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限展向远方的服务台前，每隔一段距离，摆放着一个号码牌，一切都浸泡在白色的纯洁中。
“先生——我们很荣幸介绍您我们最新的YB4.0仿生机器人——给您最接近生者的情感体验——”一个穿着西服的女人热情地介绍着，“我们已经按照您的意愿，将死者的负面记忆删除，并将剩余记忆注入3768091号，请您摁下启动键，祝您余生幸福。”她板板正正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将控制器递到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手上，男人接过，遥控器上只有两个按钮，一个是红色，一个是绿色。
男人按下绿色的按钮。
二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开心地向草坪上站着的男人跑来，银铃一样的笑声，随着她跳跃轻快的步伐，微风拂过，脚下的草地在呼吸。
女孩有棕色的头发，闪亮亮的绿色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叫人不知道怎样疼爱这来自神秘国度的精灵。
“爸爸！你看——我在那边找到了花！”
男人坐在了草地上，招呼女孩也坐下。女孩便坐下，认真地看着父亲，仿佛这就是她的全部，她要用尽一切，让父亲幸福快乐。
男人头上已经有了白头发，脸上的皱纹顺着脸颊眼角，爬到了身上。手上静脉血管的凸起，让他的手显得有种夸张的恐怖。
“老师说你最近在新学校表现得特别好，同学们也特别喜欢你——”
“嗯——为了爸爸放心嘛——”女孩点点头，笑得甜甜的。
“这样就对了，真是爸爸的乖孩子——”男人抱着女孩，在她的背上轻拍了两下。
“对了爸爸——我们找找老相册吧——老师让我们在学校和大家分享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女孩看见爸爸的神情停滞了，当他是在思考，于是又幸福地扎进爸爸怀里。
“老相册啊……好吧。”男人把玩着女孩棕色的发丝，简直像是我的艺术品，他这样满意地看着怀里精致的精灵雕塑，心想。
三
父女结束了野营回家，已经是晚上了，夏天傍晚昏昏沉沉时，天上已经有了星星，有大有小，有聚有散，也还有白天余热里透出的蝉鸣。父女找到了老相册，小房间微黄的灯光烘得心像冬日的巧克力曲奇，女孩一张张翻看起来，兴奋地和父亲分享，说起来照片里的回忆，然后，照片就戛然而止在十岁的生日，整整680张照片。
没有了？
“爸爸——怎么没有了，就到十二岁——”
“你忘了，你学习忙，后面就很少照相了啊……时间也不早了，就选这一张——去吧，快睡觉，明天要去学校呢——”
“嗯——”女孩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快乐的，点了头。
回到了房间，女孩端详起那张照片，总觉得，自己小时候长得不如现在好看。现在自己出去，别人都会夸父亲，有一个这样可爱美丽的女儿。周围的人也都很喜欢她，她就是这样人见人爱的，和所有人都能打好关系。但关系都不能维持太长时间，因为父亲说，她得了一种怪病，总是长不大，就需要不停地换地方，才不会被别人发现这件事。所以她总是在转学。
她一直十分相信父亲的话，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女人上门。
某天，鸟一样叫着，各种新鲜美好的气味从沾有水印的窗户，流到房间里，让人的心情也跳起来转圈圈。门铃响了，女孩主动去开门，父亲在厨房做饭。白色掉了漆的木门打开，女人仿佛是女孩的镜像——老了四十岁的镜像。
棕发掺杂了白色，绿色的双眼上已经有了一层雾霭，配上眼袋，看起来是面对生活，极为疲惫的那种人。
父亲微张着嘴，瞪大的眼睛里有红血丝，半天才注意到女孩的存在，和她说：“回房间去。”
凭借经验，女孩知道父亲那是极度震惊的表情。于是点点头，转身回到房间去。过了一会，她感到口渴，又或者是内心里，小女孩总是对秘密感到好奇的，轻手轻脚下了楼，听到了厨房传来的争吵。
“你听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应该走出来——我们都该走出来了——”
“我们已经分开了——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管！”父亲在以一种近乎呵斥的语气回答。
“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她已经离开了！我们的女儿已经死了！这不是她——我只是听说了这附近有个和我很像的女孩——我没想到你真的这样做了——”
“好了……够了……够了！够了……你离开这里——”女孩看着那个中年女人被父亲从厨房推出来，到门口，把房门关上，浑身针扎一样，却挪动不了一步。
“爸爸？”女孩犹疑且怯懦，她看着阳光，穿过落漆的木质窗户框，融化了鸟鸣，映在父亲穿着的浅蓝色格子衫上，父亲宽大的影子这一刻却显得冷冷的。
“你听到了什么？”他忽然用一种不带有任何起伏的口气问。
“听到爸爸说够了，然后把她赶出去……”
“没有别的？”父亲眯着眼睛，刺在她的皮肤上，在逼着她说出实情一样。
“没有……”女孩第一次说谎，这种慌张中带着侥幸的心情，她第一次体验到。
更多的，还有震惊，震惊为什么那个女人和父亲还有一个女儿？那个人是谁？心里竟然燃起来火苗，父亲明明说过，只有她一个女儿，只爱她一个人。
“走吧，拿上烤好的饼干，我们要去邻居家坐坐——”
“哦，好！”女孩马上又清醒起来，想着父亲平时说过的，要相信父亲，一定是自己听错了，父亲怎么可能还有个女儿呢。于是欢快地踏着木地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抱起盛着现烤饼干的小篮，跑出门去。
四
邻居太太很喜欢这个新搬来的小女孩。
“来，快坐下——”邻居太太是个和蔼的老妇人，家里儿子在上大学，很久没有回过家，老伴平时出去打理农场，她早上喂过鸡，清理了鸡舍就没什么事做。
“谢谢您——”女孩像是受过什么礼仪训练一样，轻缓地坐下，到处乱飞的小精灵，也能一下子变成优雅的天鹅。她挺直了腰背，邻居太太把茶端上来，她就平稳地端起小碟子，有条不紊地吹了三口，喝了一口，又放回桌上，只有和茶几触碰时发出“叮”的清脆一声。
“把女儿教养的这样好——您也是很成功的——”邻居太太夸奖起父亲，父女二人脸上露出一样的笑容，“您的儿子得了奖学金，才是很了不起——”父亲回答道。
“这有什么呢……”邻居太太顺着女孩的头发抚摸，欣赏地笑着，“我平生哪还见过第二个人，像她一样，这样讨人喜欢，成绩也那么出色，举止又是优雅极了——简直没有短处——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呢——前两天帮我抱了好几捆稻草——”
“哪里——能帮助您，我心里是十分开心的——总是想和您更亲近些呢！”女孩又露出笑颜，简直是颗小太阳，人间天上的雨露全在这一笑里了，任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她融化了。
又聊了一会，感受到和邻居太太的心越发近了。告别时，女孩也和邻居太太抱了抱，以示亲近，可内心始终是平静的——她已经习惯这样了，习惯别人的夸奖，习惯做出表示亲密的动作。
如果说这两天最让她沉迷的感受，大概是和父亲说谎的时候。
回家的路上，女孩情不自禁地叫了声：“爸爸——”那声音很轻，像温顺的小猫，用头轻轻蹭了你一下。
“嗯？”望着远方日落的父亲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答应着。
“你会一直爱我的吧……”
“当然了，傻孩子。”父亲揉了揉她的头，女孩感到了安心，又笑起来。在辽阔的被夕阳染色的牧场上，夜晚的新鲜与白日腐坏的气息编织在一起，变成丝绸覆盖着从脚下伸向远方的牧草上，被心弦掀起无形的浪潮，也震荡起女孩微不足道的安心，脚下踩着难以看见的，黏腻住双足的土。
第二天去上学，女孩的作业被老师表扬，老师说：“你们的作业——也要这样写！”
下课后，老师的办公室里，一个班主任感叹：“哎——那帮孩子从来不让我省心！今天又打架了——真是……”
“诶呀，还是我们班那个新来的孩子好——从来不让我操心——不光如此，她还能给别人处理矛盾，班上同学都很喜欢她——课间都围着她和她说话——”
“哦——就是那个新来的转校生！她数学可好呢！”
“在我的语言表达课上也出类拔萃——”
“关键是很有礼貌！”
“对！”几个老师异口同声到，神情愉悦地像欢庆。
女孩在班里也是同样，被许多同学围绕着，七嘴八舌地说话。
只是有一个女生，从人群里插进来，令人感到尖酸刻薄地，撇了下嘴：“不就是会讨好人家么——”
女孩盯住她，眼神没有给女生想要的答案，那不是一种被戳穿的尴尬和恼怒。那更让女生感到奇怪，因为你那是一种骤然从冷静，完美丝滑的面具中乍现的婴孩面庞，全然的懵懂。
“你不要管她——她就是嫉妒！”一个男孩向着她说话。
“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就是，被那么多人喜欢——是不是感到很幸福——”另一个女生好奇地问。
女孩没有思考，那个答案，就像长在嘴边：“就，还好吧。”随后报以一个美丽的微笑。
但她的内心却有了与平时的平静截然不同的反应，她感受到了惊慌。只有一个念头一直在烦扰着她——父亲的另一个女儿，她担心自己的爱要被夺走，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有了这种“担心”的负面情绪，她甚至要承认，她虽然没有感受到那个女孩的嫉妒，她确确实实能感受到心里窝藏很久的嫉妒。
回家的路上，踢着石子，精致的皮鞋踏在坑洼的路上，简直是公主到了乡野，除了对那个“女儿”的妒火沿着脚步蔓延到树上越烧越旺，那个女生说的话，也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回响。
讨好？她在讨好吗……什么算讨好？她记得读过的……违背本心的……什么又算本心呢？本心是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但是……她每次令人喜欢的时候，都那么平静，她自己在哪里讲话呢？真要说本心，耳边妒火的噼啪声，是她自己。但父亲不会喜欢这样的她，父亲喜欢那个美好的，纯洁的她。
掩盖起来，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家了，是美丽温馨的地方，是爸爸在的地方，不要让嫉妒玷污了它。
五
女孩收拾好自己，回到家，想要到父亲怀里，寻求安慰。父亲的怀里有一颗小太阳，能烤干她身上所有阴暗湿冷的东西。可是她没有见到父亲。她开始感到了焦灼，这是另一种她没有感受过的情绪，从前对父亲的等待，都是平静的，是父亲让她等一等，她就听话地在原地，认真地等待。而这次，她在房间里，从躺在床上，到坐在地上，一切琐碎的东西，一根笔，一块橡皮，和这个房间比起来显小的东西，都像头发蜿蜒了满身，这样负面的情绪又令她感到惊恐，这是从未有过的，她不知道如何应对。
她认为这是不正常的。但实际上，对女孩来说，这是一罐被紧紧压缩封存的罐头，破了洞，漏了风，然后世界所有真实的空气，扑面而来了。
她坐着，躺着，在床上滚来滚去，每隔一两分钟就要从窗户向外望一望，看看那辆熟悉的破旧卡车有没有开回来。她要怎样问父亲呢？“我会不会一直是父亲的好孩子”“爸爸会不会一直爱我”还是直截了当地问“爸爸我是不是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
都不好……她究竟能怎样开口……
她摆弄起胸前的项链挂坠，她很少摆弄这东西，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真摆弄起来，觉得这个古铜色的挂坠上，居然有雕花，她开始用指甲在那缝隙间抠起来。突然，挂坠弹开了，掉出一个小小的纸卷，在床上弹了两下，就躺在那里不动了。
女孩伸手，捻住纸卷，展开，上面写了一行字，扭曲，还有漏墨的痕迹，女孩用手指精细地一字一字捋着：
我，讨厌，父亲和世界。
耳鸣，使她快要将心脏吐出来的剧烈心跳，这样的字不是她写的，却出现在她的项链里……她感到自己所处的世界，一阵眩晕。
女孩惊惧地丢下那张纸条，纸条回弹成了卷，滚到了床底下，沸腾的眼泪在降至冰点的眼眶上打转。
“那是什么？”父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女孩感到那个声音离她很近，要把她吞掉了。转身，父亲盯着她。然后，一切的眩晕，耳鸣，都停止了，被父亲凝滞的眼神，堵住了。
“爸爸……爸爸你会不会一直爱我？”
父亲对于她的所答非所问似乎有些不高兴，但还是回答：“当然会。”
“爸爸……”
“孩子，爸爸教育过你要诚实，只要你诚实，怎么样爸爸都可以接受——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和爸爸说的？”爸爸坐在床上，语重心长地说。
女孩点点头，小声说：“其实那天，我听到那个女人说，爸爸你还有一个孩子……我很害怕，爸爸平时说只有我一个女儿，是不是假的……那……那说只爱我是不是也是假的……”
“爸爸怎么会骗你呢？”中年男人爱抚着女孩的棕发，这是他手下的小兽，“这样，你下楼倒上果汁，爸爸换下衣服，下楼，我们聊聊，好么？”
女孩点点头，下楼去了。
几分钟后，女孩听见楼梯传来的脚步声，在沙发上想要回过头去，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六
纯白的134号柜台边，穿着西服的女人面露微笑：“欢迎您的光临，是产品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是的，我想办一下返厂手续。”
“好的……机器的型号是？”
“YB4.0 3768091。 ”
“好的，请您稍候。”女人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转身去柜台后的房间里了。
男人面露疲色地倚着柜台，看着边上91号柜台也来了一个中年女人：“我的机器人出了点问题，要返厂一下……”男人没有想要继续听下去他们的对话。
“您好，抱歉久等了，”穿西服的女人又鞠了一躬，微笑着，将一个文件夹推到男人面前，随着男人轻车熟路地打开文件夹，熟练地用钢笔填写着空白的表单。
“这是您第37次返厂维修，请问这次是出现了什么问题呢？”
“和人的亲密度出现了问题——”
“好的，我们会在明天早上安排人去您家里回收的，请您安心等待。”
男人潇洒地在最后签下名字，将笔放在一边，又浏览一遍表单，漫不经心地说：“好。”
作者阐述：其实一开始想写的东西还是没写成，但是突如其来想要写一个以前一直想写但没有动笔的话题。想要做个实验，如果一个人ta完美的符合每一段关系的要求，内心却极为平静，或者只有着积极的感受，任何一段关系都从未出现过裂痕，究竟是机器，还是人呢？（以下补充）添加了一些景物描写，是用来服务心理和暗示的，例如两人看照片时写灯光，但其实这是一种虚幻的温馨，背后真实的是父亲的冷，是对于这个女儿本身的漠视和对女儿这个身份能为他带来的良好感觉的沉迷，要保留着这种幻觉，到最后幻灭的时候才能更突出这种冷。其他环境描写虽然也有自己的意图，但不是想解释那么清楚，欢迎自由解读。然后就是添加了一个女生说女儿是在“讨好”，让女儿从懵懂中隐隐意识到在身份中“自我”的缺失，因为她诡异的平静其实是自我感受的缺失。还添加了一段回家的路，从女儿的心理，这个家其实不是她心里的美好之地，而是父亲规定的，构建的美好之地，作为女儿的身份，要听爸爸的话。但是家，在情感不在身份，一个家，是可以接受负面情绪，而不是用规定伪造出一切美好。就像几乎一切美丽的关系，动人之处不在于关系的扮演，而是在于“自己”通过真实的情感存在在这段关系里。希望我们在那些我们珍惜的情感中，真正的，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