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夏天

“她想要魔方,于是她飞,她的世界从此变成了同质的。”

 

00.

这是姚榆第无数次在夜晚首次点亮这间屋子。

如今她十七岁,一天中有七个小时都是发着光的,面对家里冰凉沉闷的空气,对她来说已轻而易举。但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依旧不随年龄改变:她总是先打开所有房间的灯,倒也说不清缘由。

月亮被灰紫色的厚重窗帘隔挡在窗外,现在屋内的白炽灯就这么明晃晃地亮着,简直和她刚刚走过的那片雪地一样刺目。

姚榆索性闭上眼,不再去想雪和冰冷的天花板,极力地把思绪拽到空虚烦恼的另一头——于是她从反义词入手,不知不觉,竟想到了六年前的热浪和滚烫的地面。

01.

六年前,姚榆只记得那是个有着凛冽的风的夏天。

那时她想报名数学比赛,并不是看上了那个奖品魔方,但的确想要获得名次。原因不过是——她在儿童读物上无数次看到的简单情节:主角获得了好成绩,父母便做了一桌好吃的饭菜庆祝。这对姚榆的诱惑力太大了,她从第10次独自点亮房间时就这样想。

“我知道爸爸妈妈工作太忙了,但我学习一向很好,说不定也可以像书里那样……”姚榆跑回家取学生证时,稚嫩的羊角辫和她的心情一样雀跃。

夏天的燥热是渗透进骨骼的,她却满不在乎地拨开层层热浪,回到家里,开始凭借记忆找那很久没用过的学生证。

姚榆蹲在床头柜前翻找,脸侧床单上还隐隐有洗衣液的香气,她觉得柜子的木头质感也变得很软。直到她没有目的地随意拉开一个陌生的文件夹,只看到一本薄薄的紫红色小册子。

先是紫红色的小册子;

接着紫红色的咒语飞出来,扼住她;

然后心脏憋成紫红色;

最终——砰!包裹着她的热气被炸得七零八碎,大概有些碎片刺到她的手臂上,划出紫红色的伤疤,双手就脱了力。

那是像魔鬼一样令人晕眩的暗色,“离婚证”三个简体字好像繁复的符咒,她被诅咒着翻开封皮,几乎认不清照片上熟悉的那张脸。姚榆静静地看了一会,悄悄把它放了回去。直到她蹲到双腿发麻地坐在地上,也仍只是疑惑,爸爸妈妈为什么不把它藏得更好一些。

她翻到床上昏昏沉沉地闭上眼,浑身的骨骼都和夏天产生了共振,嗡鸣着渗出汗水,和眼泪一起落下,于是床单就黏在姚榆身上,和她一起静默地昏睡到第二天。

最后她也没有找到学生证,自然没有拿到那个再普通不过的魔方。她只是和密集的学生一齐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笑得灿烂的获奖者们,毫无波澜地、机械地鼓掌。

某个瞬间,她忽然觉得座椅被拉扯得无限远了,与那个魔方之间,一条笔直的线,正不断延伸着。

羊角辫在原地垂落、并很快埋没进有些凉风的人海里。

夏天结束了,她明白。

02.

夏天结束后,姚榆发现自己的眼睛总是和天空一起下雨,又像秋天凉得一样快,她自认冷静地思索了很久,敏锐地理解了——理解父母藏起小册子,大概想让她拥有一个虚假却幸福的童年,她的确想拥有,于是天真地想把这出戏演完,便假装自己从未见过离婚证。

但从十四岁时开始,父亲便每个星期只回一次家了,到后来,他们几个月才见一次面。而她已经没有勇气去问。她在三年前就清楚了答案,也害怕听到这是正确答案。可是姚榆想不通——这出戏不是要演到自己长大吗,为什么父母都心照不宣地脱下了戏服呢?

只有她还套着沉重的厚戏服,连同那个紫红色的小册子,也像烙铁一样烙在她心里。

还好母亲对姚榆依旧关心,在公司加班时,常常为她点一杯冰咖啡。姚榆这样安慰自己,于是每次都喝完那杯咖啡,渐渐地嘴里也不发苦。然而不知道从哪天起,她发现喝完冰咖啡会肚子疼。她的疼痛从肠胃蔓延到肺腔,最后堆积在心里,随着血液涌上大脑。

姚榆终于想去和母亲谈谈。谈什么呢?她只知道自某天之后的梦里,自己一直想要一个整齐漂亮的魔方……初学者总是要将魔方的八个面转着看,那么就试着做个医生,全面地分析自己的痛楚吧。

第一次尝试是失败的。姚榆想了很久,只憋出“早点回家”这一句干巴巴的话——然后那天照常在深夜留下一盏灯,照常早早睡觉。直到第十五次姚榆好像成功了。只不过是几乎把魔方砸碎,再一块一块重新安装好。

03.

中考前她发过一场烧,那时她的体温滚烫,血液却觉得冷。在梦里,她昏昏沉沉地看见自己在飞,飞在十万米的高空摇摇欲坠,只有面前一片微凉的云能抓住……惊恐地醒来后,她发现母亲正用湿毛巾为自己降温。恍惚之间姚榆回到了某个黄昏,自己是裹着厚厚羽绒服的小女孩,头顶母亲扎的羊角辫,像个圆滚滚的球从滑梯上滑下来,那时接住自己的女人温柔地笑着,竟和眼前皱眉的人影微微重合。

她眯起眼睛瞧,母亲的眉头还没有松开,压出一条淡淡的痕迹,眼角的细纹也没有褪去,在长久的记忆中,母亲明明是会将生活过得精致的、爱美的女人——这无一不彰显着:那些日子已经过去太久太久。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她滑滑梯一般地说了很多话。从喝冰咖啡会胃痛;到离婚证的颜色很滚烫……她几乎窒息地将多年捆绑着自己的戏服撕扯碎,那些布料甚至有些已经长在了肌肤上,模糊的血肉都被一并撕下。她演了四年的独角戏,没有鲜花和掌声,没有四年前就奢望过的庆功宴。甚至于最终发现台下的观众只有一面镜子,里面映照着看不清面容的自己。

思绪从昏暗的戏剧院回到现实,姚榆猛地推开那双想要拥抱自己的手,眼里有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怨恨;却又紧接着,在下一瞬被母亲滑过眼尾纹的眼泪刺得大哭,于是所有的怨恨都被稀释,她只是矛盾又混乱地伸手为母亲抹去了眼泪。姚榆从滑梯上滑下来,紧紧地拥抱着这个同样疲惫的人,胡乱地把所有闷在心头的苦咖啡都吐了出来。

她们的心跳紧紧贴着,渐渐同频地规律下来。

第二天清晨,她站在楼梯的窗口前望着天,胃里难得暖洋洋地装着妈妈做的早餐。她觉得褪下戏服的自己反而长出了崭新的羽翼,好像飞过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高空,找到一处栖息的云。姚榆短暂地凌越于痛苦之上,就能转着圈地扑扇翅膀,考量自己的过往——她似乎拼好了曾执着于的魔方。

04.

十二月下了雪,而母亲又在公司加班,于是姚榆久违地去同学家吃饭。明黄的暖光照着那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聊着天。

姚榆盯着碗里的白饭粒,突然想到了母亲做的排骨,她每次都吃得干净,却因为某次没有在饭后夸赞,而大吵一架。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母亲错过了她的四年,而她却也懂事,如今只想要呵护好母亲同样疲惫的心——于是她们的身份倒似乎有些相反了。至于父亲,似乎并不知道她撕下的戏服,却也组建了新的家庭,只每个月为家里打些钱。

她想到这些冰冷的暴行,又不得不听到朋友和睦家庭的欢笑声,恍惚地竟觉得那一口白饭有些咸,而眼球疼得好像要掉出来。

回家的路上,姚榆无聊地捧起一把雪,她突然发现七月的冰咖啡和十二月的雪没什么区别了。麻木地想着,它们不过都是魔方上的方块罢了,自己大概只拼好了魔方的一面,下层的方块都仍是同质的沉痛、混乱。对她来说,家所意味着的的折磨和幸福都一样。都一样,归根结底——逃不出那个无声的、紫红色的烙印。

00.

白炽灯不甘地熄灭,只剩下空荡荡的月光照着姚榆的梦。

在梦里,她久违地徘徊在十万米的高空,却抓不住一片云落脚,回头看到身上的羽翼畸形难看,似乎不足以支持她飞向更远的地方。原来时至今日,她仍想要拼好一个整齐漂亮的魔方,仍固执地想再飞起来一次。

要紧紧地握着魔方;要飞跃过时间;要回到六年前的苦夏……

最后的最后,还要把它送给那年蹲在床前,长久静默着的、小小的自己。

 

作者阐述:

说实话看到这三个词感觉没什么联系而且很宏大……但我莫名想把宏大的词微缩到一个人的故事里。其实是想写一个原生家庭破碎的女生,主要说的就是原生家庭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有巨大的影响。“魔方”是个楔子,代表她对于家庭美满的幻想的执念。所谓“同质化”,就是ta在今后的日子里,行为与思考方式都逃不开原生家庭的伤害,都会隐隐约约透露出没有抚平的伤口。而“飞”过这个痛苦的鸿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过程,在姚榆真正与心里的伤痕和解之前(会和解吗,会吧),她永远都在飞→迷茫→飞→迷茫的过程里打转……不过第一次“飞”的过程还是很难的,所以也是一个重要的清洁吧(好的大概就是这样很混乱呃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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