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天

01

上周的篮球绕杆和投篮考试都是倒数第一,今天要测第二次。所以拎着球跑去篮球场练习,打开袋子发现球没气了,拍到地上会沉默地滚走。看到灰溜溜的球滚到球场的边缘,我又想起上周大家都围在场边,认真地注视着我的球脱手,自顾自地飞奔进草坪里,人群中传来细碎的低语,那声音似乎又来到我耳边了。我惺惺地捡起球回教室自习,还是学习更轻松些。

她们叫嚷着搬走我书包旁的桌子,说着她们要坐在一起讨论会提升学习的效率,无所谓。我塞起耳塞,试图从尖尖的笑声中逃跑,避开那些直直地斜过来的目光,我躲进没有声音的世界。窗外的太阳即将落了,我期待着下课的铃声,幻想自己也能成为教学楼外低头行走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的一个,余光里看见前面坐着的男生们张嘴大笑着,还有人堆里正在写东西的余路。于是我也继续埋下头续续地写复杂的数学题。

“再坚持四个月,就离开这所让我感到糟糕的学校了。”我在日记本上写。

学校里新栽了海棠树,我想我或许见不到那火红的果子了。我想它们大抵是酸涩的。

开学后的一周开始了晚自习的申报。毕业的大潮滚滚地袭来了,在这潮水中我也被裹挟其中。这个学期的晚自习教室是随机分配的,我祈愿自己积攒已久的幸运能用四分之一在这件事上,脑海中已经浮现出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看迷蒙的月亮的模样。

听说关于教室安排的告示已经贴在楼道里的墙上了,但我不想过一个扫兴的周末。

02

晚练结束的操场上,我只能闻到鼻腔里的血腥气。吃过晚饭过后,我背着书包上楼看晚自习的教室是如何分的。“卓言,11班,北楼210。”除我之外,我只看到一个11班的同学,那是余路。我迈着轻快的步子,如同已然逃脱了这可恶的世界一般,如同刚刚没有跑痛苦的10圈一般。

我选了个靠墙的位置,靠墙的第二排。这个教室是数学老师的教室,所以有很多人来问问题,声音低低的,像秋天的风将地上干枯的梧桐叶踏碎。

距离晚自习的铃声还有五分钟。余路顶着一头被汗浸透的湿漉漉的头发,抱着篮球走了进来。“卓言,好巧呀。”他和我打招呼,“我坐你前面吧,这样方便我借鉴你的数学作业。”他笑嘻嘻地说。

“好,你坐吧。”我的语气里带着点雀跃。我想是因为有认识的人吧,抑或是因为自己的成绩被崇拜了的一点骄傲。

课间从洗手间回来,我看见被修正带压着一角的需要核对的语文阅读答案,还有一张细细的便利贴。“一点谢意。”

03

毕业季的时间过的很快。

从学校组织的「第零次」模拟考试的如鱼得水,到区统考的两千名开外。我像是锒铛入狱的犯人,不久前还风光地走在大街上,转眼却抬不起头,因为这就是我的全部,它们全部悄悄地丢掉了。日子散发着比呕吐物还恶心的臭气。我好像掉到那个沼泽里了。我想我失掉了自己全部的光彩,变得贫瘠,变得一无所有。

那天教室里的桌子摆的乱七八糟,如同飘零的大洲。我选了个两个椅子并排的位置,这样书包底下不会脏的那么快。

“我能跟你坐同桌吗?”我抬起头,看到是余路。“好。”

已经到了春夏交际的季节里。柳絮和着时暖时冷的风肆意地挑衅我。我把带的那包抽纸远远的放在左手边。

“这题怎么做啊?”余路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胳膊。“这文章我都没看懂……”

“主要写的是作者去参观当地很有名的茶树,还写了一些树的历史。”我回答着,却冒昧地蹦出一句:“余路,你想考什么学校啊?”

“考哪都行,”他不在意地像是偷偷拔去一根头发一样,“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考到个好学校,但没考上也无所谓,毕竟之前玩了那么长时间。”

他似乎看出我的忧郁,我不知道的是,我看起来忧郁已经溢出双眼。“这就第一次模拟考试,不用太在意,后面有的是机会。”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柠檬味的糖,“这个好吃,送你一块。”

“已经有人和心仪的学校签约了。”我嘴里说出那样惨淡的一句话。

“那不代表你不能如愿啊,”他幼稚地把笔摞在一起,摞得很高,“你是不是考烂了?我觉得没什么大问题,你这学习成绩只是一次失误而已,不像我,就考成这样也得用很大的劲儿。”

“你别这么说。”

“对了,下周三要不要来看篮球赛?我是咱们班球队的队长,肯定拿第一。”他举起胳膊像个健身了很多年的肌肉壮男一样,拍了拍他的手臂。

“好,我会去看的。”

回想起来,说出那样突兀的话真是尴尬。

04

我去的很早,带着我匆忙买的四分之一块披萨和一瓶汽水,坐在第一排。余路套上深蓝色的号码衫,我看见他站在篮球场的另一侧。那时候我想叫他的名字,朝他挥挥手,和他说我来看了,但看到裁判示意着让球员们过去,我放下了我的右手。

我并不懂篮球的规则,只是坐在场边为我们班参赛的男生们拍视频、拍照片。余路在场上奔跑着,我看见他十拿九稳地投篮,和他矫健的步伐,头发顺着跑动的风向身后飞,在进球后听到场下欢呼露出的得意的笑容。

我注视着,他拿着那个玻璃的奖杯,低头让颁奖的老师把金牌戴在他的脖子,又把那个奖杯递给其他的队员,竖起拇指,搂着队员的肩膀,看着摄影的同学的镜头,他的视线到处乱找着。

我的眼睛撞上他的目光。大概有十秒钟,我想。

“余路,看镜头!”拍照的同学喊。他的目光离开了我,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

我正打算从体育馆回家的时候,我听到他喊我的名字。“卓言!”我听到他跑过来的脚步声。“恭喜你拿了冠军,余路。”我对他说。“谢谢,”他微微低头笑了笑,“我很开心你今天来看比赛,”他看着我,视线下移到我的手上。“我想喝你手上拿的汽水,我特别喜欢这个口味。”我们的目光又撞到一起,他眼睛亮亮的。

“送给你。”我伸出右手递给他,那只想和他打招呼的手。

“早点回家吧,明天见。”

我心里好像多了一些秘密。

05

学校操场旁边栽了几棵梨树,最近开了花。中午吃过饭,我去梨树下的长椅上晒太阳。百日誓师的百日已经过去一半多,我感到有些疲惫。月考成绩发下来了,可恶的数学。我胸腔中砰砰跳动的心脏不满着,右手小拇指的右侧还粘着数学习题的墨黑色。

我的大脑好像被麻痹一般,无法感知到成绩失利带来的沮丧。我只是安静地看着新开的梨花,花瓣圆润地如同杯中因张力将要溢出的水的边缘,被层层花瓣包裹的花蕊姿态张扬,我却闻不到它散发出的一丝香气。

操场半弧围着的球场上,是余路和朋友们在打篮球。

我知道他中午会去打篮球,但我以为是在篮球馆。这样突然遇见他,我感到措手不及。

我的双眼在花下,在草坪上。没多久他就发现坐在长椅上的我。我远远地伸手朝他挥了挥,他朝我点点头。奇怪,盯着别人看,他居然会发现?

于是我逃跑了。顺着小路,我回了教学楼。走到楼门口,脑袋里还在想他扣篮之后骄傲的表情,想起他和朋友打赌自己一定会进球却没进时躺在地上耍赖踢腿的样子,上楼梯时竟少走了一阶,差点被绊倒。

睡前打开日记本写今天发生的事情,感到头晕。我需要审视一下自己的情感,在这样的时间点该不该做出那样的选择。我有点纠结。耳机里放着Aimer的歌《Ref:rain》。

我将那个令我纠结的想法放进抽屉里,之后再去想。

06

“明天晚自习前要不要一起去打羽毛球?”我在手机上打出这条消息,手心亮晶晶的。自从知道余路是校羽毛球队的成员之后,我心里充斥着这个想法。

我试图在破碎的时间里找到我想要去做的事情,而目前想要做的,就是和他一起做些什么。

消息提示音响起,我光着脚跑下床去拿手机。“好,明天吃完饭在体育馆见!”信息的结尾还有一个笑脸的emoji。

第二天傍晚,我急忙跑到体育馆,却发现那里全是比我们低一年级的学生们,我站在门口,发现今天是他们的篮球赛,羽毛球场的蓝色地面被卷起来堆在角落。我怔在原地。脑子里不停地质疑自己,为什么不知道今天没有场地,接下来该怎么办,该怎么和余路说。我顺着原路回去,不知道该走路还是该跑起来,担心我们无法见面,担心他在心里为我扣上放鸽子的名号。

“卓言……”在楼梯转角,我抬头看见余路拿着一对羽毛球拍正从楼梯向体育馆走。

“我不知道今天有其他年级的篮球赛,”我不去看他的眼睛,注视着他脚边的地面,“我不是想要爽约的。”“没关系。”

“今天物理留了很多卷子,我大致扫了眼感觉有不会的,”他把装球拍的袋子挎在左肩上“正想下来找你,想让你教教我,”他抓住我卫衣袖子外露出的手腕,“天助我也。”他又露出他那开心的笑容。

耳朵里充满了只有睡觉时躺着才能听见的咚、咚的心跳声。“那我们回去吧。”

我向上抽出手腕,到手的位置,握住他的手。我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一分钟,我们停在原地。最后我拿开了我的手,“走吧。”

07

月底,学校组织我们去游乐场玩,以放松的名义。

五人一组,我被迫塞进她们只差一人的小组里。安全教育的班会课上,老师说着大家出去玩一定要按小组活动,注意安全。我坐在教室里离她们很远的位置上。

我隔着同学的身影,朝余路的方向看去,他和朋友们在说话,大抵是商量着组队的事情。

然后他起身了,向我的座位走过来。“卓言,”他弯腰伏在我的书桌上,“和我一组吧。”他看我没有回答,解释道:“我们组剩下的三个男生,都是球队的成员,人都还不错,我们都希望你和我们一组,”他望着我,“我们那天要不要一起坐过山车?”

“好!”我仿佛被拉出那冰冷的地窖一般,又将皮肤裸露在温暖的光下。

过山车一出发,我便开始放开嗓子地尖叫。“啊——————————”

“这么害怕?”余路扭过头来,我清晰的看见他左脸的轮廓。他抓住我的手,我的尖叫停止了一刹那,却因为极强的失重感再次大叫,因为我害怕我的肺会爆炸。

下车之后,余路问我:“你还好吗?”

“嗯。”我头晕目眩,不能再多说出一个字。下一步便踩到余路的脚背。

“你现在看起来不太好,嗓子都哑了,”余路偷偷笑了,“我们去旁边的商店买饮料喝。”

我不再说话,因为嗓子哑了,也因为直到走在地面上,手心还在思索那几十秒的紧握,还在乱想从耳畔呼啸而过的风里夹杂着的、被风吹散的余路的声音。

08

可以在这所学校待着的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周,这周要拍毕业照了。

最开始开学的时候订的制服,终于派上了用场——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穿着百褶裙和深蓝色西装外套的样子,满意地转圈。

那天下雨了,我们待在教室等到雨停了才出去拍照。天阴阴的。我们全班站在高高的合唱台子上,不说离别。就算到了最后,我也必须虚伪地戴上面具,向她们展示出善意,可或许许多年后,她们记忆里都不曾有我。

穿着黑色和红色相间的学士服,我把帽子高高抛起。无所谓了,那些痛苦随着帽子的上升与坠地在空气中弥散、消失。

“卓言!”余路跑过来拉起我的手,“我们拍张合照!”“咔嚓”一声,叠着我们的笑声。

“我想自己在学校里到处转转。”我对余路说。

我走过连廊翘起的木地板,走过食堂旁的海棠树和紫藤花,路过那块偷偷写过字的黑板,想起在换季时因为鼻炎跑到连廊上吹风的夜晚,想起梨树下的惆怅与惊喜。

我踩着湿润的塑料草坪,看跑道边上水坑里映出学校红色小楼的倒影。

塞起的耳机里唱着悲伤的调子:

“ただ足りなくて    まだ言えなくて    数えた日の夢からさよならが”

我总隐隐地觉得,要和这所学校的全部说再见了。

09

考试那天,我穿着学校天蓝色的校服。和各科老师击掌过后,进了考场。

我不熟悉低矮得塞不进腿的桌椅套装,和那有螺丝钉的桌面,和周遭不熟悉的人们。在考完语文休息的间隙,我看见从窗户外匆匆经过的余路。我想起他侧脸的轮廓。

出分的那一天,我崩溃了。最令我得意的语文给予我当头一棒,本就不抱希望的数学更是让我难过,我没能考上理想的学校。我没有心情去问他。而他也没来问我。

紧接着填报了志愿,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开学,我感到渐渐地,生活开了倍速。大家都不知道对方的踪迹,只好默默地走着自己的路。去领入学通知书那天,阳光从林荫的缝隙里落下来,沥青马路上一块块的斑点摇晃着。拍照那天要是晴天就好了。

我们之间的关系,可能只能存在于那段痛苦的日子里。

十年后的10

今天有朋友介绍来的新学生来试听钢琴课,是个四岁的小女孩。她爸爸带她来的,而小女孩的爸爸,居然是余路。其实我起初并没看出来,因为他换了发型,而且那天很冷,他带的围巾围住了半张脸。

真是好久没见了,余路。

我有些说不出来话。我们的视线又撞在一起,时隔将近十年。

对视而沉默的时间里,我不知道你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过的怎么样,我们是否在人群中曾经擦肩而过,不知道相较于这十年的长度,我们认识、变熟的那几个月在你心里的分量,是否还和我一样重。我依旧想不明白为何我们断了联系,那样突然地。

我无法确定现在还能不能说出“我爱你”,毕竟当时我们都没有勇气对对方说,我也没想过会变成没有机会说的结局。

直到看见你,我又开始回想相合的掌心里的余温。

可我感知不到那温度了,手心变得冰冷,连同我们的软弱一起放进口袋里。我才明白我思念着的东西从你悄悄变成那段有你的日子。

就那样转身离开后的我们,我没想好再见时应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拍毕业照那天下的雨,还没停,又落在我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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