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叮铃铃响个不停,伍尔夫医生从卧室里探出头,冲他大喊道:“杰克,接电话!”
杰克放下手中的棉签和碘伏,单腿从床上跳下来。膝盖上的挫伤还在不停地滴着血,他却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接起电话,他懒洋洋“喂”了一声,那边却很没接话,于是他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终于,那边传来声音。
“杰克,我想说……对不起。嗯,对不起。”内斯的声音顺着听筒传来,伴随着粗重的喘气声,杰克一开始愣住了,他没想过会是内斯,更没想到他打电话来是为了和他说一句对不起。
一个小时,或者更久,总之,在今天太阳照正在头顶的时候,在他牵着小狗走到内斯家门前的码头时候,他看着内斯朝他走来,揪着他的衣领质问他是否对莉迪亚的死感到抱歉,紧接着挥舞着拳头砸向了他的鼻子。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他的血顺着鼻子流到嘴巴,最后滴在胸口的白衬衫上。他记不清是为什么,回过神的时候内斯已经跌到在湖里,水漫过他的头顶,整个湖面在他头上闭合。他看着内斯竖直地沉下去,于是他跳进去,向他游过去,向他伸出手。
当他们浑身湿漉漉地出现在内斯家的门口,手上和鼻子上还沾着血渍的时候,玛丽琳和詹姆斯便开始大呼小叫。他们像被扔在沙发里一样瘫坐着,然后整个家开始忙碌得晕头转向,找纱布,找碘伏,给伍尔夫医生打电话,质问他们为什么打架。内斯盯着他的手看个不停,杰克吸着鼻涕,沉默地坐在沙发上。
杰克呆坐着,脑子里乱臣一团。他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莉迪亚死了。他刚才进门时的那个玄关,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四双鞋子——一双是玛丽琳,一双是詹姆斯,一双是汉娜的,最后一双是内斯的。贴在楼梯口的世界地图此刻正垂着一个角,一个图钉掉在地上,那之前是为莉迪亚挂科的地理考试所用的。就连内斯身上此刻若有若无的威士忌的气息,也在告诉他这个失去了妹妹的人昨夜用酒精麻痹自己的事实。
杰克想告诉内斯,自己并没有与莉迪亚发生任何关系,自己也并没有诱导她走入湖中。但是当他看见内斯捏着拳头向他走来的那一刻,他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种哀求,一种对不确定的信念的自我麻痹,他知道他此刻只想和自己打一架,也许这样就能放下他的所有怨恨和坏情绪,但是他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沙袋一般,没有还手。内斯的拳头很有力量,但是他却感受不到疼痛,在他滑落进湖底的时候,他仍然拧着眉头看着他,恍惚间他以为内斯是几年前在游泳池里被霸凌的那个中国小男孩,而他是跳下去喊“菠萝,菠萝”的那个白人小男孩。
内斯给自己的手指涂着红药水,然后抬起头,用他深棕色的眼眸注视着杰克:“你的衣服脏了。”
杰克点点头。于是内斯从沙发上坐起来,回到卧室,手提着一件白T恤重新坐到沙发上,递给了杰克,然后转过头去。
白衬衫散发着一股在木质柜子中堆积已久的木头香味和沉甸甸的毛线味,杰克忍不住凑近鼻子闻了闻,味道混着脸颊上血腥味钻进鼻子里。他快速地脱下来衣服,又快速地将这一件崭新的白T恤套上,然后对内斯说道:“谢谢。”
T恤很轻薄也很软,贴在他的胸口,他不禁有些发颤。玛丽琳关切地走过来问杰克他是否因为下水而感冒了,他只好换上一副微笑回答:“不是,李太太。”
内斯看了看他。杰克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都知道了,在这之前,他以为莉迪亚已经把那个秘密告诉了内斯。
莉迪亚自杀的前一天,他们和往常一样开着杰克的车来到俯瞰全镇的制高点——波恩特,那天天气异常晴朗,窗户上没有一滴雾,他们把车窗要下来,看着脚下一整片枫树林,把脚翘在车上,杰克照例给莉迪亚点了烟,听她讲家里的故事。
关于杰克放学后驾车带走莉迪亚之后的故事,学校里流传着几个不堪的版本,但实际上他们每天都只是这样,看风景,抽烟,讲故事,仅此而已。那天正是内斯从哈佛回来的日子,于是莉迪亚笑了,她说:
“我猜他恨不得一走了之,早点去哈佛,然后再也不回来。”
“他寒暑假还会回来,不是吗?”
“也许吧,谁在乎。反正就算他在家我大多数时间也不会跟他待在一起,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我会跟你待在一起。”莉迪亚故作镇定,努力平稳住声音,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一开始主动来找杰克做朋友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哥哥,因为内斯讨厌杰克。
“是吗,你真的不在乎吗?”杰克盯着莉迪亚看,嘴巴纹丝不动,眼睛却是在笑的。莉迪亚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起来,紧接着她身上的所有细胞都开始颤动,然后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她靠近杰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吻了他。
那是一个很轻很轻的吻,莉迪亚只感觉柔软的触感划过,像天鹅绒一般轻飘飘的,随即杰克推开了她。他用平静的蓝色眼眸凝视着她,然后退到一旁:“你人很好。”
莉迪亚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膝盖,咬着牙说:“你开车带过那么多女孩走,别告诉我你今天刚刚变成正人君子了。还是说,我对你来说不够好?”她的声音很尖很细,刻薄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莉迪亚。”杰克叹了一口气,眼神移向窗外,好像在逃避什么。“不是你。是内斯。”
“哦,内斯,又是他。”莉迪亚不耐烦地说。“不用管他,他一点都不重要。我已经早就不需要他来管束了。”
“他重要。”杰克的目光依然盯着窗外。窗外的枫叶又飘落了两片,在空中摩擦着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对我来说他很重要。”
莉迪亚怔了一会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想起无数个坐在这个车厘讲故事的瞬间“内斯呢?他什么时候回来?”“你会告诉你哥哥,我们一直在一起,并且我不是一个坏人吗?”事实仿佛已经在那里存在了很久,并且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不得不去承认。“你是说……不,难道……”
“对不起。”
莉迪亚怒视着杰克,抓起包狠狠打开了车门:“不,你不需要对我感到抱歉。正相反,我对你感到非常抱歉,因为你爱上了一个讨厌你的人。”
杰克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懒洋洋的骄傲姿态,一手撑着脑袋随意地靠在车窗上看着她:“至少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不用别人告诉我。你呢,李小姐?”
莉迪亚后退了,她的脑海中闪过很多词,但却一个都捕捉不到。于是她关上门,露出轻蔑的笑:“杰克,我猜内斯一定很乐意知道这件事。你说对吧?我猜学校里的人也一定很乐意知道。”
所以,当玛丽琳再一次走过来质问他们为什么打架的时候,杰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莉迪亚,因为枫树林,因为内斯深棕色的眼睛。他们之间有太多说不清的原因了,他却只能张口说一句“因为……”而说不出什么为什么。可是大人总是需要一个为什么。
玛丽琳只好先让内斯把杰克送走,内斯跟在杰克身后,一前一后地踏在院子里灰色的石板上,直到院子的大门口,内斯小声说了句“我就送到这了”,于是杰克说“谢谢”。内斯关上了大门,木头的围栏把两人隔开,杰克转过身,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然后内斯说,再见,再见。
“不,内斯,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我知道……我知道这样也许对你更好。我是说,对我们更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杰克想说的话一股脑地涌上来,让他的大脑沉闷得发昏。他最终先说道:“我以为莉迪亚都告诉你了,我是说,很久以前就……”
“关于莉迪亚,我知道得太少了。”内斯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或者说,直到她去世,我才发现我对她根本一无所知。”
杰克用手指摩挲着白T恤的下摆,默默地听着。
“我以为警察都疯了,他们居然说莉迪亚是自杀。自杀,莉迪亚。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把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我只是笃定主意她一定是被什么人诱惑了,或者蒙骗了。可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不得不承认警察是对的。你知道的……我太愚蠢了,我从没想过她自己哪里会出问题。我太迟钝了,太粗心大意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内斯似乎哭了。杰克听出他又是喝的有些醉了,内斯恍恍惚惚间说了好多话,从莉迪亚小时候摇摇晃晃地学会走路,到被他撞见撕碎他哈佛大学的邀请函,他们之间敏感的,矛盾的,模糊不清的,令人痛苦又快乐的亲人间的稚嫩情感,在碎片的言语中混乱地流向杰克。杰克拿着听筒的手酸了,他就把听筒从右手换到左手上。伍尔夫从厨房里喊他,杰克,要吃饭了。
等一会,妈妈。杰克用右手捂住听筒。是内斯。
内斯要去往哈佛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杰克的耳朵里,伍尔夫告诉他,内斯马上就要走了,他已经动身开始收拾行李,也许离开的日期就是明天。
伍尔夫问,你要去送别他吗?他们也许会举办送别宴。
杰克用勺子搅动着碗里干扁的蔬菜叶子,索然无味地咀嚼着。去送别他,他也有想过,只是他找不到任何一种合适的身份出现。他们之间的关系自从那一通电话之后变得更加微妙。他只是偶尔在遛狗的时候会碰到内斯,内斯冲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他们就在这少数的见面中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而杰克知道,微妙的东西都是易碎的。
“我想他们并不会邀请我。”
“是吗?”伍尔夫没有反驳他,只是耸了耸肩。“我听说今早邮递员又来了。”
杰克吃完饭后径直去了门口的邮递箱。伍尔夫一家一年四季受到的信件少之又少,两封家政公司的广告,一卷不知道伍尔夫医生订的四月份报纸,这就是今年春天的全部。尽管如此,杰克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白色的信封上印着几个字母——内斯·李收,底下紧跟着的一行地址写的却是杰克家。杰克叹了口气,将信封收了起来。哈佛又送错信了,看来内斯在新生登记表上填写的错误的家庭地址还没有改回来。这意味着他要把信送到内斯家——在明天他动身之前。
杰克快步走回家,拉开房厅的大门,伍尔夫正在换衣服准备去上医院的晚班,杰克噔噔地跑上楼,从衣柜中抽出一件棕色的夹克,又放了回去,重新找出一件外套套在了身上。伍尔夫看着他从楼梯上飞快地小步跑下来,一幅见怪不怪的样子,就这样目送着他手忙脚乱地一边扣着外套纽扣一边用胳膊夹着信冲出去。
如果是平常的母亲,一定会至少大声问一句:“怎么了?”或“你去哪?”,在杰克家这却是不可能的。医院忙碌的晚班已经使伍尔夫晕头转向,顾不及责备杰克四处乱跑的行为。杰克上一年级的时候,伍尔夫就与他的父亲离婚并带着杰克一人搬到米德伍德,与周围父母照料两到三个孩子的家庭不同,伍尔夫自始至终一直独自一人抚养着杰克。她在小镇中最大的医院当一名医生,把自己全身心都投入在工作上,正是因为如此,她对杰克才十分缺少管教和约束。她听到过很多次邻居对她那段失败的婚姻和杰克四处乱跑的行为议论纷纷,不过相较于她引以为豪的职业,这些事情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杰克当然跟她的想法如出一辙。
跑到内斯家的栅栏前,杰克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潦草。一路顺着街道飞奔过来,迎着风敞开的外套被吹得呼啦呼啦响,呼吸在脚步中慌乱起来。他站着木头的围栏旁大声吸了两口气。夏季的末尾还没完全过去,此时这件外套正闷得他有些燥热。他犹豫要不要以这样的姿态按响内斯家的门铃。最后他还是按了。
门开了。有那么一瞬间,杰克期待打开门的人不是内斯。如果是玛丽琳,或者詹姆斯,他完全可以就这样把信交给他们,然后扬长而去。但他承认他有点想见内斯,或许又有点害怕见到他。
先是乌黑的头发从门后冒出来,随即内斯敞开门走了出来。内斯看到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像是在说问“怎么是你?”,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冲他打了招呼:“嗨,杰克。有什么事?”
杰克将信封从围栏上方递了过去,内斯看见他握着信的手指侧旁露出醒目的鲜红色校徽:“哈佛的信又寄到我们家来了。”
内斯接过信,拆开了信封瞟了一眼内层,随即自嘲笑了笑:“我想我一定是在登记的时候填错地址了。我会记得把它改过来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哈佛?”杰克的声音很平静,内斯却看见他的眼睫毛在轻轻颤抖。“我只是问问,因为我想我应该对你说一句恭喜。”
“明天。我今天晚上准备收拾行李。明天中午就动身。”
“嗨,我以为你……我以为玛丽琳太太会举办一个送别宴。”
“不,我想没这个必要。”内斯低下头,耸了耸肩。“我在这没几个值得告别的朋友。你知道的,我现在是米德伍德唯一的中国人。”
中国人——杰克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三个字。莉迪亚死后,内斯的确成为了米德伍德唯一一个中国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