露出来了,被阳光融化了的风一直陪伴我左右。雾气淡了些,但可见度依然不高。远方一个不怎么规则的建筑隐隐约约能看见轮廓。
进化人日行千里。
几秒过去,我已经在这座建筑的眼前了。我仅在它的肚脐眼那么高,它的上半身圆润又尖利,顶端是收敛过的锋芒。是个欧式建筑,我下了判断。眼神辗转巡视了下周围环境后,小心翼翼的鸟儿落了地。在双脚接触到实物后,翅膀不再能被神经细胞感知,像是被地面这条无限延伸的警戒线灼烧得一瞬间消逝了。
世界空虚无垠,周遭只我一人。
一步步走着,冷皮鞋踩在大理石地上的脚步声是戴了耳返在耳蜗内回荡。这里适合唱一曲,混响肯定强得很。
大门是开着的,内部的空气却像是刚打开了一个尘封了数年的时间胶囊之后,灰尘四散,并不清明。有微弱的光束横穿它们,所以我看见了。
门后不是笔直的一条走廊,是狭窄的一片空地,水泥地,与精致的建筑外壳亳不相符。若我转身走出去戳一戳它的外壳,它是不是就会脆弱地倒下,由三维的精制品变成了二维的几条线段?我有些恶劣地想着,似乎很期盼它变成不堪一击的样子,但我没有那么做,麻烦。我还要赶路。
进到了室内,耳返却被摘下了。面前只有左边的一条路,这条小道上有一只眼睛盯着我。我瞥了一眼它,它便狂热地滴溜滴溜转个不停,上眼皮的弧度都改变了。它似乎是二维的,没有杀伤力,于是我没有再分给它一个眼神,踩着它走向了唯一的路。我知道自己没有回头,我也知道那个圆形的黑色瞳孔一定狂热地又向我看来了。
我似乎穿着风衣,气流在双腿间的流动很有存在感。脚踏的是黑皮靴子,还带有一点增高效果。我保持不疾不徐的步履走了十分钟,周围环境没有任何变化,像在棺材里一样静谧。完蛋,我不会进轮回被困在这个空间了吧……我带着担忧回头看了一眼,深不见底。不过,不走回头路。又走了三分钟后,甬道变窄,造物主施舍了点光线,但我没有找到光源,可能是鬼火吧。我意识到了什么,触摸墙面——是凹凸不平的。我转过身仔细地瞧了瞧——壁画。正对着我画着的是一张浓墨重彩的桌子。我稍往后退了退,看到了桌子两边的人,其中一个拿着一条断口整齐的穿着军装的人类下肢,切口处似乎还流着血,他的瞳孔不加掩饰地暴露在外,嘴角扬起夸张的弧度,眼神里全是狂热。桌子的另一边,一人站着,一手握拳放在桌上,双脚……他只有一只脚。脚边落了一把银刀,闪着寒光。神色晦暗。四周人山人海,不过绘画者没有分太多的光线给他们,我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哦对,他们都穿着军装。
“是在……赌博吗?以疯狂的东西作为赌注的那种。”我轻轻的问道。
我没有过多留恋这里,转身用比之前更快的速度离开了这里,我知道前方有东西在等着我。
重见天日。旁边有一辆绿皮火车,在我前方的似乎是站台。望不到头。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我紧张了一瞬,走近后才看出是我表妹,她只有十一岁,嘴角微微勾起。我们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牵住了对方的手,无言地向前继续走着。
几步后,像是拨开了迷雾,两排人影渐渐地清晰了。他们看起来是士兵,统一右手拿着步枪,笔直地站着,所有人都一样高。按理说,军人在站台站岗守卫时,眼睛都是直视前方的。可……他们全都保持着脑袋不动,眼球齐刷刷地以惊人的力量向右看来,让人极不舒服。我看了眼表妹,她也皱着眉头,但没有被吓到。
“请躲避两轮子弹,并在十分钟内与火车上的,妈妈,汇合。请做好准备。”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无法识别这是谁的声音,就像是我在默读课文时脑海里的那个不真切的嗓音一样。表妹看了我一眼,看来她也听到了类似的提示音。两轮是什么意思?是真的子弹吗?一支步枪里有几发子弹?妈妈在哪个车厢?不是,火车没有门啊??只有车厢没有门怎么进入?提示音过于简陋了吧我说?我怎么还得揣摩你的思想啊喂,都要躲子弹了还要做阅读理解啊啊啊!我忍不住吐槽。不过真枪实弹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还是屏气凝神地盯着他们手中的步枪准备着。
两个呼吸间,我盯着的地方空了。在我没有听到任何发号施令的条件下所有士兵在眨眼间端起了步枪,稳稳对准的是我和表妹的腿。我能从最近的那个士兵的黑漆漆的枪管中看到他狂热的眼睛。他们暂时没有下一步动作。我立马就听到了我的心跳声,我的心脏不像是在我的胸腔里,而是在一个偌大的空间内有节奏地搏动并发出警告。握着表妹的手汗涔涔的,我咽了一口口水,再一次地盯着它们。表妹却拉着我的手向前走了一步,我被从这个汗涔涔的空间里拽出来。她看着我向前扭了下头;“为什么不直接跑呢?”我滞了一瞬,就被她拉着跑起来了。与脚步声一起的还有士兵上膛的声音。他们的眼神更贪婪了,像是在看两兜奔跑的钱币,彼此之间也有眼神交流,我看出了挑衅和期待,没准还有别的什么。
“砰!”有人开枪了。我看到子弹在我即将落下的左脚的正下方弹起,向前冲去。我劫后余生惊魂未定地回头看了眼,一个人的枪管指向地面,黑色的眼珠正正地看着我,我甚至能看到他眼里我仓皇的样子。似乎这一局的子弹只能被射向地面,射击者必须算好入射角和反射角以及逃亡者的速度,并且说不定每个人都有较长时间的CD,或是只能射击一次,每两人之间的射击时间间隔也有规定。不然为何闪着贪婪之光的瞳孔们只是盯着我们呢。我和表妹对视了一眼,牵住的手没有松开,却不约而同地开始了迷惑走位。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步伐时快时慢,我们像两只扑朔迷离的蝴蝶,展示出了大跳、急停、百米冲刺、单脚跳、高抬腿跑等毕生所学。我们在不停的奔跑,但我们面前还有无穷的士兵,在我看到他们之前,他们似乎都不能启动,能射击我的只有我的视野盲区——身后的士兵。真是狡猾的设定啊。
持续的剧烈运动让我觉得我的肺叶快爆炸了,我能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粗气,但我们不敢停下。看不到尽头,便只能向前跑。
两发子弹射出后,我发现了规律:每两枚子弹射出的时间间隔大概是十秒。每十秒我都要与士兵进行一次博弈——变化动作。侥幸的我们成功博弈了三十次。又到了赌博时刻,我再次切换动作的时候,子弹破空然后撞击地面反弹的声音却没有出现。我略有猜疑地向后看过去,士兵笔直地耸立着,步枪好好地放在身旁,额头朝正前方,只是每个人的瞳孔依然面朝着我们,那漆黑里,含着点不甘。似乎刚刚那个惊心动魄生死攸关的场面只是我的幻想。
“歇一会,歇一会……”我大口喘着气对表妹说。“你怎么看起来这么轻松?”“可能我年轻吧哈哈哈!”我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没有力气说太多话,只是本能地休息、调整。
呼吸没那么急促了之后,心情也放松下来。我发自内心地笑了笑,刚想开口说话,表妹却拉住了我,指了一下我们身后。我的嘴角还带着笑地转过头。
近在咫尺。
枪。
眼睛。
我一瞬间失了声。本能驱使我转身逃走,但,逃不掉,动不了。我就那么惊慌地立在那里。
突然,背部被猛地一击。我呛咳出声,边痛苦地咳嗽边向旁边看过去,是表妹。她把我从惊恐的空间里又一次救出来了。此时我的脑子才终于管事儿,想到了那个提示音,对,躲避子弹有两轮。刚刚不是噩梦的结束,而是中场休息。环顾四周,又凭空多出了将近十个人。他们有的惊恐,有的镇定,但没有人逃跑,似乎都接受命运的审判。
我的潜意识告诉我不能逃跑,这一关需要在这里过掉。那怎么办?这次他们要怎么射击?我正想着对策,面前紧密地拍成一排的士兵突然蹲下了,手中举着的枪是水平对着前方的,他们瞄准的是我们的脚。每个士兵负责一列。表妹在旁边一列,我牵上她的手,使劲地握了握,获得了一些安全感。我们无法预测子弹何时穿破时空,那就提前开始准备吧。于是眼睛紧紧盯着扣动扳机的手,双脚快速交替踏地,全身紧绷。
开枪了,连续不断的。频率比上一轮高得多,但也勉强可以凭运气存活。
我能吗?
我们都能吗?
无数次的跳起,子弹无数次的擦鞋而过,我感受到的鞋底已经磨平了,很多次都只是差之毫厘。我不断地听到有人倒下,然后呼痛。中弹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
其实那些和我们一样面对命运审判的人只是被打中了脚,但是一旦倒下,身体坍塌成二维,于是脑袋也和脚一样也紧贴地面了——二维也便消失了。
频率不是稳定的,我完全无法预测。
我能做到吗?
可以吗?
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只知道突然安静的世界和仍然和我相握的手。
妹妹没有倒下,和我一样。
除士兵外,再没有比我俩高的人了。
不远处是火车门。我知道里面有两轮弯月注视着我。
十分钟前,火车车厢的入口不存在于这世上。现在,它就在我们的身旁。
奔向人间吧,我说。

作者阐述:本篇有诸多矛盾的地方,构成了梦的假象。如我不知道主人的性别,潜意识却有“我记得他是个看起来不怎么健身的女人啊”,这个句子中的“他”和“女人”矛盾,也表明我确实不知道性别,潜意识先于我的思考存在。还有明明是轻易就可以抓住一个人的力量,被踹了几脚后就松开了、舒适衣服和运动鞋到风衣靴子的变化、表妹突然出现与我合作但我却不怀疑不惊讶、表妹那不符合年龄的绝佳体力、本身不能从枪管里看到眼睛、就算可以,枪管对着腿却能从中看见眼睛的矛盾、在第二轮射击中突然出现的“陪葬者”、只有一扇门的火车……这些都预示着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就像是戳一下就会坍塌的欧式建筑。
逃脱出二十楼阳台和逃出站台是两层梦境。过的像游戏一样敷衍潦草的一夜、被“安置”在阳台后就没听到任何声音的极端静谧环境、窗户发出的奇怪巨大的声音、轻易就被抓住整个身体并让我觉得无法逃脱……在阳台发生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奇怪、心慌,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个独立于世界的奇怪空间,当跳下去我以为我到了真实、温暖的人间,但其实是跳入了另一个梦境。“我没有落地,像是鸟类生来对于地面的恐惧和不安全感,只是在树丛中慢慢的飞”可以预示这一点。最后上火车奔向家人才是真正的脱离梦境,奔向于我而言的真正的人间。在真正的现实到来之前,梦的玄幻和前后矛盾的特点都一直存在。
“眼睛”“瞳孔”多次出现,代表着警示、矛盾、恐惧、欲望等。在前期没有逃脱梦境时都是让人焦虑恐慌的存在,只有在最后我知道自己快要进火车时,眼睛的意象变成了两轮弯月,动词也不再是“盯着”,而是更为平和的“注视”,情绪的转化也代表了真正的逃脱。
还有一个点,我的潜意识,也就是我的心,冥冥之中多次指引我去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情。如去火车站、不走回头路、不留恋壁画等等。一切的引导都使我离家人更近。这是家人带给我的安全感,所以表妹突然出现也没有说太多话时我就天然地信任了她。无论是表妹还是妈妈,他们使我逃离了情绪和瞳孔注视的禁锢。
壁画那一块……写的应该……比较明白吧?是赌博的场景,是在赌在两局射击中是否能够获得人类的下肢,而赌注是输者的下肢。“他们的眼神更贪婪了,像是在看两兜奔跑的钱币,彼此之间也有眼神交流,我看出了挑衅和期待,没准还有别的什么。”暗示了他们之间的赌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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