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回忆录

候鸟回忆录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不,那个地方不应该被称作“家”。我从来都没有过家。

我踩着老旧的楼梯一步步向上走,听着脚下嘎吱嘎吱作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块脆弱的木板就会断裂,不过这于我也没有什么干系。我漠然地爬到了三层,掏出一串生了锈的铁钥匙,对准栅栏门的钥匙孔,插了进去。老实讲,如果不是她威胁我如果不回来就把我的东西都扔掉——而那些东西里我并不能确定是不是还有重要的物件——的话,我是根本不会回来的。

我一把拉开铁栅栏门,走了进去。这个逼仄又阴暗的小房子里就是我的童年。在七岁以前这里有的是无尽的争吵、被恶狠狠摔碎的碗,在七岁以后直到我离家前这里有的是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的哄臭的酒气和数不清的打骂。我站在这个披头散发坐在椅子上的老女人面前,看她那双有些浑浊的上挑的眼睛,瞪圆了恶狠狠地看着我,多年以来养成的条件反射告诉了我,她马上会——

果然,这个现在比我矮了不少的老女人跳了起来, 她拿她那干裂又瘦长的手指指着我,开始了大喊大叫:“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连你娘都不管了是吧!我早都说了这点钱不够!你打发叫花子呢啊?”她手舞足蹈的,苍白的脸涨得通红,“贱货,老子生你养你……”我根本不想听她说了什么,总之翻来覆去还是那些。我绕开她进到曾经的我的房间里,声音不小地摔了门,顺便上了锁。她冲到门前,“砰砰”地拍着。

我只想尽快拿完东西离开。我打开带过来的收纳袋,在房间里挑挑拣拣。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值点钱的大概都被她拿去卖了,我有点后悔来这一趟了。我把一个有点纪念意义的小摆件装进袋子里,却忽地被它下面压着的照片吸引了目光。我把泛黄的照片拿了起来,熟悉的面庞让回忆刹那像潮水般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我尽力藏在心底多年的痛苦与悲伤。

照片上是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那个头发剪到齐耳,头上顶着个厚重的黑刘海,脸上带着点点雀斑的女孩是我,另一个竖着精神十足的高马尾,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还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的女孩是我曾经的挚友。虽然这只是我单方面的,不知道我这样说她会不会生气。站在我们后面的那个男孩有一头利落的黑发,明亮的眼睛正对着镜头,那是叶暄,我曾经喜欢过的人。我轻轻地注视着那张照片,在十年过去之后,我在其中看着还是那样的格格不入。我本想把它就丢在这里好了,但终究是舍不得,犹豫再三还是小心地将它装进了袋子里。

收拾好东西之后,我打开房门,不顾那个张牙舞爪的疯女人的阻拦,走出了那道铁栅栏门,我知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照下那张照片的时候是在高二,也就是我十七岁的时候。高中时候的我胆小又腼腆,哪里都不出彩,自然也没有朋友。大概我心里也觉得自己不配和他们做朋友吧。学校里的其他人宽大的校服外套下是换着花样变的舒适卫衣,成群结队在一起聊的是热门的游戏和去过的我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而我穿着一个月也不变一次的洗得发白的衬衫,那时甚至连手机都没有。我与他们没有共同话题。所以我只能闷头学习。

现在想来,真是庆幸那时努力的自己,让我在高二时分进了一个不错的班。就在那时候,我认识了她,也交上了我的第一个朋友。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江南烟。她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开学我们做上了同桌。她没有嫌弃我的木讷,也不因为我们没有共同语言而不跟我说话。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讲,我在听。但我能感觉到,我们都很开心。有她在的那一年,是我从出生以来,最最快乐的一年。

南烟的妈妈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所以她放学之后总是很晚走。在发现我竟然连吃晚饭的钱都没有,回家也没人给我做之后,她就天天拉着我去教室食堂蹭饭吃。借她的光,有时候甚至还能找到老师在晚上离校前开个小灶。尽管回到家后仍要面对滔天的酒气、乱扔的酒瓶,和疯疯癫癫的母亲——我很不想使用这个词——但我还是觉得特别、特别的幸福。

班上有个和南烟关系不错的男生,他们有时会一起讨论题目,一来二去地和我也就熟悉了。他是叶暄,哪怕当时懵懵懂懂的我没什么概念,但也能明确地感受到,他是很帅气的,而且很受欢迎。叶暄是个很温柔的人,和班上的男生女生关系都不错,其中大概也有我的一份吧,毕竟他竟然能叫出我的名字,我当时被吓了一大跳。

不知道为什么,叶暄好像很喜欢来找我们,在一起讨论题目渐渐就成了家常便饭。我和南烟的二人组合就这样加上了一个叶暄。叶暄成绩很好,性格也很好,打篮球不错,脸长得更能说上一句不错。十七岁的我见到他时总是有些心神不宁,现在想来,那颗小小的种子原来是那时种下的。我喜欢上了叶暄。

在意识到我喜欢叶暄的那一刻我是惶恐的,我很害怕。叶暄要是知道我这样的人喜欢他会怎么样呢?或许他之前还勉强能把我当朋友看,但要是知道了他恐怕只会觉得很恶寒,然后想离我远点吧。在此后,每次我们三人组在一起时,我总是很紧张,并尽可能地离他远点。但不自觉地,我总会观察起他来,悄悄看他写题时认真的模样,看他皱紧眉头思索的模样,看他在午后的阳光里望向南烟的模样。我感觉他是喜欢南烟的。这完全说得通,因为南烟是个漂亮又阳光的女孩。她大大方方,待人接物总是那么得体,却不会让人有距离感。当他们两个在交流时,我会悄悄抬眼去看。我们总是在中午坐在窗边写题,他们讨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凑得很近,流光徘徊在他们之间,像给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边。我愈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了。无关什么喜欢啊、爱啊,只是这样两个优秀又温柔的人,跟我是不搭的。

现在想来,不知道那段时间南烟是不是感受到了我的微弱的情绪,总会在我们三人组中偏向我一些,不过当时的我没有丝毫察觉。

本来什么事也不会有,只是我敏感的心在作祟而已。但没过多久发生的事放大了我心中的焦躁与不安。那是一个下雨天,到了放学的时间,但我却没带伞。我想着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淋着雨回去就好了,但南烟坚持要送我一段路。不过当我们走到离校门口不远时,一个我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了校门口。是我的妈妈。她竟然打着把伞来接我了,只不过脸色看着不怎么好看。

南烟和叶暄都没见过我妈妈,当时虽然有点惊讶但还是礼貌地打过招呼后,跟我示意了一下,就离开了。我不知道妈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紧张地钻进她的伞下。我们沉默着走到了家。

家里的灯那两天坏了,本就不明亮的家里更显昏暗,下过雨后老房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潮湿的味道,混杂着未消散的酒臭,是一种很难以言喻的难闻味道。妈妈到家后就收了伞,甩在了地上。她斜睨了我一眼,说:“你爸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给我打电话,问你怎么样。呵,他竟然还记得自己有个女儿呢!”我一听她提起我那印象中等同于没有的爸爸,就默默地背着书包打算往房间走。她好像势必要出一口气一样:“还问我有没有给你饭吃,是不是虐待你!你说,我虐待你了吗?我要是虐待你,你还能好好地在这站着吗?”

那天其实跟以往的每一天一样,我只要不管她说什么,进屋就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那样站在那里,冷静地把话说出了口:“如果你觉得一天只给我十块钱买饭吃吗,心情不好了还要打我不算虐待的话。”她一下子就火了,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大吼道:“翅膀硬了是吧!”过了几秒钟,她冷笑了一下,说:“现在是觉得自己交到朋友了,与众不同了是吧。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啊?你也不想想你自己配不配和人家做朋友。像你这样的,人家也就跟你玩玩,图个消遣,转头就把你给忘了。”我愣在了原地,只能反驳一句“没有”。她继续说:“人家家里都是干什么的,能看上你?呵,你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还不知道你?我只是一直没说,你不就想要钱啊、衣服啊、手机啊什么吗,看人家女孩什么都有,你挺嫉妒的吧?”她的一字一句击打在了我的心上,不知觉间我就已经泪流满面,我大喊一句“我没有”,就跑回了自己屋里。

我重重地把门摔上,抱着膝盖靠着墙蹲了下来。我抑制不住地大哭着,说不清楚到底心里是委屈自己为什么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为我十七年人生而感到悲哀,还是心底的小心思被人点破后的无处遁形。我憧憬着南烟,她是我梦想中的样子,但也是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的样子。我没有她那样漂亮,没有她性格那么开朗,没有她学习那么优异,更没有她那么讨人喜欢,也没有一个温柔的老师妈妈,没有一个优秀帅气的暗恋者,没有一个温馨、健全的家庭。南烟所拥有的,是我做梦都想得到的,哪怕是十分之一,或是百分之一都可以。我喜欢着南烟,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耐心地待我。我的父亲自我出生起我就没有见过他几面,我的母亲只会酗酒、赌博、在心情不好时打我,我的老师大多对不起眼的我不闻不问,我的同学只当我是个透明人,而南烟,只有南烟,在那天向我伸出了手。她说:“你好,我叫江南烟。”我们的手交握在了一起,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那样温暖的温度。但我也嫉妒着南烟,哪怕只有一点点,对,应该只有一点点。有时在看着她的侧脸发愣时,我不自觉地会想,为什么老天爷不能让我成为像南烟一样的人呢?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健全的家庭,或是出彩的能力呢?我清楚地明白着这样的情绪是不对的,我为什么要、我怎么能嫉妒南烟呢?这种见不得人的心思让我愈发自惭形秽了。其实妈妈说的有一句话是对的,我是不配和南烟做朋友的。

 

 

我提着袋子向我租住的房子走去,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高挑的人站在我家楼门洞门口。他倚着墙,眼神放空望着远方掠过几只飞鸟的天空。我瞬间就明白了他是谁。刚要转身,却被他瞧见了。他急忙小跑过来,拉住了我。我抬起头,看着他那从高中毕业后愈发成熟、棱角分明的面庞,他皱着眉,就像十七岁那样。

他开口对我说:“你去你妈那里取东西,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陪你去啊。”

我的心沉沉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半响,我低低地开口道:“叶暄,别再来了。”说罢,我就想绕过他去。他又拦住我,看起来有些无奈地说:“东西沉不沉,我帮你拿吧。”他那双如高中时明亮的、曾让我着迷的眼睛看着我,他轻轻地说:“我们至少还是朋友吧。”

最终我还是没让他帮我拎东西,我们只是草草地聊了几句,我就上楼了。等进了家门,我撩开窗帘向下看,就看见他还站在那里,见我看过来,笑着冲我挥了挥手。

我又把窗帘拉上了。

说实话,我真的不想看见叶暄。只要一看见他,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又会席卷而来。我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做噩梦。

 

 

尽管高二时的我总是心如乱麻,但时间却还是那样过着。转眼间,一年的时间就要过去了,马上我们就要上高三了。上了高三之后学习的强度和忙碌程度绝对会直线上升,我们也不会再有什么玩闹的机会。南烟提议说,在假期里我们一起出去好好玩一趟。叶暄很快同意了,但我有些犹豫。他们看出我因为家庭的情况斟酌不定,便撺掇我说,就留个纸条给我妈妈就行了,我只要人跟他们走,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我这十七年没有出去玩过,我实在太想跟他们一起出去了,所以最后还是同意了。

在假期的一个清晨,我给妈妈留了个纸条,就出发了。

我和南烟、叶暄顺利回合,一起出发去郊区玩。听说那里的环境很好,有山有草,附近还有个水库可以玩。经过几个小时的路程,我们到了那里。我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说来震惊,但我确实连山也没有爬过。我体力不是很好,从半山腰往上都是靠他们拽着我才能迈的动步子,叶暄还提议要背我,但因为太难为情了,我还是拒绝了。尽管爬山很累,但我却很开心。山顶喧嚣的风吹起我的短发,我闭上眼,沐浴在这种清凉的感觉中。再睁眼时,就从南烟的眼睛里看见了笑得灿烂的我。

我们爬了山,在附近吃了饭。南烟记得附近有水库,又要去水库玩。她跑在前面,我和叶暄跟在她后面。我们到了水库,看见边上停的有船,南烟很兴奋,问了附近的一个大伯,说可以租来划。我们付了钱给大伯,大伯说要来教我们怎么弄,却接了通电话说有些事要先处理一下。我们左等右等都没有等来他。南烟有点等不下去了,悄悄跟我们说她会划船,我们三个可以先划划试试。我有点犹豫,也有点不安,但是看她期待的样子,最终还是答应了。叶暄虽然一开始也不赞同,但也拗不过她。

我们坐上一艘船,一人拿了一把桨,就听着南烟的指挥划着。一开始,我想着不要划的离岸边太远,便收着力。但三个人划的不整齐,不知道怎么的,船竟然越划越远了。我心底有些发慌,就喊着南烟和叶暄一起使劲,打算把船划回去。但越慌乱,反而划的越不成样子。在我们不成调的“啪啪”船桨击打水面的声音中,小船摇摆着飘向了远方。我回头一望,原先的岸边已经快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了,我的心瞬间沉了下来。还没等我开口提醒南烟和叶暄,突然听到她的一声尖叫,我正要回过头来看发生了什么,下一秒,船翻了过去。我们三个落入了水中。

勉强在水中睁开眼睛,只能模模糊糊地眯着眼睛看,水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的心中被恐惧充斥着,本来会一些游泳现在也只能在水中乱扑腾着。我使劲想要向上游,却觉得有什么力将我向下拽。我在水中眯着眼睛,在水底不远处,看见了一个深蓝色的漩涡。而南烟正挣扎着想要向上,却逐渐被拖入水底。我被吓得愣在了原地,但在几秒后,我急忙想要向她游去。我想要拽住她伸出的手,但我从未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有这么远过。在一片蓝色中,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甚至于我好像有些看不清她了。我想大喊她的名字,但一张嘴只有无数的水灌了进来。水库中的水很凉,我的四肢逐渐被冻得有些僵硬,我再也使不上力气。但幸运的是,我被水流推的离南烟越来越近了,也离那深渊的漩涡越来越近。我意识有些恍惚,但我记得我大概是被吸到了离她很近的地方,我想伸出手去拉她的手,再感受一次那种温暖。但我却被她用力地推开了。那大概是她最后的力气了,她就此沉了下去。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沉了下去。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就在想着就此也沉到水底也好的时候,突然感觉一股大力拽着我的衣服将我拉了上去。我的头冒出了水面,又接触到了我几乎已经忘了是什么味道的空气,我贪婪地大吸了几口。眼前雾蒙蒙的一片,我最后的记忆就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向了叶暄,然后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时是在医院,意识渐渐回笼,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南烟。还没等我下床,就听见了门外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那一瞬间,我的全身力气都好似被抽走,我只能扶着墙一点一点向门口走去。我突然没了勇气开门。但不等我犹豫,门先一步被打开了,我一下对上了叶暄的眼睛。他浑身也很狼狈,但看见我下地,像是松了一口气。我还是走出了房间,南烟的妈妈、我的老师,就靠在医院的走廊上哭泣。事情就如我所猜测的那样发生了。我愣愣地站在那,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在那一刻失声了。我不敢相信这短短一天内发生的事,就像一场梦一样。要是一场梦该多好,梦醒后我仍能拉起南烟温暖的手。

忽然,有人猛地把我拉向了一边,我抬眼望去,是我的妈妈。她的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像是丢脸、像是局促、又像是幸灾乐祸。她对南烟的妈妈说:“何老师,既然她醒了,我们就先回去了哈。唉,你也别太伤心,这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是不是?您放心,等回家了,我一定好好教训她一顿。”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我往那边拖。但我不想走。我死死地站在那,因为冥冥之中我预感到,一旦离开这里,那把悬在我脖子上的刀就会落下,我再也不会回到以前的生活了。或许我的预感来得太晚了,在南烟死去的那一刻,那把刀就已经落了下来了,只是我未察觉。

我最终还是被妈妈拖出了医院。外面天色很暗,正下着雨,不大,但落在身上却有一些分量。我们应当还是在郊区,几只大雁展翅从很远很远的天空上飞过,留下一两声啼鸣。它们不知飞去何方。

我跟着妈妈回了家。一进家门,她就摆出了一副势必要教训我的样子,抱着手臂哼哼着说:“怎么样,跟朋友出去玩愉快吗?”我不愿理她存心刺痛我的话语,但也阻挡不了她继续说下去,“我看你就是个小扫把星,别人跟你在一起都没好事,这不,这女孩就死了。”她浮肿、蜡黄的脸上挂着丑恶的嘴脸,用眼睛斜斜地瞟着我,“你不是挺嫉妒人家的吗?她死了你也挺开心的吧。”很多年后我再回想,她总是可悲地想用他人的苦难和痛苦来让自己快乐,对南烟是,对我也是。她总是乐于看我崩溃的样子,好像我就随她掌控了一样,这能带给她极大的成就感。但十七岁的我不懂这些。我尖叫着把屋子里的小板凳扔在了她身上。她一边冷笑着一边揪住了我的头发,抄起了不知道手边的什么东西就砸在了我身上,“乒乒乓乓”的像窗外落下的雨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大概打累了,情绪也渐渐稳定了下来。她松开我的头发,轻轻地梳理了两下,对我说:“你这辈子就记住一件事,咱们娘俩,都是不配得到爱的人。”我躺在地上,头上的血顺着脸庞流下。身上的痛楚让我不得不大口喘息着,但那一刻我的脑子倒是很清醒。我又想到了在水库里的时候。那时候,到底是南烟把我的手推开的,还是我我松开南烟的手呢?我的记忆好像也被雨夜洗刷,模模糊糊的,我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到十年后也没想明白。但我觉得这个把我打了一顿的该死的女人有一句话说的没错,我是不配得到爱的人。

 

 

在收拾东西回来后,我早早地睡了,大概是出于什么逃避的心理吧,但是还是做了少年时期的梦,一整晚都浑浑噩噩的。第二天因为上午有事要去趟学校,我只能早早地爬了起来。高考后我考了个还不错的学校,读了四年大学后又读了研究生,读了研究生又开始读博士。我自己也很难说清楚我到底怎么想的,一边在外面找了个地挣着钱一边在学校读书,过着相当拮据的生活。

我简单收拾了下后决定不吃早饭了,先去学校把事给办完再说。但我刚下楼,就又看见叶暄在楼门洞口等着。他看我下来,把手里拎着的袋子给我,说:“我猜你应该不会吃早饭,给你买了点,路上吃一口吧。”我犹豫片刻,还是把饭接了过来。我沉默地去地铁站,叶暄沉默地跟在我后面。

叶暄在追我,从大学的时候开始。我一直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本来他应该是和我同样保守一段秘密的、痛苦的回忆的战友。我不知道我有哪里值得他喜欢的。大学的时候,我就拒绝了他的表白。当时站在穿着一身白衬衫,干干净净的叶暄面前,我有些恍惚。我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天,我也没想到我竟然会拒绝他。但我们之间是不可能有爱的。叶暄没有气馁,一直坚持地跟着我,就这样到了现在。

我没去管他。到学校里办完了事,正提着东西往外走,路过图书馆时,我却突然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我推门进去,悄悄地离她近了一些,终于确定了,这就是我高中时期的老师,南烟的妈妈。她突然回过头来,我被吓了一跳。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不过就算记得,大概也不怎么想见到我吧。

出乎我意料地,她冲我笑了一下,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我有些局促,含糊地应声了。大概是我的出现让她也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吧,老师主动对我说:“今天过来,是想着家里现在也没什么人看书了,就整理了整理,想把有些书给捐了。”我才发觉她提着一个大袋子,里面大概全是书。她久久看着我,突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开始在袋子里翻找。半响,她翻出一本书,递给了我,说:“这本书是以前南烟想送给你的,但是没送出去。直到今天又碰到你了,我才想起来这事。不然这本书的归宿大概就是图书馆了。”我有些怔然地接过了书。没想到在十年后,竟然还能收到南烟的礼物。我和老师道完别,离开了图书馆。

现在是秋天,但已经带上了冬天的寒冷。推开图书馆的门后,我又将衣服裹紧了一些。可能是今天穿的有些少了,浑身透着凉意,反而手里拿着的这本书倒是很炽热。我知道按南烟的性格,书的扉页大概是写了些什么的,但我没有翻开的勇气。我踩上路边的落叶,脚下不短发出“沙沙”的声音。一两只小鸟在上空盘旋,依偎在一块,一起落在了枝头。

走出校门后,意料之中的,我又看见了叶暄,他正靠在路边的树干上看手机。我向他走过去,跟他说:“我遇见何老师了。”他看起来也非常惊讶,露出了那种我很熟悉的,半是怀念半是感伤的表情。他问我:“这书是何老师给你的?”我点点头,说:“何老师说是南烟准备要送给我的。”叶暄沉默了。南烟永远是我们两个之间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原先是谁也不想提,后来是谁也不能提。明明天气很凉,我的眼眶却热热的,心脏也闷闷地发疼,像是旧伤口被撕开。我索性再次跟叶暄开口道:“叶暄,别喜欢我了。你该和一个像南烟那样的女孩走下去。上高中的时候,南烟是我们之间的纽带。现在南烟不在了,我们早就该分开了。”

话说完,我不敢去看叶暄的表情,只是低下了头,摆弄南烟送给我的书。我感觉书中好像夹了什么东西,正当我把书翻开时,叶暄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先是叫了我的名字,但我没有抬头,他说:“南烟很好,但我喜欢的人一直是你。”这句话击打在了我的心上,我抬起头看他,叶暄也看着我。他的目光有些滚烫,刺痛了我,但我没有移开眼睛。从出生到现在,我只是蜷缩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是南烟在这里种下了第一颗种子,也是唯一一颗,这是我以前相信的。但这颗种子没有发芽就已经干瘪、死去。他说:“我从高中时就很喜欢你,我悄悄告诉了南烟,她叫我不要打扰你。”像是一片飓风刮过,房子被吹倒,燃烧,飞翔,展开双翅划过天际。我的心很乱,只能在那里呆呆的站着。

秋风吹过我的指尖,碰上了书页,这时我才低下头来。原来书中夹着的是一片鸢尾花书签,看起来是自己做的,上面写着“to我的宝贝:永远有人爱你”。我弓着腰,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深处破土而出。我抽噎着,蹲在了地上。有点迟的眼泪落了下来。原来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早已有花生根发芽。

 

avatar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1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1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