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是个过于美好的梦。太过美好了,甚至不像现实。
我回到了我的童年时代。我梦到了我的姥爷。
1.
我看到儿时的我和姥爷走在我儿时生活的小镇里。我们缓缓地走在银杏树下,踏在石板路上,阳光从一片不同明度的金色彩窗透下来,光芒为两人镀上了暖金的光影。天地都是最澄澈最澄澈的黄色,那是黄金的时间,黄金的年代。落下的银杏遮蔽了路途本来的颜色,于是我们在金色的海浪里浮沉。当满天的景物都被一种绝对的金黄包裹时,你会从心底感受到一种幸福而安定的感觉,好像可以永远留在这里。隔于每日的苍茫与彷徨,那是一片心灵的净土,一片永远存在的黄金梦乡。
我和姥爷在同一天永远停留:
从黎明前的晨曦升起,在大地上洒满熹微晨光。粉红的阳光一点一点照射到身上,正好看到了那从未见过的新生的太阳,刺眼的,明媚的光,一点一点将暗沉的天幕照亮成清澈的浅蓝色,再染上绚丽的颜色,那颜色多到说不出来,华美至极,是繁忙的城市里绝无仅有的,一天的伊始。他是一天的新生,于是像刚刚脱离子宫的婴孩那样响亮的啼哭,哭声穿透了云层,飞到了高天之上,于是在那里迸发出崭新的光芒。那天空上,光亮投射下来,像海里透明的水母在不同的角度映出不同光芒,不,比那还要美,还要温暖。海水是冰凉的,而阳光是温暖的。那蔷薇的颜色与淡黄交织,再被晕染成一片片深红,如泼洒出鲜血的绝美献祭,最后铺满整个穹顶。
天亮了。
层层叠叠的银杏叶在光影的照耀下镀上金箔,一片一片随风摇曳,细密的,由远及近。高天是那么遥远,如果要飞起来那必须穿过尘世的银杏,一叶,一枝,一丛,一束,剥开它们,才能看到天光本来的颜色,冷静而永恒的蓝色。可我更喜欢那昏沉又明亮的黄色,转瞬即逝的黄色。所以我不想离开,只想停留。但是我只能在天上缅怀地看着他们,遥远的,又紧密地看着。时间好像静止,我听不到声音,只看得见一老一小慢慢地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甚至能浅显的足迹能在被银杏叶铺满的道路上蜿蜒。而这时我好像回到了那个小小的身躯里,抬头都看不到姥爷的头。
他牵着我,走的很慢,因为他很高很高,而我是那么矮。我怀想起童年的时候,我努力地抬头看着我姥爷,可只能看见他伟岸的身形射投下的阴影,那阴影遮住了他的面庞,使我看不真切,虚幻又不真实,像现在我看着他们。他粗糙的大手包裹住我柔软细小的手指,是一个保护的姿势。姥爷总是这样,那个嘴硬的老人从来不会去说有多爱我,只会贯彻他的行为,按照他的想法,执拗地执行。
我们缓缓地走在银杏树下,天地都是最澄澈最澄澈的黄色,银杏叶在光影的照耀下镀上金箔,一片一片随风摇曳,可时间好像静止,所以我听不到声音,只看得见一老一小慢慢地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甚至能浅显的足迹能在被银杏叶铺满的道路上蜿蜒,而这时我好像回到了那个属于儿时的我的身体里。
然后,姥爷把我抱了起来,放在他的肩膀上,我终于比他高了。我视野之下最明显的是姥爷的头,那是一个永远高昂的头颅。头发永远卷曲,黑白相间,如同不冻的激浪和波涛。我把手放上去,抚摸着有些坚硬但柔韧的发丝,和他一样,倔强但温暖的发丝。
借着姥爷的肩膀,我能窥见一丝的天光。透过层层银杏的封锁,我能看见一点点光斑,只有一点。但那高天是多么遥远,儿时的我是这样认为的,我只要好好待在姥爷身边就好了。
2.
我离那高天越来越近了。
儿时的家在四楼,楼顶有一个很大的阳台。大到足够我和姥爷两个人平躺上去都宽裕。我想着,于是就这样做了。
从暮夜前的夕阳落下,在湛蓝的天幕上氤氲出柔光。淡蓝在一点一点褪去,恰如此时海潮的倒回。那是一片碧蓝褪去了青涩,向深海迁徙着,向远方已经堕入永夜的领域进发。浪花如同晶石的碎屑,在最后一丝转瞬即逝的晚霞里转出易碎的光。
青蓝演变为浅紫,浅紫再演变为樱粉,是天神随手一划创造出的奇迹。而这晚霞也像海浪一样易碎,稍待片刻就在我眼前被一片浓黑吞噬,就连樱粉下深含的浅金都慢慢地消散了。这就是太阳的葬歌,它就此消逝,好像从未来过。
一片昏沉间我好像听到姥爷的呼唤,于是我循声走到餐桌前,那是一碗莲藕排骨汤。那碗清汤泛着蒸腾的热气,热气里夹杂着莲藕的香甜与猪肉的鲜美,它们无不勾引着我的味觉。汤底熬成了和红藕一样的颜色,但是更加清澈,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我看着一旁的姥爷,他有些拘谨地双手合握在腹前,我拿起旁边的勺子在他期待的目光下舀了一勺,慢慢放进嘴里。
清甜的莲藕香气瞬间充盈在我的口腔里,排骨的咸鲜完美交融在其中,还不及细细品尝,就不自觉地把那一口珍馐咽入腹中,回味在口腔里荡出涟漪,泛着醇厚的芳香。
熟悉的,记忆中的味道。
莲藕排骨汤很好喝,我不禁回想起上次尝到这份美味是什么时候……
接着,我身躯蓦地一震,双手不住发抖,我只是机械性地往嘴里送着一勺又一勺排骨汤,可它变得有些咸,有些苦了。
我控制不住我的勺子,它“啪”地一下落入碗中。溅起的水花直接撒在我脸上,我顾不得擦,只定格在那一碗尚未凉透的汤前……我只是想起了,被我忘记很久的事情。
我好久没有喝到了,好久好久,好久没有喝到姥爷做的莲藕排骨汤了。
那是自从姥爷患上癌症以后,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到现在不得不去住院治疗,连起身都困难,就再也不能进厨房了。
我吃不到的啊……如果这是真的,我吃不到这一碗,或者不是我再也吃不到了……所以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梦。
这只是一场梦。
是一个痴人还挂念着从前时光而偷来的美梦一场。
梦境中的眼泪与现实重合,模糊了边界,就好像姥爷还在我身边。
“尝有所思,斯世如磐,熟料浮世事,留驻难。”
梦醒了。
3.
我向来不信命。
我总是想,我的姥爷会在什么时候离开。如果是在我已经考上想考的音乐学院之后离开,这样对我对他都幸运一些。但我还有贪心,我希望能报答姥爷的养育之恩。我很希望,我真的很希望。小时候姥爷常常告诉我“你长大要怎么样,怎么样”,“要成为诚实的人” “要好好学习”,“将来有能力养活自己”。我记得很清楚。无比清楚。我本来都以为那些话语被我遗忘在思维和记忆的乱麻里,现在看来,它们依旧鲜活。
旧梦的回忆不会像照片一样褪色,而是一如当年光鲜亮丽。
从中国人的传统观念来看,这样很不吉利。
尽管我只是在为自己做心里建设,好让他的离开变得可以接受。就像我去考一门不擅长的科目,考完后预估自己考的分数足够低,低到我考出的分数一定比这个分数高很多,出分的时候就不会太难过。但这件事好像和考试不同,因为我不能预估姥爷的离开。
但这样近乎自虐的方式于我而言,却是在一次次崩溃中保持清醒与冷静的方法。我习惯在一切没有把握的事情里做好最坏结果的打算,包括心理准备。这样结果就算再怎么不如意我也不会太过伤心。可这次好像不怎么成功。我的心不能做到完全的平静,我会哭泣,然后我又会唾弃于我的哭泣。因为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哭泣都留不住我的亲人。可我若不哭泣,未免太过冷酷无情。时间的暴雨像刀刃一样推着人的后背前行,你若停驻,只会被扎得遍体鳞伤;可若你向前迈步,每迈一步,就像先前那样装作若无其事地,麻木的机械的离开……蓦然回首时,才会发觉最终无人与你一路同行。
每次确认姥爷会离开,每次理性推断姥爷离开的时间对我的影响时,就像一刀一刀赐予我凌迟的痛楚,不过有点不同,是我自己举刀向我自己的躯体作画。颜料是红色的,可晕不开我用于遮盖身体的衣物或肌理,甚至连骨骼,皮囊都无法刺破。那一点点累积的痛只在我的心脏上婉转起舞,像是永不停息的回旋,像红舞鞋的童话故事,女孩会一直跳舞,除非砍下那双引以为傲的双腿,而亲人的病重和死亡对我来说,别无二致。
人生澎湃,人生贪欢,人生苦短,人生苦短。
我本来以为文学作品里面,“当一个人足够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哪怕他们天人永隔,也会在梦里相见的桥段”是虚构的,是一个美好的谎言,只是为了安慰在世的人,只是为了减轻他们一点点为数不多的,幸存的负罪感。
我本来是不信的。
直到我梦到了我的姥爷。
我最期待的,鲜活的,尚且健康的姥爷。
他还能给我做我最喜欢的莲藕排骨汤,可我后来才知道我不是喜欢莲藕排骨汤,因为别的莲藕排骨汤都比不上我记忆里的那一碗。
他还给我买过蛋糕,尽管我后来吃过很多蛋糕,可都没有姥爷买的好吃,也许是因为姥爷在我每天离开幼儿园都会买一个……可哪怕我跑遍了所有的蛋糕店,再也没有找到那个记忆里的蛋糕时,我却无比清楚地记得,记得那个蛋糕的味道。奶油很甜,微咸,坚果的味道点缀在上面,我每吃一口,都是在啃食我的童年,于是我的童真也随之吞吃入腹了。它在我的身体里被消化,可留下了我曾经感受过的痕迹。那痕迹也许是因为我无意间在嘴角留下了奶油,又也许是我在等待那个人给我拂去嘴角残留的残渣,可这两个现在都没了,我全都失去了。
才华是年岁的冠冕,正如思念是我们共度的时间。
我躺在床上,久久无眠。
注:全文里阿拉伯数字3的那一段不完全是梦里发生的故事,但是那天我做完梦后头脑晕沉躺在床上产生的一些奇怪联想,也许没有这段更符合主题,但我仍旧认为这一段独白是这段梦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梦醒需要时间,人们接受梦醒也需要时间一样。
最后愿你们今晚得享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