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第1123个名字

 

我讨厌电子笔尖划过触屏板的声音。干涩、冰冷,而且不真诚。

偌大的房间仅我一人奋笔疾书。为了不打扰我考试,医生去另外的房间里等着。但我知道那双眼睛始终透过无处不在的针孔摄像头盯着我,干涩、冰冷,而且不真诚。

这个公式那个符号冲撞盘旋,搅得握笔指尖微微颤抖。“停下。”思考间隙的神经元命令着,“你不能害怕,不能疲倦,不能懈怠。因为这是你出生的唯一意义,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且必须做到的事。”

于是整整六个半小时就在令人厌烦的沙沙声里飞逝,而我必须毫无怨言。

医生推开考场的门,从我手中抽走触屏版。他面无表情地划了几页,看不出是否满意。

“怎样?”

“还行吧。”那家伙的不行等于可以,还行就算的上不错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当然算我的胜利。

“别忘了,你是全人类的希望。”临走前他毫无波澜地提醒我,看来我的疲惫之色没有逃过他的眼睛。被将了一军啊。

“哦。”我回给他一个轻描淡写的语气词,不知他有没有读出其中的顶撞意味。

从高碳钢构筑的天地回到空无一人的温馨房间,我把自己重重扔在柔软的床铺上。脑袋埋进绣着蓝天白云的被褥,误把速洗剂的味道当成阳光。

阳光的气味是什么样呢?

我翻个身,正对白炽灯苍白的光亮,就用左小臂挡住干涩的双眼,右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摸到一个厚实圆钝的书角,向下一拉正好投入怀抱。我睁开眼,是一本诗集。

我想拿的是《流体力学概论》,不知怎么摸来这么一本没看过也不想看的书。我有点生气,本想把它狠狠扔出去以发泄怒气,可想到它是R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还是放下高抬的手。

R前几天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我,我还从未翻开过。今天是星期一,我每周一次的考试日,也是R每周一次的实验日。实验的时间正好跟考试错开,所以整整一天我们都无法见面。我有些寂寞地轻轻抚过深蓝色的平绒封面,回馈我的是薄薄半指肚灰。烫金的楷体字安静端坐着,散发奇异吸引力。“真没办法。”我认命地翻开第一页,流体力学下周再见吧。

  “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

宋体字排列整齐,书页之国地广字稀。在精致的排版间,在漫长的留白里,无数想象中的场景金光熠熠。

可我明白,它们致命地遥不可及。

 

2022年5月6日,jf1巨型小行星与地球相撞,造成生物大灭绝。这是全太阳系的灾难,距地球较近的火星受到冲击,地表环境被严重破坏;连太阳系边缘的海王星都被波及,大气厚度削弱到原本的一半。人类的科技精英在政府的安排之下提前带着电子书系统乘避难飞船逃离,劫难结束后回到地球。遗憾的是,由于电子书系统储存空间有限,他们只下载了人类史上最精华的专业书籍,文学类作品的数据被迫删除。撞击带来的一系列灾害使臭氧层彻底崩溃,大气中放射性物质含量大幅升高,全球水资源仅剩2.67%,人类无法生存。精英们只能在国际联盟灾前秘密建立的地下研究站研究复兴人类的方法。

  第一届幸存者全体会议上,一位生物学家提出创造天才人类的提案,即以人类基因组计划为基础,将“高智商”“强体质”等超优秀基因经过人工分离、重组后,导入并整合到克隆体的基因组中,创造出天才人类。这就是“天才人类计划(GHP)”的雏形,天才人类将作为幸存者们的领导者,用他们更完美的大脑打破理论瓶颈,引发技术奇点,实现人类复兴大计。这个计划被众人一致认可,实验至今,地下研究站也因此改名为Intellectual campaign analysis compartment(ICAC)。后续研究员们又根据实际情况完善实验,实验体流体智力达到顶峰——即20周岁前,每周都要进行智力测验和体检,以保证密切了解实验体情况,及时回收资源。  

  所有幸存的人类都期待天才能带领人类白手起家。我们相信,只要全人类团结一心、共同努力,终能开辟出一条前无古人的文明存续之路。美好的未来正向我们招手。

                                            ——《GHP工作记录手册(2072年版)》

 

“太阳是什么样子?”

我抽出一本书,《遗传的革命》,应该放进左上角的格子。“我没有见过哦,不过我猜应该是很大很亮的吧。”整理书架的任务完成,我满意地眯起眼睛,扫视整洁得令人愉悦的书架。虽然大家都看电子书,但我总觉得纸质书才算真正的书籍,“小优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呀?”

电子笔的沙沙声停了两秒,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你送我的诗集提到了。”

“呀,你竟然读了呀!”我惊喜地看向奋笔疾书的黑短发女孩。她强装无动于衷,脸上一瞬即逝的红晕却被我逮了个正着。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无聊翻了翻。”

“你喜欢吗?”

“还行吧。”小优说话总是以干巴巴的句号结尾,但我听出来这个句号格外圆润,如鱼鳍般微微上扬。

“唉,我就说不该让你总和医生先生接触。看看,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孩子被摧残成什么样子!”

“……这里有摄像头。很多。”

我噤如寒蝉。

她的脸和我极其相似,仅仅在嘴角多了一颗痣。所以当她毫无顾忌地笑起来时,我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只要世界上另一个我一直像现在这样一无所知地微笑着,我就能拥有幸福了吧。

可这种幸福多么虚伪,多么自私。包裹炮弹的糖衣,铜制便宜首饰镀的一层金。

小优的笑容浅尝辄止,很快便收住了,如迅速愈合的湖面,谁也看不出它曾泛起的涟漪。

“为什么送我诗集?”

我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大脑急速运转,编织着着合理的说法。“……整理图书馆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应该是哪个研究员偷偷带上避难飞船的。想到你从来没看过文学类书籍,正好送给你当生日礼物。”

“……而且诗和远方,总要有一个触手可及呀。”

她欲言又止。

后来我才知道,她经常在我接受实验时去图书馆消磨时间,而她从来没见过诗集一类的书。

“话说你最喜欢哪首诗呢?”我饶有兴趣地问,顺便转移话题。

“还没看完。目前是这首。”她把触屏板推到一边,翻开诗集指给我看——《夏天的太阳》——又把书“啪“地一下合上,完全不在意我有没有读完。“可惜太阳现在正被尘埃遮盖着,不可能上去,也不可能见到。”小优转过身,继续做她的作业。

然后我听到她低声嘟囔:“真想亲眼看看啊……”

“我的梦想是亲眼看看火星!还要看太阳、月球,好多好多星球!”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突兀响起,在体内撞出回声,疼痛贯穿头脑。我踉跄几步跌坐在床上。小优专心致志的背影和粉红墙纸融化混合,被无形的手搅成纯白色的漩涡。

纯白色漩涡中心是纯白色的他。面容模糊的青年男子轻轻拍着“我”——视野主人的头,用难以置信的温柔声音说,他相信“我”会做到的。

“我”低头,黑色发丝垂下。

“其实……还有机会的哦。”脱口而出的几秒后,我才意识到是我,而不是青年男子说了这句话。我的世界随即从纯白堕入黑暗。

 

“想看太阳……其实……还有机会的哦。”R像呼吸一样吐出的话语很快蒸发,不留余音。我猛然回头,却看见她悄无声息地晕倒在我的床上。

与此同时,医生冲进了房间。被他摔开的铁门和高碳钢墙体亲密接触,不情愿的巨响回荡在寂静的走廊里。他把一个小u盘插在R的脑机接口上,R依然沉睡。他索性直接背起R。虽然R的身体大部分还是由人类肉体构成,但她身上植入的各种电子元件绝对不轻。上次体检她还开玩笑说自己身高和体重一个数。我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看见医生额上沁出的汗珠才信了她的话。真难为这位四十多岁的研究员了。

“她的话什么意思?”

“不过是布洛卡区实验的副作用罢了,她的语言表达能力出现一些紊乱。”他头也不回,冷冷地说,“不用担心,明天矫正。”

第二天R果然没有来。我百无聊赖地翻看着各种化学书,熟悉的名词无序地划过大脑皮层,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我索性关掉屏幕,呆滞地盯着触屏板映出的我的面孔。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瞳孔,和R一模一样。

啊……要是R在我身边就好了。只要她在这个房间里,即使沉默也是令人安心的。

她的话什么意思呢?我绝对不相信医生的说法。首先,R的表现不符合语言系统紊乱的症状。其次,虽然极其罕见,医生状态不稳定时话会变多。正常状态下的他只会用“实验副作用”五个字来解释她的情况。

正想着,医生推门而入。

“R怎么样?”我装作不在意地随便问了一句。

“正在矫正。”他把厚厚的档案袋放在桌上,“测试报告”四个鲜红的大字尤为刺目。我不再理他,用触屏板挡住脸,假装看书,以此传达我不想被打扰的心情。他却没有离开,我用余光扫到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本深蓝色的诗集,一股无名之火顿时燃起。

医生打破沉默,“哪儿来的?”

“哼,“我冷笑着瞥向认真工作的监控摄像头,四个。“去问它们。”

医生没有在意我的不怀好意,平静地问:“借我看看?”

“免谈。”

他没有露出失望的神情,嘱咐一句“记得看测试报告”就离开了。

我把触屏板扔到一旁,瘫在床上望着严丝合缝的天花板出神。直到医生的脚步渐行渐远、消失不见,我才翻身下床,打开档案袋。

知识储备A+,实际应用A+,心理健康A……

“心理健康”四个字夹杂在繁杂的各项指标间,显得尤为单薄和可笑。这种考试只要所有题目都选择和事实相反的选项就能取到可观的分数,真让人搞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正确。

我翻到下一页纸,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篇题为《1089号实验记录》的报告。

作者详细地记述了这个名为1089号的实验体的日常生活,比起实验记录更像日记。1089号是个温柔的孩子。她热情活泼,是所有研究员的开心果。她可以一脸满足地吃下干瘪无味的压缩饼干,她的运动神经出奇发达,她喜欢读纸质书,她最喜欢的学科是天体物理学,梦想是去火星寻找外星人,她有希望成为第一个成功的实验体,她没有自己的名字。

R之前所有人都叫我1123号。1123号该做测试了,1123号该睡觉了,1123号怎么还不来体检。只有R,她说我是她见过最聪明最漂亮的孩子,所以叫我小优。看到满纸1089,我们不可逃避的命运又添了一丝沉重的实感。

(我请求熄灭/生铁的光、爱人的光和阳光)

1089死在了一个雨夜,她的18岁生日,离智力测验的彻底结束还差两年。

  (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

“她本可以用自己的聪明头脑造福人类,却自私地为了个人的自由出逃。到达地上的几小时后,她毫不意外地死在放射性物质的辐射下。”

(我请求在早上/你碰见/埋我的人)

“雨极其罕见,”笔者在最后一段补充着,“被破坏得面目全非的生态系统已经不足以支撑水循环,地上平时都被漫天飞沙和滚滚热浪笼罩。”

(岁月的尘埃无边/秋天/我请求:下一场雨/洗清我的骨头)

“也许那场雨就是地球最后的眼泪。”落款是2052.3.26,字迹清晰锐利。

(我的眼睛合上/我请求:雨/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

我们的生命是一场永不黎明的雨夜,我们的世界是画地为牢的圆圈。我们跌跌撞撞,我们哭号呐喊。我们的声音不被任何人听见,化作旁观者比风还轻的一纸冷言。我们的出生、成长和人生意义早在所谓灾难发生时就已决定好了,黑色铅字肃穆的无声宣告不可辩驳。但我看见粉饰太平的墙皮剥落,我窥见悲壮史诗间的裂缝——

我要把它撞开,即使血流头破。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像被钢筋贯穿,像被铅弹击破。像火烧像鞭打像刀割烂皮肉像小脚趾撞到桌角。

更要命的是,疼痛又引我回到陌生的纯白色空间,其他部位的疼倒沦为头脑里混乱痛感的陪衬了。

我体验过很多次程序化带来的疼痛,但此前都是为了测试机能,最多持续十到二十分钟。程序化第一次作为惩罚的手段还是我送小优诗集时违背了背景设定,不过因为她没有起疑心,所以只罚了半小时。这次我说错了话,上面判下的惩罚是程序化24小时,一整天。

可那句话明明不是我说的。有人曾对我说过那句话,我只是重演那时的场景。

“再说一遍,没有清除你的意识是因为程序还不能满足人类的情感需求,我们随时可以消除你,不要得寸进尺。”医生先生打字的十指翻飞舞动,我却无心欣赏击打键盘发出的单调悦耳之声。

“是。”我用尽全身力气挤出破碎的单字,尝试好几次才让它从黏着的唇齿间剥落。我明白他只是在吓唬我,毕竟和他人建立情感联系也是我的实验的一部分,证明我还存有人性,而不是彻底的人造机械,不是吗?

我被疼痛攒成的浪卷起,狠狠拍打在意识的沙滩,五感几乎失灵。亮得发白的视野中,我迷迷糊糊看见医生先生站起身走向我,他皱纹叠起的阴影是纯白世界唯一一抹异色,而它们也很快变得透明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读出他变化的嘴型。第一个字是扁扁的小船,第二个字像小优开心时的句号一样拱起,第三个字最叛逆,露出八颗牙齿。

他一句话也没说,安静地转身将要离开。

他的背影和某个人重叠,混沌的思维突然清明。记忆碎片排山倒海般袭来,压得我无法呼吸。

她膝上摊开一本比她还大的书,津津有味地读着;她本想把压缩饼干盒扔进垃圾桶,用力过猛加上方向偏移,给路过的青年脑门上砸了一个大包;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不明物体,对青年说这是火星人;她胸前开了一个洞,血花溅在嚎哭的青年身上。

读书的是我,扔饼干盒的是我,画画的是我,死掉的是我。

“你知道吗,人忘记一件事时,往往不是忘记了记忆本身,而是忘记记起来的方法。所以下次你再弄丢东西时,就好好想想丢东西前后都干了什么,然后就想起来东西被你扔在哪里啦。”

轮廓分明的世界里,只有青年的脸仍然模糊。对不起呀,我记起了回忆你的方法,记起了一切,可我却把你忘记了。

“没关系的。”青年的声音穿越时空,像一双手轻轻抱住我,“被压抑的记忆像密闭房间越积越浓的燃气,只要擦亮一根火柴,就会引发一场彻底的大爆炸。你会想起我的。”

不对不对不对,你完全不明白啊。你已经死在我人生听见的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枪响里了。你觉得我有可能想起一具尸体吗?

回忆里的青年露出悲伤的神色,开口说些什么。我听不清,只读出他变化的嘴型。第一个字是扁扁的小船,第二个字像小优开心时的句号一样拱起,第三个字最叛逆,露出八颗牙齿。

世界的嘈杂声全部拧成一根细细的丝线,化作心电图归零的“哔”。从过去到现在,他想传达给我的只有这三个字。

  对不起。

 

当天晚上医生又来了一趟,他收回《1089号实验记录》,泰然自若地称自己不小心放错地儿了。不用他展露出说谎的迹象我也知道他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只是想敲打我别奢求太阳的光芒罢了。我,我们无路可逃,也无处可逃。

“R明天能来吗?”

“可能不行。她需要休息。”

令人失望的回答。因为没有人明白此刻我多想向R讲述1089,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悲剧人物的故事。

我多想告诉R,我想要写诗。

 

没有人明白此刻我多想向小优讲述1089,那个天真过头的理想主义者的故事。

我多想告诉小优,真正的世界是多么辽阔、残酷而美丽。

可我害怕诗是潘多拉的魔盒,缩短她和深渊的距离。我怕因为我的理想主义,她也落入和我一样的境地。

真恶劣啊,不仅自己忘记奔跑,现在又恬不知耻地强迫她放弃。

 

出乎意料地,第二天R还是来了。她的笑容明显力不从心,我不希望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小优,我有话对你说。”

“R,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我们异口同声的开口,她噗嗤笑了。看到她重新变得神采飞扬,我也不由笑出声来。

“你先说。”

“你先说吧!”

R竖起大拇指,爽朗地冲我眨了眨眼。我也不必推脱。我翻开桌面上安静躺着的白纸,字迹凌乱蜿蜒。

“这是……我,我写的诗……”R好奇地注视着,我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赧,声音渐弱。她轻轻拿起诗,认真读起来。我咬着手指,东张西望地打量着房间各处,心脏有点喘不过气。

那是一首很短的诗。我估计她大概读完了,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的反应。

“……诶?”

R低着头,双肩微微颤抖。黑色发丝挡住她的脸,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你喜欢吗?”

她没有说话,猛地起身抱住我,把我抵在墙壁前,动弹不得。

“诶……诶?!”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脖颈,若有若无的馨香。想到深不见底的四个监控摄像头,我猜现在我的脸一定很烫。深呼吸,冷静下来,思忖再三,我决定回抱住她。

她的眼泪好烫,像太阳一样。

“再紧一点。”她声音沙哑,我来不及想就已经点头,同时照做。

她的手探向靠近我脊柱的地方,我突然明白她要做什么,身体微微前倾,在后背和墙壁间留出空隙。她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地写着,我屏住呼吸,用力感受每道笔画。

  “地、上、人、活、着”。

  “他、们、骗、你”。

 

血液唱起古老的歌

它问

困住我的到底是什么

皮肤由黏土铺成

骨髓由朽木雕成

心脏由太阳构成

 

可惜它不是我

我是飞蛾

 

小优的呼吸停滞了几秒,身体的起伏被按下暂停键。 我不敢看她的表情,我甚至刚写完“你”的最后一点就开始后悔。我真想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我们永远拥抱着,竭力享受着世界崩塌前最后的温存。

我本就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真相。如果说出来,她一定会想着逃跑。万一失败,等待她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我害怕那样的未来。现在感受着她颤抖的体温,我才意识到,比起担忧以后的事,我更应该先考虑她的心情——熟悉之人的欺瞒,存在前提的否定,世界观的颠覆……这些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十五岁女孩来说是多么沉重……

可一切都已覆水难收。

都是因为那首短短的小诗。因为那些文字蕴含着某种不容压制的力量,超越谎言的力量。我看见诗行间的春芽破土而出,长出生命的纹路。她是飞蛾呀。我在心里偷偷笑了。那我是飞蛾被烧断的翅膀吗?

我推开她,自虐般直视她的双眼,等待着最后的处决。

她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双唇无声开合。

“我、知、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到不对劲的呢?我记不清了。

小时候医生还会给我讲睡前故事,故事的主题无一例外是那场惨绝人寰的大灭绝——小行星只是轻描淡写地撞了一下,矫情的地球就轰的一声崩塌溃裂,爸爸妈妈亲戚朋友都死光光。那些生离死别的苦情故事在我心里掀起的不是悲伤,而是困惑。为什么有人死掉我们就要哭泣呢?在撞击产生的巨大能量冲击下毫无知觉的死去,难道不比其他任何一种死法都幸福吗?当时我怎么想也不明白,问医生,他也只是摇摇头,身影略显落寞。

不过现在,我好像稍微能理解一点了。

那时我和医生的关系还不错,他也没有那么沉默。他总说,小优,你是我们1123次实验以来唯一一个有希望成功的实验体,你一定要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不要辜负前人。我本想问他之前的1122个实验体去哪儿了,终究没有说出口,反正答案心知肚明。于是改口问他前人是谁,他又只是摇摇头。

至于小行星撞击地球,我当然接受了这个背景设定,当然,我也无法不接受。研究员们相信我已经被洗脑,降低了警惕,话语行为间的纰漏也频繁出现。我没有忽视这些小细节,只是它们每次都被我以各种理由合理化,翻过篇去。

R送我诗集时我才第一次正视心底的怀疑。这种感觉如尘土,虽然装作视而不见,实际上早已悄然堆积成厚厚一层,不得不在意时已经漫天飞舞了。我曾经整天泡在图书馆,每一本书都有被我翻动过的痕迹,可我从来没见过诗集,我相信自己的记忆。那么问题就很简单了:前提一,世上仅存的所有纸质书都被保存在图书馆;前提二,已知图书馆里没有诗集;结果,我收到一本诗集作为礼物。结果和前提矛盾,我假设前提二为真,那么前提一就是假的。“世上仅存的所有纸质书都被保存在图书馆”,纸质书没问题,图书馆没问题,“世上仅存的所有”有问题。也就是说,世上还有别的纸质书没有保存在图书馆。那么它们是放在地下的其他地方吗?不是,医生说过为了方便管理,所有纸质书都保存在图书馆。那么它们还能在哪里呢?

地上。这就是我的结论。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的第一反应甚至不是愤怒,而是恐惧。如果是真的,那我被囚禁十五年的人生算什么,我拼命学习是为了什么,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我想忘记我的推理,但种种迹象叫我不得不一次次直面它。比如R那句还有机会看太阳。比如医生听到R那句话后展露出的奇怪反应。比如故事里火星明明已经被撞击波及成为死星,现实中1089却仍心怀去火星找外星人的梦想。比如二十年前的《1089号实验记录》,描述1089之死的最后一篇,出奇清晰的字迹和前几段形成鲜明对比,仿佛二十分钟前刚刚写上。

思绪回到此时此刻,R好像被我的反应吓到了。她一定做了很久心理斗争才告诉我真相吧。R对不起,让你白纠结了,而且我还想知道更多。但是在摄像头的注视下,这份心愿要怎样传达?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来写诗吧。

 

我被迫把攥得皱皱巴巴的纸递给医生先生,心脏咚咚作响,生怕他看出蹩脚的小诗中隐藏的信息。他面无表情地读完,面无表情地把纸还给我。

“扮演诗人的游戏别玩得太过火。”这是他唯一一句评价。他站起身,说去倒杯水,叫我帮他导出智能终端计算好的数据。我坐到智能终端前,屏幕上聊天界面还没有关掉。

他:摄像头F39故障,麻烦找人来修。

黯:你不会修吗?

他:我学的是基因工程。

黯:实验体房间里的摄像头都年头挺久了吧,干脆改天都换成新的得了。

他:什么时候?

黯:光经费批下来就得半个月,等着吧。过两天我先让人把坏了的摄像头修好。

摄像头F39,没记错的话正好是对着书桌的那个。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把信息赤裸裸地写给小优,保不齐哪里还有不为我们所知的针孔摄像头。他们就是这么狡猾啊。

对面应该是黯前辈,心理学专家,负责实验体的心理健康,但小优似乎不是很亲近她。现在照顾小优的工作交给我了,她就转战幕后负责分析数据,同时以出色的能力越爬越高,现在已经身处GHP的领导层。

“我害怕她眼底藏着的海啸。”当我问起小优和黯前辈的关系时,她这样评价道。不得不说,以我和黯前辈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这个评价很精准。

十几分钟后医生先生才回来。我把u盘交给他,他轻轻拍拍我的头说辛苦了。

我来到小优的房间,一进门就把纸放在书桌上,调整角度使桌面被身体挡住。小优会意地坐下,姿态自然得看不出她在故意遮挡监控。她瞥了一眼桌前的摄像头,我摇摇头,意思是不用担心。于是她也拿出一张纸,推到我的面前。

我们相对无言,读着对方的诗。

我写的诗概括了真相。

2022年5月6日,jf1巨型小行星与地球相撞,造成生物大灭绝。所幸撞击强度不大,地球的环境没有受到太大破坏,只是由高度开化的科技世界倒退回原始时代,人类就是新世纪的恐龙。人类的科技精英在政府的安排之下提前带着电子书系统乘避难飞船逃离,劫难结束后回到地球。然而面对何去何从的议题,精英们产生了分歧。一部分人主张在国际联盟灾前秘密建立的地下研究站研究复兴人类的方法,另一部分实干家称人类完全可以在地上重启文明。两派无法达成统一,分道扬镳。

地上人类吸取灾前人类时期发展的教训,以惊人的速度建设起来,如果不是撞击带来的各种自然灾害后遗症,历史进程还会更超前。地上目前处于类似中国古代春秋战国时期的乱世,各方势力割据,大小战乱不断。可怕的是,由于掌握科技,战争的手段也更具破坏力,残忍得令人发指。

地下人类一开始还潜心向复兴人类的目标努力,后来负责人去世,新的负责人只顾利益,接手许多地上的秘密研究委托,其中不乏违背伦理道德的项目。老研究员慢慢死光了,就从地上调来科技人才,要求他们签订保密协议,此生再也无法回到地上。但在地下工作生活优渥,身处地上的家人也能在战火中得到政府的安全保障,所以仍有很多人对到地下工作趋之若鹜。

地下会进行战争武器的研制。小优就是其中之一。

 

尘埃幸存于宇宙大爆炸

火种静立于河流的分叉

一念奔向自由

一念不见天日

前者惶惶相斗

后者固然无忧

一经踏入 禁止回头

 

地上的人类是劫难幸存者的后裔,且他们的生活算不上和平。相比之下地下的生活更优渥,但到了地下后就无法回去。

——R的诗大概表达了这些。还有一些细节是模糊的,比如为什么要切断地上地下的联系。但仔细想想完全能理解——地下进行的人体实验违背伦理,一定不能让地上的广大民众知晓;也不能让我们这些实验体逃到地上,有伤害民众的风险;最重要的是,地下比地上安全。

我突然想到1089号,她逃出的时候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退路呢?想必她那时还没有故事,直到她逃跑了,实验失败,为了控制后续的实验体,他们才编出这样一个故事以断绝我们对外界的向往。也不知了解一切的她和无知的我哪个更幸福。

真是辛苦那些研究员们费尽心机骗我,真可惜,你们失败了。我好想不屑一顾地嘲笑人类,嘲笑本该死无全尸的地球,但我也失败了。

最后一个问题。既然地上人类还好好存活着,那么“复兴人类”就变成伪命题了。

所以我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R读完了我的诗,低头写着什么。我注视她认真的侧脸,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

她写的是:小优不是1123号,小优就是小优,为了自己而活。

 

沉溺于马尔代夫蓝的眼泪

铁单质 铁单质

请把我还原回赤红的身姿

裸露的躯体能否感知真实

 

已知三价铁离子的水溶液为黄色

它自身的淡紫色可有谁人认可

 

“最近上面要开战。”我们踏入通往地上的电梯时,医生先生不经意说,“小优要被投入使用了。”

我心里一惊,强装平静,“大概什么时候?”

“最早下周一,最晚下个月。”今天是星期一,还有整整七天。

狭窄的电梯陷入沉默,逼仄得我无法呼吸。“……她会怎么样?”

“清除记忆后,利用改造你的技术改造她。”

电梯门缓缓拉开,呈现在我面前的是研究所的地上部分。这里的气氛和地下如出一辙,没有窗户,也没有黑白灰以外的颜色,我不禁产生自己仍身处地下的错觉。灰白钢板砌出不容侵犯的凛然气场,明明空调全力运转着,却让人感到一丝不由自主的冷意。我跟和医生先生绕过一个个转角,即使已经来过很多次,找到正确的路还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宛如蝼蚁的巢穴,比地下还复杂。上上次医生临时有事,另一个新研究员押着我走错了路,差点把我带到外面——研究所之外的,真正的地上世界。要不是我身上的定位系统及时发出警报,他没准就推开那扇大门了。

真可惜啊。

我们来到一扇古香古色的檀木门前,和高碳钢的色调格格不入,但同样的不近人情。据医生先生所说,这个房间本来是公共实验室,因为主要是黯前辈在用,就自然而然被她占为个人实验室兼书房兼卧室了。所以即使他的卡能打开也得敲门。这次他还没敲门,门就被一位面容亲切的中年女性打开了。她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小优的双眸是潭水,她的眼睛是深渊。

这张脸我很熟悉,是黯前辈。

“快进来,我已经等你们好久了。”她笑靥如花,亲昵地挽起我的手,对医生先生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他坐下。

“那么就开始测试吧。”她解开我的领带,解开我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拽下领子,露出后颈的脑机接口,智能终端的插头干脆利落地入侵我的身体。我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今天测试的是知识输入技术。你瞧,全人类智慧的结晶都在这个文件夹里,你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学会人类探索几千年的成果,多划算呀。”

“这会对她造成很大负担。”医生先生冷冷地说,“即使是你也承担不起弄坏实验体的责任吧。”

黯前辈噗嗤笑了。“我也只是遵守上面的要求哦,他们又不是没在她身上做过更残忍的实验。”她抚摸我的头发,没有医生先生的手温暖,“乖,乖……一会儿就不痛了。”上百万兆数据沿神经细胞流入大脑,紧紧压迫着思维的咽喉。长长的发丝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如线虫蜿蜒的尸体紧紧粘在我脖颈上。我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呼吸,吐露碎成渣的话语。

“咦……你有什么想说的吗?”黯前辈面露微笑地靠近我,我顾不上揣摩她的情绪,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拼尽全力表达着。

“结,结束后……我想出……出去,看,看星星……”

“你想出去呀……这可不好办。临时政府的人还在会客厅等着你呢,他们很想和你聊聊天哦”黯前辈露出苦恼的表情,揉了揉太阳穴,“我也没办法。”

“求……求求您了……”

“为什么想看星星呢?”黯前辈话锋一转,居高临下地望着狼狈不堪的我。

“我想……想找到火星人……”

医生先生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黯前辈面前。他看着我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黯前辈眯起眼睛,眼里闪过冷刃般锐利的光。

“哎呀,真是可爱的想法,不禁让我想起另一个孩子呢。”她仿佛陷入美好回忆一般甜蜜地笑了,“那是个淘气的孩子,而且因为淘气,她死掉了哦。”

医生先生想把黯前辈拉开,刚碰到她的衣袖,手就被甩开,连一个眼神都没得到。“记好了,你和那个淘气的孩子一样,”黯前辈仍然笑着,俯身贴近我耳边,温柔地说,“你们的自由、生命、一切,都由我们掌控着哦。”

不是的。

我无声地流下眼泪,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哀悼那个孩子的死亡。

你们无法掌控我的心灵。

 

R急匆匆地冲进房间,地板哐哐作响。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她紧紧攥住双手,塞进一张小纸条。看到我呲牙咧嘴的表情,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为改造人的力量是普通人的几十倍,一边道歉一边松开手,眼睛一直瞟向书桌前的摄像头。

直觉告诉我纸条上一定写着非常重要的信息。于是我把诗集从书架上拿下来,随手翻开一页,R也靠拢过来假装和我一起看,留给剩下三个摄像头认真读书的背影。我偷偷张开手心,R手掌压在纸条上方的书页上,看似支撑身体,胳膊正好挡住最后一个摄像头。她身体的阴影打在文字,即使是我也要费力才能看清纸条上被汗浸湿的文字。

  “下周一实验结束,一定逃跑!”今天是星期二。

敲门声响起,我猛地攥紧纸条,指甲快掐进肉里。医生领着一个瘦小的陌生人进屋,旁若无人地指着摄像头说就是这个,似乎没注意到我们那一瞬的惊慌失措。瘦子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把螺丝刀,三下五除二拆下摄像头,又摸出一堆奇形怪状的零件,碎碎念着“红线连这里”“芯片老化真严重”。我和R愣愣地看着他灵巧的动作,他突然一抬头,把我们吓了一跳。“这这这这个摄像头该该该更新了,现现在普通模模模式不不能一下切换到到到到夜间模式,要要等十几秒缓缓缓缓冲时间。”医生耐心听他把话说完,回复一句没事你先修吧,他就又埋头苦干,以要把零件捅死的气势拼装好摄像头。全过程不到五分钟,说话花了一分钟。

“干得不错,走了。”医生往外走,瘦子急忙连滚带爬地起身,结结巴巴地说小,小事一桩。

我和R相对无言。看来以后交流只能更加隐晦了。

“……小优最近有读什么有趣的书吗?”R打破沉默,我看出她想要缓和气氛,可我实在没心情聊闲天。实验结束是什么意思?我该怎么逃跑?好多问题挤在嘴边,可在摄像头的注视下,我一句也说不出来。R注意到我的不对劲,轻轻戳了戳我,“别冷暴力人家呀。”

“你最近在读什么?”我实在不想说话,颇为冷淡地把问题抛还给她。

“一个老研究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R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自地聊起来,“古希腊神话里,有一位王后和牛生下一个牛头人怪物。国王修建了一个异常复杂的迷宫来困住它。为了不让其他人知道迷宫的走法,国王把修建迷宫的工匠和他的儿子伊卡洛斯也关在里面。”

“真坏。”

R赞同地点点头。“古希腊神话里有好多丧尽天良的故事,以后慢慢给你讲。”她拿起铅笔,“啊,要不我们来玩迷宫吧!”

“怎么玩?”

R在纸的左下角标入口,右上角标出口,还贴心地画了一个方向标。“唔……这里要转弯……左转还是右转来着……”她念叨着,最后一笔正好落在右上角。“喏,画好了!这么复杂的迷宫,你一定找不到出去的路!”

看着像缠在梳子上的头发一样乱七八糟的线条,我只觉得眼睛要瞎了。

R把笔递给我。“快点做!走不出来你就要被困死在里面了哦!”

我一边费劲地寻找着出路,一边忍不住吐槽,“这么乱的迷宫你自己也走不出去吧。”

“怎么可能,这可是我创造的迷宫!”

“那故事里的工匠和他儿子走出去了吗?”

“出去倒是出去了。”R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床上,闭上眼睛,“工匠收集鸟的羽毛,用蜡黏在一起,制成翅膀飞了出去。”

“这绝对是作弊啊!”

“所以他们受到了惩罚,乐极生悲嘛。伊卡洛斯飞得太高兴,离太阳越来越近,蜡被融化,他就掉进海里淹死了。”

“所以这个故事想表达什么?”我已经走到迷宫的一大半,胜利就在眼前,没太专心听R的话,随口应付着。

“谁知道啦,这么不知所云的奇怪故事。”R翻身,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摇晃双腿。“不过我觉得,仅仅是个人理解啊。太阳不光是热情与美好的化身,它也能置人于死地。”

“所以靠近它前要做好觉悟哦。”

 

星期三。小优给我讲了1089号的故事。

“诶——真是个鲁莽的家伙啊。”我故意这么说,“小优你可不要像她一样天天想着到地上去,会死得很惨的。”

“当然。”她搭着腔,在摄像头前露出笑容。“我可是做好觉悟了。”

 

星期四。我已经想了好几个逃出去的方案。要么时间太紧来不及准备,要么现实容易横生变数。在地下研究所生活的十五年,我最深刻的认识就是,这里的安保措施远比我想象的要厉害的多。

只有一个方案我觉得有可能成功。R的面容浮现在我脑海中,我摇摇头,她就像一阵风似的飘散了。

那要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我不敢想。

 

星期五。我和小优又开始玩迷宫游戏。这次我画的迷宫清晰明了,小优花了五分钟走出来。第三次,她只用不到三分钟就完成了。

“实验证明我们小优比小白鼠聪明!”

她弹了一下我的手,“怎么能拿小白鼠和我比。要说也是我比R聪明。”

“我就当你认可我的智商了……”

确实不是小白鼠。我端详着她嘴角的痣,是小黑猫。

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恼羞成怒般揉了揉我的头发。“怎么感觉你头发变硬了,颜色也深了。”她收回手,漫不经心地问。

“哪儿有的事。”我也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星期六。R捧着一本有机化学,我第千百次翻开诗集。

“……你喜欢我吗?”其实我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想着这句话要怎样发音才不显刻意,最终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调,扭扭捏捏地放跑了它们。

R愣了一下,随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当然啦!”

“喜欢到什么程度?能为了我去死吗?”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

R说出“理所应当”四个字的语气和神色和我想象的一模一样,一瞬有些恍惚。我承认听到她的答案我有点开心。我很开心。但她越是这样温柔地对我笑,我的心底越是疼痛。她最好的反应应该是面色骤变,生气地问我什么意思,不欢而散。可她没有这么做,她永远不会这么做。

好难受,好窒息,好痛苦。

她一定是体察到我的想法才那么干脆地说的。她一定明白,我要利用她逃出去了。

 

星期日。

修摄像头的瘦子说过,由于老化,正常模式切换夜间模式中间会有十几秒的卡顿。后来我借着和医生先生检测小优日常数据的机会,数出十几秒具体是十七秒。

白天去医生先生办公室偷走了他的备用权限卡,希望他晚点发现。

所以我下午来找小优时故意把领带落在她的房间,为晚上找她创造借口。

“你为什么戴口罩?”她疑惑地问。

“最近有点感冒,咳咳。”我干咳两声,递给她一张纸。

“……好好休息。”她放下手里的书,接过我的诗。

 

错的故事里

的主人公

拜托明倾听我心

连我那爱与希望 今后都一并赠予你

蛾之翅岂伊卡洛斯的双翼

迷宫绝非伊

晚安,明早再

 

21:56,往常这个时间我已经上床睡觉了。今天医生破天荒地允许我晚睡,想来性质与最后的晚餐无异吧。

我无意识地捏紧手里的黑色固体,它还固执地不愿接受我的温度,和从实验室拿到它时一样冰冷。

诗集往后翻一页。R还有四分钟到。

时针和分针夹角刚好60度时,敲门声响起。

“请进。”我打了一个哈欠,有点困。

R蹑手蹑脚地钻进房间。“干嘛这么警惕,”我有点好笑地问,“医生已经同意我晚睡了。”

“医生先生人真好!”R小声说,“我可不可以和你睡呢?”

没等我说话,她就伸手要把灯关掉。我急忙捂住开关,“你先别关。”

“为什么?”

“……我睡不着,可以和我聊聊天吗。”

质感突变的头发,遮住下半张脸的口罩,藏着字谜的短诗,关灯才能进行的计划。我大概想到了R要做什么。

要答应吗?内心的天平永远摇晃着,一端是R,一端是太阳。

“聊什么呢?”

“人们为什么要写诗?”

“好深奥的问题呀。”R坐在床边,我看着她扬起的侧脸,“我觉得这个问题的本质和人生的意义是类似的哦。”

“为什么?”

“唔,诗不是想写就写的,而是情感在身体里激荡,不得不落在纸上时才写成的对吧。”

“所以情感是人生的意义吗?”捂着开关的手有些累,但我还是固执地没有放下。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啦。但我觉得,记录情感是对人生意义的一种探求。我们像盲人摸象般追寻着意义的本质,某一刹那稍微触碰到其庞大身躯,这种美妙令人心神荡漾,记录下来就成了诗。”

“可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

“你一定有,不然怎么能写出那样动人的诗篇呢?”R眨眨眼,冲我比了一个大拇指,“我说的美妙并不特指正面情感,换个说法吧,这种震撼令人心神荡漾,怎么样?心怀幸福固然很好,但感到悲伤也不赖,反而比前者更能加深对世界的理解啊。”

“那么,我要做的就是感受更多事物吗?”

“没错!”R的口罩随她的话语颤动,在我眼里幻化成颠簸的海水或起风的天空。真奇怪,明明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些景色,此刻却深深体会到它们的存在。

  “去邂逅世界上所有欢笑和泪水吧!”

 

小优不再捂着开关,我看到她神色的迟疑。真是的,这样优柔寡断绝对无法成为优秀的战争武器,所以我绝对不能让你上战场啊。

我抱住她,故技重施。她身体一瞬僵硬,很快放松下来,贴心地留出缝隙。我们已经这么有默契了呀。

  “我、看、过、太、阳”。

  “你、也、去、吧”。

 

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R一定去过地上,不然她不会被告知真相。既然她去过地上,那么就一定见到过太阳。我们两人的共同愿望已经完成二分之一了,接下来的一半就该由我来完成。R应该,不,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对吧?

“不、自、私、吗”。

“不、自、私、哦”。

和我想象的回答一模一样。我们双目对视,她的眼神比语言更有力,如清风般包裹着万物。是曙光,是最后一根稻草,压死自私论,让即将淹死的小小希冀浮上水面。

是的,我想看看太阳。

只知笼中的小鸟,不会憧憬外界。但是我并不是只满足于夸耀华丽羽毛的金丝雀,我是飞蛾,一只优先考虑自己的、擅长为自私行为找借口的飞蛾。正因如此,我会拼命振翅,飞出牢笼,投身灯火,目睹世界上最盛大的灿烂,再安心地回归死亡,了无遗憾。

我终于明白伊卡洛斯缺失的觉悟是什么——若想靠近太阳的炙热,必先拥有舍弃一切的决绝。

我关上了灯。

 

十七。

我摘下口罩,呼吸一瞬顺畅。才不是什么感冒呢,是为了挡住小优嘴角的痣呀。

 

十四。

R把脱下的西装外套扔给我,我刚接住,又扔过来一团不明物体。

“假发。”短发的R小声提醒着我。

“哪儿来的?”

“找新来的研究员借的。”她满不在乎地说。人缘好的人真可怕啊。

 

十。

她接过我的黑色长裤,尺码刚刚好,完全合身。

“对了,以防突发情况,你准备那个——”

“就在这里。”她眨眨眼,“手电筒也准备好了。”我从她亮亮的眸子里读出孩童的狡黠,像邀功的小兽。

“不愧是小优,真聪明!”我知道,她就等着我夸她呢。

 

四。

“这是医生的电梯权限卡,但无法打开大门。”R把一张坚硬的卡片塞进我手里,语速极快地小声说,“你先坐电梯到研究所地上部分,再去黯前辈的房间偷来权限卡,她的房间就在出去的路上,唯一一扇木门,很明显,医生的卡能开。权限卡应该放在某个抽屉里,你先找进门左手边木桌最上层抽屉,她重要的东西都放在那儿。”听到“黯前辈”三个字,我脑海中不由浮现她招牌式的微笑。和她相处的短短一个月,我从来没看透过她的真实情绪,这种不安令我厌烦。如今可能又要和她打上照面,抵触感甚至让我忘了疑惑——R怎么知道权限卡放在哪儿?

“好。出去的路怎么找?”

“伊卡洛斯的迷宫,还记得吧。”

啊,原来那个时候她就巧妙地把通往自由的路告诉我了,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想到逃出去的方法了。

好吧,看来还是你更聪明呀。

 

一。

“谢谢你。”她戴上口罩,突然说,“谢谢你!”

“我才要谢谢你呢。一定要好好感受太阳的温度哦。”

 

十七秒结束,监控已经切换到夜视模式。

“那么,我走啦。”我学着R的语气,对她挥挥手,“早点睡!”

“晚安。”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我踏出房间,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脚底冲上脑门,贯穿全身,快把我压垮。我感受到R仍静静坐在床边,目送我离开。我的心跳得好快。

你知道吗,我很害怕,我很不安。

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回答呢?

“不对不对,这种感情其实是期待哦!”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我猛地回头,R正如我想的那样静静坐在床边。她和我仓皇的双眼对上,在黑暗里泛着银河的光。

“怎么了?”

拜托了,再对我说点什么啊。

“……没什么。”我又转过身去,这次是真正的离别,连再见都没有的离别。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步,两步。我听见身后的声响,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沉甸甸的热量包裹住。

“你忘记说再见了。”她在我耳边轻轻嗔怪着。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R的程序脑所接受的最高指令是“阻止实验体1123号出逃”。但交换身份后,她变成了实验体1123号,我变成了R。所以她不会阻止我离开。

我的意思是,即使事实是R最后一次主动拥抱小优,被记录下的画面却是小优第一次主动拥抱R。

这样也好。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佯装镇定地穿过灰白色走廊,撑起笑容和步履匆匆的研究员们打招呼。扮演R真是一件累得不得了的事,好在没有人识破。但当我学着她的样子在句末加一个语气助词时,不可思议地感到她与我同在。这让我安心许多。

……所以,我现在要往哪里走呢?

R忘记告诉我通往地上的电梯在哪里了。

冷静。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地下的研究员无法回到地上,那么他们应该也不知道电梯在哪里,多半坐落在偏僻无人的角落。所以只要我每个岔路口都选择人少的路,大概率能找到电梯。

真是个毫无计划的糟糕方案。

我一边默默吐槽着,一边严格遵循该糟糕方案,走向明显僻静许多的左方。绕了几个弯儿,不知不觉已经没有研究员路过,白炽灯似乎也暗淡几分。周围安静地可怕,我只能听见我愈发粗重的呼吸和沉重的脚步,在宽旷的空间里冷冷回荡。

走廊尽头是一扇严丝合缝的门,甚至让人怀疑它到底能不能打开,它是一扇门还是一堵墙。旁边的读卡机散发绿莹莹的幽光,看起来不怀好意。

我从西服口袋里掏出权限卡,插入卡槽。

“站住!”

识别成功的提示音和喝止声同时响起,我回头,医生目光冷峻,握着枪的右手却微微颤抖。果然,是电子流枪。这种武器虽然使用时会发射耀眼光束,但只是看起来吓人,不会造成生命危险。正确的使用途径是控制目标的行动,用来对付我这种重要的实验体再合适不过了。缺点是耗电快,且使用时必须与目标相隔三米以上,否则使用者也会受到波及。

“诶?”我露出惊慌的表情,“医生,怎,怎么了?”

“不要再装了。”他缓缓向前,最终在离我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R体内有定位系统,我从监控里看到她现在正在你的房间。”我往后退,身体紧紧贴住冰冷的钢板,无路可逃。“而且,她对我的称呼只有一个,从来都是医生先生。”

啧,大意了。

“哼。”我冷笑一声,“既然发现了,为什么不启动安保措施,反而只身一人来追我?”他不为所动,若无其事地抬起左手,裹住枪托。

“还有,”我没有退路,只能壮起气势,一步一步走近他。他没有躲闪,也没有进一步动作,仿佛被定在了地上,“你其实不想阻止我吧。”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你在紧张时会说很多废话。”

他完美无瑕的冷漠面具有一瞬的破裂,但也仅仅是一瞬。

“她会受到很严重的惩罚,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她”,毫无疑问,指代对象是R。我的心被狠狠捏了一下,呼吸一瞬堵塞。奇怪的是,即使被这种叫不出名字的糟糕感受紧勒着,放弃出逃的想法也从来不曾出现在脑海中。

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事到如今,我们都不可能回头了。”

而且,我不愿意。

“看,你的手在颤抖哦。”我指着他的手,夸张地捂住嘴,像发现奇怪事物呼朋引伴来围观的小孩子一样。他一定明白这是一种恶劣的挑衅,一言不发,但我看见他的左手因用劲过大而蹦出青筋——不是用力握住枪,而是控制右手不再抖动。

我还注意到,电子流枪的电量是岌岌可危的红色,只够打出一击。

“为什么不开枪呢,医生先生——”我故意学着R的语气,佯装天真地呼喊着。同时一步步向后,和他拉开距离。听到“医生先生”四个字,他手部肌肉条件反射般抽搐了一下。正是这下抽搐,压抑已久的电子流从枪管呼啸而出。

“不要——”

他瞳孔骤缩,连滚带爬地冲向我,野兽般哀嚎着。他的五官被某种极其强烈的情感歪曲扭结在一起,像高温下的蜡,伊卡洛斯的翅膀。代表知识分子形象的黑框眼镜也因惯性甩在地上,和他的风度一起沦为支离破碎的残渣。

我有点好笑地瞧着惊慌失措的他,从衣兜掏出消磁石,随手一扔。

哐当,消磁石掉在地上。这响动在我耳中尤为清晰,毕竟随之而来的声音太过刺耳了——电子流一下子转变攻击方向,光束被蚕食,发出令人不寒而栗汗毛竖起的尖叫。

光芒化为乌有,世界归于无声。

纯黑的消磁石娴静地躺在高碳钢地板上,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它是纯白世界的一抹污痕。污痕这头是我,另一边是狼狈不堪的他。

“不要让实验体知道你们武器的原理,更不要让他们接触到能防御攻击的物质。我的忠告,记好了。”我轻快地移到电梯门前,丝毫不在意身后的沉默,“这个抵抗电子流的方法原理还是我在某一次测试的题目中学到的。替我谢谢出题人哦。”

权限卡再次插入卡槽。

“逃出去不一定能活下去。或者说,逃出去几乎不可能活下去。”医生突然开口,如此平静,使人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刚刚那个不顾一切的男人。“你无法想象地上的战局有多混乱,我们的人会一直找你抓捕你控制你甚至杀死你,你永远不能过上像现在一样平静的生活!”他提高音量,语气越来越激动,好像下一秒就要冲过来拎起我的衣领——

所有情绪在决堤的峰值点骤降,荡然无存。他庄重,近乎虔诚地说出此生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至少我当时是这样以为的——似乎那是一张纯洁无瑕的玻璃纸,任何多余的感情都是对它的蒙蔽。

“即使如此,你也仍要离开这里吗?”

电梯门开了。

“我不在乎地上世界能不能生存,也不在乎前方等待我的是怎样的未来。我只想从这里逃出去,只想看看太阳。”

“即使去死,我也甘之如饴。”

我踏入电梯,他的声音迟迟没有传来。在门缓缓合上之前,我瞥见他跪坐在地上,双手掩面,指缝间流出泪水和低声呜咽。

 

眼前的景象让我怀疑电梯是否出了故障,此刻仍身处地下。一样的色调,一样不近人情的材质,一样错综复杂的走廊。

唯一的差别就是,这里没有来来往往神色各异的研究员,只弥漫着近乎荒芜的空气。

我迈出第一步,鞋底踏在高碳钢地板上发出的响动被周围的寂静放大,在偌大的室内回荡,最终被空气稀释渐弱,归于零点。我吓了一跳,仿佛打破了某种亘古运行的秩序,而这秩序的第一条铁律就是保持安静。

我朦胧地意识到,在这里,我的存在是不被允许的。

正前方分出两条路,我闭眼,脑海浮现铅笔画成的弯绕迷宫,画工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思维发散,世界逐渐压缩成二维平面,和笔迹重合,只是多了一个我。另一个更高维度的我俯瞰着纸面发生的一切,起点和终点,左转或右转,过去到未来。

我睁开眼,毫不迟疑地迈向右边。

这是一场零和博弈的游戏。我无比恐惧,同时狂热地期待着最终结局。

我开始奔跑,嗒嗒的脚步声甩在身后。

 

木门想必年事已高,我把医生的权限卡贴在感应器上,过了数十秒才呆滞地显示识别成功。我拼尽全力用最小力推开它,铰链还是吱呀呀发出牢骚般的呻吟。光亮瞄准时机溜入房间,随着缝隙抻宽,肆无忌惮地一寸寸侵占着黑暗的领地。我挤进来,留了一道窄窄的门缝,但透入的光还是像白纸上的墨迹一样扎眼,我大气不敢出。

我打开手电筒功率最小一档,借着暗淡的光亮环顾室内。房间面积不小,堆满各种各样棱角分明的器材。常人面对这些繁杂物件一定会不知所措,主人却把它们整理得井井有条,多而不乱,还留出一隅摆放小巧的多肉植物,补光灯静静休憩着。我没有看到床,也没看到黯前辈的身影——我不再打量室内陈设,手电筒转向目标。

和以黑白灰为主的现代装修风格相别,左手边的木桌是超然于世的存在,古朴典雅。铁墙上偏要装木门,实验仪器间非要摆木桌,黯前辈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不过正好和我认知中的她重合。这样想着,我照亮第一层抽屉,那里拴着一头雕饰精美的古锁,花纹极其繁复华丽,是氧化的暗铜色,泛着诡异的光芒。我用力拉,没拉动。

“打不开的。”一个女声突兀响起,在黑暗中尤为清晰,像有毒的井水,清冽、甜美,足以置人于死地。我一激灵转身要跑,还没迈出一步,手腕就传来一阵剧痛。

她死死钳制住了我的动作,一切发生在不到一秒内。

 

“对不起呀,刚才没控制好力气。”房间霎时明亮,眼前是一位三十到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一身黑衣,看不出具体年纪。她周身散发着年轻人的气质,是活力和奇怪的天真,即使看见她眼周丛生的细纹,也不禁在猜测的年龄基础上再减几岁。她一边和气地询问,一边抽出两把椅子,示意我坐在她对面。“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黯前辈。医生先生前几天为我定制了一批备用零件,现在送到了,但他临时有事走不开,叫我出去取。”我用余光瞟向房门,已经锁上了。

“欸——那家伙怎么不叫我帮他,真生分啊!”她佯装生气,似乎真心实意地埋怨医生对她太疏离太礼貌了。“他怕麻烦您啦。”我打圆场,她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爽朗一笑,“所以怎么现在又麻烦我了呢?”

“唔……医生先生没有打开大门的权限,他让我来找您借权限卡,可我没看见您……”我欲言又止,观察她的反应。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真是个别扭的男人。厂商也是,偏偏选大晚上来送,真不让人睡个好觉。”她极其自然地揉揉眼睛,好像还没睡醒就被人打断梦乡,可我连床也没看见,而且她穿得也不像要睡觉。

“明天就是实验日了,也许医生先生急着用。”

她翘起二郎腿,双手抱胸,“他是在何时何地订的呢?”

“这我也不太清楚啦。”这个问题是送命题,却不是必答题,所以我选择打马虎眼糊弄过去。

“这样问你吧,他是在地上订的,还是在地下?”

“啊,因为是定制零件,所以当时他带着我在地上和厂商交涉……”

“那就奇怪了……”她歪着头,似乎在思考我话语里的含义。品味完最后一个字,唰地一下看向我,嘴角依然勾起,“医生没有到地上的权限啊。”

“……啊?”

她脱口而出的回应彻底打乱我的思绪,我怔然望向黯前辈含笑的眉眼。她的表现太自然了,每一句话都那么理所应当,好像她是唯一绝对正确的存在,所有心存怀疑的对话者都要审视自身,否定她是违反规则的。

医生没有到地上的权限?那为什么他的权限卡可以打开通往地上的电梯?为什么他可以打开地上实验室……

我突然反应过来,她在诈我。

“你不是R,对吧?”

黯前辈放下搭着的右腿,突然向前俯身,薄唇抿成一条线,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厉。我们鼻尖仅相距不到五厘米。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我也不甘示弱地回视。

“……1123号实验体。”

海啸袭来,我即将卷入深渊。

 

我们双目对视许久,黯前辈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这是在干什么呀,像一二三木头人一样。”她认输般举起双手,恢复刚刚放松的姿势,气压回升。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无意识握紧的拳心冷汗津津。

“我不会把你出卖给他们的,你有比战争兵器更高的价值。”她加重了“他们”二字,仿若那是令人厌烦的狗皮膏药。战争兵器,原来如此,这就是我出生的目的。得到这个答案我不感到意外,也没有曾以为的那样崩溃。现在我清楚地明白,“目的”和“意义”是不能划等号的。黯前辈饶有兴致地观察我的反应,见我反应并不强烈,眼神暗了暗,不知是失望还是满意。

“那就请把权限卡交出来,我要离开。”

“真是理直气壮啊,实验体小姐。”她有些困扰地揉揉太阳穴,“这可不像R照顾出来的孩子。”

我一言不发地怒视着她。

“啊呀,别这么看我啦。”她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咖啡,拉开拉环,“说到R,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我盯着她的动作,拉环像倒刺一样被狠心揪下,幸好铁质易拉罐没有痛觉。

“你们同样是高智商的实验体,她还经过了机械改造,拥有比你更强健的身体。为什么上面要选你而不是她作为战争兵器……呸呸呸,这什么味儿呀,难喝死了。”她皱起眉头,一脸嫌恶地把咖啡放在桌上。我无暇顾及她的小动作,只捕捉到一条关键信息:

  “实验体”。

“你看起来好惊讶,她没告诉你吗?”她丢下咖啡又坐回我面前,“她是1089号实验体呀。老实说我也没想到她能恢复记忆呢。果然小白鼠寿命太短了,没办法精确测试出记忆清除的时效。下次直接用人来实验吧……”

我猛地起立,她的碎碎念戛然而止。

“不可能!1,1089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实验报告上写的是受放射性物质辐射而死,但事实肯定……”

“肺部中枪。”黯前辈淡淡开口,震耳欲聋,“出现严重的血气胸,大家都以为她活不了了,没想到奇迹般救了回来。”

我瞠目结舌,大脑一时间卡壳,愣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生锈的“为什么”。

“毕竟她是几十年、一千多次实验中第一个有可能成功的实验体。死了太可惜。”黯前辈的口气就像在说一个物件,扔了太可惜,潜台词是留着也没用,“正好当时要启动改造人的项目,医生就把1089的情况报告给上面,为她争取到活下去的机会,代价是清除记忆并接受身体改造,参加以后所有需要人工测试的产品的研发。”

“——实际上就是当小白鼠。”

“为了这档子事,医生三天只睡了十小时。真好奇如今他看到1089——R的痛苦,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呢。”

“啊,我是不是忘记说了。当时开枪的人就是医生哦。”

“这副错愕的表情可一点也不像你,1123号。”她仍然保持微笑,仿佛丝毫不知自己刚刚说出了多么残忍的真相,“说回刚才的话题。上面选择你作为战争兵器的原因是,你的心理分析报告比R更漂亮。”

“不是心理健康报告哦,那些选择题没有人当真。我说的是通过长期观察和实验数据得出的心理分析报告。你理性、淡漠、无情,好好栽培一定能成长为优秀的兵器。”

她面色一沉,“可是和R混在一起让你退步很多。”

“啊啊,真不知道上边的人怎么想的,把R安排到你身边。如果让我培养你,你一定比现在优秀千万倍哦。”她自顾自地埋怨起来,语气满是痛惜和遗憾,“像现在这样只知玩小孩子的写诗游戏算什么样子啊。”

“但今天,不是通过监控,而是在现实中接触你,我才意识到我错了。一开始我透露你原本要被用作战争兵器时,你不为所动。这让我重新看到你的可能性。”

“坚定是兵器的天职。”

一阵不适钻上心头。我感觉自己被剥光衣服,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她的面前。她虚伪的笑容是一把手术刀,即将剖开我的皮肤和肌肉——

“你知道交换身份的事暴露后,R会怎样吗?”

“你是没有想过,还是不愿去想呢?”

——刺向最深处。

“你以为你是一个正常人吗?那只是R带给你的错觉罢了。”

“如此轻易就抛下了重要的人。这样的你怎么能算是人类呢。”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所以说啊,我们是一样的。像我们这样的生物,理应拥有世界的一切,占据历史长河的一大篇章。而不是在狭小的研究所憋屈一生,或者沦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逃跑?我可以用权限卡把你带出去哦。”

天旋地转的视野里,唯一清晰的是黯前辈伸出的手。不应该是这样的,这只手的主人应该是R,应该是R笑着邀我出逃,神采飞扬。我需要做的仅仅是接受,我们一起奔向朝阳。

可是,为什么我把她丢下了?为什么医生说她会受到惩罚时,我从来没想过回去救她?

因为我是实验体,战争兵器,非人类,和黯前辈一样的生物。

周围好热,我身处地狱业火,快要呼吸不上来了。我摘下口罩,攥在手里,蓝色不织布鲜亮的色调来自另一个世界,好像颠簸的海水或起风的天空,我怎么踮脚都够不到。

 

不对。

我在动摇。

兵器永远坚定,只有人类才会动摇。

 

“我答应你。”

我搭上黯前辈的手,她笑得更烂漫,细纹挤成花。

与此同时,我的心灵也在呐喊着:

谁他妈和你一样。

 

黯前辈站起身,慈爱地拍拍我的肩膀。我们赶紧出发吧,我说。她露出惊讶的神情,“谁说我们现在就走?”

“……什么意思?”我直觉不对,却被她按在椅子上。

“对不起呀,我还有些事情没办完,等一切都准备好了咱们再出发,好不好?”她用哄小孩的口吻安抚着,悄无声息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电子流枪,“在那之前,你就先睡个好觉吧。”

我拼命挣脱她的牵制,往门外跑,可还是迟了一步。我听见电子流光束挟着振动的空气向我袭来,我绝对躲不开。

“啪嗒”,消磁石落在地上。与之一同响起的是医生的声音:

“抽屉的钥匙在多肉花盆里,快去拿!”

我来不及回头看发生什么,只能照他说的做,改变路线绕回室内。多肉花盆有五六个,群居在墙角的折叠桌上。我唰地抬开红粉台阁植株,它团团盛开的叶片能达到遮蔽效果最好,没有发现钥匙。

“呵,我早该想到你会来帮她。”黯前辈冷笑着,我再次听见电子流射出的声音,医生也再次掏出消磁石,消解攻击。不知道他还有几块消磁石,黯前辈干脆战术性放弃电子流枪,改为近身搏斗。“当初就该把你从这间实验室的人脸识别系统删除。”她好整以暇地说,每下出击都饱满精准。

我翻开山地玫瑰,没有发现钥匙。

黯前辈抄起她刚刚坐的椅子,向医生砸去,风声仿佛哭泣。医生向左躲开,却被早有准备的黯前辈狠狠踢中,皮鞋的高跟杀伤力极高。医生吃痛地捂住左腰,右手在腰间摸索着,又被黯前辈踢开,完全没有机会掏出武器。

黑法师被我连根拔起,灰黑土壤露出一隅铜色。我拼命扒开土,抠出钥匙,攥在手中。

“不愧是体术课的吊车尾,二十年了,一点长进也没有啊。”黯前辈嗤笑着,进攻越来越猛烈,每下都击在肉上。医生毫无招架之势,节节败退,喘息声和黯前辈攻击带起的风声此起彼伏。最终,黯前辈一记肘击重重撞在医生腹部,后者一阵干呕,无力地跪倒。

我奔向门口的木桌,黯前辈投来一记眼刀,拔腿向我袭来,却没有迈开步伐。低头一看,灰头土脸的医生趴在地上,污迹腌进白大褂,紧紧抱住她的双脚。“你也没变,还是喜欢把钥匙藏在花盆里,像解密游戏一样。”他声音平静,仿佛此刻对面的人不是敌人,自己也没有如此狼狈地臣服她脚下,而是像一对共同回忆年轻时光的故友,氛围祥和地喝着下午茶。

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就开了。我拉开最上层抽屉,权限卡背面的烫金标识赫然映入眼帘。但更吸引我的是它旁边的相框,其中安然躺着一张照片。

最左边是一位灰粉色长发的年轻女子,眼尾微微上挑,弯成一汪月牙。她大笑着压下右边青年的肩膀。后者面露慌张,想挣脱却又不敢,只能任由女子胡作非为。他的面容十分熟悉,搭配那副战战兢兢的表情却无比违和。

两人中间,梳着高马尾的女孩占据了大部分镜头。她仿佛没有注意到后边两人——实际上是女子单方面的打闹,傻气地比两个剪刀手,虎牙泛着光。

她是1089号。

“松手松手松手,松手啊!”黯前辈一次次疯狂地抬起腿,试图摆脱医生的桎梏,鞋跟敲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嗒嗒声。意识到无法挣脱,她很快放弃挣扎,紧接着是医生的嘶喊:

“快躲开!”

我如梦初醒地抽出权限卡和相框,闪到一旁。电子流光束正中第一层抽屉,如果我没躲开的话,此刻应该已经四仰八叉地陷入昏迷了。黯前辈恨恨地瞪了医生一眼,鞋跟拧着踩在他手上,鲜血淋漓。“松开!”一定很痛,但医生没有如她所愿地放手,只是越来越力不从心。

我到了房门前,刚想开锁,她又朝我开了一枪,我只好蜷身滚到一旁的仪器后面。电子流擦着我的脸击中墙壁,面颊皮肤顿时失去知觉,漾开麻酥酥的触感。

黯前辈终于摆脱了医生,他的双手如两片破布般丢在地上,仅剩的力气在腰间摸索着什么,当然也被黯前辈注意到了,于是她把电子流枪揣进怀里,极其迅速地移到我面前。我还没看清她的进攻路线,就被高抬起的腿遮住视线,冲我面门直直劈下。这一击绝对躲不开。

我条件反射般抓起相框挡在面前,1089仍无忧无虑地笑着。真是软弱无力的防御啊,黯前辈一定会坚定地攻破它。我已经想象到血花迸溅的艳丽场面了。

她的动作一顿。

趁着她愣神的瞬间,医生用最后的力气掏出电子流枪,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伤口流出的鲜血把枪托染成红色。

 

黯前辈瘫倒在地,她脸上难得面无表情,却比平时笑着的她看起来更放松。医生背靠墙壁坐下,从白大褂撕咬下一条布,缠在手上。

“不是没电了吗?”

“我带了两把。”他咬着布条,勒紧伤口,从牙缝中挤出回答。

我带上揣在兜里的口罩,拍拍身上的尘土。

“一起走吧。”

我居高临下地望着大口喘气的医生,别扭地伸出手,脸转向一边,注视着多肉植物东倒西歪的绿意。他似乎有些诧异我的举动,愣了一下,随后推开我的手,轻轻笑了。

“你和R真的好像。”

我偷偷瞥向他,他垂下眼帘,并不在意我的态度,嘴角微微上扬。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目光又钉在多肉植物饱满多汁的叶片上。沉吟许久,他开口:“我不离开了。”

“为什么?”

“我累了。”他声音低沉而平静。“我已经四十五岁了,身心都禁不住地上的逃亡生活,不如死在地下。反正我已经没什么遗憾了。”

“你向她道过歉了吗?”

“……”他若有若无的微笑逐渐趋近于无,“在她受罚时道歉了,但不知她有没有听到。”

“这可不行。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去死之前一定要找一个合适时机郑重向她道歉。至少跪下磕几个头才能显出你的诚意吧。”

“我会考虑的。”

沉默。

“1089号的最后一个眼神,像是在说“好想活下去”。”医生若无其事地开口,“R回想起一切后,也对我说,她觉得活着真好,特别是死过一次后。”

“即使她的第二次生命被惨无人道的实验填满吗?”

“……即使她的第二次生命被惨无人道的实验填满啊。”

我拉开抽屉,在杂乱堆叠的白纸间翻出合照,递给医生。“你要拿走吗?”

他在衣服上抹了抹双手,擦干狰狞的血迹,缓缓接过相框。竭力压抑汹涌的情感,颤抖是对那段回忆的不敬。他的指腹珍重地摩挲过黯前辈的脸,R的脸,还有那位青涩的青年的脸,动作如此轻柔,似乎稍微用力就会打破凝固的时间,笑脸四散逃逸。

“不了,留给她吧。”

我静静看着他,恍然间,他的皱纹一下一下展开,他鬓角的白发一根一根缩回,他眼里的沧桑一点一点泯灭,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热情。

“回望来路,尽是遗憾之事。”他的声音也变得红润,是不知风雨的年轻人故作深沉,装腔作调。

挂在墙上的电子表显示5:29。我准备离开。本不想打扰他,却突然听见R的声音。

她说,你忘记说再见了。

“医生,再见。”

他好像没有听见,于是我转身,踏出房门。

(不能携上路程)

“祝你如愿。”他突然开口,回归四十五岁中年人的暗哑。

我挥挥手,没有回头。

(当众人齐集河畔,高声歌唱生活)

“啊……真怀念啊……”

这是我人生中听医生说的最后一句话。梦呓般的自言自语。

(我定会孤独返回空无一人的山峦)

 

踏出研究所时正是日出。我看见暮蓝天空染上三价铁离子和硫氰化钾反应所呈的血红色,由地平线起肆意侵略,云雾飘渺如纱。我颤抖,体内每一个细胞都充分膨胀,心脏痒得发痛,恨不得剖开胸腔挠一挠。我处于生命的太初状态,亟待自然的无形之手施加高温高压,赐我一场酣畅淋漓的爆炸。

于是太阳在朝霞的掩映下袅袅而来,天色越来越淡,橘黄色的亮球突然跃入视野,不知疲倦地播撒光热。我单手挡着额头的微烫,明知阳光太过刺眼,仍眯着眼睛目眦欲裂地尝试注视它,终是徒劳。它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我不得不臣服于它的灿烂明亮。

日出是世界上最壮丽的化学反应。放一把逾越物理规则的火烧干太阳,残骸也定是鲜艳明丽的彩釉,保质期永久。

我拼命逃,直到那栋毫不起眼的白楼越来越小,连同那不见天日的十五年化作沉进池塘的石子,无人捡捞,喘不上气的感觉也那么美好。我奔跑我跳闹我号啕大哭我破涕为笑。我在草地上打滚,趴下闻泥土亘古的醇香,咀嚼青草春天的味道。我张开双臂感受风在我体内流淌,我被它击碎成无数分子又缝合完整。耳朵被花开之音抑或鸟鸣灌满,茫茫思绪如潮。

我有点想哭,所以我哭了。我想起我之前的1122个实验体,想起她和他,想起他们做过的事和说过的话,不得不流更多同样滚烫的眼泪,以兹纪念,抑或悼念。

我撑着飘飘然的身体站起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跌跌撞撞冲上附近的山坡,泪落之处没准会开出小花。泪腺和心脏一起感到撕扯般的痛苦,我并不厌恶这份疼痛。它是活着的证明,也是生命的代价。

我双手拢在嘴前,全身的ATP都浓缩成一句诗,又或是神志不清的疯话:

“老不死的地球,还有老不死的地月系、太阳系、银河系、全宇宙——”

  “你好——!!!”

 

-THE END-

 

 

 

番外1-诗的第1089个名字

 

医生先生早上好呀!

我,我不是医生,我只是一个新来的助理研究员……

欸——可小黯姐姐说穿白大褂的都是医生——

别听信那家伙的话啊……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想去地上,想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除了1089号我还能不能成为别的什么人,以及,除了作为GHP的实验体,我生在世上还有没有别的意义。

——1089今天对他说了这样的话。这些可不能记录在实验报告上。

 

医生先生,今天天气不好,我没看到星星。不过没关系,还有一小时就是日出了——

1089号转身,张开双臂拥抱未曾呼吸过的地上空气,漆黑的瞳孔还没来得及传达笑意,就已经染上血的鲜红。

医生先生——

砰,血肉炸开,实验体胸前开了一个洞。啪嗒,枪掉了。扑通,青年浑身的筋骨被抽走,呆滞地跪坐在地上。他双手掩面,歇斯底里地哭喊。身后的防卫人员用轻蔑的目光无声嘲讽他,像是在说,不就是杀个实验体嘛,有什么好哭的,软蛋,孬种。

青年被悲伤蒙住双眼,他只看到实验体脸上转瞬即逝的错愕,看到她双眸声嘶力竭呼喊的活下去的愿望,却没看到紧随其后的那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愤恨。不甘。失望。诅咒。

还有超越以上一切的,如清风般温柔包裹着万物的。

怜悯。

 

人造心脏运作正常。

人造肺运作正常。

正在开启电信号刺激。

已接通数据记录端口。

实验体恢复意识——

她睁开眼,困惑地打量着周边的一切。第一个映入她眼帘的人是一位面色疲惫的青年,白大褂脏兮兮,胡茬疯长,白发茁壮,外表凭空拉动年龄增长一倍。

您好。她说。请问我是谁,您又是谁。

我是助理……我是医生。青年欲言又止,熟悉的字眼擅自从嘴里溜出来。

好的。医生先生您好,很高兴认识您。

而你,你是R。

为什么是R呢?

R,Reminder。R,Remorse。

青年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R,Remould。

 

番外2-20年前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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