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君教学生涯中很小的一部分

一、不算是起因的起因

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李铁君翻完了最后一页PPT后,看了看表。此时距离下课剩不到一分钟,他已经计划好要扣留哪名学生,只等铃声响起,他便会站到他跟前,将那个人带去办公室谈话。

 

二、不算是经过的经过

李铁君最讨厌每周五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没有人会认真听课,所有人都躁动着,从上课铃打响就开始期待放假。而很不巧的是,他在学期开始时得知他的课被排到了这一节,这使他那几天的心情非常的糟糕。某周五下午,他像往常一样忍受着一屋子即将出笼的鸟的吵闹走进教室,并皱着眉头维持秩序。
“啪啪!”他先用板擦敲了敲黑板,这是他常用的降噪方式之一。
“都安静点,马上就要上课了还说,你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学习,不能因为马上放假就松懈了。我和你们说,我当年上中学……”他又紧接着开始说起他当年从学校的魔鬼制度中脱颖而出成为又一个名校生的辉煌经历,并试图通过此强调学习的重要性,激发学生的动力。整个过程大概会持续一分钟,在这短短六十秒的时间里,所有的人都会安静下来。尽管并非他的本意,但这确实是他的另一个维持纪律的拿手好戏,且效果比前者更加显著。
“老师,老师?”
“怎么了,说。”
“我想上厕所。”
看着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教室又被点燃了,李铁君摇摇头,本来就不太好的心情更糟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学生总能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吸引走注意力,甭管是外面那帮抽陀螺的还是每天围着学校转悠的洒水车,就连有人上厕所都能让他们关注一会,他们是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吗?他们的眼睛就没有一次是始终跟着老师走的,上课不听课下倒是提问得积极,一个个还都觉得自己特别努力,真是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

 

“老师。”
“上课不允许上厕所。”
“老师,我胃疼。”
李铁君翻书的手顿住了,他僵硬地抬起头,发现是平日里课上最活跃的同学,此刻他面色发白。李铁君眯了眯眼,像是法官先生在审视他的被告是否真的无罪,便又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起刚刚遗漏掉的重点单词。
“胃疼?”他飞快写完最后一个单词,慢半拍地吐出两个字,“你去带他上医务室看看,要是病了就赶紧去医院。其他人安静上课!”
这个“你”在此情此景下通常都指代病患的朋友或是病患旁边的人,但在李铁君这里,这个“你”是对着他此前指定的英语课生活委员说的。
李铁君早就预见到未来会有人因各种各样的理由上课时离开教室,为此他在开学上第一课时就在每个班都设立了一个生活委员的职位,其主要的工作就是在有人身体不舒服需要去医务室时陪同,来帮忙短暂照顾和向医务室确定那个同学是否生病生什么病,并回来告知他。其实就是押解的。这个工种不好找,首先需要学习好,因为一但开始工作就势必意味着缺课;其次是要负责,能认真将医务室的消息转达;最后人数还不能太少,毕竟需要轮换。综合以上的因素,李铁君每次设立这个岗位之后,都要挑选好久,才能正式确定人选。李铁君教了小二十年书,年头也不算短了,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学生,其中不乏借着身体的由头翘课早退的,他不能容忍学生这样的行为,所以不管多麻烦,他每年总是要做这么一件事的。
那个同学听到这话,松了口气,连带着脸色都跟着好了不少,虽然他知道老师最后一定还是会准许他离开的,但站在法庭中央等待着最终判决结果的感觉什么时候都不会很好。
李铁君对于生病的学生总很宽容,虽然这份宽容并非天生。其实每个老师都该是这样的,但对于向来看不上那些学习态度消极懈怠的小孩的李铁君来说,还知道关心生病的学生已是十分难得。他甚至还用休息时间来给病假的学生补课,尽管这使得一些学生一次又一次失去了补作业的时间,但他确实是在关照他们的。
不知道是因为课代表不在,还是那个活跃分子走了,又或是二者共同作用下的结果,这节课在一种诡谲的沉寂中进行。李铁君并没注意到这种不寻常的气氛,只是在临下课时觉得止不住的口渴。云随着PPT一页页翻过,粉笔灰不停抖落,天空似乎被糊住,黑得昏闷。

 

周五,放学铃打响的那一刻,像是有一根什么杆子在浑水里狠狠地搅了一下,之前潜藏起来的东西都在顷刻间暴动。李铁君无暇去顾及那一片混乱,他还要抓那个上次考试严重退步的同学,那些无罪的就随他们去吧。
意外地,他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解决了那个学生,遣送他回家去了。李铁君意识到放学后的时间用来约谈或教育学生效率会出奇的低下,尤其是那天还是周五。开启话题不到十秒,李铁君就发现这个学生完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都不用思考就能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所以当即决定先放他走,一切事情留给下周。

 

突然,走廊传来一声惊呼,但在此起彼伏的讲课声中迅速消弭入窗外的一片昏沉,李铁君注意到了这不寻常,但他还在上课。那声惊呼让他注意到了周围压抑的气氛,他言语不住,只是越讲越心慌。终于,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再也顾不上任何事,向头顶的楼梯冲去。他的思绪无可避免地被拉回那天中午的对话。

 

“老师,活着有什么意义?”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
“你真是应该好好收收心了,唉,”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现在不是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你的成绩又退步了。”
“……”

 

李铁君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又要和他谈话了,还是他主动约的他。这次考试的卷子还没有下发,他为什么要约自己呢,难不成是已经意识到他这次考的又很糟糕,主动来找自己分析问题了?李铁君不喜欢胡思乱想,他教过的学生很多,考完试来找老师抱怨或求助的也不是没有。他调整了坐姿,缓解了一下后背的酸痛。此时胃里的午饭还没完全消化,初秋的暖阳抚得他困倦。他出去将杯子里接满热水,准备迎接那位同学的到来。
“老师。”
“先坐,”李铁君从身旁抽出一把椅子,然后便紧盯着他,仿佛在用意念帮助他坐下,“说说吧,最近怎么了?”
现在李铁君倒像是本次谈话的发起人了。
“没……”他顿了顿,下意识想摇摇头,“没……”
“先别说没什么,上课下课都想丢了魂似的,整个人都飘飘悠悠的,不用我,谁都能看出来你不对劲。说吧,是不是和上周五的事有关?”李铁君喝了口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摇摇头,很快又把头抬起,眼神熠熠。
“老师,活着有什么意义?”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他眼神又有些闪躲,“老师,我有点累了,不想学了。”
李铁君震惊地看着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但飞快地,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不再失态。
“你确定吗?真的想好了?觉得自己对得起其他关心你的人?”
“我……没有,但是老师,”他又迎了上去,“活着有什么意义?”
“你真是应该好好收收心了,唉,”又是一声悠长的叹息,“现在不是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你的成绩又退步了。”
“……”
“等你什么时候能调整自己的状态,学有余力,再去思考这些这些哲学问题吧。但现在,你的第一要务始终是学习,你是学生,要记住。”

 

“你说为什么学生的精力总不在学习上呢?”
“什么学生又惹着你了?”
“唉,就我班上,一个学习特好的。本来一健康积极的大小伙子,最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一天到晚耷拉着脸,成绩也退个不停。前几天主动来找我,我还以为什么事,结果和我说他不想学了,你说说这。”
“那估计他是真觉得累了吧。”
“累?”
“我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说学生上课都不专心,我当时没来得及和你聊这个事,今天提到这事,正好一并说了。我认为这是很正常的。你想想,学生被这些吸引了注意,说明他们对这些感兴趣,但是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呢?因为他们之前都泡在书里。洒水车也好,其他人上厕所也罢,对于他们而言,这只代表着终于出现一个事是与学习无关的了。如果有一天他们连这些都不感兴趣了,只能说明两点。第一,学习压力没了,不用再随时随地都要想着学习;第二,学习压力已经大到无暇顾及周围的其他事了。如果是前者还好,后者的话,”他盯着李铁君,眼神骤然恐怖了几分,“那距离出现问题也不远了。很可惜,在咱们学校的大背景下,如果有一个学生如此,我更倾向于是后者的原因。老李,多开导开导他吧。我知道你之前就是学出来的,这也是你们学校一贯的风格,但总忙着学可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你可别忘了你之前胃癌走了的那个学生。”

 

当看到通往天台的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时,他内心冰凉。推开门,李铁君看到了足以使他铭记一生的画面——阳光划破云层,一个人像鸟一样展翅,在天空面前俯向了大地。而他的生活委员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就在降落的一瞬,放学铃响了。
李铁君冲向他,抓住他的衣领,咆哮着什么。
“是我自己跳下去的。”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像是飘过来的。
李铁君愣住了,他早就该知道。他松开了手。他想拍拍他的肩,最终放弃了。

 

“老师,您说活着有什么意义?”一个浑身笼罩着羽绒服的人闷闷地问道。
李铁君震惊地看着他,但很快平静下来,眼神复杂。
“活着……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
“学习也一样,”李铁君喝了一口水,盯着窗外,“我以前总以为学习是最重要的,其实某种意义上我没错,但活着都没有意义,还有什么有意义?”
“……”
“后来,我发现,任何事物都没有意义,因为意义都是人赋予的。其实这种鸡汤已经被说烂了,我早就该知道,但我确实刚体会不久。”李铁君收回目光,盯着他,眼神柔和。
“可我现在无法赋予它意义,我该怎么办。”
“那就去赋予它意义。”
李铁君又一次回忆起那天中午的对话,这次他露出了笑容。
“孩子,活着,不就是为了找寻活着的意义吗。”
“……哦。”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谢谢老师。”

 

李铁君走出教学楼。阳光明媚,一如他教学生涯中被击碎的那两天。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那两张脸。
如果底色以死亡涂成,任何生命都无法勾勒出他们存在的形状。但还好人类拥有了记忆,世界出现了文明,让一切和死亡有关的事物都失去了它们本来的暗沉。宇宙也因此点染了一抹永恒的高光。
他之前认为学习是最重要的,大过一切,直到他的学生过劳后大病而死,他意识到他错了;他之前认为学习和身体是最重要的,大过一切,直到他的学生出现心理问题但没能及时得到治疗而选择跳楼,他意识到他错了;他之前认为学习和身体还有心理同样重要;他现在发现最重要的是学生。李铁君从来就不是个固执的人,他只执着于某些事,而他的职业恰好是其中之一罢了。他乐于为此改变,但六年的僵化教育让他不知不觉变得和规则一样刻板;他爱他的学生,但中学时期学习改变命运的口号让他只能想到通过提高学习成绩来帮助他们。李铁君从来就不是个固执的人。李铁君在见证两次悲剧后终于发现他不是个固执的人。

 

“我错了吗?”
“你没错。”
“他们错了吗?”
“你们都没错。”
“不,我错了。”
“你确实错了。”
“我该怎么做?”
“改掉它,像学生订正自己的错题一样。”
“改掉它?”
“改掉它。”
“我做不到。”
“你做到了。”
“我做到了?”
“自从你知道你自己错了,你就已经做到了。”
“可是……”
“还不够。”
“我需要牢记。”
“还需要行动。”

 

三、不算是结果的结果

李铁君依然讨厌每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他走进教室,像往常一样维持纪律,上这一周的最后一节课。他翻完了最后一页PPT,看了看表,六点整,正是放学铃打响的时候。他说了声下课,便不再顾及那一片混乱。

 

 

关于自述。在我这里,这个故事已经讲明白了,李铁君其人也算真正活在纸上了。二稿不仅是情节的补充,它们作为背景也好注释也罢,还有细节的修改。至此故事前后得以一体。但这也仅仅只协调了不同时间敲字的我,对于我笔下的这个世界,一些细节仍不完善,一些逻辑仍无法自洽。不过好在,主线已经清晰。至于一些支线,笔力无法触及之处,就不强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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