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跌跌撞撞地一脚跨出家门,电视播报的声音从门缝流出:“近日气温已经回暖…”,任由电视机流淌着,她转头看到门口并排堆着的垃圾袋。
黑色的垃圾袋,地上污垢不堪,她用手捏住带子上不到一厘米的宽度,无所谓地让它蹭着自己的裤子走下楼。她米黄色的裤子上染上不明液体,腿侧褐色的形状一块一块,随着她的动作,衰竭的心脏在挣扎跳动。
单元门口的猫粮盆又空了。她将垃圾袋放到地上,拿起一旁的猫粮袋,还没有把盆倒满袋子就空了。倒猫粮的声音吸引来小区的小三花和橘猫,两只都是贴着她的腿蹭过来的,而后一跃跳到台子上,埋头开始狂吃。
她一边用手轻轻地捋着他们的毛,一边念叨着:“饿了吧?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你们倒过猫粮……”
趁着小三花和橘猫还在吃着,她拎起垃圾袋走出了单元门。
起风也没有把她吹清醒。卫衣被吹起来一个弧度,露出里面黑色秋衣上陈旧的毛球,她任由头发飞在空中,糊在脸上,挡住视线,吹进嘴里。眯起眼睛低着头快走几步,把垃圾袋甩进巨大的垃圾桶里时她甚至估量了一下,里面应该装的下一个自己吧。几根骨头而已,叠吧叠吧就塞进去了。
晚上的便利店依然亮着冷色的光。
绿色还是红色呢。她很久没有给自己买过冰棍,犹豫地手在冰柜中翻来翻去,旁边的售货员已经不耐烦地咂嘴了,但是看在她如此赢弱的份上——估计也造不成什么威胁——没有开口打断。她继续盯着冰柜里的冰棍,要拿起来凑到眼前才看得清口味,她努力地分辨是红豆还是红枣,不知不觉间手指已经将袋子捏的变形,售货员上前阻止:“请不要那样捏冰棍,这样别人还怎么吃啊…”
她眼球干涩地转动,寻找声音的来源,她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除了自己以外的活人了。
上一次还是她去面试的时候,面试官看着她的简历紧锁着眉头,她记得自己的裙子上的手汗、面试官点桌子的手指、转椅发出的吱呀声,和她几乎分辨不清的面试官的面孔。
毫无意外的,那次面试又失败了。自那次面试之后她好像就没有出过门了,她再也懒得服药,每天在沙发和卧室之间两点一线的活动。爸爸自从高中之后就没再管过她,她也不想回家再看到酒气熏天一片混乱的场面。
大脑迟钝地处理了接收到的信息,只好轻轻的将冰棍放下,让它们再次混为她认不出的红绿色,它们都是灰扑扑的纠缠在一起。总是这样,总是分不清,总是灰色,总是笼罩在视网膜上。看不清的烟雾缠绕在她周围。一种没来由的烦躁缠绕上她,她对这种感觉已经轻车熟路,只是迈步走出店面。
店员大概是看她一言不发地离开有些被冒犯到,于是又冲出店面带着无名火在街边冲她嚷着:“喂!我说!我跟你说话呢那位客人,你有没有听到啊!”
抬头仔细看,回应他的只有从街对面小巷子里传来的猫叫。
刚才离的好近。
就在穿过马路的那一瞬间,突然从巷子里窜出来的摩托车差点就撞到了。黄色车灯迎面而来的时候,一点灰色都看不到,这好像还是第一次。骑车的人好像也带着灰色的头盔,也可能是红色,一切都好难分辨清。
前面的角落里好像有一块灰色物体,是谁的衣服吗,我明明听到猫叫。是银渐层吗?天色已经很晚了,本来巷子就狭窄,我努力分辨也很难看清,只好蹲下来听声辨位。
我用手从土上一点点摸过去,猫没摸到,手上已经是灰棕不堪。
手上开始有毛绒绒的触感,它似乎是只串儿,身上的斑纹不规律的很好看。
它正乖巧地闭起眼睛,蜷缩成一团靠着墙角,身上的毛杂乱不堪,乱飞着遮住它的四肢。我小心翼翼地将手在它鼻子底下晃了晃,为了试探它是否已经醒来,还是仍在酣睡,结果它毫无反应。抱着“它一定睡的很死”的想法,我轻柔地将手放在了它的头上。它整只猫都灰不溜丢的,也有白色黑色的斑点和灰色的斑纹,我沿着斑纹慢慢抚摸,却感到骨骼之外的形状起伏。
我的手摸到湿润的触感。
我的疑惑仅仅停留了两秒。我又将手放到鼻子底下试探,它仍旧纹丝不动。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为什么会这样呢。到底为什么总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没有罪名的人也一定要承担这样的事情吗?
我僵硬地脱下卫衣,抖着手拿起它,用卫衣包裹住,然后放回到地上。我看着也沾上了一点灰色的卫衣,本来已经对于脏污无所谓的我,突然觉得那样一块灰色是如此的碍眼。
为什么一定要在半夜待在巷子里呢猫猫,如果你不跑到这里,是不是就不会落此地步?
如果你不出现,这件事情就不会发生在身上吧?
出神的时候冷风毫不留情地几乎要划开我的眼睛。只穿一件秋衣能感受到的温度一下就变多了,好冷啊,猫猫是不是也很冷呢。
灰色血肉被钉在案板上,不肯从我的脑海中被擦去。
我也会变成这样吗?眼里的灰色是否终究会覆盖住我的身体。最终是否会变成灰色的骨骼与液体,混杂在锅里,被路过的人随意扔进袋子里带走。
从巷子里走出来,只有路灯下的飞虫在盘旋。整条街都是寂静的,像下一秒要被倒掉的剩饭,她看着污水与垃圾,只觉得反胃到想逃离。
“小孩,好久没见到你啊?”
她猛地转身,几乎听到自己骨头发出的咯吱声。寒风让她的动作变的僵硬,她缓慢地向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眯起眼睛辨认着。
是卖早点的大爷出摊了,以前她早上路过时经常顺手买个豆浆煎饼。虽然她不怎么多讲话,但是大爷总是给她多加个蛋或是送杯喝的,是个挺热心肠的人。她默默算算,自己已经很久没出家门了,难为大爷还能认出她。
“嗯。好久不见您。”
大爷点点头,看她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一边忙活着摆谈一边问她,“要不要来杯豆浆喝啊小孩?”
“不用了。” 末了她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还加了句:“谢谢您。”
大爷又看了她几眼,沉默片刻还是给她倒了一杯,伸出手递过来,同时说:“哎拿着吧,不收你这点钱,天这么冷,暖暖手也是好的。”
她沉默片刻,伸出手接过来,地上的影子记录着她的颤抖。
她在大爷的凝视下欠个身走远了。
我踱步至巷子的尽头,这里有一座拱桥。桥上有几盏灯亮着,灯下无人,灰色圆圈在指示牌上圈住禁止跳水。水流间撞击然后粉碎成千万水滴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里,万般变故,只有春水一如往常。
我将上半身探出桥外,想再次确认河流仍在奔腾,早上新闻说天气已经回暖一段日子了。
闭上眼睛,冷风刮过耳朵,从头顶席卷我整具身体,几乎要将我打结的头发解开了。
万物经过的声音混为一体,而我终于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