Églantine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占了我的位置。我在走进教室前就看见了,从敞开的后门里。她穿着大红色的短款衬衫,领子和袖口有折起来的花边,下摆塞进浅色牛仔裤。但她坐在教室后排最角落的位置,翘着腿靠在椅子上,手插在口袋里,目视前方,什么也没做,好像盯着白板旁的世界地图就是她来学校的唯一目的。
天亮得越来越晚了,窗外雾蒙蒙的。前天晚上我已经把衣柜里的大衣都掏了出来,但她还穿着薄衬衫。我不知道我第一件事想的是什么:她坐了我的座位、她不冷吗、她来这么早,还是本来理所应当更重要和更首位的——她是谁?
我也不知道,或者我不记得了,我的脑子和逐渐入冬的气温一同冻住,以至于14号以前发生的事情都像此刻的窗玻璃一样蒙上了一层霜。
不管怎样我还是走过去把书包放到了她旁边的位置,我应该在她回头时问她了:你是留学生吗?
她说她是马提尼克人。我忘了她有没有冲我微笑,我想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关于她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时有没有微笑,礼貌地表示友好或出于一种习惯之类的。
她是马提尼克人——漂亮的拉美面孔,棕色皮肤和披在背后的黑色卷发。她说话时我注意到了她露出的牙,上面箍着象征青少年的金属牙套。
我没问她为什么坐在这样角落的位置,但是显然坐在哪里是她的自由。不过我就要和她坐在一起了。

 

我很想问她她是法国人吗,或者委婉一点,她说法语吗。
你会问一个巴黎人你是法国人吗?或者里昂人、马赛人?但那是马提尼克。我担心可能会冒犯到她,所以一直没有问。
但我猜答案肯定是Oui。

 

上学这段时间我们聊了很多,突然间就熟了。坐在一起的女生是这样的,地缘政治的精髓就在于此。长久地挨在一起,然后变得比全熟牛排还要熟。
她真是个怪人,这怪是相对正常水平而言的,可能是我对自己这一类人的评价——由此来看我对她的评价很高。
直觉在我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告诉我她是我会害怕的那一种人,像迪士尼动画片里与众不同的女主角,有美貌和成绩、与众不同的品味和不自主散发魅力的性格。但我还是和她熟了起来。我猜是拉美人的脸弱化了这种印象,让我变得更加大胆。
事实证明我的初印象不会出错,她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主角,只不过不是迪士尼的,可能在我的书里。
我羡慕她。

 

有一次她悄悄跟我说孔子说的都是胡说八道。我吃了一惊,被她斩钉截铁的语气吓到,更多的是因为她说出了我从来不敢说的。
有一次她从桌子底下递给我一卷金色塑料皮包的脆皮饼干,在管吃管的最严的课上我们俩弯着腰吃完了一卷,掉了一裤子渣。
有一次她托着我的胳膊研究我的纹身,我说那是一条小鱼,她就在自己右手掌心画了一条鲨鱼,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的小鱼吃掉了。
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妹妹最喜欢本杰明·帕瓦尔,我说他确实很帅。但她没说她最喜欢谁,我也没有说。
有一次,老师让我们两个小点声。我吓坏了,她一把抓过我的外套盖住了我的脸。事后我告诉她我差一点被她闷死。

 

她总是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感悟,我都很喜欢。有一次她跟我说,你有没有觉得在学校只有咱们两个,咱们挨着的时候,其他人就都不存在了?我听得很感动,觉得她在向我告白。
我们都是困惑的人。我们互相问过好多问题,结果只是拉长双方的问题清单。有一次我跟她说,我觉得世界上除了我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没有品味的人,一种是太装的人。她问我她在哪一种里,我如实说是太装的那一栏。她哈哈大笑,说我在她那里也是。
她也有类似的标准,那天她问我会不会觉得其他人都很奇怪,一种无法理解的奇怪,就好像和你是两种生物。她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词描述这种奇怪,但我想我懂她的意思。
我们都觉得自己不是正常的人。我们坐在后排最角落,以看异类的眼光审视其他人类,绞尽脑汁只能用不正常来形容自己。
有天她又问我的父母怎样怎样,因为她发现不正常的小孩一定有一个不正常的家庭环境,比如单亲家庭或者不把小孩当人的家长。我没有,我的家庭很幸福。然后我又问她,她沉默地思考了一会儿,也摇头。她说她的父母很好,她的妹妹也很好。
突然间这个问题变成了我们清单的头号问题,在那天以后被我们默默放在了心里。她开始留心所有不正常的小孩的背景情况,鉴于她海量吸入书籍和影视作品的基础来看,这个调查基数绝对足以总结出规律。我比她懒,懒得看那么多书和影视作品,就跟在她身后晃晃悠悠地分析。
有天她突然停下来,很严肃地跟我说,不,这是一个悖论。如果我们两个是不正常的人,那么在其他不正常的人里面,我们就变成了正常的人。如果我们绝对是不正常的人,那世界上就不存在其他不正常的人。我坚决同意她的观点,她欣慰地叹气,说我们还是应当结束这个研究,她怕总有一天研究出来的结果是’天生的’三个字,到头来发现我们自以为的不正常其实是全人类的正常。我们一致认同还是继续当不正常的人比较好,于是放弃了继续追问为什么。每到这时我总想引用《蚂蚁帝国》的话,说蚂蚁们从来不问为什么,只问怎么做。怎么做?她说,继续当不正常的人呗。

 

有一天我到学校的时候她不在。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一般我到教室的时候她早就坐在那里了。如果我到了她没到,倒是有可能比如她就是不小心晚点了之类,但这次我知道是她今天不会来了,我就是知道。这一天我在课上偷偷给她发消息,差点被老师拿走手机,但她一天都没有回复我。睡过头了吧,或者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有一种直觉。
快放学的时候我才收到她的消息,简短的一条,没有理会我堆积一整天的鬼哭狼嚎,只是说了一个地点,让我放学之后过去。
天已经黑得很早了,我缩在外套里顺着小路左拐右拐。那个地方是我们有次放学后在周边随便溜达发现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巷子,最末通到一堵高墙。我当时说这里很适合当秘密基地,她说那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了。我在心里吐槽好幼稚,结果又很喜欢拥有一个秘密基地的感觉。
等我来到小巷尽头的时候,天是日落后深沉的暗蓝色,视野里朦胧着看不清楚,最像半梦半醒时的天空。
我抬头,有一只老虎静静地站在巷末高墙上,横着身子,转头看着我。
然后——我觉得理所当然。
她金棕色的毛发在天色下凝成深紫色,条纹斑驳间晦暗不明。我看着她深色的眼睛,她看起来那么美。
Églantine。一瞬间我想到她的名字,盛开的古老玫瑰。就该是这样的。
我突然意识到她找到了答案,而模模糊糊间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马提尼克有老虎吗?

 

然后我就再没见过她。校园生活回归到了一个人在角落敷衍老师的状态,世界上还是只有两种人,我还是审视着。
最开始我说,我害怕她,然后我又说,我羡慕她,当两者结合时,就变成了——我嫉妒她。事实上我的理论是我嫉妒世界上的所有人,但她是特殊的,原因也很简单。
当她发现时她第一时间告诉我了,但我还是没听到她亲口对我说。但我能想象出来,一本正经地。
她说:其实我是一只老虎。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还很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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