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

依稀记得那是一年冬天,北京下了大雪,一夜无眠。电脑那边老师录播课的声音与网线一起断断续续地传过来,PPT上大书三个字《孔乙己》。

半睡半醒间,我听见那个本应温润如玉却嘶哑至极的嗓音一遍又一遍说着:“不要、不要取笑…”“多乎哉?唉,不多、不多矣…”,紧接着是冰冷的回应与嬉笑。

我竭力想要摆脱,但当“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一句飘进耳中,我却如同陷入梦魇般无处可逃。就这样,我梦见我是孔乙己手里握的笔,也正是从这一刻起,无数的回忆涌入脑中,仿佛我生来就是那支笔,而我与他,惺惺相惜。

和别的笔不同,我的毛发张牙舞爪,我的身子满是裂痕,就连本应有的一弯挂笔架用的绳子也在大约十年前悄然离去。哦对了,那年是宣布废除什么考试的消息传到我们家的第一年。那天晚上孔乙己喝得很醉,要了好几坛子老酒,边喝边用他满是酒气的嘴和我说话,他又哭又笑,一会蹦一会跳;指着西边的星跟我说“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抱着陶泥做的酒坛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突然大喝一声“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我缩在他的手里,静静地听着他自言自语。也许是因为那个考试取消的缘故吧,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也就是那天晚上,我脑袋顶的绳子挂在树枝上,他一拽,那棵桂花树就掉了一枝,我的绳子也断了。我借着月光看见他对着那枝桂花出神,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蹲下来,把头埋在手里无声地哭,哭得全身都在抖。

我想起来了,这桂花树的树苗是他六岁开蒙那年,和我一起作为家里老爷给他的开蒙礼种下去的,后来我和他一起在私塾里听那先生说,桂花就是考试中举的意思。唐朝有个人叫杜牧,年纪轻轻连中两个考试,就写了句“家在城南杜曲旁,两枝仙桂一时芳”。孔乙己好像很喜欢这句诗,说它喜庆,成天挂在嘴上,所以我也会了。

七岁学堂里有个年终考,他没有一个姓“丁”的小吝啬鬼考得好,回来蹲在挂花树旁,抱着我哭到晚炊升起。

哦,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那棵桂花小树苗也变成大树了,孔乙己呢?唉,别喝酒了,别哭了,你还有我呢!原来,他那个傻孩子呀。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出来,他就跌跌撞撞走到河边。举着空酒坛唱“微我无酒,以敖以游”;看着在河里映出的倒影,痴痴地笑“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拍着坐在屁股下面的大石头嘀咕“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扔开拿来要当坐垫的草席嚷嚷“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忽而很严肃地站起来,对着河对岸行了个叉手礼,嘟囔“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最后终于释然了一般,躺在地上低低地吟“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不能,奋,飞……”孔乙己没有哭,他呆呆地看着天,我也没有哭,因为我于心不忍。

后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越发疯癫乃至痴狂。大家都笑他,就连小孩子也欺负他穷。

所有人都说,孔乙己,你怎么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孔乙己,你不是从前在学堂厉害地很,从来瞧不起丁老爷的吗?怎么现在一口一个“举人老爷”的叫,还跑去人家偷书,被发现了还说什么“窃书不算偷”?!孔乙己,这都是新社会了,嘴巴里灌点新鲜东西知道不?成天“之乎者也”的说给谁听啊?你不会到现在还以为那宝贝古书里有什么颜如玉、黄金屋的吧?!

我总想变成一柄剑或是匕首,像医书里说的,刺进那些人的左胸,或者喉咙。我知道,我是一支笔,这样冷血残酷的想法实属不该。可,因为你们是看客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因为他没有考上功名就要贬低曾经的一切吗?因为他从来不和你们还嘴就认为他好欺负,就可以随意践踏他的自尊与梦想、就可以再三揭开他内心深处最殷红的伤疤、看他痛苦、看他挣扎并以此为乐吗?!他是人啊,不是神!你们当真以为所有的流言蜚语都能被他当做耳畔微风吗?不,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听过他梦中的呢喃低语、没有看过用我之身诉说出的萦纡郁闷。没有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又有什么资格与脸面站在道德与政治的制高点像戏弄小丑乃至牲畜一样对待他!

都错了……求求你们,对他好一点,都错了啊……

我喜欢那个站在漫天飞雪里,背着手高声吟哦的孩子;我喜欢那个在学堂里不惧怕任何人,敢于直抒胸臆、行事坦坦荡荡的孩子;我喜欢那个爬上桂花头兴奋地向全世界宣布“我折下桂花了!刘阿公!张阿婆!你们看啊!我折下桂花了!是不是今年可以考第一了呀!”的孩子。他们曾经意气纷扬,曾经在我眼中鲜衣怒马,曾经那样纯真、那样童稚,可如今呢?

“跟了我……这么多年……真……真是……苦了你了……呵……静……静言……思之……不能……不能奋……奋……飞……“

孔乙己在那个冬天,在鲁镇那年的初雪中,拖了被打断的腿,抱着我和他的空酒坛,手里死死地抓着一卷书,翻到《柏舟》那一页,半倚着桂花树,永远地离开了。

我没有泪,但在那一天,雪花充当了泪。我在他的手心里瑟缩了好久。后来我跟他说,醒醒吧,星星出来了,月亮在看你,我想喝酒了,你不是总把我放到酒坛子里蘸着写字吗?醒一醒,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家吧。

再后来,铲积雪的工人看到了他,撇了撇嘴,仿佛看到了什么很晦气的东西死掉了,用簸箕和扫帚推着他踹到了角落里。我借着风的力量滚到了那卷书的旁边,又和书一起被吹进了酒坛里,守在孔乙己的头前。

最后,鲁镇里的人说笑着,用往日那种看戏一般的口气和嘴脸一把火烧光了一切,连着桂花树也未能幸免。仿佛孔乙己从未来过这个世上。

也是,他父母早逝,无妻无子,这世上自然不会有人记得。

但是我会。

我会记他所有的恣意张扬,我会记得他所有的嬉笑怒骂;我会记得他的每一言、每一语,我会记得他三四十年的音容笑貌;我会记得他满身的酒气和朦胧的眼,我会记得他日复一日愈发粗糙和嶙峋的手;我记得他醉倒后对着空无一人的雪地鞠躬拜谢,我记得他拼了性命也要把那幅先师像抱在怀里不被鲜血玷污;我记得他每每读到“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哲人其萎”都止不住地流泪长吁,我记得他在无数年后我们初识的那天晚上,穿着破烂的单衣于半睡半醒间与我对月相酌……

他是我此生唯一的主人呵。

迷蒙间睁眼,黎明的光透过窗帘映满厅堂,雪下的好大,只是……故人不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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