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的那一天,黄色塑料袋里黑底的影像照片,在风中一晃、一晃。
山哥佝偻的躯干,也像这照片,稍稍一吹就要散了。
上车,给身边的阿香系上安全带。“结果怎么样?”“我没跟孩子们说实话,我老婆得的是肠癌。之前听说,阿尔斯海默症的人,得癌症的几率会降低,我真是倒霉到家了”,坐在大货车上,山哥摇下车玻璃,望着窗外。
“老常,前面是动物园,能带我们去玩一次吗?”
对话的人叫常虎,人称老常,跑货车的,是他的好兄弟。
“怎么?” “你这辈子还没去过动物园吧。”
一段短暂的沉默。
“没问题,走着。”
三个老人互相扶着,进了动物园。
怕阿香走丢,山哥在她手腕上系了根绳子,另一头连着自己的腰带。阿香还是走不动,只是笑着,站在原地。
三个人正好逛到了大象园,都坐下来歇脚。阿香还是站着,她没见过大象,很兴奋,眼里闪着迥异的光芒。
“我听人说,大象老了以后,会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对,他们会走向树林,前往一个隐秘的地方悄悄死去。那个地方被称之为象冢,也是大象最后的归宿。”
老常虽然是跑货车的,但这么多年闯荡天涯,加上自己聪明的脑袋,积累了不少知识。
山哥揪起一小撮狗尾巴草,捋下穗子,两个指腹缓缓地、有力地摩挲着,碾磨着。
肠癌的降临,也不是没有预兆。
“啊耶,你裤子上怎么还渍血啦?”穿着花背心的大妈扯嗓子叫着,生怕别人不知道,这个废人,山哥的老婆,裤子上荫出一大滩血。他默默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溜出去,拿回干净裤子,拉着妻子走了。
到家,望着整整一洗脸盆的血,他害怕了。阿香懵懂的眼神,扫过血盆,扫过血裤,停在他恐惧的脸上。
战战兢兢,一夜无眠。去医院,或者不去医院,都是自欺欺人,可人性里总是对未知的事充满渴求,哪怕可怖,哪怕失望。
从医院回到家,山哥照例烧一壶开水,脱下老婆的鞋袜,轻柔地把布满褶皱的双脚浸在泡脚盆里。
水热乎乎的,可他的手却怎么也热不起来。
二
想了很久,他还是决定把妻子患癌的事告诉孩子们。
妻子化疗后,头发都掉光了。山哥亲手织了一顶毛线帽子,侧面别着一束花,戴在她头上。
不是逢年过节,也不是升迁发财。三个孩子突然被叫回来,连带着他们的妻儿,一起被叫回了小时候生活的老破小自建房,还是在垃圾站旁边。一大家子人,围着圆桌,一言不发。
“TMD怎么又输了”大儿子不合时宜地咒骂,手机狠狠摔向餐桌,停在游戏界面。
没人动筷子,倒不是等着山哥的准许,只是敷衍着这顿饭,人人都显得与他们无关,好像今天来吃饭的是一群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山哥局促地坐在正位,手指彼此紧扣,藏在桌下。
“那个不要客气啊,我们就,就开始吧……”
一家子貌合神离。
他看着对面的外孙把弄着手里的奥特曼玩个不停,弄得碗盘叮铃桄榔。从盘里夹出两只大虾,他端着碗,走到外孙前:“乖,咱一会儿再和奥特曼打怪兽昂,来尝尝爷爷做的大虾。” “谢谢”二儿媳妇嘴上说着,手上却抢先一步夺走了碗筷,背过身,拿出酒精喷瓶,喷过每一处山哥摸过的,到过的地方,甚至是奥特曼玩偶和大虾。
75%酒精的气味席卷在坐的人的鼻腔,嗅觉都变得不那么灵敏。山哥看着形色各异的孩子,没人关心他,自然也没人关心他老婆。
无聊百般,他和老常玩起了划拳。
“再来一次!”
“66 88”
“188!”
“爸,你能不能小点声,小天在写作业呢!”
小女儿早早地离开了饭桌,领着小天找了张桌子又去学习。她寄希望于后代成为人中龙凤,好弥补自己的遗憾。
“对对对,我们老年人也要小声一点,免得影响小孩子……”
“对,对对对…”
“8 7 8 7”两人之间只剩下细若游丝的气声。
终于吃完了。
临走前,阿香突然叫住大家:“要卖废品找我们山哥,他担子不偷吃。”
“噗嗤,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嗯嗯,哈哈,哈哈哈……”
孙子们被逗笑了,女儿连忙拽过小天,掐着胳膊,拉到人群后边。剩下几个笑容满面的孩子,也被各自家长急匆匆地带走了。
旁人都看得清:来得慢,散得快。
三
一语成戳。
阿香的病情加重了,即使每天吊着营养液也难以维持生命体征。她时而昏迷,时而痛得清醒过来。清醒过来后她甚至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得了什么病。
山哥的心似玻璃砸在地上,碎成一地,捡起碎片,手上,胳膊上割出更深的伤口。
“5床,该缴费了。”
日夜陪在妻子床边,这样的话他不知听了多少次。但这次的语气格外重,他知道再不交钱,两人都要被轰走。
“嘟嘟”
“喂,阿豪啊,爸爸想跟你说,你妈妈的病加重了。”
“嗯哼,所以找我是……”
“阿豪,你能借爸爸点”
还没说完,电话那头涌来大儿子的咆哮:“艹,当初我上高中交学费你不出,你说家里弟弟妹妹靠我养活,让我打工去。好喽,我现在当了个tmd农民工,你又来跟我说,儿子我需要钱,我要你给钱。我艹nmd,老子还就没钱,老子有钱也不借,我艹……”
电话挂断了。
线上的不行,山哥带着吃的,赶着班车,连夜跑到隔壁县找女儿商量。
下车不久,天空下起了雨,山哥出门没想着带伞,一个人一瘸一拐走在山间泥泞的乡道。
“你找谁啊?爸!你怎么来了?”
女儿扶着他,躺在沙发上,毛巾,被子,外套胡乱地堆在山哥身上。正是半夜,孩子都睡了,外面的雨更大了,屋里的电灯映得窗户煞白,和山哥的脸一样。
“什么事啊。”没有过多的语气,她似乎预感到。
“囡囡啊,那个爸爸想找你借点钱,就是用来给…”
囡囡右手举起,摆出一个“停”的手势。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钱莫得,我可以去陪床,但家里有事我就得回来。”
就这样,一对父女,坐上了清晨的班车,赶回医院。
折腾来折腾去,钱的问题还是没解决。眼见着缴费单的截止日期将近,山哥不得不拨通了他最不想打扰的人的电话——远在城市的二儿子阿伟。
四
一辆梅赛德斯奔驰突兀地停在垃圾站入口。从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混身散发出的都市气与凌乱满溢着恶臭的垃圾站格格不入,鹤立鸡群,嗯,还真是。
穿花背心的大妈扇着蒲扇,立定站住,仔细一瞧,“呦,啊呀,我们的阿伟回来了,你还记得阿姨不啦?欧呦,阿姨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嘛……” 突如其来的热情客套,他很不适应。糊弄两句,推开大妈不知不觉中搭上他胳膊的手,迫切渴望离这个破地方远一点,越远越好。
忍忍吧,把爸妈接到城里,这事就好办了。阿伟心里想着,脚下步子也加快了不少。
“咚咚咚”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山哥推着轮椅,手把上挂着零七八碎的大包小包,是些换洗衣服,药,流食袋,尿布。
妈妈头上还带着那顶毛线帽子。今天天气晴,别了朵白茉莉,人显得分外有精神。
“上车吧。”
灰色墙皮的老式居民楼,在山哥的身后,一点点跑走,直到再也看不见门口卧着的黄狗,直到再也闻不出家家户户的饭香。
进城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街头巷尾穿梭,各色各样的衣着在眼前掠过,宛如一道彩虹划过繁华的都市。阳光尽情播撒在建筑物上,把高楼大厦映衬得更加雄伟。
车子径直开进了医院,下车,进大厅,排队,挂号,待诊,就诊,办手续,缴费,找床位,填住院单,住院……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他什么都不用做,在门诊大厅的铁椅上等着,等着儿子来接。“大城市就是快” 山哥心里想着,握紧了妻子的手。
“阿伟,怎么就一张床啊?”
“一张床你知道我求了多少人吗,还就一张床”
山哥愣住了,他不知道平时乖巧孝顺的儿子怎么突然发脾气。
“那爸爸晚上住哪儿?”
他不做回答,抬头痴痴地望着墙上挂着的生命体征监测仪。
“住家里。”
山哥更纳闷了,住家里?那个家?谁的家?
“就是住我家。”
住儿子家?和儿媳妇,岳丈住一起?他心中隐隐担忧,脸上还是画满微笑,免得让儿子发现。
“老婆,我今天晚上不能陪你了,不能给你洗脚了。晚上会有护工,你不要害怕。”
说罢,山哥俯下身,在阿香的额头,留下轻柔的吻。
儿子在门口远远看着这对恩爱的老夫妻,没说什么,面露愁容。
从医院到家里,一路上,不论山哥说什么,回答只有嗯,啊,哦。山哥不明白,但也不多想,安静地闭上嘴,不再同儿子聊天。
拐过经贸大厦,一座高档小区浮现眼前,楼与楼间,精细化打理的花圃和中心公园的维纳斯像,在橘黄色地灯的簇拥中,柔和而不失典雅。
“谁呀?”
“我。”
一开门,屋子里的人探头出来,却见着门外多一个人,
“这位是?”
“你好,我是阿伟的爸爸。”
“老公,什么时候跟我们说你爸过来了?” 客气中夹着不耐烦的口气,山哥懵了神。
“有朋自远方来,晴晴,快招待你公公,进屋吧,昂” 又一个头发灰白,带着金丝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接过山哥手中的编织袋,头也不回,往屋里走。
第一次来儿子家,感受的是热情?不是。是冷落?也不是。山哥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儿,大概是乡下人永远也弄不明白的滋味儿。
“正好,晚饭一起吃。”
吃完,儿子在厨房洗碗,哗啦哗啦的水流声,是一把把短小锋利的刀子,划过他的心。儿媳妇要吃水果了,儿子立刻放下手里的碗,从冰箱取出水果,清洗,去核,摆盘,再端到她面前,看着她吃下一口,才回去接着收拾。岳母调电视频道,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台,“阿伟啊,过来……”儿子又放下手中的碗,小步跑到客厅,直到岳母满意地笑了,才回去接着收拾。
坐在另一侧沙发的岳丈,看着报纸,对眼前的一切充耳不闻、默不作声。
山哥缩在沙发的一角,双手紧张地揉搓,换个姿势,还是别扭。他小心挪到沙发另一侧,想和晴晴爸聊天,想了很久还是不知怎么开口。好奇地望一眼报纸内容:国际局势。四个字山哥都认得,但凑在一起,不晓得什么意思。
墙上的机械挂钟托着长长的摆尾,左、右、左、右,一小时过去了,儿子洗完了碗,擦完了桌子,摘下晾衣架的干衣服,把新洗的挂上去……客厅里的三个人,该吃吃,该喝喝,该歇歇。山哥的眼眶湿润了,自己总拿儿子的事炫耀,以此为豪,这光鲜亮丽的背后,又有多少难说的苦痛。
山哥想好了,这趟该回去了。
五
阿香头上别了一朵野雏菊。
“爸,你和妈别回去了。”
火车站,挤着人潮,站在月台边。
“阿伟啊,是爸爸对不住你,爸爸想清楚了,回乡下,安安静静地,也不麻烦你。”
“诶呀那怎么非要做火车呢,我送你俩不就行吗!”
山哥笑笑,推着老婆,上了车。
“保重啊!”儿子在呜呜的汽笛声中,目送着火车开走了。
风正从树林里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