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冲突(改)

晴珠

一个人想要海,于是她摇摆,她的世界从此变成了透光的。

天黑压压一片。我醒得比晴珠早,昨天听隔壁的阿婆说台风要擦边而过,就去把窗都关紧,晾着的床单也都收进来。

“要走了?”她眯着眼睛,往我身上攀。“哪有这么早的班,”她用指甲挠枕头,“过来,睡会儿。”

“该迟了。”我不看她亮亮的眼,撇开头,用手指顺她蓬乱的短发。两个月之前,我们搬进这间广州的出租屋。南方的日子似乎怎么尝都要比北方的更温吞。李晴珠去按摩店上班,回来的时候烧晚饭,再对她的客人说三道四。她比我更喜欢这儿,怎么看都更像朵雨季养出来的花;而我总有些退意的,像个将老未老的女人似的。

“为什么今天这么早?”

“我要走了。”我变了变声调,不忍心把她全然骗过去。

她一如既往地很敏锐,“你什么意思?”她没放开我,反倒搂得更紧。

“我妈要人照顾了。我弟靠不住,你知道。”我慢慢地推开她。

“什么时候的事?”她听上去冷了一点。

“昨天晚上。我妈给我打电话,说她前天犯了癫痫。你睡了。”

晴珠点点头。她的平静让我意外,浑身别扭,总有哪一处不对,又全都没有问题似的。于是宽慰自己道,她长大了,懂事了。

记得第一次见到李晴珠的时候,她在三中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蹲着,双手托着一根烟,很宝贵地抽着。那也是夏天,我加班结束,时间已经很晚了。她留齐耳短发,穿全套校服,领子竖起来,脖子缩进去,眼睛很亮,很亮。她蹲在那儿抽完了一根烟,然后站在路灯下面看着来往的人。于是她就看到了我。她现在早就把烟戒了,距离最后一盒“娇子”也是三四个月之前。

“你的意思是,要离开我喽?”她笑着看我,我被问得一愣。

“不是……”我忍不住去捧她的脸,她也任由我捧着,眼泪就从笑着的眼里淌,“别哭,别哭。我不确定,但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回正定。”我咬着牙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

她的笑僵在那里,不说话了,挣脱了我,缩在床角,认真地想着什么。终于,她说,“好。”

我不相信自己的听觉,“你不愿回去的。我知道……”话到嘴边又很难说完,“你是那样逃出来的。”

气压很低,整间屋子都喘不过气。

“滚出去。”她变了个人似的。

“什么?”

她猛地窜到地上,将我的行李箱砸向门口,响亮地打碎了穿衣镜。我想过去搂住她,却被她推开,推开。“你跟他们都一个德行,滚吧。从这儿滚出去,听见吗?”

“别这样……我对不起你。”

她又坐在那儿止不住地哭。“记得他是怎么对我的。他们是怎么对我。”

我的确记得。我记得,还是在校门口的马路边,她抽的烟越来越多,忽然有一天,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有带烟,伸手向我要颗糖。“我想把我爸杀了。”那时候她的语气冷到了冰点,“和我妈、我弟、我妹一起,杀了。”我开始感到有些悔过,好像刚刚的话都是一个混蛋说出来的。我怎么敢叫她同我一起走——可我还是要走。我跟她大不一样,将近三十岁的年纪,早就失去了漂泊的意境;可到底是怎么跟着她离开正定,又是怎么由着她去了广州,都像做梦似的。

“请你别怪我。”我求她——

尽管是个无礼的请求。

啪地接连三声,我的脸火辣地疼。她的手垂在一旁,脸上挂着几乎和我同样惊异的表情。我冲到门口,胡乱地收拾摔开的行李,顾不得镜子的碎片在狼藉中刺破了什么。她见了血,我用余光瞥着她,看她犹豫一会儿,便冲过来拦我,我用力一甩,晴珠跌坐在地上。

“我跟你回去……”她直直地看着我。

“这幅样子和你爸一样。”脸颊那一侧发热起来,我发狠地说。

她颤了一下。不等她再开口,我推门直冲出去。

台风的确擦边而过。暴雨暴风卷过城市的缝隙,我淋得湿透,躲进街口的小超市里。柜台后面是很多汽水和很多烟,而我一眼就看见了那盒雪白的“娇子”。

“一盒‘娇子’。”

我没怎么抽过烟,只从她的嘴里尝过。前几口都呛得难受,可看着那团熟悉的雾,记忆又翻涌着上来。

在正定的时候,她总是突然就消失,又突然回来,带着新的伤口,这样反反复复无数次。“又叫我爸逮住了。他喝了酒。我妈哭着求我别走,我受不了。弟弟妹妹揪着我不放手,说他们很饿,很难受。”诸如此类。直到有一天,她说,“我妈放弃我了。她骂我是畜生,不孝的东西。”

她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候,到天黑了也没回来。等到晚间电台都没了声响,我实在坐不住了,跑到她家去找她。那是大杂院里的一间屋子,我敲门,她弟弟开的门。他开门时,屋内正在言语。晴珠的母亲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父亲靠在墙上,晴珠低着头跪在地上发抖。她父亲身上散出一股酒气。晴珠磕了一个头,就要跑,一头撞在我身上。她抬起头,惊讶地看我。我最后瞥见她父亲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她就拉着我跑出去,跑得很快,很快。那时候我们走在春日的温吞的夜里。问她,去哪?她放声大哭。等一会儿,她说,我没有家了。她又笑。

烟雾散了,我向店门口看去,雨也小了。

该回家了。

在火车上的八个小时里,窗外的树、电线、野地,和广州的两个月一起向后飞去。正定的空气更干燥,轻车熟路地钻进我的肺。我重新到县里的小学里教课,住回母亲给我买的小公寓里,安全和踏实的感觉似乎又重新回来了。

直到一个晴朗的冬夜,我再次路过了三中。马路沿,路灯,昏黄的光线,一切什么都没变,但是似乎缺了一切。我走到路灯底下,拿出一颗糖放进嘴里,宝贵地嚼着它。我又冲动地想要给她打电话。

“最近好吗?”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

“还住在那儿吗?”

“我不知道—–”晴珠的笑声传过来,“可能在这儿,也可能在什么别的地儿。”

“你喝酒了?喝了很多?”

又是一阵笑声,沉默片刻,她的声音闷闷的。“我受不了了。我跟他一样,恶心。”

“你跟他,”我又是一阵歉疚,“你跟他不一样。”

“我打了你,你走了之后我喝酒,不要命地喝。我跟他一样。一样的。”

“不要这样了。这没有意义,晴珠;就当为了我……”我急促地说。

电话被挂断了。

一周之后的早上,她两眼浮肿、脸色苍白地出现在我的门口。我什么都没说,她也就和几年前一样径直走进来,躺在我的床上。等我站在厨房里切菜的时候,她溜进来亲我的脸。

“敢回来了?”

“他们早就不住在这儿了。我爸妈。”

“但你还是厌恨这儿。”

她不作声。过了一会儿,说,“我只要一想起他来,就没力气靠近你了。所以我就逼着自己不想。后来实在没办法,我就拼命地想。现在我知道了,只有你能救我。”

“我救不了你。我甚至帮不了你。你得自己爬起来,然后走。”我努力不去看她,因为一看她就会任她说了。

“我想跟你待在这儿。”

我愣了神,但很快清醒过来。“不行。你必须得回去。”

她露出绝望的神情,魂不守舍地向客厅走。

“听着,”我抓住她的肩膀,“看着我,看着我。我的确是爱你的,之所以得走,你也明白……”

她还是那样看着我。

我停了下来。之所以必须得走……是因为什么呢,她又该明白什么呢。因为我的母亲,因为我的弟弟,因为我的年纪?还有什么?究竟是什么?到底是谁拦着我?晴珠仿佛看穿了我,以那种眼神盯着我。

“我很软弱。之所以丢下你,是因为我软弱。我做不到。抱歉。”我低着头,憋着气说,似乎说完就会一命呜呼似的。“你不能再试着寻找一个能救你的人了,晴珠。你永远都找不到的。”

晴珠的眼睛暗了暗,我几乎听得到她出神时的吐吸声。可她头一次没有哭,——她一把将我抱住,等我的手放到了她的背上,她才克制地抽泣一声。

她在这里度过了冬天。我们默契地知道,过了冬天,就到了一切的尾声。

“走了?”

“走了。替我跟阿姨道别。”

我总不放心她,她好像总之有十八九岁。可她现在站在我的面前,微微地笑,忽然长成了二十多岁的样子。

她上车了。

我看着我的晴珠消失在人海里,像她的无数次消失一样——但又似乎有了很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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