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人物作品(改)

她穿起最昂贵那件的东方绸制裙子,耳朵上带了一对饱满的白珍珠。夜已经到了最沉的部分,马上就要翘起脚揭开天白;她困了,似乎上了年纪之后就有理嗜睡的毛病,但她端坐着,不敢歪曲身体——有失优雅,还会弄皱她的裙子。车子猛烈地颠簸一阵,玛丽莲醒了,并且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卡斯多那,连大路都崎岖难行的卡斯多那。

马车的车窗外是无尽的暗绿的田野,和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乡野,我回来了!玛丽莲多想拉开车窗大喊着,尽管她原先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片苦难之地了。她是在两年前离开的。传染病肆虐的冬夜,躺在马车的后座上,歇斯底里地咳嗽。儿子把她接进城里,竟把这滥杀无数的疫病治好了。她称其为“神迹”,是上帝在保佑她——她虔诚地祷告,上帝落泪了,她也落泪了。之后她便住在儿子家里,过着无所事事、衣食富足的退休生活。

“可这真苦闷,罗比,”玛丽莲小心翼翼地对儿子幽怨道,“我还没完全老去就一无所用了。我想念我的小店,在那儿他们都喜欢我,因为我又良心又体面。”她没告诉儿子儿媳的是,她还想念老谢尔——胜过一切。

小镇复苏了。

清晨的阳光晒遍中心广场和人流稀落的小巷,连往日不见光的第四大道都被晒透;马匹的鬃毛,妓女的屋檐,教堂的尖顶,全部都泛着金光。这就是玛丽莲太太乘车穿过镇子直到最西边的时候看到的景象。小苍兰和英国梨的香气让她满意,光照在她苍白褶皱但依旧精致的小脸上,闪动在她的祖母绿眼睛里,袖口和裙边的蕾丝也缠着躁动的光。

马车停在一家废弃的杂货店前。红砖墙的颜色几乎看到不见,玻璃更是灰蒙蒙的一片。那儿原先是灯火通明,琳琅满目的,玛丽莲太太掏出手绢来拭干眼角的泪,别了,我的小店,这次是正式的,别了。

短暂地怀念之后,她重新启程,去小镇边缘的树林办她的正事。两周之前,正当她坐在儿子的客厅里吃着下午茶的时候,一封署名为“谢尔”的信寄到她的餐桌上。她惊喜地差点犯了心梗。信里写了许多浪漫的话,唯独没有一点关于镇上和他自己的内容。从少女时起,她便没机会长久地爱任何人。十六岁时父亲破产,她被嫁给了车夫,车夫却很快负债累累,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被嫁给了一个可靠的深爱她的富裕农人,可当一个金发女郎出现时,他便背叛了她,留给她一笔钱便远走他乡。最后一任丈夫还给她留下一个儿子,这就是她的全部了,——直到她遇见了谢尔。那个因为失去妻子的痛苦而在乡下逃避现实的老博士,也是镇上的富裕人。那是她第一次主动邀请一个男人上她家去吃下午茶。谢尔常说一句戳中她心坎儿的话,“我们曾幸运地拥有一切,但又都失去了全部。”

“可真难找。为什么不住到镇子上去呢?这房子看上去已经老掉牙了。”车夫操着一口方言骂骂咧咧。玛丽莲礼貌而坚定地微笑道,“这是上世纪一位公爵的杰作。它确实有点老了,但屋主的眼光是非常好的。”于是车夫支支吾吾,没再说什么。

她在大门停下。门没锁,院子里的藤蔓不久前刚刚修剪过,井边的水桶还乘着半桶水。玛丽莲太太一阵欣喜。她整理好花白的发髻,特意分出几缕卷曲的头发,使阳光刚好能穿过它们。愿上帝保佑,她敲了敲门。没人应声。谢尔博士的听力早就不怎么好了。她握住胸口的十字架,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声。于是她优雅地侧过脑袋,伏在门板上听。小猫在叫,是凯特!玛丽莲太太心口一群蚂蚁爬过。她绕道后门,把手从厨房的窗户里伸进去,老骨头噼啪作响,她打开了后门。厨房里整洁锃亮,水槽里放着两只干涸的红酒杯。

“谢尔!”

凯特又叫了。

玛丽莲忽然想起谢尔那个快成年的智力障碍的傻儿子。“阿贝尔!”

凯特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呼应。她颤抖地爬上楼梯,书房的门关着,里面也十分整齐。他真是老样子,看不得一点混乱,把花瓶像烧杯和试管一样码放成一排。她翻动着书桌上的羊皮纸,规整的花体字间一个名字闪过。丽拉。他总是这么叫她。在她帮他整理上露天戏院的领结的时候,在她嫌弃他后院里的枯枝烂叶的时候,或者在他们一同去山脚下散步的时候;现在光是想想这些场景都能叫她慌乱起来。

没等她仔细地读下去,院子里传来大门的吱嘎声。玛丽莲以十年来最快的脚步晃晃悠悠地冲下楼,打开前门。

“太太!”阿贝尔满身污渍,提着那只装了半桶水的铁桶,灿烂地傻笑着,“太太,太太,您好久没来了。”

“阿贝尔。”玛丽莲愣在那儿,过了好几秒才想起来拥抱他,污渍沾到了她的披肩上。

“是我,是我,太太。我过得快活极了,快活极了,太太。”

玛丽莲又激动,又有些不知所措。她反复地揉搓着皱巴巴的小手,“谢尔博士呢?”

傻子乐呵呵地笑了一阵。“不要紧,他马上就回来了。”

“他上哪儿去?”

“不要紧,他说了,他马上就回来了。”

玛丽莲老去的心本就格外快地跳动着,此时简直要跳出心口。她抓着阿贝尔的肩膀,“亲爱的,带我去见他……带我去见你父亲!”

阿贝尔低下头,踢着院子里的泥土。忽然他扔下铁桶,任由冷水浸湿大片的泥土;他躺在泥水里,发出动物似的刺耳的尖叫,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玛丽莲慌忙抱紧他,像从前那样轻拍着他的后背,细声细语地在他耳边唱复活节的童谣,“乖孩子,不哭闹!兔宝宝,快快跑…..还记得我们画的复活节彩蛋吗?”安抚许久之后,阿贝尔又笑起来,脸上的泪还没晾透。玛丽莲暗暗自责,“真是愚蠢,竟跟傻子问起来。老谢尔竟然扔下他出门去了?奇怪。”

“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太太,太太,把他找回来,找回来。”

玛丽莲的头发上沾满了泥水,绸子也都弄得脏皱,她挣扎着站起来,笨拙地挥舞着双臂,回到屋子里去。迫不及待地找出那张写了“丽拉”的羊皮纸。然后她在胸口画了十字,又抚摸了那枚银制的十字架。最后,她展开羊皮纸。

“亲爱的丽拉:我希望我们还能见面,可我似乎战胜不了这种疫病。它太过强大了……”

玛丽莲捂住嘴,努力抑制发出尖声抽泣的冲动。

“……愿上帝保佑你。”

没有落款,甚至没有日期。他总是这样,不善言辞。先前那封浪漫的信大概令他叫绞尽脑汁了。想到这儿,玛丽莲笑了。她开始出声地笑起来,眼泪止不住地从干瘪的小脸上淌下来。明媚的光从窗口照进,把她的脸照得发烫。她猛地扯断了十字架,“愿上帝保佑你”,回荡在她的耳边,无法散尽。可她留在这儿,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如同还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似的。

玛丽莲在书房的地板上睡了过去,傍晚的温度凉透了地板,她被冻醒。裙子又脏又皱,她将这些绝望的褶皱铺平,本想保持挺拔的脊背也疲惫地弓下去。“反正他已经不在了。又一次,一无所有。”走下楼梯,她惊愕地发现客厅里灯火通明。

满头银发的消瘦的谢尔博士,正和一位她不相识的红发中年女郎坐在沙发上。温暖的烛光下,谢尔博士看上去十分悲伤,那位女士一只胳膊搂着他的肩膀,似乎正说着安慰的话,另一只胳膊正端着一杯威士忌。

“丽拉!你在这儿做什么?”谢尔同样吓得一跳。

玛丽莲坐倒在楼梯上。“你还活着……你留给我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话?啊……是的,是的,可我确实差点丢了命!丽拉,你能回来我真是太高兴了!”谢尔博士急促地说,“这是撒布吉尔,她是邻郡的巫医……

玛丽莲仍然瘫坐在那里。谢尔接着说,“丽拉?丽拉你没事吧?请坐过来,我才跟撒布吉尔提到你,还以为你会一直住在城里……”

玛丽莲不等谢尔再开口,便要推门而去。

“你不该给我写信的……”我真心宁愿你已经葬身卡斯多那了。玛丽莲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生出这个可怕的想法,这不是她这个教徒该做的。“我必须得走了。再见。”

“丽拉!”

玛丽莲关上门,那扇门再也不属于她了;可能属于那个红发女人,但无论如何,不是她。她小跑在乡下的土路上,拦下一辆马车,坐在里面回想着自己满身泥水、双眼红肿对着谢尔说话,简直像是一个轻浮的妇女。她不该是这样,也从不是这样。向车窗照着,绸缎裂开了口子,她的珍珠耳钉少了一只,头发四散而下。玛丽莲赶忙把它们向上拢起,却怎么也拢不回去。颠簸着,月亮升起,马车穿过蜿蜒的山路,向城中驶去。

回家之后,玛丽莲太太疲惫地躺倒在她那精心挑选的淡青色床罩上。两天过去,儿媳把她的被子掀开,让她舒舒服服地躺进去。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过去了十天,二十天,四十天,她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什么都不肯说。

终于,在第四十九天,她收到了谢尔的信。信中说,那个红发的撒布吉尔是给他的傻儿子找来的巫医,他希望在他离世后阿贝尔能够自己生存下去,因此迫切地想要治好他。玛丽莲读了信之后,终于肯吃东西。又过了一周,她能够走动了。

之后的日子里,她常常蓬乱着头发坐在床边,唱复活节的童谣。人们都说她疯了。而玛丽莲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感觉,她的心的确是老去了。

 

作者阐述:玛丽莲由于多次婚姻的悲剧,难以再次走入关系;她鼓起勇气走入这段关系,可凡是有一点让她感到危机和不确定的时刻(即便误会可能解除),也会让她对这段关系失去信心和热情。这篇文章准确来说是人物观察(出国碰到的外国老太太)+同人文(写的一个长文的小角色的同人文)。最大的顾虑是,我也不是洋人,不知道怎么写这样的事情,遂架空(原长文里,宗教和节日都是自己创造的,这里替换成了基督教,更容易看懂),其实也是够不负责任和逃避的。玛丽莲太太也用了化名(原名为米歇尔太太,因为改变了一些宗教信仰之类,故也改名)。对于这个人物塑造,其实只对不ooc有信心,对写好这样有一定年龄的人物并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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