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鱼京 跃

又到夏天了。
燥热的空气里好像已有了花火的味道,也就散满了人味儿,填满热海、来宫二站。
年轻的男女穿着各色的浴衣,与狭窄小巷上空的霓虹灯牌融为一色,小楼的缝隙间光影斑驳,海风从他们的耳畔拂过。

一到这个季节,热海就堵成了一坨浆糊。
这也是铃木女士最苦恼的季节,像她这种得在城里到处跑来跑去的职员,塞车在路上可并不好受。她方才不慎拐入这个路口,恰逢进出热海站的车流,已经三分钟了,前进了三十米,旁边车的游客忍受不了,扛起行李弃车而逃了。
铃木女士盯着挡风玻璃后摇摆着的鲸鱼挂件,这是她闺蜜田中惠子去花莲旅游时给她带回的礼物,一直挂在后视镜上。
铃木女士很喜欢这只小鲸鱼,它虽并不太精美,却是生动活着的,在空气中高高跃起的。总能让她想起那次四国岛观鲸之旅,那头跃身击浪的布氏鲸。但最近不知为何,她觉得小鲸鱼的灵气减少了,好像被囚在海洋馆的小水池里。可能是老堵车的缘故吧,夏天车里也很闷,无法接触那些窗外的蓝色而流动的、自由的空气。
铃木女士想出去透透气,或许弃车而逃?

午后二时,路旁的拉面店开始午休了,铃木女士刚搞定她今日的第一个客户。
肚子有点饿,她拉开书包拉锁,拿出夹层里的草莓味硬糖,含在嘴里,心中升起一种清香的甜味。
满兜子文件仰倒在副驾驶椅背上,这辆车有些老旧了,坡爬起来都很费劲,在原地一阵抖动,颇有按摩椅振动模式的风范。
这个坡有些故事,铃木女士曾在这儿帮助过一对迷路的游客母子,明明在热海住了大半辈子,那对母子想去的地方她却不知道怎么走。她甚至连日本都没出去过,出过最远的远门就是那次四国岛了。
虽然夏天很热,游客把小城挤得拥挤的膨胀,但她挺喜欢且期盼夏天。只有夏天才会发生那种偶然情况,给每天小城里的兜兜转转增添些许新鲜感。
漫长的爬坡过程,她突然想起看过的纪录片,那头虎鲸,提里库姆。绕着海洋馆的小水池壁一圈又一圈,萎缩的背鳍无力地耷拉在侧身,只是重复着刻板动作。铃木女士总是想,海洋馆里无需关心温饱,食物都由饲养员精心准备送到嘴里;水也每时每刻地过滤清洁,不输海洋的清澈。那为什么提里库姆心念着他的北大西洋,而阴郁地失去了他的灵气呢?

车终于爬上了这个坡。
此刻,海从树梢上升起,蔚蓝且汹涌流动着。

铃木女士本念着这工作虽有舟车劳顿之苦,但至少比较自由。最起码,还能眺望远处的大海,那也是一种使身心愉悦的活动。坐在办公室里来回扭动酸痛的腰肢与肩颈,或是跪坐在家里洗洗刷刷,唉呀,光想想就很伤脑筋。
后来她才发现,坐在驾驶座里遥望大海,中间也仍隔着一堵挡风玻璃。

下午又跑了一个客户,会面地点刚好和她家连成热海市的对角线。
铃木女士从海边的路开车回家,沙滩和亲水公园的近海处早就有了有备而来的游客。五彩斑斓的浴衣躺在花花绿绿的野餐垫,远处潮汐把夕阳拍到岸上。路边的小吃商铺也架起来了。
“对哦,今天有花火大会,难怪这么多人。”
铃木女士后知后觉。
“今天下馆子吧,想吃金目鲷拉面了,吃完刚好能赶上花火大会呢”
“算了,他肯定又要说‘浪费钱、浪费时间、在家也能看了’,真是的,还是回家吧。”
到家了,她驼着巨大的背包爬上三层,“我回来啦!”
“奇怪,怎么还没到家,不会今天又去喝酒了吧。”
到家后第一件事是喂鱼,铃木女士用小勺盛起鱼食,撒进鱼缸,小金鱼从缸底蹦上水面,吸入点点鱼食,宽大的尾鳍像绸制彩旗在风中摆动,腰侧的鳞片泛着金橙色的光泽,像沙滩上打碎的夕阳。

 

九点半,门吱呀地打开了,伴着丈夫爬了三层楼后所特有的喘息。
铃木女士正在桌前翻看合同,听到这动静,她摘下眼镜转过头:“你回来啦?吃过饭了没有?微波炉里有拉面。”
丈夫无应答,只是喘着。
铃木女士站起身,从房间探出头查看丈夫的情况。丈夫就晃晃悠悠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拿着公文包撑着墙。
她走到丈夫面前,鼻息间裹挟酒精扑面而来。
“果然去喝酒了,你喝醉了。”
铃木女士连忙搬着丈夫到卧室里坐下,打开橱柜,把被子从里面拖出来,再平铺在地板上,让丈夫躺下去。这一趟下来,比审一整天合同还累。丈夫红扑扑的脸颊泛着油光,肚子像一座正酝酿着的火山,有什么东西即将冲破西装外套喷发。
“嘿呀,美智子你呀,说话点头的样子,真像只鹌鹑…不对,更像斑鸠……”
铃木女士被丈夫突兀的话搞晕了,“在说什么呢!”
“唉唉,你要是像田中那样当家庭主妇就好了”
……
“那样时间就更自由了,女人出去工作干嘛”
……
“这么晚了就别收拾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一串连环炮把酒气炸满了整个房间,铃木女士没有说话,停下手中的动作。
丈夫的话好像触碰到了一些藏在心底的、未发觉却隐隐震颤许久的部分。

 

铃木女士失眠了。
她躺在榻榻米上,她感受到了自己的躯体。呼吸间,胳膊、腿、腰、背、臀部时而与床板轻微挤压,时而渐渐放松,如同潮汐。
天花板上,吊灯轻轻地摇晃,灯口如无尽深渊,吞入光与思绪。浑黑之中,她看见小鲸鱼在冲浪,小金鱼在洋流里颠倒旋转……她还不知道怎么跟丈夫开口说出自己想去东京的这件事,她也没跟女儿说……各种淡季的东伊豆的景色她算是走遍了,大、小室山,城崎海岸什么的……真是伤脑筋。她弯起胳膊,伸手摩挲衣领绣着的蓝色黄色的小花,真丝睡衣的领口蹭着颈部的皮肤,痒痒的;但胳膊肘硌到床板了,有些吃痛。所以她翻了个身,刚好正面着全家福。
由奈那时候才到自己肩膀高呀,老公也没有现在这么肥,自己的头发还是长过肩的,皮肤真紧,法令纹什么的更是没有,唉呀,真是老啦!窗外的月光停在她的面前,黯淡但白洁的月光,好似某种被轻微氧化的金属。她在想,月光下的大海是什么样的呢,有些难猜。因为窗外的山风像小孩儿推摇母亲的肩膀一样推摇着玻璃窗户,发出声响,磨得她的心发痒。
山风的喃语,她已经听厌了。
她想听海。
她想女儿了。
她想去东京了。

铃木女士要谋划一场潜逃。

车在山路上疾驰,驶过一个弯道,离心力好像要把车抛向远处的大海。铃木女士仰靠在座椅上,摇下窗户,海风灌了进来,车里顿时流动了起来。 小鲸鱼在空气里跃身击浪。
车停在了清水町的一座房前。
“妈妈,我进来啦!”铃木女士从背包夹层中掏出钥匙,这里是她母亲的家,坐落在一个斜坡的底部,房角堆了许多从斜坡上人家的院子里滚落的柑橘。
房间里没开灯,有些昏沉,铃木女士借此想起多少年前的一个夏夜。那时一家人围着桌子坐,空气里全是寿喜锅的甜味,自己想尝尝爸爸的冰啤酒,妈妈用汤勺在锅中搅拌。夏夜微凉的晚风和锅里热腾的蒸汽混杂所致的扰动,宛如半睡半醒间的迷梦,美若琼脂般的梦中,窥探见桌旁跪坐着的母亲的模糊的身影,但母亲额头上的汗珠却如珍珠般晶莹。几十年真是瞬息而过,明明只是梦醒时分揉揉眼,那个吮着牛肉里寿喜汁的少女老去了,她的爸爸死去了,寿喜锅也煮不起来了。铃木女士胸中涌起一阵情绪卡在喉头,真想躲进母亲的怀抱里哭着控诉绝情飞逝的时光!
她跪坐在母亲的膝盖旁,尝试学着记忆中那个少女的语气:
“妈妈,妈妈,我想去东京。”
“咳咳…美智子说什么呀,参加徒競走?”
“妈妈,我想去东京。”
“哦东京,东京哦!东京是个好地方哟!我们美智子呀,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考去东京!再把爸爸妈妈都接过去咳…咳咳……”
高桥女士抚摸着铃木女士的头,那双手不再细腻,粗糙得有些剌人。笑着时脸上皱纹堆成一团;头发的白像日本鹤喙后的细绒,即便是卷发也不显蓬松。妈妈还是那个妈妈,除了褶皱,除了容颜,妈妈还是几十年前的那个妈妈,一点也没变。但自己早不是那年夏日和惠子在码头叼着玉子烧,畅享未来的东京生活的少女了。最终,两人谁也没离开热海。
“美智子什么时候剪短头发了!”
“妈妈,我爱你。美智子会去东京的。”

她去到公司,和老板请假。
“是,是,这两天都希望请假,”铃木女士点着头,“用年假来调就好,是,社长,打扰您了”
这是上班三十多年来她第三次请假,一次是怀孕生下由奈,另一次是因为得肺炎。
这次的缘由更像哪一次呢?是诞下新生,或只是生了一场重病?

她去到热海站,花火大会过了,站前的路远没有先前那么堵车了。
太久没出游了,在哪儿买票都快忘记了,倒也是提前体验当游客了。
铃木女士轻轻把两张车票放在驾驶座的中控台上,一到红灯停车就忍不住拿起来一阵端详,现在,她几乎能把整个票面的样貌背下来了:

乘車券·新幹線特急券 * * * * * * *
▪️▪️▪️ 乘車券 7 月 31 日まて有効
熱 海    →    品 川
ATAMI SHINAGAWA
JUL.31 ( 09 : 14発)(09 : 47着)

品 川    →    熱 海
SHINAGAWA ATAMI
JUL.31 (19 : 55発) ( 20 : 32着)

“今天没有上班,到家的时间真早呀!”铃木女士如是说道。
如此悠闲的午后,阳光像过久暴露在空气中的草莓硬糖般,粉里还带着点橙红。
从铃木女士袖间滑脱的,是金橙色的、绸子一样细腻的夕风,把她手里轻轻攥着的车票小心翼翼地包裹。
“现在喂鱼会不会太早了呢,平时都得六点多才到家。”
边琢磨边走到鱼缸边,最终她还是拿起了小勺子。但那金橙色的靓影被侧着吸附在水面中央,她把着鱼缸壁,仔细盯着,不敢出什么动静,生怕一动就断了它虚无缥缈的脉搏。
铃木女士抱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态,觉得这一切还能在抢救一下。
不知为何,水光间,女儿的脸伴着愧疚浮上水面,凝缩于金鱼身上尚且还存在的鳞片光泽里。
小小的鱼缸,锁住了小金鱼。它是由奈高三那年的暑假买的,由奈说她想去大阪,关西别有一番风情。铃木女士还是觉得东京更好,虽然她自己并没去过,“上大学考去东京,再把爸爸妈妈都接过去”,她这样对由奈说道。
现在她决定,给这条将死的金鱼以流动的自由,就在今日。她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而且心急手忙,捞网上沾起的水,把放在鱼缸旁的车票溅湿了。铃木女士一手拿着捞网——其内兜有金鱼的魂灵,另一只手却又想去护车票,她一时呆愣住。

大部分夕日已然昏在海平面的下方,蓝色的晚风吹动天空的幕布,除了海天之际的橙红仍泛着金光以外。那儿是铃木女士的小金鱼的将去之处。
铃木女士好久没步行穿过热海了,巷子里的售货机、楼梯、下坡,她慢慢地走过这里,小金鱼的鳞片逐步被晚风浸染,如根根青丝染白。墓地上还有几只海鸥在盘旋,铃木女士一直觉得,把墓地建在居民楼间实在不适,她想东京这样的大城市就绝对不会这样规划。越来越近了。她已经看到了,车流,码头,那家卖玉子烧的老店。这时,天色彻底变为浓蓝。
她在码头边蹲了下来,轻轻将装着小金鱼的塑料袋解开,像照料婴儿、冲调奶粉般,倒入了潮汐中。
也许是浪花吧,恍惚间,铃木女士看见它微微跃起,然后深探入这篇广袤无垠的自由中去。

“喂!您好,请不要往海里扔垃圾!”
“对不起。”

铃木女士又失眠了。
她轻轻提起薄被的一角,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钻出被窝,像一只涨潮时偷偷从沙中张开双壳、探出嫩肉的蛏子,又如短蛸一般悄然伸展自己的触手,缓缓攀到窗前。她终于站直了身,呼出一口绵长但无声的气,庄重地睁开双眼。此刻她第一次看见,那片意味着博大、广阔、澎湃,与无尽自由的浓蓝,其表层不断翻腾、流动着闪得刺眼的碎银,被来自天顶的遥远力量所操纵,微微涨满而不断泛滥地扩张,向边缘处粉碎着碰撞。
碎银下方的浓蓝是液态还是雾状的呢?会更深沉吗?有布氏鲸在里面跳舞吗?她从未抵达过那里,都需要进一步去探索。但能够确认的是,其深处将比表层更加翻腾且流动,也就愈发地自由了。现在,她把额头抵在玻璃上,两只手也贴了上去,虔诚地趴满那扇狭小而透明的通道,差一点就能通过,且彻底融进那无尽自由的浓蓝中去了。她已嗅到海藻的湿咸。
但这狭小的通道产生猛地震颤,“嚇—呼——”,她分不清这是山风的低鸣还是母亲的咳嗽还是丈夫的鼾声,但她明白,她已走入这片海的临界,而这是最后的警告,这里马上就要坍塌、毁灭、无法抵达。此刻她不得不、也必须像提里库姆一样,做出不可饶恕的罪行——她却并不拥有离经叛道与破釜沉舟的勇气,因为她想起了她住的这座山,想起了母亲,想起了丈夫,以及她实则未曾谋面的“北大西洋”。
铃木女士拖着头和手从窗户滑落到地板上,慢慢缩回触手,默默躲回壳里去。

第二日清晨,铃木先生吃完早餐,躺在椅背上。
忽然他发现了一些端倪:“鱼哪里去啦?死啦?我就说那个品种不好养活,你当时还非得买……”
铃木女士忽然停下收拾书包的手,怔怔地盯着鱼缸:“它自由了。”
“嗯?”铃木先生嘴边的话突然被噎在喉咙里,妻子的这番话怎么这么奇怪,是太伤心了吗,“嘛、它在天国肯定是没有痛苦的,是自由的是自由的……”

九点十四分的一阵颤动中,呼啸而过的新干线正朝着东京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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