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老鼠

人迹罕至的小巷背后、老旧的院墙之间、狭窄的下水道里,那是老鼠们的地盘。

在这座城市不为人知的地下世界,有只大老鼠独自住在一处安全静谧的下水道里,在腐烂的墙壁中间享有一栋属于自己的独居小屋。他是一只很普通的老鼠,灰色的背和粉色的鼻子、总是神经质地颤动胡须,就像其他老鼠一样。

不久前,这只老鼠心爱的小别墅漏水了。虽然水流细小,但他的房里积水不去。他判断,过不了多久水会淹了他的房子,必须补上那块漏洞,越早越好。

雨停之后,他开始四处寻找可以修好小屋的材料。最开始,他叼来飘进井盖缝隙的方形小纸片,把妇科医院、色情网站,或是律师事务所的大型海报贴在卧室墙上,只是它们都难逃被渗水泡烂泡糊的命运。后来,他丈量合适尺寸的小石头运回洞里,有几个好不容易推到后发现进不去房门、有几个放在屋里挡住了他的床、有几个塞进漏水处后总是半夜被水刷下来。再然后,小树枝要么是太粗塞不进洞里,要么太细堵不住水流;树叶要么太软糊不住墙,要么太脆一使劲就碎;泥土更帮倒忙,反而弄得一屋子泥浆。老鼠筋疲力竭,浑身的毛发总是湿漉漉的,家里快要住不下去,吃不好睡不好。

“真是受够了!”老鼠在家门口大声喊。

“别吵。”一个声音说。

老鼠吓了一跳,问:“你是谁?”

“在这儿!”另一个声音说。

老鼠四处张望,发现是水沟里的两只蛤蟆。

“小毛球,你吵到我冬眠了。”最开始的声音说。

“大喊从来不是解决办法!”另一个声音故作深沉地说。

老鼠感到聚集几天的怒火正在熊熊燃烧。“那你说说怎么办吧,张大嘴的伙计!我的房子被水淹了,还不让抱怨一句!”

“让这小家伙别大叫了。”冬眠的蛤蟆打着哈欠说。

“小毛球,这事儿好解决!”另一只蛤蟆掐着嗓子说。

老鼠气消了一半,狐疑地立起耳朵:“你有办法?”

“搞一个Mate 60 Pro+就行了——”第一只蛤蟆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

“Mate 60 Pro+!”另一只蛤蟆装模作样地压低声音,“那是人类的法器!这玩意可以实现任何愿望!”

“任何愿望?”老鼠问。

“当然。”困倦的蛤蟆解释,“人类都这么说。”

“它可以修好你的小房子!”另一只蛤蟆神秘兮兮地说。

老鼠犹豫地眯起眼睛:“我该怎么得到它?”

打哈欠的蛤蟆依次眨了两边的眼睛。“它就在地铁站的墙上。小毛球,你知道地铁站吧?”

“当然!”老鼠感到受了冒犯,大声叫道。

下水道里只有蛤蟆们沉沉睡去的鼾声。

 

老鼠缩在他的别墅门口犹豫不决。

他很想要这个人类法器——很想。他爱自己的小窝,有了可以不搬家的新方法,使他从绝望之中又抓住了一点希望。地铁站不远,他所熟知的下水道就有一条路线可以直通地铁站台。他只需要在几块地铁站的墙壁之间,找到那个梅子零食和萝卜夹,再向它虔诚地许愿。这会很简单,去地铁站而不是五星餐厅的后厨,相比于这次行动带来的收获而言,它所面临的危险要小得多。

可是问题在于,老鼠从来没有去过人类的领地。他出生在下水道尽头的隐秘角落,从睁眼的那一刻起就未感受过井盖之外的阳光。父母从小给他和兄弟姐妹讲述关于人类的恐怖传说,关于那些锐利的尖叫、席卷而来的扫帚、邪恶的捕鼠夹和甜蜜陷阱毒药,有些是传说,有些是真实的故事。父母的亲戚朋友大多死于人类之手,从二姑奶奶到远房大舅、从堂表哥到邻家小妹,那些曾在地上的人类世界生活过的老鼠们,那些进入过饭馆、店铺和隐秘阁楼的老鼠们,都在人类恐怖而罪恶的洗劫中消失殆尽。仅存的他的爸爸妈妈,来到下水道王国闯荡天地,发誓保护自己的孩子们不再受到人类荼毒,从此和头顶的世界划开界限。

老鼠想到自己的小窝:身下柔软干燥的苔藓被子、头顶用火柴盒和纸箱碎拼成的屋顶、堆满种子的储物角、二层堆满了灰的阁楼、墙上用劣质色素抹开的图案、漏水的墙缝处,轻柔的月光悄悄钻进来。可是现在,水流声侵扰着他的睡眠;干燥的苔藓被子沾上了水,又沾进他的皮毛;屋顶被浸湿,摇摇欲坠;种子储备粮全都发了芽,一秋天的辛苦都泡了汤;墙上的涂鸦被水晕开,变成无意义的摊平色块;刺眼的月光凝视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漏洞的存在。不修好它,他就会在自己家中淹死。

可是人类的地上王国。老鼠早已不是儿时依偎在兄弟姐妹身边的孩子,年少的孩童才拥有不相信危险的勇气,经历过岁月的生灵才懂得威胁和故事背后的价值。曾几何时他年少轻狂的兄长被怂恿着去地上探险,黄昏时分归家的父母也再没见过远行的长子。再长一些之后告别父母,他的长姐曾打通一条去往人类店家的道路,奶酪、香肠、饼干和甜滋滋的软糖,他没去过人类的世界,但他见识过人类玩意儿。只是长姐沉入人类美食,在他眼前一命呜呼。此后他很少再和家人来往,只有幼弟有天突然找到他。家里最小的孩子不服老鼠一族蜗居地下的命运,招募一众青年才俊准备向人类发起战争。他在井盖孔隙前目送他们浩荡远去,人类之中疾病肆虐,老鼠们占领街巷。他始终没有上去。不久后,人类再次胜利,老鼠们重回下水道,这次是他们的尸体。

他打了个寒战,身上沾湿的毛发越来越沉,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不然在淹死之前他可能会先冻死或饿死。眼下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抛下这座别墅另寻领地,要么终于踏上人类地盘寻求萝卜夹帮助。他想,如果是萝卜夹,他可以许愿一个老鼠奴役人类的世界,让他的小窝不仅完美如初,还充满人类仆人献上的人类美食。

老鼠决定先给自己找点吃的。他沿着熟悉的下水道路径慢慢地走,拐过几个弯,来到那个饭馆后门的井盖下面。他运气不错,那里立着一整座剩饭和烂菜叶堆成的山。他咬住一根折断的鸡骨头,用尖牙剔下大块的肉。两只蟑螂慌慌张张地从他脚边爬过。

他心想,我活这么长时间,就是因为从来不打人类的主意;我的亲戚们都死了,就是因为他们打起了人类的主意。

他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又把这话向角落的蜘蛛说了一遍。蜘蛛发出赞同的声音,蛛网轻轻颤动。

“伙计,我的祖宗三代都是人类杀死的。”老蜘蛛说,“人类杀蜘蛛、杀老鼠,因为人类怕咱。人类怕咱,就想让咱也怕他们。总之啊,还是不要靠近的好。”

老鼠吃饱了,心满意足地往家里走。这就像平常的一天一样,填饱肚子,闲聊些天,与人类永无瓜葛。他想,我吃饱了,应该回到温暖的小窝里好好睡一觉。

等他走到家门口才想起来,他温暖的小窝已经被水淹了四分之一。

他痛苦地愣住了,又开始怀念小家平常的样子。隐蔽的洞穴入口,门口是一条浅浅的下水道河,广阔的领地之中没有天敌也没有竞争的同类,转角就有饭吃,不愁温饱,阳光和月光透过各种缝隙撒下,光线刚刚好。

这块领地是他历尽艰辛获得的。当时他刚离开家不久,需要领地,年轻气盛。他跋涉了两天,几乎没有休息,穿过了下水道最恶劣的生态地区,从黄鼠狼、吸血蚊子和水蛭的纠缠下侥幸逃脱。他除了蟑螂几乎没吃什么别的,在将要饿死时偶然穿过了一道隐秘的小水管,发现了薄薄井盖下成堆的食物。这片区域太过隐秘,还不曾有老鼠涉足。他花了几天时间,把这里大概摸了个遍。从此之后这一块地方就成了他的领地,直到今天。几周后他才发现墙角那处洞口,一遍遍精心布置下这儿成了他心爱的家。他隐秘而永恒的乌托邦,他已经拥有这片土地很久很久。

我不会放弃它的。老鼠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会是因为一场该死的大雨和愚蠢的漏水。

他知道他愿意为自己的家冒险。这个问题很早就有了答案。

所以,往地铁站那边走吧。他迈开步子,夜晚寂静的月光透过井盖斑驳地映在他的背上,让他变成了银色的老鼠。这是好运的征兆,他想,人类惧怕夜晚。

老鼠终于来到地铁站台侧面隐秘的井口。他听着末班车轰鸣而过,脚下的大地颤抖着宣告夜晚来临。迈过眼前的门就来到人类的世界了。他想,静静地看着被白炽灯照得不自然的站台。墙壁上贴着各式各样的花纹图样,他只需要找到萝卜夹。

寂静的无人的站台,一步之遥。

老鼠还是做了决定。

小心翼翼地从井盖缝隙里爬出来,老鼠四处嗅嗅,瞬间被各种刺鼻的气味集中。他谨慎地贴着墙走,高度紧张到每根毛发都竖了起来。他该怎样找到萝卜夹?他感到浑身紧绷,血液中充满了初次踏入人类领地的兴奋。他的头脑一团乱麻,他感到自己已经无法思考。

他抬头,在余光的尽头瞥见一张画着红色胡萝卜的海报。他用全身的速度飞奔过去,崇敬地看向那块巨大的胡萝卜。

“神啊。”他颤抖着嘟囔,感到自己想要落泪。

他欲言又止,胡须焦虑地颤个不停。最终他还是许了最简单的愿望。

“求你……修好我的小屋。”

他飞奔回下水道,好像在人类世界再待一刻就会暴毙身亡。他的身上沾满了地铁站混杂的气味,巨大的萝卜夹被他抛之脑后,他的脑海里只剩下“回家!回家!回家!”

他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的小窝。潮湿的苔藓被子还滴着水,地上是源源不断的水痕,墙角的灰尘泡软了,变成了黏糊糊的一团。老鼠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不敢相信为什么自己虔诚的许愿没有灵验。他想起自己在地铁站战栗的那几分钟,想起自己此前的所有纠结、关于人类的糟糕的记忆、痛苦的过去和尘封的故事,都一股脑地向他涌来。老鼠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哭了。

半晌,他发现自己背后沾了什么。薄薄的一层,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他伸出爪子,发现够不到,又抖了抖毛发,却怎么抖都弄不下来。他近乎绝望地想,为什么神要如此惩罚他。为了甩掉这个烦人的玩意儿,他用后腿立起来,将后背靠在墙上磨蹭。这样做是有效的,当他再次四脚朝地时,那个沾在他背上的小玩意被留在了墙上。

老鼠仔细地嗅了嗅,那是一张掺杂着人类气息的浅紫色玻璃糖纸。他突然发现,这张糖纸神奇地粘住了漏水的小洞,水不再流下了。糖纸没有变软,而是变得晶莹剔透。

晚上,他躺在干燥的苔藓被子里,嗅到小窝里一股淡淡的糖香。外面天放晴了,月光从墙缝漏进来,打在莹莹的糖纸上,让老鼠的小屋变成了紫罗兰色的。

 

 

/附录:一个人想要Mate 60 Pro+,于是ta,ta的世界从此变成了紫罗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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