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稿)我的尸体

楔子:请你看,我的尸体。

1.

老房子要定下来拆迁了。我老娘喊我回老家去代表村委会去和开发商掰扯,争取多捞点利益。

当初便是这样,村子里的人早早地听到了口信,便让我这个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去学法。美其名曰:不叫那些黑心的商人当我们是好欺负的,当律师还赚钱多。就这样,昨日的“理想”连带着昔日那些贴在房间里的,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航天海报,都被我丢进了垃圾桶里。

那天,我和我的母亲吵了我们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一场架。我此生都没有那样过,大概是我没有顶撞她的身份,又或许是因为天生就不善言辞,曾经的我以为这种场面永远不会发生。

虽说是吵架,可她和爹说的话刀刃是对着我的,我自己手里握着的也是一把双刃剑。

每一声维护自己理想的嘶吼,同时也在不断将我刺的鲜血淋漓,可我就是想争取一下。

我扯着嗓子撕心裂肺的对母亲吼着,质问她我都考出来了为什么不能去学航天,她明明都答应我了,只要考出去什么都行。

母亲被我气的发抖,支支吾吾的半天没说出来话。看着母亲红了的眼眶,已经下定决心要抗争到底的我却忽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彻骨的寒意沁入,让我怔在了原地。

而痛这才丝丝缕缕的涌现。

里屋吵架的动静已经吸引来了不少邻里围观,有几个七嘴八舌的老太太吵得人心烦。

“啧啧啧,你看看,生一个儿子就是这样。打不得骂不得的,换我早就一个巴掌扇过去嘞!怎么好意思这么和他老娘这么说话啊。”

“你以为她愿意啊,还不是因为生第一胎的时候大出血还是什么的直接把子宫切了!得亏这是个儿子,还真的有出息,要是女儿早就被婆家虐待死了好吧。”

不,学航天我也可以多打一份工去给他们好的生活,还这一份恩情的,我颤抖着拦住那些人对我的审判。正当我准备再坚持一下的时候,余光中的父亲忽然高高的举起了门后的苕帚,对着我的背就是一下。痛感瞬间从我的背部蔓延开来,我不禁猛地跪在地上咳嗽,一下,两下……顶着猛烈的眩晕,我听到院子里传来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我扭头看,而窗外“恭喜友善村王一成为村里首位大学生”的横幅鲜红的刺目。

“反了你了!我和你妈辛苦供你读书不是让你去追求什么理想的!学航天能当饭吃吗?你要是敢学这些乱七八糟的,我把你的腿打断,你就不要去上什么大学了!”

我没有回应他,刚刚从剧痛中缓过来,仰视着怒目圆睁的父亲,心中正在燃烧的东西一点点烧成了灰烬。“……”母亲已经在一旁哭闹着,口中的话语对我下达死刑。听他们说着,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们在农时拼命赶着收粮食,甚至累出了一身病的样子又浮现在了我眼前。

我把剩下的话咬死在了牙关里,耳畔是苍蝇们的嗡嗡声。

“欸你看老王家那孩子,怎么蠢的要学什么航天啊?”

“啧啧啧,要不说人家是大学生呢,和咱不一样,理想!”

“刘婶子不是说他要学法帮咱解决拆迁的事儿吗,不会出尔反尔吧?”

……

于是,那天晚上,我又多了一位旧友。

2.

“卧槽王一,急死我了,你特么国庆一个假期怎么失联了?你论文写完没有啊?”我一进宿舍就听到了舍友的埋怨声,他摘下耳机冲我大声嚷嚷着。

我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快了。”随后感觉到周围的世界一阵摇晃,差点就要踉跄着栽倒。

我本没空搭理他,可见他话锋一转,不知道从哪里扯了张人皮面具戴上:“欸兄弟,我这论文还一笔没动呢。你能不能把小组作业做了啊,哎呀糊弄糊弄就行,老张他也是正赶论文呢。”

说完,他就又凑上来了两步,手中举着饭卡:“完事儿我俩请你吃饭!”

我沉默着抬眼瞧了他一眼,没说话。碍于自尊,我没和任何人说过我的出身,他们也不知道我最近这档子事儿。我只好懊悔着刚才竟然和他说了实话,另一边装作无事地应下。

休息,这是我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前几天我辗转于党委和开发商两处,各种谈协议,恨不能有个分身术。于是我背着沉甸甸的包打算赶紧爬到床上去。“欸王一,我女朋友上次说在奶茶店看到你了,你怎么去奶茶店打工啊,家里生活费给的不够?”

“不是我说,就凭你这个卷样儿,不得往大的律所卷实习吗?你要是真生活费不够用,你给我打个欠条,我先——”“没有,我喜欢喝奶茶才去的。”我生硬的打断了他的话,但心中忽然觉得也就这种大城市的少爷才能说出这种话。

他恐怕都不知道大白菜可以多便宜一斤吧?

说完,我就爬上了床。随后,始终在打架的双眼皮终于放松的耷拉下来,只有心脏快速的跳动着,闹的人心慌。我辗转反侧,最终,终于在某个刹那失去了意识。

2.

嗡嗡嗡的震动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一个猛突从硬板床上翻了起来,不情不愿的拿起了手机。在连轴转了三十二个小时后,我仅仅收获了四十分钟的睡眠,就再度被喊了起来。

【李村长:小王,快快快,那边松口愿意让利了!你方不方便赶回来啊?】

【李村长:你快赶回来吧,快点的,别叫人家反悔。只要这笔谈妥当了,以后你们家啊,就能盖小别墅喽,有面儿!我们全村都感谢你。】

我在大脑内经过了一下激烈的思想冲突,决定和他说让我上完明天上午专业课的。然而,手却不小心点进了朋友圈。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十一出行记录,也难怪,十一假。

指尖不受控制的滑动了起来,各种各样的地理坐标浓缩在小小的屏幕里,遍布世界。

正当我准备退出朋友圈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之前有好感的一个女同学发的敦煌照片。九宫格里的C位照片是她站在月牙泉前,置身于浩瀚沙漠,眉眼如月皓洁,双唇弯起欢笑的照片。并配文: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

在敦煌啊,旁边就是酒泉发射基地,我想。

看着这一串文字,我心中猛地被揪了一下,不禁嘟囔出声:“不是轨道……”

其实我并不再奢求所谓的旷野人生了,我只希望去看一眼旷野。

这么想着,过去十几年的回忆忽然狠狠的刺穿了我的双瞳,我感到眼睛剧烈的疼痛。就休息这一下,真的很累……我迷糊的想着,随后又进入了睡眠。

3.

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洒在床上,我迷迷瞪瞪的下床,准备去上专业课。

然而,手机忽然剧烈的震动了起来,我打眼一看,才看到手机上几十条未接语音通话。

都是父亲或母亲拨过来的,而这一次又是母亲打来的。我莫名不想接,我已经牺牲了那么多,我真的只是想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就一下,仅仅是上完这节专业课。

然而,忽然我接到了辅导员的电话,电信的电话越过了微信电话,硕大的界面出现在我的手机上。我迟疑了片刻,心中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但秉着不能得罪辅导员的观念,还是接起了电话。

“王一呀,你妈今儿一大早上给我拨了五六个电话,和我说你不接电话。怎么了吗?”辅导员说的支支吾吾的,但还是很礼貌的开了口。

“睡觉来着,没接到,抱歉啊。”我感觉心中酸胀,“那个,她和你父亲还说学校不许扣押着你,你要回去管村里的事儿……要不我帮你和教授说一下,你先回去吧。”她说的很委婉,但我知道,母亲估计撒泼打滚什么的全用上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全说了。可他们是生我养我的人,我有什么办法。

昨天那张靓丽的朋友圈倏然从我的回忆中被抽出,在我的眼前晃悠了一下。

我仿佛看到了一片浩瀚的沙漠,边缘一望无际,只有穹苍和其半分旷野。

然而没过几秒,它就暗淡了。不,不……我忽然伸手向前抓了一下,却因为重心失衡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铁杆上。底下的小少爷被吓得大叫一声:“卧槽王一你怎么了?”

我和他面面相觑,这才意识到,什么都没有。

甚至以后也不会有了,这是不被允许的。那为什么不——

我不想成为傀儡了,就算是一个被操控的娃娃,我起码也需要休息一下,从小到大,就这一次。我看向手掌,手心只有一个发紫的指甲印,但我其实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痛意。而那一边的辅导员显然也听到了室友这一嗓子,连忙问道:“一一,你没事儿吧?”

……

我想也没想便挂掉了电话,一个人像条疯狗一样的翻下床从寝室奔跑出去,耳畔有风掠过。

边跑,我边思考现在银行卡里存了多少钱,够不够我去一趟卫星发射中心。一路上的自行车的丁零声和同学们的交谈声夹杂在呼呼声中。直到氧气逐渐不足以支撑我跑下去,小腿酸痛,我这才喘着粗气儿停下来。然而下一秒,正当我打开手机准备订票就此放纵自己一回的时候,一条消息从手机的最上方弹出。仅仅是露出的部分,便让我感觉整个人都被冻结了。

我忍着胃里翻涌的感觉点进了这个一直回避去看的页面,入目便是向来不怎么会用电子设备的母亲所发了一大长串话。我努力让自己别再看它第二眼,会死掉的。然而,那些话却死死的烙在了我的记忆中,并经过大脑处理后甚至被纠错了。

【“王一,你要报复娘不让你学航天的话也不要这个节骨眼耍脾气好吗?给你发了多少条消息,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孝顺、不省心的孩子!如果早知道让你读书读出这些东西,娘就把学费留下来让你娶媳妇了。你看隔壁小张都生俩了,让父母承欢膝下。你再看看你,一天天的提这个要求提那个要求的。你知道爹娘拉扯你不容易吧,知道大家对你很相信照顾的吧!你忍心让我们俩以后在大伙面前抬不起头吗,忍心大家被迫从老房子被赶出去还拿不到好处吗?你要是听懂了,就现在赶回来,我已经和你的那什么老师说了。反正,如果不想彻底让我们老两口被你气死,你就赶紧回来!”】

【“你说妈妈当初那么要死要活把你生下来到底是图什么呀?”】

我看着分明是死物的方块字,却感觉最后这句话鲜活的扎在了我的心脏中。无数个时空,好像都有这么一刹那,我被扼住了自我。我看着自己的胸膛剧烈的起伏,一次,两次。

“你真不孝,不懂事。”心底忽然有个声音猛然重复道。

“你活着就是这样自私自利的吗?要不是因为生你,娘怎么会切掉子宫呢,爹怎么会为了让你出人头度,干农活干出一身病的呢?你怎么好意思想这些!”他阴阳怪气。

“你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议论你,议论你们家的吧?”

 

“你已经在想象那些流言蜚语了,我知道。让娘亲口说你没有存在的价值,你还有什么脸面活着!还旷野,我呸。”他的语气戏谑,鄙夷,我感觉这些话在一点点把胸口的刀往里推。直到贯穿我这具单薄的,总是冰凉的身体。

 

“现在,播电话回去,和辅导员道歉,买票回家。”这次的指令明确。

 

我努力的想要摆脱这个声音,想要去辩解,却发现无法开口。

 

随后我的脑海中短暂的闪过花白,就像老旧的电视机那样。终于,我看到自己的的胸膛沉寂了,也不痛了。

我的意识开始不受控制。我不知道为何拨通了辅导员的电话:“谢谢您帮我请假,刚才没事。我尽快赶回来。”然后,我没有去接听母亲的电话,只是回微信告诉她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没有耍小性子,并且已经买了回去的车票。没过多久,我在动车上翻着之前的合同,开始注意之后谈判的技巧。

原来一直有些抵触的扯皮此刻完全没有了障碍,我感觉自己可以和人大吵三百回合。随后,密密麻麻的文字开始填满我的思绪。

4.

最终,伴随着红章的盖下,拆迁款和之后的房子都落实在了一纸合同上。

因为村长早早的就得到了消息,所以哪怕我昨天是怎样的让这群人担惊受怕,他们是怎样的咒骂我,在我回到村口的时候他们还是笑眯眯的都来迎接,夸赞我。连我的父母亲都是,只是嗔怪我休息那么久,不接电话。

我的喉咙已经完全哑了,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只是欢欢喜喜的要拉我去喝酒庆祝。

“快,跟你叔叔婶婶喝酒庆祝去!”我老爹向来挂在脸上的川字眉现在疏解了不少,正大笑着拍我的肩膀。随后,我点了点头,跟随着他们进行这场盛大的庆祝。

“哎呦老王你们家大儿子真是有本事!教的好!”

“可不是,从小这孩子就懂事得很!”父亲喝红了脸回应道。

“据说下个月拆迁队就来喽,以后我们都住大公寓!是上下楼邻居,真新奇。不过就是家具得买新的,但那么大一笔拆迁款,想要什么没有!”

“老王,你们家拆的时候我们都来,感谢你儿子!”

……

我感觉到自己心脏突突突突突突的跳着,似乎马上就要冲破皮囊。

我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其实自己并没有休息够,而今天又连轴转了十多个小时。

5.

当木门合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时候,我忽然松了一口气。

原本的心悸已经变为了心绞痛,我没有办法分出任何一点神志思考这种异常,只能不自觉大口呼吸着。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心绞痛慢慢褪去,我的大脑里忽然多了一些别的记忆。

我机械性的开始从心脏的位置往两边拽自己的皮肤,张拉!随后是躯壳,脑袋,四肢……

就像是截肢动物的蜕皮一般,我熟练的完成着这一切。最后,我想也不想的就从这幅皮囊里爬出,抱着它就往床底下塞。夜晚的月光皎洁,隐隐约约透过未合拢的窗户洒向地面。

然而银白色却被阻隔在了床的那一端。我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看到了无数个和我长的相似的躯壳。我被吓得一愣,才发现他们几乎都是同一个表情。

像是心灰意冷中掺杂着一分矛盾的惊恐与不安,很陌生的表情。

他们都是我,但我不是他们。我忽然恍然大悟,连带着他们的那份记忆和执念也被传达到了我这里。我意识到,此刻的自己仿佛伶牙俐齿到下一秒就可以去打场辩论赛!脑海里也根本没有了什么看基地的念头。

我又看了看床下这些尸体,仔细辨认着。哦,这具有个航天梦……这具想要去学历史……这具想要从这座小镇逃跑……这具想要自杀……这具想要去买一套鲁班锁,缠着父亲抱抱……

我这才想起来,无数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但都格外陌生。我忽然想起那会多嘴邻居们的话。

家具不能带到新房子里,拆迁队要来了……那尸体呢?

我慌张的想要把他们从床底下拉出来,寻思借着夜色填埋到后院的山上。

然而我刚把怀里的这具放下,就意识到,没人比他们更熟悉这些尸体了。

他们还教会我,如何从原本的躯壳里挣脱出来,怎样藏尸体比较好……

没人比他们更熟悉我的尸体!没人比母亲,父亲熟悉他们。

我忽然释怀的笑,感觉此生从未这样开心。

6.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上课,临走前,一村人欢天喜地的送我走。

太阳从山的那面翻越了过来,携带者缱绻的温度。我冲大伙一笑:“恐怕到时候拆迁的时候我回不来,还劳烦大家帮我阿爹、阿娘把这些老家具收拾卖了。”

乡亲们此起彼伏的说着好,而我,也跟着他们笑。

END

 

 

作者阐述:

其实就是加了点内容,刻画一下为什么我在那一刻要逃离,以及最后将我拉回来的又是什么。

嗯,然后自由命题大作品要搞治愈系了,哈哈哈一改这篇和第一篇的风格。

已经和我的老婆搓了一个想写的梗啦!(撒花撒花)

avatar
订阅评论
提醒
2 评论
最久
最新 最赞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2
0
希望看到您的想法,请发表评论。x
()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